白雪滿地(1)

白雪滿地(1)

殺豬佬馬愛國將馬二火家的一頭種豬扔進浴桶,吩咐馬二火倒進一擔水泡起來。

泡豬時,馬愛國見一個人匆匆往村外走,就大聲問:“周支委,這大冷的天往哪去呀?”

那人說:“有幾個人欠村裏的一些債,我去討一討。”

那人走後,馬愛國和馬二火都很奇怪,怎麼這幾天村幹部都出門討債,一個都不留。二人說起臘月二十四的事。那天趙支書和馬村長在村部里泡了一上午,大家遠遠地聽到他們在爭吵,隱約中,似乎是為了村裡沒錢的原因,後來他們不吵了,下午幹部都來開會,趙支書宣佈自己和馬村長出門到香爐山林場去討債,這幾天村裏有事情請副支書、副村長和支委們分擔一下。第二天,他們前腳剛走,別的幹部也都陸續走了。周支委前幾天生病住院,沒有參加那天的會,昨天剛出院,今天他也學着出門討債。

馬愛國說:“真奇怪,香爐山林場那筆帳法院已幫忙解決了,怎麼還要去討債呢?”

馬二火說:“我也想不通,過去總聽說村裡欠了不少外債和內債,從未聽到有人欠村裏的,怎麼一下子冒出這多的債,要這多的人去討?”

馬愛國說:“我看趙支書是在學楊白勞。”

馬二火說:“是有點像,不然呆在屋裏,那些靠村裡積累過日子的人,非吵得他過不成年不可。”

說著話,馬愛國扯了一撮豬毛看看后,拿起一把鈍刀,開始刮豬毛。

馬愛國邊刮豬毛邊說:“你可真有本事,天下只有癩皮狗,你給養出癩皮豬來了。”

馬二火在一旁攥着豬的后蹄給豬翻了一個身,說:“還不是躲了半年計劃生育,豬沒喂好。田沒種好,若是生個兒子也划算,可偏偏又生了個女兒。”

馬愛國說:“你媳婦也真沒用,連生三胎,沒見生出半個卵子來。”

馬二火說:“你說她沒有用?她還怪我下種沒下對呢,她說我下的南瓜籽,她怎麼屙得了胖冬瓜。”

馬愛國笑起來,說:“那你還下不下種?”

馬二火說:“下!怎麼不幹!不生個兒子決不罷休。”

馬愛國說:“也是,反正已經罰了個精光,索性橫下一條心,繼續革命!”

說著話,馬愛國他用尖刀在豬下腹劃了兩刀,將手指伸進那縫裏一摳一扯,那豬的陽物就在手裏掂着。

馬愛國將那砣臊肉遞給馬二火,說:“你將這東西煮了,上床前半小時吃下去,準保一槍一個準。”

馬二火笑一笑,將那東西拿進屋裏去了。

他返回時,馬愛國對他說:“全村過年的豬,就你家最小。若不一筆寫不出兩個馬,我才懶得殺這種上不了秤的豬,損害我的名譽。”

馬二火忙說:“多謝你看重,待會兒多請你喝兩杯酒。”

馬愛國來了勁,三下二下就將剩下的活幹完了。然後就催馬二火快點上菜,吃完他還得去趙支書家殺豬,這是全村最後一頭年豬,殺完了,他就封刀過年。

馬二火能賣錢的東西,都被充公作了超生的罰款,屋裏空空蕩蕩的,吃飯的桌子和睡覺的床都是從別人那裏借來的,所以也沒什麼菜好弄。

馬愛國還沒吃菜就連幹了三杯。馬二火有些奇怪,馬愛國愛酒但酒量不大,這樣喝可就非醉不可。他正要提醒他還有一頭年豬沒有殺,馬愛國又喝了兩杯。一邊喝一邊還聲明自己今天非要喝醉不可,不醉他就不敢殺趙支書的豬,馬二火想不明白,馬愛國殺了十幾年的豬,為何今天要借酒壯膽。他就玩小動作少喝了好幾杯,等馬愛國顯了幾分醉意時,就問他緣故。馬愛國說,我不告訴你,趙支書讓我倒了楣,我今天也要讓他倒個楣。馬二火聽了竊竊一笑。馬愛國父親上半年死了,他偷着用棺材將老人土葬了,結果被發覺,趙支書硬逼着他將屍體取出來,拖去火化。為這個緣故,馬愛國一直記着怨恨帳。馬二火知道這些,他巴不得馬愛國替自己出出超生罰款的怨氣。趙支書的威信太高,平常誰也不敢在他面前亂言語,只有喝醉了酒時,才有人說點不中聽的。馬二火便想讓馬愛國醉狠一點。

一瓶酒喝了一大半時,門外有個女人叫:“二火,愛國在你這兒么?”

馬二火剛起身,趙支書的媳婦李春玉就走進來了,一邊走一邊拍打身子,說:“電視昨晚說要下雪,今天就真的下雪了。”

馬二火走到門口看了看,說:“真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李春玉憂心地說:“趙支書和馬村長到香爐山林場討債,不知下山沒有,若是叫大雪封在山上可就不好辦了!”

馬二火忙說:“天不違好人意,會讓趙支書回來過個團圓年的。”

馬愛國一旁說:“春玉是來催我的啵?”

李春玉說:“那邊什麼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去。”又說,“往往都是他在家張羅,今年村裡改了革,開放搞活了,以為人清閑些,誰知連過年也沒空。”

馬二火照馬愛國的吩咐,幫忙收拾東西去了。這時,馬二火的媳婦抱着一個要兒從房裏走出來。李春玉和她招呼過,就問小孩叫什麼名字。馬二火的媳婦回答說叫兩千,李春玉不理解怎麼起這麼個怪名字。馬二火的媳婦解釋說,“生這孩子罰了兩千塊錢嘛!”

李春玉聽了,知道這話里有氣,就轉過話題,問年貨辦得怎麼樣。馬二火的媳婦嘆口氣,說哪裏有錢辦年貨,躲超生時欠了別人不少錢,殺了一頭豬,賣光了還債還不夠。李春玉又問,鄭東紅是你親表姐,她家日子那麼好過,未必沒有周濟一點,馬二火的媳婦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我這個樣子,除了親娘親老子,誰會真正關心。李春玉說,虱多不癢,債多不慌,你去找她借點錢過年總不會抵手吧。

這時,懷中的兩千醒了要吃奶,馬二火媳婦忙解開衣扣,掏出奶頭塞進孩子嘴裏。

那邊馬二火已將屠宰工具收拾好了,馬愛國醉醺醺地站起來往門外走。李春玉忙問他是不是醉了。馬愛國一擺手說自己若是敢和李春玉親嘴兒,那才是真醉了。馬二火聽他說出這種話,知道馬愛國醉了八九分,就主動說給他送工具去,想看場熱鬧過過癮。

剛要出門。進來一個老頭,是村裡吃五保的趙二爹。

趙二爹拿着一個碗,衝著馬二火小心地說:“二火,恭喜你家福年豬!”

馬愛國說:“趙二爹,你別拐彎抹角,又是想討點豬血吃吃,是不是?”

趙二爹點點頭,馬愛國接過碗,去盆里舀了一碗豬血給他。趙二爹正要謝他們,馬二火搶着說:“你別說了,說不定哪天我也要上你家討吃的。”

趙二爹轉身走時,見到一旁站着的李春玉,就說:“你也在這兒?趙支書什麼時候能回?他答應過我們,無論怎樣,村裡保證我們這些五保老頭,有棉衣過冬,有魚肉過年。今天都臘月二十七了。可什麼都沒見到!”

李春玉忙說:“你老放心,等他將債討回來了,準保第一個上你家送年貨。”

趙二爹說:“他還記得我們?”

李春玉說:“記得,這是他走之前親口對我說的。”

趙二爹一掃眼,見桌上酒瓶里還有一點酒,就討好地要馬二火給暖暖身子。馬二火不肯給,說他自己想酒喝想得發瘋,三年之內沒有把酒送人的道理。

見大家不再理睬自己,趙二爹只好走了。隨後,馬愛國他們也出了門。

外面雪下得很大,飄的飄,旋的旋,舞夠了,再落在白白的地上。

風不算大,但很嗆人。馬愛國不怕,在頭裏大聲唱着:“北風那個吹,雪花兒那個飄,雪花兒那個飄,年來到——”

馬二火說:“你唱得一點也不好聽,像死豬叫。”

馬愛國說:“我還會跳《紅頭繩》舞呢!”說著,就扭起來,路窄,積雪又軟又滑,馬愛國差一點摔進路邊的溝里,幸虧李春玉拉了他一把。馬愛國扯住李春玉的手說:“喜兒,我是你大春哥,你快叫我大春哥呀!”

李春玉一甩手,頭裏走了,邊走邊回頭對馬二火說:“你幫忙招呼一下這個瘋子殺豬佬!”

李春玉看到一輛拖拉機停在自己家門口,以為是丈夫回來了,就加快腳步。進了家門,發現丈夫並沒回,是馬村長的媳婦鄭東紅進城辦年貨順路來看看。

李春玉問:“馬村長回來了么?”

鄭東紅說:“哪見到個人毛!我正是來問你呢!”

李春玉說:“一點消息也沒有。”

鄭東紅說:“現在的事也真怪,有了成績,功勞都記在一把手的帳上。出了問題,遇到難處,卻要大家一起分擔。”

李春玉心裏知道鄭東紅的意思,卻故作不明白,說:“這回馬村長又分擔些什麼呀?”

鄭東紅說:“老馬被迫出去躲債,不是分擔又是什麼呢?”

李春玉見鄭東紅中了圈套,馬上反攻,說:“躲什麼債?不是會上說好是去討債么?不是說好這件事不準透露給家屬么?”

鄭東紅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讓李春玉抓住了小辮子。這時,馬愛國和馬二火走攏來,聽見她倆的話,就問為什麼爭吵。鄭東紅知道躲債的事不能再往外說,就掩飾起來。

鄭東紅說:“趙支書也太負責了。都大過年了,還將人往外拖哇攆的。平時,什麼事都是支部說了算,到這為難的時候,就將掛個空頭銜的老馬拉上。”

李春玉說:“如今實行黨政分家,經濟上的事,本該當村長的多吃點苦嘛。你有意見哪,我更有意見!”停了停,又說:“也不是光你家老馬,全村的幹部都出去了。都是各人在會上表的態,不將錢討回來,就不回來過年。”

鄭東紅說:“若是聽老馬的,平時抓緊點,就不致於現在這樣,屎到屁股門上找不到廁所。”

李春玉說:“是呀,若是大家都用老馬跑私人生意那樣的勁頭跑工作,我們村早就攆上大邱庄了。”

鄭東紅見說不過李春玉,便軟了,勉強笑一笑,就轉移話題,問李春玉的兒子、兒媳什麼時候回來。李春玉說他們二十八上午到家,中午吃團圓飯,下午就得搭車去武漢兒媳的娘家,這是他們結婚時商量好了的,輪流到各人家裏過年。

看見馬愛國和馬二火開始張羅殺豬,鄭東紅乘機告辭走了,李春玉也沒說句客氣話挽留她。李春玉打開圈門,那豬乖乖地跟身後往屠凳那走。李春玉將拴豬的繩子一端交給馬愛國,自己將事先備好的鞭炮點燃了。

前後左右的隔壁鄰居,聽到噼噼啪啪的鞭炮響,都過來看熱鬧幫忙。

馬愛國用嘴叼着尖刀,往下一彎腰順勢摟住豬頸,兩個幫忙的男人急忙攥住後腿,三人一齊用勁,將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豬抬到屠凳上。馬愛國一隻手捂那豬的長嘴筒子,不讓豬叫,一隻手拿上尖刀,從豬頸上斜着向豬前胰那兒捅去。

出了小半盆血后,就停下。李春玉問:“怎麼這大的豬才出這一點點血,是不是刀沒找准位置?”

馬愛國說:“豬死都死了,還找什麼位置!”

說著他就鬆了手,別人也跟着鬆了手。馬愛國將豬掀到浴桶里,跟着就拎起一桶開水往裏倒。忽地,那豬在桶里一蹦,大家都嚇了一跳,忙往四處躲避。那豬一聲吼叫,竄出桶外,往白茫茫的雪野逃去。

那豬跑出好遠,大家才開始追。雪地里滑得很,人沒有豬跑得快。大家順着豬蹄印一直找到山邊的一條小河后,發現豬蹄印沒有了。豬很狡猾,順着水走,讓人不知道是去了上游還是去了下游。

追的人分成兩班,一班向上,一班向下。找了一陣,下身的褲子和鞋都濕透了,冷得刺骨,大家怕惹出災病,過不成安康吉順的年,就都回來了。

馬愛國拿着拴豬的那段繩子,正在雪地里跳《紅頭繩》舞,嘴裏還不停地唱着。

李春玉見大家空手回來,就說:“怎麼老趙一不在家,連畜牲也欺負我。”

這話既是罵豬,也罵馬愛國。

大家都明白,豬沒殺死,在農村是一件極不吉利的事,會降災難到主人家的。但大家嘴上都說,現在是社會主義,沒有封建迷信了。勸了幾句李春玉,見馬愛國還在那裏跳舞,有人走攏去,揪住他的耳朵說:“你還在這裏瘋瘋癲癲,趙支書馬上要回了。”

馬愛國一怔,說:“我是喝醉了,不是故意不將豬殺死。”

馬二火聽了忙小聲說:“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打自招么?什麼也別說,趕快走人。”

馬愛國果然走了。

馬愛國走時,李春玉不知道。等聽他走了,就拿出兩瓶酒來,讓馬二火幫忙送給馬愛國。李春玉說,臘時臘月的請人做事,做得再不好也不能虧待人。

馬二火將酒拿回家,留下一瓶,又將另一瓶倒出一半,再灌上涼水,封好口。

他走到馬愛國家門口時,聽到馬愛國的媳婦正在罵馬愛國,說:“過去光是幹部整群眾,現在變了,群眾也可以不時整整幹部。可當群眾的也不能將事做得太絕。幹部幹部,先干一步。惹急了他們,真會先一步將你幹了。再說,死人要火葬又不是趙支書搞的土政策,是上面規定的,你能怪他一個人?”馬愛國這時吼道:“因為是我的親老子,你說話才這麼輕飄飄的,若是他這樣待你親老子,你說不定要在他家的水井裏放農藥。”屋裏砰地一響,什麼東西被摔了,女人哭起來,說:“大過年的,我父沒病沒痛,你這樣咒他,我撕了你這張臭嘴。”

馬二火忙在屋外,大叫一聲:“馬愛國,趙支書的媳婦說沒留你吃飯,讓我給你送瓶酒來。我給你放在門口了。”說著將那摻了半瓶水的酒放在門檻上轉身就走。身後的屋裏面,乒乒乓乓地響成一片。

馬二火一個人來到豬跑沒了的小河邊,細細找那頭豬留下的痕迹。他打算趙支書不在家時,發他家的一筆橫財,過一個歡樂的春節。現在他失望了,那豬已挨了差不多致命的一刀,這時它若躺在雪地里死了,叫雪一蓋,除了警犬誰也找不着。

馬二火正要回,忽見小河上游有個黑呼呼的東西鑽出來,細一看,正是趙支書家的那頭豬。他禁不住自語道:“這狗日的真是死裏逃生。看來趙支書家明年的確要招災了。”

說著,他從腰裏掏出一根麻繩,再彎腰從別人田裏扯了一把油菜,抖落上面的雪,伸在前面。晃着,嘴裏很溫柔地叫:“豬兒呀!豬兒呀!”趁它吃食時,飛快地用麻繩將它捆好。

馬二火牽着豬,順河而下,也不顧河水刺骨,直到出了本村地界,才上正路。

走了十多里路,只碰上後山廟裏的那個尼姑一心。馬二火心中很是慶幸,他生讓熟人碰見了。眼見就要到鎮上,那豬忽然沒勁了,半天走不出幾步。馬二火唯恐那豬斷氣,這時節,誰會收死豬呢!所幸,那豬堅持走到了一家屠宰店門口。

馬二火同店老闆半生半熟,他謊說,這是他家養的豬,原準備殺了整隻都自己留下來吃。誰知一刀沒捅死,倒讓他它跑了,抓了半天才抓住,大家都說,要想躲過這場災,只有讓一百個人分了它,吃它的肉,才行。馬二火說,這關節誰捨得賣豬,實在是不得已。店老闆推說,他不收殺不死的豬。馬二火說了半天好話,店老闆才答應收下,但只給毛豬一斤一塊錢。馬二火同意了。一過秤有二百九十多斤。馬二火知道壓了稱,但他不敢計較。店老闆給了他一個整數,說多餘的錢給馬二火的小孩壓歲。

馬二火要店老闆寫個證明給他,說是回去好向家裏人交帳,不然他們會以為我搞貪污,拿了錢在外面吃喝嫖賭。馬二火其實是在為自己留後路,想在萬一趙支書查出來后,自己有個交待。店老闆不知這一層,提筆寫了一張證明。

馬二火揣上三百塊,便想媳婦生第三胎時,只喝了兩斤紅糖水,吃了兩斤豬肉,現在有了錢,該補一補她,讓她來年有勁生第四胎。他到一家商店買了一盒人蔘蜂王漿。售貨員拿給他的人蔘蜂王漿盒子包裝破了點,他要售貨員給換一盒。售貨員問是送人還是自己喝。他說當然是自己喝,幹嗎這好的東西要送人。售貨員說,自己喝包裝破了點怕什麼。二人正在扯皮,有人在馬二火肩上拍了一下。馬二火回頭一看,是媳婦那個同學的生意朋友。

馬二火的媳婦躲在那個叫趙慶生的初中同學家生孩子時,這人常去趙慶生家,一理論,還是馬二火的本家,他比馬二火矮一輩,叫馬連保。

馬二火一怔,說:“連保,你怎麼到這來了?”

馬連保說:“趙慶生約我一起上你家去,走到鎮上見雪大了,我懶得走,沒想到碰上了你。”

馬二火說:“趙慶生呢?”

馬連保說:“他搭你們村長媳婦的拖拉機,上你家去了。”

馬連保接著說:“你借我的三百塊錢該還了吧?”

馬二火說:“實在沒錢,等明年春上賣了油菜籽,我一定還你。”

馬連保說:“我不信,沒錢你買得起人蔘蜂王漿喝?”

馬二火說:“我只是看看,開開眼。”

馬連保說:“剛才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她是我的同學。”他一指和馬二火扯皮的售貨員。

馬二火說不出話來。

馬連保說:“真沒錢?你讓我搜一下怎麼樣?你說句話。再不說話可就別怪我一點不顧親戚面子,在人多的地方丟你的丑了!”

馬二火見不少人圍過來看熱鬧,心裏來了氣,他從內衣口袋裏掏一疊錢,往地上一扔,說:“都給你,我才不欠你的臭錢呢,你這個逼債的黃世仁。”

說得周圍的人都笑了。

馬連保點點錢數,說:“二百九十四塊,剩下六塊我不要了,算給你的三個女兒做壓歲錢。”

馬二火拿上那盒人蔘蜂王漿氣沖沖地往回走。出了鎮,風一吹,雪花一冰,人清醒了些,腳下走得更快了。馬二火耽心趙慶生去家裏是不懷好意。

馬二火的媳婦在趙慶生家躲着生孩子時,馬二火就覺得趙慶生對自己的媳婦有陰謀。當時,媳婦就要生產,隨後又是坐月子,所以馬二火很放心,一點不介意他和媳婦的逗笑。但現在不一樣了,那醜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馬二火走得滿頭大汗,半路上他遠遠地看見趙慶生走過來了。他想,怎麼這快就往回走。心裏更加不踏實,等他走近了,馬二火猛一叫:“趙慶生!”

低頭走路的趙慶生嚇了一跳,說:“二火,我剛去你家。你媳婦說你不在家,我就走了。”

馬二火攔在路當中,趙慶生繞過他繼續走。馬二火借了趙慶生五十塊錢沒有還,馬二火見趙慶生大老遠跑來,見面后提也不提錢的事,疑心就更重了。他轉身攆了兩步,一把抓住趙慶生的肩頭,將他扳過來,也不說什麼,掄起拳,瞧准趙慶生的臉就是一下。

趙慶生摸摸臉,笑一笑,然後一伸手,馬二火以為他要還手,連忙一閃。趙慶生卻一指馬二火身後,說:“那是什麼?”

馬二火回頭看了幾下,除了雪,什麼也沒有。再回頭時,趙慶生已經走遠了。

馬二火回到家裏,媳婦見他拿着一盒人蔘蜂王漿,就問他哪來錢買這貴重的東西。馬二火一瞪眼說,我又沒有×賣,只能去偷去搶唄!媳婦聽了臉色蒼白。

馬二火先在房裏檢查,見枕頭上有兩個凹,就問是怎麼回事,媳婦說,你一個我一個嘛。馬二火挑不出刺來就再找,從房裏找到房外,最後,他從廚房地上的洗澡盆里,翻出媳婦的一條涎稀的短褲,於是,他揪住媳婦的頭髮,狠狠打她,要她說老實話。

媳婦被打痛了,大聲哭嚎:“我是沒辦法!我沒有錢還他!我是為你作出犧牲的呀!”

豬跑了以後,李春玉哭一陣就停住了。整套屠宰工具已被人拿走,院子裏只剩下小半盆豬血和雪地上的幾塊鮮紅。李春玉顧不上處理這些,她拎上兩瓶上好香油,用一條紅布帶一系,然後鎖好門往後山走。

山上的雪有平地里的兩倍厚,李春玉順着被雪埋得隱隱約約的山路往上爬。爬了半天,出了幾身大汗,才爬到一座小廟跟前。

李春玉衝著窗口叫:“一心師傅!”

叫了幾聲無人應,李春玉轉到門口才發現門上了鎖。他伸手在門的上方一個牆洞裏摸出一根鑰匙,開了鎖。進廟后,她將兩瓶香油放在供桌上,又將兩塊錢放進功德箱,這才去一旁取了香和黃紙點着了。

李春玉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說:“求菩薩保佑我丈夫平安到家!求菩薩保佑我全家沒災沒病!求菩薩保佑那豬先生早早托生!”

李春玉找了塊抹布,將神龕和供桌上的灰塵擦乾淨。正欲出門,忽聽得廟門外有腳步聲,李春玉心裏發慌,怕是壞人來了。

門口一暗,一個三十來歲的尼姑閃進來。

李春玉鬆了一口氣,說:“是你呀,一心師傅!”

一心說:“李大姐,這大雪你還上山敬香,菩薩會保你遂心如意的。”

一心招呼李春玉到卧房坐下。李春玉問她回不回家過年。一心說她本來已回去了,后見下大雪,怕無人上山敬香,讓廟裏的香火熄了,就又趕回來,半路上見了雪地腳跡,心想這種天來求菩薩的人,一定有急事,沒料到會是李春玉。李春玉就將殺豬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一心聽后,張嘴剛要說她看見馬二火將這頭豬牽到鎮上賣了,又馬上止住,而說,菩薩不讓我問塵世之事,只能為你念一遍消災避禍經。

一心凈了手,便去念經,李春玉聽不懂念的什麼,仍極虔誠地聽着。

李春玉問那豬找回來該如何處理,找不回來又該如何辦。一心說,既然它是災禍,又何必去找呢!菩薩說這豬是找不回來了,不信你可以試試。李春玉表面點頭應了,心裏卻準備再找一找,那麼大的一頭肥豬丟了太可惜。

李春玉下山。到家時,天已黑下來。

臘月二十七,按老規矩,李春玉燒了一鍋熱水,從頭到腳細細洗了一遍。

洗完澡,她便忙着準備明天吃團圓飯的菜。

外面完全黑了,李春玉開亮各間屋裏的電燈,剛回到廚房,李春玉聽到大門被敲得咚咚響。她以為是丈夫回來了,忙去開門,進來的卻是馬二火和他的媳婦。

李春玉將二人讓進屋裏。

馬二火開門見山地說:“我媳婦讓人強姦了!”

李春玉大吃一驚,忙問經過。

馬二火的媳婦先不肯說,馬二火踢了她一腳后才開口。

今天下午,馬二火的媳婦趁孩子吃奶后睡著了,就燒了一鍋水洗澡。正在洗時,聽見堂屋有人走動,跟着就來推房門。她以為是馬二火回來了,要進房裏有事,就從澡盆里站起來,趿着鞋抽開門閂。門開后才發現是趙慶生。她驚叫一聲,想關門,趙慶生一腳跨了進來,抱住她就往床上拖。開始時,她死活不依,將趙慶生的手背抓破了。趙慶生就說,只要她依這一次,那五十塊錢他就不要了。馬二火的媳婦又掙了一陣,後來還是依了趙慶生。

馬二火說:“這婆娘,受了這大的罪,還想瞞我!”

馬二火的媳婦也說:“我開始怕丟醜,想一個人私下忍了。李大姐,趙支書不在家,你可要替我作主呀!”

李春玉說:“我又不是黨員幹部,能作什麼主?”

馬二火說:“幹部們都出門討債去了。”

李春玉說:“你們找我,別人還以為我有很大特權。平常這事都歸馬村長管,馬村長不在家,你也該找他媳婦鄭東紅。”

馬二火說:“我們就是從那兒轉過來的。鄭東紅說她不懂法律,要我們自己去找法院和派出所。”他知道李春玉和鄭東紅關係不好,故意這麼說,其實他們根本沒有去。

馬二火媳婦說:“李大姐肯定懂法律,你可要幫我們出個主意。”

李春玉認真地想了想,她記得丈夫曾說過,這幾年村裡之所以老當先進,重要一點就是村裏的發案率為零。李春玉想這歲尾年頭跑去報案,那還不轟動全縣,不就將丈夫多年辛苦樹起來的紅旗抹上黑了?

李春玉眨眨眼睛說:“那個趙慶生走時沒再找你要錢?”

馬二火媳婦說:“我怕他賴帳,讓寫了一個紙條。”

李春玉要看紙條,馬二火趕忙遞過去。那紙條上寫着:“馬二火所欠五十元錢已經以物相抵了。趙慶生臘月二十七日”。

李春玉說:“我看這事難辦。這等於收了錢才陪人睡覺,在法律上講,這叫賣淫嫖娼,是男女都違法的事,男女要一起抓的。”

馬二火的媳婦說:“趙慶生也是這樣說的,他要我千萬別往外說。”

馬二火火了,說:“那你是真心實意地偷野男人?”

李春玉說:“二火你也別發火。報案這事很不簡單,特別是這種桃花案。審問的人問得很仔細,衣服怎麼解開,身子怎麼接觸,用了多長時間都要問,有的還問你是不是不滿意自己的丈夫了,想嘗幾口鮮。好些被問過的女人都說,她寧可再讓那男人壓一遍,也不願開口回答那些提問。”

馬二火自己做過幾次虧心事,媳婦都知道。他聽李春玉一說,一肚子火氣馬上就泄得差不多了。

李春玉將馬二火的媳婦單獨叫進裏屋,問她過去是不是很喜歡趙慶生,有沒有過那種念頭。馬二火的媳婦想了好一陣才點點頭,緊接又說,但今天下午她確實不願意,是被迫依了他的。李春玉又問她後悔不,快活不?馬二火媳婦將頭埋下去,不作表示。李春玉心中有數,就叫她出去,換馬二火進來。

馬二火進來后,李春玉問他想不想將媳婦離了。馬二火說他也捨不得,她除了不會生兒子,什麼都好。李春玉就說,她若被抓進牢裏就會變壞的,牢裏關的是什麼都乾的壞人,大家一間屋泡着,不黑也會染黑的。馬二火想了想說,那就忍了吧,大不了我再到別人那去撈回來。

馬二火告辭。

馬二火走到門外。媳婦跟着走了幾步,又回頭問李春玉:“你家明天就吃年飯?”

李春玉說:“要遷就兒子他們的時間。不過現在興改革,不一定要到三十吃團圓飯,只要酒好菜好,哪一天都行。”

馬二火的媳婦說:“那麼多的菜明天要上桌,你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我來幫你一把吧。”

李春玉很高興有人作伴,就答應了。

馬二火氣得一跺腳,踏雪走了。

在鎮政府當炊事員的馬明,放假回來過年。他扛了二十多斤重的一塊豬肉進屋,說昨天趙支書路過鎮上。給了他五十塊錢,讓他幫忙買些肉送到他家。還讓捎個信,說這次出去,可能趕不回來吃臘月二十八的團圓飯,要家裏人別等他。同時也給馬村長家捎個信,說他倆爭取在三十上午趕回來。邊說邊將趙支書的信交給了李春玉。

馬明一走,馬二火的媳婦就問:“趙支書和馬村長不是到香爐山林場討債去了么?怎麼反了方向,走到鎮上?”

李春玉怕話多露出破綻,就裝作咳嗽,走到灶后,朝草木灰中吐痰。然後將信拆開細看,趙支書要她將這肉送給幾家困難戶。村裡只有這點錢買肉,所以得用私人名義送,這樣可以賣點人情。如果說是村裡送的,人情沒有不說,那些困難戶還會罵人。

馬二火媳婦又說:“趙支書心真細,正說做菜肉少了,他叫人送回來。”

李春玉嘆口氣說:“這時候,有他人在身邊,比什麼都好。”

李春玉正要關門,忽聽到北風中有人在叫:“春玉!”

李春玉見雪地里有個人影在向這邊緩緩挪動,就鑽進雪中去扶那人。進到屋裏的亮處,馬二火的媳婦認出是趙二爹。

趙二爹就住在趙支書家旁邊的路口上。

李春玉給了一隻烘籃讓趙二爹暖手,說:“二爹,這大的雪,又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一個人跑出來?”

趙二爹說:“還是聽你話,想着趙支書將外面的債討回來,讓我們幾個沒用的老傢伙好好過個年。我一直在門口望總不見他人回。剛才我見馬明扛了一塊肉,想是分給我們的,就趕來了。”

李春玉說:“老趙要到三十才能回呢!”

馬二火的媳婦說:“這肉是李大姐家明天吃團圓飯用的。”

趙二爹說:“這大的雪,怕是連三十都趕不回來。村裡今年經濟困難我知道,若不是家裏一點葷腥也沒有,我也不會來你家麻煩的。人老了,就特別嘴饞,總怕吃了這餐,下餐就吃不上了。”

李春玉說:“二爹你別這樣說,我先把這肉剁兩斤給你。其餘的,等老趙回來后再說。”

說著,她拿上菜刀切了一塊下來,遞給趙二爹。

趙二爹接過肉說:“我們村這塊江山若不姓趙,我們這些困難戶怕是三年過不上一次年。”他邊走邊說:“人老了,下次過年可能就不會給趙支書添麻煩了。”

聽了這話,李春玉又到廚房裏挑了一條魚給趙二爹。

趙二爹走後,李春玉忽地“喲”一聲,說:“我險些忘了大事。往年過年下雪,老趙總是要到一些困難戶去轉轉。今年到現在村裡還沒有給他們送肉,下雪又沒人去看,他們會對老趙有看法。”

馬二火的媳婦說:“大家都知道村幹部沒一個人在家。”

李春玉說:“我先將這肉分了,多少給他們送一些,寬寬心也好。”

李春玉很快將肉分了,裝進籃子,就要出門。馬二火的媳婦勸她天亮后再去。李春玉不同意,說正因為東西少,夜裏去才顯得心誠。馬二火的媳婦覺得有理,就陪李春玉一家一戶地上門。

大家果然很感謝,有幾戶人家的女人還落了淚。

跑了好大一圈。回來后又開始弄飯菜,做完一切已是後半夜了。

李春玉留馬二火的媳婦在她家睡。剛脫完衣服鑽進被窩,就聽到門外有人在叫。

馬二火一個人從李春玉家裏出來后,地上的雪已有尺多深了,白茫茫的看不清路在哪兒,一連摔了幾跤,將心裏剛平熄一點的火氣又惹起來。

離家還有半里路,就聽見二千和她的兩個姐姐的哭聲。馬二火一進屋,不問青紅皂白,朝兩個大孩子就是幾耳光,打得她倆不敢哭了,自己這才去沖了一杯藕粉喂二干,等二千也歇下來后,他才問兩個大孩子剛才為什麼哭。她們說,屋裏好冷,像有鬼要來了。

馬二火將三個孩子安頓着睡了。自己偎着被窩,一想到媳婦在這床上被趙慶生睡了,心裏就憋得難受,到九點多鐘時,停了十幾天的電忽然來了,屋裏明晃晃的。他一眼掃到那盒人蔘蜂王漿,愣了愣后,一把掀開被窩,跳到地上。

馬二火邊撕人蔘蜂王漿的盒子邊罵:“我給你補身子,讓你有精神去找野男人?我讓你喝白水、喝潲水、喝尿去!”

馬二火一口氣喝了五瓶補汁,才覺出味道很苦。他停了停,又將剩下的五瓶全喝了。

睡到半夜,馬二火醒了。他覺得全身發燥,心裏痒痒的特別想女人,就爬起來穿好衣服去找媳婦。

馬二火心急火燎地走進趙支書的門外,一邊敲門一邊叫。李春玉剛睡下,不知有何急事,便披了外衣來開門。然後讓馬二火去他媳婦睡覺的房間說話,自己依然鑽進被窩裏去了。

馬二火的媳婦一見馬二火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幹什麼,正欲起身穿衣服和他一起回家,馬二火就撲上床來了。

馬二火的媳婦忙伸手擋住,說:“不行,不能在人家屋裏來,下午,他家的豬沒殺死,跑了。再這樣,那就是雪上加霜了。”

馬二火說:“你別信那些迷信,信了什麼事也做不成。”

邊說邊上了媳婦的床。媳婦怕李春玉聽見了不高興,只得由他去,並不時提醒他動作輕點。

李春玉在那邊房間說:“我實在熬不住了,要先睡,你走時將門帶上就行。”

馬二火答應后,又在媳婦的暖被窩裏偎了一會兒才起身。他穿好衣服正要出門,媳婦說:“等等,我們一起回去。”

馬二火說:“我故意考驗你,不說要你回去的話,看你貪不貪戀趙支書家的榮華富貴。你還好,受得住考驗。”

媳婦說:“也不一定。我說不定哪天窮怕了,會跟別人私奔。”

馬二火說:“你若私奔了,我正好去找個黃花姑娘。”

媳婦說:“你呀,除非去找那種一千塊錢四個的。”

二人一邊抬杠一邊出了屋。

走了一陣,見一處有個窗戶還是電燈通明,馬二火說:“你表姐一定又在邀人打麻將。”

媳婦沒回答,過了一陣才說:“我明天上表姐家試試借點錢回來過年。”

馬二火聽出話里有討好的意思。就說:“你早該發揮你的特長和優勢。”

雪還在一個勁地下,地上一片沙沙響。

馬二火回家后,摟着媳婦一覺睡到天亮。他一睜眼睛就將媳婦推醒,讓她早點起床收拾一下,早點去鄭東紅家借錢,免得她出門去了找不着人。

這時,馬愛國在窗外叫馬二火,口氣有點急。

馬二火連忙穿好衣服,開開門放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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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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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滿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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