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滿地(2)

白雪滿地(2)

馬愛國告訴馬二火,昨天他來送酒時,為了一句話不得體,媳婦鬧起來將一隻茶杯摔了。馬愛國當時狠揍了她一頓,將她的腿都打破了。馬愛國打媳婦的腿,主要是怕她回娘家告狀。她那大哥蠻橫得很,發起橫來誰都敢打。馬愛國在他面前像乖孫子一樣。馬愛國的媳婦挨打后,不哭也不鬧,鑽進被窩裏蒙頭大睡。天亮后醒來,他才發現媳婦不見了。

馬二火邊聽邊想,很慶幸自己昨天沒有將媳婦打壞,不然她扔下三個孩子一跑,可就苦了自己。

馬二火就責怪馬愛國:“你打人就像殺豬一樣不知輕重。”

馬愛國說:“我也沒料到她這麼陰險,來這麼一手。我估計她可能是跑回家去了。”

馬二火記起昨夜在路上碰到的那個人影:“我昨夜碰到一個鬼魂了。若是從你家出來的,那你媳婦可能已尋短見了。”

馬愛國說:“你別嚇我,臘時臘月的。真那樣,她大哥不會讓我活過年三十的。”

馬二火說:“那你快去找呀!”

馬愛國說:“我能去她娘家?那不是送肉上砧?兄弟,你幫我一把,去她家探個虛實。”

馬二火說:“這大雪,走十幾里山路,給十塊錢我也不幹。”

馬愛國說:“我給十塊錢,再加一瓶酒。”

馬二火說:“行是行,可我不要趙支書家的那一瓶。另外,我去你岳父家總不能空手呀,你得辦點禮物。”

馬愛國說:“這些我都準備好了。”

他從提包里拿出一大塊肉,說是送給他岳父的。又拿出一瓶酒給馬二火。馬二火見果然不是被他摻了水的那瓶酒,就收下了。馬愛國又給他十塊錢,催他快點動身。

馬二火提上那塊肉,裝作出門。走到馬愛國看不見的地方,他折身轉了一彎,將那塊肉送回家,這才真的上路。

馬二火趕到馬愛國的岳父家時,正趕上他家吃早飯。馬愛國的媳婦出嫁時,是他帶頭來抬嫁妝,後來生兒子了,又是他來報喜,所以大家都熟悉。一見他進門,馬愛國的大舅子連忙起來招呼,見他沒吃早飯,就讓女人弄兩個菜,再上點酒。

馬二火在路上就盤算好了,也要從這家弄點辛苦費回去。聽到問他這麼早冒雪起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馬二火看出馬愛國的媳婦沒有回來,就先說了老大一通,自己家如何被超生款罰苦了,連一兩過年的酒肉都沒有,他原打算今天到鎮上去想辦法掙點錢回來,沒想到碰上一樁重要的事,就趕快丟下別的,跑來報信,馬愛國的大舅子忙催問是什麼事這重要,害你跑了十幾里山路,還是一大早冒着雪的。馬二火吞吞吐吐說這事不好張口,馬愛國的大舅子催了幾次,見他不說,明白了他的心思,就掏了兩塊錢給他。馬二火不肯接,說馬愛國送了我二十塊錢外加兩瓶酒,我還覺吃虧呢。馬愛國的大舅子換了一張伍塊的錢票子給他。馬二火就將馬愛國的媳婦如何被打后,昨天夜裏突然失蹤的事說了一遍。

馬愛國的大舅子當即變了臉,將準備給馬二火喝的半斤酒,一口氣灌進嘴裏后,去牆角取了一條紫檀木扁擔,出門去吆喝住在附近的幾個兄弟。

轉眼間,幾個操傢伙的男人,殺氣滿臉地在屋裏聚齊了。

馬二火一見這架勢有些慌,他怕為了自己貪那幾塊錢,而送了馬愛國的性命,便有意慢慢地吃,想多給馬愛國留點時間去找媳婦,只要人找回來了,別的無非多在她娘家的人面前說些好話,辦兩桌酒席賠個不是,也就可以過去。

一伙人上路了。

走了個把時辰,來到馬愛國家門口。

屋裏沒有動靜,大家滿屋找沒找着,後來發現後門開着,地上有一行新腳印,便都湧出後門,順着腳印向前追去。

馬愛國沒命地逃,好幾次他想鑽進別人屋裏躲起來,人家都攔在門口不讓進,打拱作揖求他作好事,讓他們家過個安穩年。

馬愛國被追得滿村亂竄。馬二火在後面急壞了,心想這一回若將馬愛國打死了還好了結,假如打了個半殘廢,那他日後不就糾纏自己一輩子?

馬愛國眼見自己走投無路了,忽然心生一計,他轉變方向,徑直向趙支書家跑去。

雪依然在下。

李春玉見遠遠的雪霧中有幾個人向她家走來,起初以為是兒子他們回家吃團圓飯,走近了才看清是村裡幾個幹部的媳婦。

她們幾個是來探信的,問李春玉知不知她們丈夫的消息。李春玉一點有用的消息也沒有,不知怎麼說好。她心裏也惦着丈夫,便脫口說了一句:“這大的雪恐怕交通會阻斷的。”

副村長的媳婦忍不住抱怨:“都怪趙支書,都臘月黑了,還將人往外攆。”

李春玉說:“趙支書只說和馬村長一起去討債,沒說要別人出門,是別人自己要出去的嘛!”

副村長的媳婦說:“可趙支書也在會上說了,其他人若有事要出去,也可以自己決定。這可是一記軟鞭子喲!”

李春玉聽出她們並不知道自己丈夫出門的真相,就放心地說:“誰叫他男人當村幹部呢?領幹部補貼時你怎麼不埋怨?陪客人吃香喝辣的時候你怎麼不怪老趙?”

副支書的媳婦立即出面圓場:“誰叫男人們是村幹部呢?”

另外幾位也附和:“是呀,當幹部的該享福時就享福,該吃苦時就得吃苦。”

副村長的媳婦見自己說露了嘴,忙補救,說:“李大姐別見怪,男人一不在我就沒了主心骨,瞎說瞎做,你可別往心上去。”

李春玉馬上一笑,說:“難怪人家說你是螞蝗,老搭在別人身上。”

大家說笑一陣后,副支書的媳婦說:“幹部們都不在家,有什麼事,李大姐要幫我們擔當一些。”

李春玉說:“大過年的,有什麼事!你們家若是酒肉吃不完,請我去幫忙,我一定不推辭。”

副支書的媳婦說:“我總覺得今年情況特別,趙支書不在家,我看還是派人去鎮委會說一下。”

李春玉說:“人家就不過年,派個工作組來村裡壓陣?放心,這大雪殺人放火的強盜都不會出門。”

這時,門外有人叫了一聲:“奶奶!”

跟着一個小男孩蹦進門來,李春玉忙上去抱住小男孩直叫:“陽陽!陽陽!你讓奶奶把心想癟了!”

門外又走進一男一女,兩個人約了似的,一齊叫了聲:“媽媽!”

見李春玉的兒子、兒媳婦和孫子回來了,大家就起身告辭。

兒子放下行李就對李春玉說:“媽,快點弄吃的,我們要趕最後一趟車回去呢!”

李春玉說:“都準備好了,熱一熱就成。”

兒子又問:“我父呢?”

李春玉說:“村裡經濟困難,幹部、民辦教師和五保戶的補助都沒發,要過年了,討債的人又多,你父被纏得沒辦法,只好出門去躲幾天。”

兒子說:“這大年紀了,還吃這個苦,乾脆退了算了,跟我們到城裏去住。”

李春玉說:“沒辦法。你父年年說不幹,可大家回回要選他。也不知苦差要干到哪一年。”

說著話,兒子偷偷塞給李春玉二百塊錢。李春玉正要說什麼,兒子示意叫她別聲張。

過了一會兒子對媳婦說:“你平時總說娘家的菜做得好,今天你就幫幫媽的忙,也好讓媽學一學你的手藝。”

媳婦一瞪眼說:“你怕我走了這遠的山路還沒累夠!”說著,還是進了廚房。

李春玉趕忙也進去了。

剛將灶火燒着,外面一聲叫喊:“趙支書,李大姐,趕快救我一命!”

李春玉慌忙鑽出廚房,只見馬愛國神色慌張地闖進屋來,結結巴巴地說:“快把我藏起來,他們要打死我。”

李春玉不知什麼原因,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嚷:“進了這家!”“我們進去搜!”她不及細想,忙將馬愛國推進房裏,取一把鎖,將門鎖上。

剛鎖好門,就聽見兒子在大門口說:“你們要幹什麼?拿刀舞棍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馬愛國的大舅說:“我們找馬愛國要人。你將他交出來,一切與你們無關。”

李春玉的兒子說:“你們是哪裏人?馬愛國是欠你們的人命債,還是銀錢帳?總得說出個理來。”

馬愛國的大舅子說了馬愛國毒打自己媳婦,致使她失蹤的經過。李春玉的兒子聽后,便讓開門,放他們進來捉人。幾條大漢一擁而入,李春玉想阻止已來不及了。

馬愛國的大舅子搜了幾間屋,見沒人,就朝李春玉要鑰匙,他們就要砸門了。這話將李春玉的兒子說火了,他說,你們若碰一下我家的東西,我叫我們吃不了兜着走。馬愛國的大舅子見李春玉的兒子像個城裏的幹部,就軟了些,嘴裏仍說:“我妹妹突然失蹤,若是被這狗雜種謀害了,你們這樣做,就是包庇兇手,也是要犯法的。”

馬愛國在裏屋聽了這話,忍不住叫起來,說:“我沒殺你妹妹!是她自己偷偷跑了的。”

馬愛國的大舅子聽到馬愛國說話,立即來了精神,說:“狗雜種!你出來,別像根屌毛樣躲在別人胯里。”

馬愛國說:“這是我們趙支書家,你真有狠,就砸了門進來抓我。”

李春玉這時說:“馬愛國,你少說一句好不好,你再說我就要開門了。”

馬愛國立刻不吱聲了。

馬愛國的大舅子回頭打量了一下李春玉和她兒子,說:“趙支書真住這兒?他不是住對面那垸里么?”

李春玉說:“這是我家今年做的新屋。”

馬愛國的大舅子說:“這樣更好,今天這事可以一齊了了。”

李春玉說:“沒什麼了不起的,我知道你妹妹躲在哪裏,今天早晨她來我這打過招呼,說免得讓村幹部着急。她讓我誰也別告訴,她想一個人靜靜地呆一陣。”

馬愛國的大舅子怔怔地說:“你可別說話哄人!”

李春玉說:“我說話代表組織。幹部們都不在家,我能瞎說么?”

馬愛國的大舅子揮起檀木扁擔,朝雪地堆猛砸,濺起許多雪團,飛得老高。走了幾步,他猛地回頭喊:“馬愛國,正月初一你若不帶她回來拜年,我就一把火將你的幾間爛房子燒了。”

一伙人走後,李春玉將馬愛國放出來。

馬愛國一出來就問李春玉,他媳婦躲在哪兒。李春玉說她並不知道,她這是緩兵之計,是為他爭取點時間。馬愛國不相信,賴着追問。李春玉火了,說,你還不抓緊時間去找,不然,再鬧起來,我可再無法救你了。

馬愛國見李春玉真的不知道,只得離去。

一直在外面不遠處看動靜的馬二火,見沒鬧出什麼大事,也從另一條路上回去了。

兒子看看手錶,眉頭皺了幾下。

李春玉忙過去問兒子是不是有急事要辦。兒子說他們這一鬧,將時間耽擱了,等吃了飯,恐怕就趕不上車了。李春玉說那就隨便請餐飯算了。兒子不同意,說未必她家的年比我家的年大些,我定要吃了團圓飯再走。他趁媳婦不注意,將她取下來放在桌上的手錶,往後撥了一個小時,隨後又將屋裏所有的鐘錶都往後撥了一個小時。李春玉想說一句話,終沒說出口,她嘆了一下氣,又回到廚房裏忙碌開了。

兒媳將鍋里的雞塊翻了幾下,說:“都說村支書是土皇帝,能一手遮天,怎麼父這點用也沒有,讓人到家裏來大鬧天宮?”

李春玉說:“這還算好的,直來直去,鬧幾下算了,就怕碰上癩皮的,跑到屋裏裝死裝活不走,又不能拖又不能打,只能說些軟話和硬話。你父在家還能鎮往,可有些人總是趁你父不在家時,找上門來鬧。過陽曆年時,你父到縣裏開會去了,對面垸的瞎子馬二奶,說村裡不該讓她的兒媳婦結了扎,領着三個孫女上門來纏了三天,吃喝睡都在家裏,我什麼也不說,由她們去。到第四天,馬二奶才領着孫女回去。”

兒媳說:“我沒碰上,若讓我碰上,就燒一鍋開水淋他們。”

李春玉說:“鄉下不比城裏,好多事不能按政策來。現在的情況不比以前,幹部和群眾的關係比以前複雜多了。”

二人忙了一陣。菜都做好了。

李春玉將堂屋桌子收拾好,擺上筷子、湯匙、酒杯,然後將菜都端上去,一邊端一邊數,共有三十碗菜,桌上放不下,就疊起來。

李春玉拿出一竿鞭炮,正在教孫子陽陽怎麼放,一團雪球飛進來,差一點就掉在桌子上,隨着有人在外面大叫:“姓趙的,你害得我一家過不得年,你這年也別想順順噹噹地過了。”

馬二火看到馬愛國平安無事後,就從小路走到自己家的後門,聽到屋裏幾個孩子哭成一團,他有些慌,顧不上什麼,一腳踹開後門。

大女兒見他回來,哭着叫:“父,二千她……!”

馬二火從被窩裏抱起三女兒一看,四肢涼冰冰的,好在還有一口熱氣。他問大女兒:“你媽呢?”

大女兒說:“她上表姨家借錢去了。”

馬二火問大女兒,二千怎麼一下子就成這樣了。大女兒說她媽剛走了不一會兒,二千就開始抽筋,她和妹妹兩人都按不住。馬二火抱起二千,同時吩咐大女兒和二女兒自己穿了衣服起來,正要走,二女兒說她頭好昏。馬二火伸手一摸她的額頭,果然很燙。他一猶豫,從口袋裏摳出兩顆水果糖遞給二女兒,要她放乖些,等媽回來,煮肉她吃。大女兒見了水果糖嘴饞起來,也說頭昏。馬二火已經沒有水果糖了。他知道大女兒在裝樣子,就踢了她一腳,罵道,你怕是屁股癢啵。

外面雪小了,風卻大起來。

半路上,馬二火碰見媳婦,二人輪流抱着三女兒,往村外的赤腳醫生家跑去。

媳婦邊跑邊說了去鄭東紅家借錢的情形:

馬二火被馬愛國叫走後,她又迷糊一陣,醒來時,見天色不早,也沒顧上張羅三個孩子,洗了一把臉就往鄭東紅家跑。

她聽到屋裏有人聲和搓麻將的聲音,可敲了半天門才將門敲開。開門的是鄭東紅的兒子,鄭東紅見了她鬆了口氣說,我還以為是來抓賭的呢。陪她玩牌的是村裡幾個在外做生意發了財的人。他們說,我說了公安局的人也怕冷,也要過年,不會出來的。說著他們就結上一盤的帳。她看到鄭東紅掏出二十塊錢,加上另外兩個人的,贏家一下子進了六十塊錢。

坐了半天,鄭東紅只顧打牌,不問她來做什麼。她起身滿屋轉了轉,見樑上掛滿了臘魚臘肉,裏屋的柜子上放着一架彩色電視機,正放着黃梅戲《女駙馬》。她平時最愛看黃梅戲,可今天心裏有事靜不下來,她只看了兩眼,又轉到麻將桌旁。

又等了一陣,鄭東紅贏了一盤,進了三十塊錢,心情好了些,扭頭問她來有什麼事。她也顧不上人多,趕忙說了借錢的事。

一聽說借錢,鄭東紅就不高興,說你們連過年費都掙不回來,幹嗎要那麼拚命地往外屙孩子,過去你家的日子並不比我家差多少,你表哥上門多次,做工作,要你別生第三胎,你偏不聽話,要生,躲了半年,田地都荒了,結果落個人財兩空。

她立即接著說,千怪萬怪,只怪我走錯一步棋,不該沒聽表哥的話,只要表姐幫我這一回,日後表哥表姐要我結紮我不上環,要我上環我不結紮。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鄭東紅見狀就起身離桌,將她叫到房裏問話。她就說了趙慶生如何要討債將她**的事。鄭東紅嘆口氣說,我沒想到你遭了這大的孽,可你不該聽李春玉的話,你該去告趙慶生。她答應過了年就去告趙慶生。

鄭東紅說我可以借你二十塊錢,但你要馬二火替我出口氣,李春玉仗着她是支書娘子,大事小事總是欺負我踩我,我早就想找機會出出這口氣,正好這幾天趙支書不在家,昨天,她家過年的豬沒殺死跑了,今天她家吃團圓飯時,再去鬧一下,那樣我才能過個快活年。

她咬了咬牙,先應下來,將錢拿到手。

出門時,鄭東紅在後面叮囑,要馬二火別露了餡,讓李春玉察覺出來是她指使的。她連聲應着,腳下跑得比兔子還快。

聽了媳婦的敘述,馬二火說:“幹部家的鬧矛盾,還想將我當槍使?別想得太好了!”

他們抱起二千跑到赤腳醫生家。赤腳醫生卻不在。他昨天下午就去別人家打麻將,到現在也沒歸家。

馬二火讓媳婦抱着二千回家去等,自己從田畈中間抄小路去找赤腳醫生。

赤腳醫生趕到馬二火家,摸了二千的脈,聽了聽二千的心肺,然後趕緊給她打了一針,又取了些葯給她服。過了一會,二千的身子緩過來了。接着,又回頭替馬二火的二姑娘看病。

看完病,取了葯給馬二火,讓他給二女兒餵了。他說,幸喜他總將藥箱帶在身邊,若再燒一陣,也開始抽筋了,就很危險。

二女兒吃完葯,出了一身汗睡著了。

馬二火記起大女兒,就問媳婦大女兒哪裏去了。媳婦說,她進屋時,見大女兒正在打二女兒,她問為什麼,二女兒說大女兒找她要水果糖她不給,大女兒就打她。媳婦氣不過,把她鎖在那間空屋裏。馬二火趕緊開了那屋,大女兒正縮在牆角里,嘴凍烏了,身上直打哆嗦。馬二火給大女兒餵了兩碗開水,她才緩過勁來。赤腳醫生又給一片葯她吃了。

赤腳醫生看了看,搖搖頭。又說,你這屋拆了樓板,像個冰窖,大人也會凍病的。

赤腳醫生走後,媳婦忽然大哭起來。她說:“你看,這個家怎麼過呀!”

媳婦一哭,馬二火也動了心。他想來想去,千頭萬緒歸結到一點,都怪趙支書不該罰他的款。

馬二火想,趙支書弄得我這般難過,我未必還不能讓他過一回不愉快的年?他拿出扣下來的那瓶酒,一口氣喝下半瓶,然後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馬二火一路喊着:“姓趙的,你害得我一家過不好年,你好狠心啦!”

李春玉從家裏出來,見是馬二火,便說:“你不是不知道,老趙出差未回來,有事你就跟我說。”

馬二火說:“跟你說有屁用……”

他邊說邊走上台階,去推那扇大門。

李春玉急了,說:“馬二火,你不能進去,我家正在吃團圓飯。”

馬二火說:“我家不團圓,你也別想團圓。”

有幾個男人上來拉馬二火,他手一甩,就將他們甩開了。

李春玉這時顧不了許多,上去一把抱往馬二火的腰,並大聲說:“又不是老趙一個人當幹部。還有馬村長呢。行政上的事都是馬村長當的家,你怎麼不上他家去鬧?”

大門忽地打開了。李春玉的兒子出現在門裏。

兒子說:“媽,你放他進來,今天吃飯人少,正嫌不熱鬧呢!”

馬二火朝里走了幾步,見李春玉的兒媳一身城裏打扮,端坐在桌子旁邊,舞着一支很長很長的煙,不禁一愣。他後退幾步,回到門邊,一屁股坐在門檻上,說:“我就坐在這兒!我才不進你們的屋呢。”

這時,李春玉的兒媳拿一隻茶杯,看也不看,就將裏面滾燙的茶水往門口潑去。馬二火連忙一偏頭,一股熱流貼着臉飛了過去,在雪地里燙了大大小小的一行黑窟窿。

李春玉衝著屋裏叫:“伢兒,別這樣!和他講理。”

兒子說:“媽,這不是村部,你別管!”說著,他又叫:“陽陽,拿鞭炮來。放鞭炮過年,吃年飯。”

李春玉的兒子提着鞭炮,跟在馬二火身後燃放,一直將馬二火攆出院子。

李春玉和兒子關了大門,正要上桌,發現陽陽沒進來,吃團圓飯時,鞭炮放了,門關了后,直到吃完飯才能打開,不然,第二年財喜不利。陽陽沒進來,只得再次開了門。

李春玉開開門,見陽陽正在雪地里拾那沒有燃的單個鞭炮,就喚他進屋。陽陽應了一聲,正準備往回走,馬二火從院子外面闖進來,一把捉住陽陽就往外跑。

馬二火一邊拖一邊大笑着叫喊:“姓趙的,你害了我們家,我殺了你的孫子,這筆帳我可是賺了。”

李春玉的兒子、兒媳聞訊從屋裏趕出來,正要往前撲,馬二火威脅說:“誰敢攏來,我就一爪掐死他。”說著,他用手在陽陽脖子上比試了一下。

李春玉的兒媳慌忙說:“別這樣,我們不過去。”

馬二火將陽陽拖進一隻牛欄,他說,誰敢往裏沖,他就一把火將牛欄燒了。

馬二火進了牛欄后就沒有動靜,只有陽陽在一聲聲叫着:“爸爸!媽媽!奶奶!”

李春玉和兒子、兒媳急得團團轉,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他們大聲許諾給錢給物等等,牛欄里的馬二火一聲也不吭。

早有人將此事報告了鄭東紅。

鄭東紅一聽急了,忙散了牌局往這邊趕。她怕萬一真鬧出人命來,一追查,自己非進牢房不可。她讓人上馬二火家約了馬二火的媳婦,在路上會齊了,一起往李春玉家跑去。

她倆到時,馬愛國也聞訊趕到了。

鄭東紅和馬二火的媳婦一聲聲喚,卻得不到半聲回答。

馬愛國起了疑心,說:“這狗日的,該不是喝醉了酒睡著了吧?”

李春玉的兒子聽了,馬上大聲問:“陽陽,看你的馬叔叔在幹什麼?”

陽陽在牛欄里回答:“他用手死死矇著我的眼睛,我看不見。”

馬愛國要攏去看,大家不讓,怕萬一馬二火沒睡着,真的放火,就不好辦。

馬愛國就回頭問馬二火的媳婦,這事的起因。

馬二火媳婦就將家裏的情況說了。但她沒說鄭東紅說的那些話。

馬愛國說:“李大姐,你就作個主,將那些東西還給馬二火吧,大過年的,家裏空空如也,誰心裏都不好受。”

李春玉說:“支部的人又沒死絕,我當不了這個家。”

鄭東紅說:“李大姐,你就當一回家吧。趙支書若在家,肯定也會這樣做。”

李春玉嘆口氣說:“也只有這樣了。回頭別人說我私心重,就算我私心重。村部的鑰匙在我房裏,你們安排幾個人幫他將東西抬回去。”

鄭東紅一招呼,看熱鬧的男人就去了二十幾個。

馬愛國沒去,他趁人不注意,溜到牛欄門口,探頭望了望。回來時,他說:“狗日的,還真睡著了,嘴裏的涎流出尺多長。”

馬愛國問馬二火的媳婦,平時馬二火睡著了,她怎樣調度他,馬二火的媳婦說,我摸他的臉,他身子就軟了,要他怎樣的姿式他就怎樣。

馬愛國悄悄走進牛欄。用手在馬二火臉上摸了兩把,箍着陽陽的那雙手,果然一掰就開了。

在馬二火懷中憋了多時的陽陽,一下蹦起來,往牛欄外面撒腿跑去,一下子扎進李春玉兒媳的懷裏。

李春玉見到陽陽,眼淚就流出來。

馬二火驚醒,見是馬愛國使的壞,大罵:“馬愛國,你拍什麼馬屁?你當面做人,背後做鬼!你故意將趙支書家過年的豬不殺死,想報扒你父親的墳的仇!”

馬愛國站在牛欄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好,低頭愣了半天,才說了句:“李大姐,我不是人,我不該這麼卑鄙地下你家的黑手。”

李春玉心裏很惱火,本想痛罵幾句,但見周圍的人都盯着自己,她裝着大度地說:“殺豬放了生,哪個屠夫都會遇到!沒什麼了不起,趙支書不信這個迷信,我也不信,我一家都不信。馬愛國你知錯了就行,別往心裏去。”

馬愛國很感激,當即表示他無論如何也要將那頭豬找回來。李春玉要他先別找豬,還是先找人,媳婦跑了是大事。馬愛國抬頭掃了大家一眼,趕緊走了。

這時,馬二火又在牛欄里鬧起來,說你活得一點味也沒有,要點火將牛欄和自己一起燒了。

說話時,牛欄里冒出一股青煙。

馬二火的媳婦見了,哭起來,說:“二火,要死咱們一起死。”

說著就要往牛欄里沖,大家趕忙攔她。見牛欄進不去,馬二火的媳婦回頭跑幾步,一下子扎進路邊的水塘里。

李春玉的兒子顧不了多想,衣服也沒脫,也跟着跳進塘里,將馬二火媳婦的頭髮抓住了,便往淺水處拖。

李春玉急得大叫:“馬二火,你還不快出來,你媳婦跳塘了!”

馬二火一聽,慌忙拿着一把燃着了的稻草跑出牛欄。他跑到塘邊,同李春玉的兒子一起將媳婦拖上岸。

到這一刻,李春玉已顧不了許多禁忌,她讓人將馬二火的媳婦扶進自己屋裏,脫下濕淋淋的衣服,又端來一盆熱水替她擦洗過,再找了一身乾衣服給她穿上。

馬二火進屋后,直埋怨媳婦,說他只是想嚇唬嚇唬那些當官的,你怎麼就當真了呢!媳婦說,我也不知道,我突然覺得死了比活着好。

李春玉的兒子也換了乾衣服出來,見屋裏屋外到處是人,他就對李春玉說:“這團圓飯是吃不成了,不如乾脆請大家一齊吃一頓算了,也算替父做了一回人情。”

李春玉回頭大聲請大家都進屋來喝兩杯薄酒。有小部分人在謙讓,但見大部分人沒走,他們也沒走。

李春玉另搬出兩張桌子,在堂屋裏擺着。又將先前桌上的菜挪到這兩張桌子上,有人幫着數碗數,很快就擺平均了。

馬二火夫妻倆一看這架勢,心裏更添了許多慚愧,不肯吃飯,一定要走,說傢俱搬回去了,他得回去將它們安頓好。大家說,吃完飯,我們去幫你弄,人多力量大,包你過個暖和的年。

馬二火還是要走,說屋裏還有兩個小孩。

李春玉這時說:“你要是對老趙還有氣,還想報復我一家人,那這酒飯你就別吃,免得到時心軟下不了手。”

馬二火的媳婦忙說:“我們本來沒氣,只是有點小意見,只怪耳朵沒長骨頭,聽了別人的挑唆。”

正要往下說,鄭東紅進來了。馬二火的媳婦趕緊不說了。李春玉從馬二火媳婦的神色里看出挑唆的人是誰。

鄭東紅提高嗓門說:“春玉大姐,你真會辦事,團圓飯變成了鴻門宴。”

李春玉也放大聲音說:“老趙家可從來沒有這個膽,敢在父老鄉親面前擺鴻門宴。將來老趙下台了,你家老馬當一把手,你肯定是有膽子擺鴻門宴的。我請大家來,是想借這餐酒飯,讓大家原諒趙支書今年工作上的過失,並且由我代表老趙向大家賠禮。”

有人敲着碗筷說:“村裡年年得紅旗,我對趙支書沒意見。”很多人立即附和起來。

李春玉說:“這話也不全對,不然,二火兄弟就不會聽別人挑撥離間,上門鬧事了。”

鄭東紅臉紅了,轉身要走。

李春玉拉住她,說:“我這賠禮道歉,也有你家一份,你可別不領情呀!”

鄭東紅無奈,只好坐下來。

酒席吃到半截,李春玉的兒媳看看手錶,朝丈夫使了一個眼色,就起身離座,到裏屋去了。李春玉的兒子也跟了進去。

兒媳說:“時間不早了,和媽說一聲,我們回去吧。”

兒子說:“媽一個人在家,萬一有人再鬧事怎麼辦?”

兒媳說:“那你留下,我一個人帶陽陽走。”

這時,李春玉進來了。她說:“你們都走,我一個人在家,有事反而沒顧慮。”

兒子沒辦法,只好收拾東西,三個人一起悄悄地出了後門。

李春玉復轉回堂屋張羅,幾十個人邊喝邊鬧,直到天黑時才散完。有五六個人喝醉了,就在席上說,趙支書能一直壓住馬村長,全在有個好內助,馬村長不行,一多半怪老婆壞了他的名聲。

鄭東紅聽見別人說她為富不仁,心裏很惱火,但她忍着不走,認真聽着。

李春玉知道她在往心裏記帳,便不時用勸酒來打斷這些話。結果自己也多喝了幾杯,搞得頭重腳輕,並且胃裏很難受。

等大家一走,她也顧不上收拾屋子,鑽到床上睡了。

睡了一覺醒來,李春玉見屋裏燈火通明,外面有人走動,就問是誰。馬二火的媳婦聞訊走進來,說她回去后總覺得過意不去,就返回來,想幫忙收拾一下。

誰知李春玉竟醉倒在床上,吃的東西全吐了不說,還吐了血。

李春玉一看,地上雖然掃過了,但仍能見到血跡,好大的一片。她沒料到自己一下子就成了這樣,有些慌。馬二火的媳婦忙安慰她,說已經叫了人,準備送她到鎮上去看病。

過一會兒,馬二火、馬愛國和另外兩個男人扛着兩條竹杠來了。他們將一隻竹床反着放倒,墊上一床棉絮,又將竹杠綁在竹床兩邊。

馬二火的媳婦將李春玉扶到竹床上躺下,又抱了一床被子蓋上。馬二火和馬愛國一聲吆喝,將竹床抬了起來。

見馬二火的媳婦也要跟了去,李春玉說你家大人都不在家,孩子們怎麼辦。馬二火的媳婦說,已托給鄰居了。李春玉這才放心。

正待起步,馬明一旁走過來,見李春玉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就問原由。

聽說是吐血,他就吃驚起來,說:“元旦那天鎮裏加餐,武裝部的王部長吃魚時讓一根小刺卡住喉嚨,他當即吃了一口木耳,將刺帶到肚子裏面去了。他以為沒事,還喝了幾杯酒。可夜裏一咳嗽,將血管咳破,就開始大口吐血,到醫院一檢查,說是晚期肝硬化引起的,已經沒辦法了。不幾天王部長就死了。”

李春玉聽了心裏很慌。

馬二火的媳婦在一旁說:“馬明你別說得那麼嚇人,哪有吐一口血就死人的事!”

馬明也覺得剛才的例子說得不妥,就改口說:“那是那是,王部長大吐了三場血后才死的。”

李春玉懶得聽他說話,就問:“馬明,你有什麼事?沒事我們就先走了。”

馬明忙說:“沒別的事,我剛才路過趙二爹的家時,聽到他在屋裏一聲聲哭嚎,門閂了,我又不能進去,聽動靜像是病得很重。”

李春玉聽了就要去看看,大家勸她還是先到鎮上去看看自己的病,別耽誤了弄得像王部長。李春玉嘆口氣,猶豫了一陣后,還是走下竹床。

幾個人陪着她往趙二爹家走去。

趙二爹果然一個人在屋裏干吼着,一聲聲直喊:“趙支書,你救我一命吧,再苦的日子我也想多活幾年啦!”

李春玉趴在窗台上,朝屋裏叫:“趙二爹,你開開門,我們進來幫你!”

趙二爹聽出是李春玉的聲音,卻起不了床。沒辦法,李春玉只好叫馬二火和馬愛國將那門砸開。

進屋后,見趙二爹仰在床上,雙手捂着肚子,兩條腿在輕輕地動着。見了李春玉,趙二爹躺在床上直搖頭。

李春玉問他怎麼了,哪兒不舒服。趙二爹用手指指肚子。李春玉用手一摸,那肚子脹得像打足了氣的皮球。

李春玉說:“二爹,你吃了什麼東西?”

趙二爹說:“我把它都吃了!”

李春玉說:“什麼都吃了?”

趙二爹說:“你給我的東西。”

李春玉滿屋一找,果然那塊肉和那條魚都不見了,只有地上扔着的骨頭和刺。

李春玉說:“這麼多東西一個壯勞力一餐也吃不了,你怎麼能吃得了呢?”

她一邊埋怨,一邊叫馬二火的媳婦去化些肥皂水來。趙二爹家裏沒肥皂,只好到鄰居家去找。

馬二火的媳婦將半碗肥皂水端回來,由馬二火和馬愛國擺弄着,硬給趙二爹灌了下去。

肥皂水剛下肚,趙二爹就哇哇地吐起來。人老牙口不好,吐出的穢物中,不少肉還是整塊整塊的。

吐完后,趙二爹摸着癟了的肚子痛哭起來,說:“有年把時間沒吃肉了,我原想過個肉癮,將它們一餐吃了,沒想到這好的東西,卻被我糟蹋了!這個年,我又是白過了!”

趙二爹一吐,李春玉也想吐,她強忍着。大家見她的樣子很難看,就數說趙二爹,要他別再鬧,留着一條命好生過日子,等趙支書討債回來,再給他送些酒肉來。

趙二爹終於不再吐,大家就催李春玉趕快上路。

四個男人在鞋上綁了草繩,不怕雪地滑,走得很快。

李春玉躺在竹床上,身子不停地晃悠。她想起那頭沒殺死的豬,便認為這身災病,是豬先生給的報應。

她嘆了長長一口氣。馬二火的媳婦正在旁邊走着,聽見了,就問她為什麼。李春玉將自己的想法小聲和她說了。馬二火的媳婦馬上否認,說上天的報應來不了這麼快,豬先生上天告狀說不定還沒到呢!

李春玉聽了更耽心,真是報應倒還好,免得日後一天天地着急。馬二火的媳婦想不出話來安慰她。

李春玉在床上翻了一下身,抬她的人沒注意,差一點讓竹床從肩上滑落下來。李春玉猛的驚出一身冷汗。馬二火說她不該亂翻身,這不是家裏的床,想動一動,得和抬她的人打聲招呼。

出了汗,身上不舒服,李春玉想吹吹風,就將蓋在臉上的圍巾掀開。一陣涼風刮過來,將眼前的一點光亮吹得連蹦帶跳。她擦擦眼睛,那光亮不但沒消失,反而更顯眼。

李春玉說:“你看到山上有一個亮處么?”

馬二火的媳婦知道她在問自己,就說:“我看到那亮處了!”

李春玉說:“我還以為是鬼火,只有病人才能看見。要真是鬼火那就麻煩了。”

馬二火的媳婦說:“你放心,我也能看見。那是山上的廟。是一心師傅點的燈!”

李春玉正要說一心師傅好孤單,忽然有了別的念頭,就問:“馬愛國,你媳婦找到了么?”

馬愛國說:“屁,遠遠近近都找遍了,連根人毛也沒看見!”

李春玉說:“我猜你沒去廟裏吧!”

馬愛國說:“去廟裏幹嗎?”

李春玉說:“一心正缺個伴呢!”

馬愛國說:“狗日的!一着急,就把這個躲人的地方忘了。明天我一定去看看。”

邊走邊說。迎面來了幾個人。

走在前面的馬二火驚叫起來,原來是李春玉的兒子、兒媳和孫子。

大家見面,忙不迭地相互問話。李春玉聽說兒子他們沒有搭上車,心裏很高興,身上也有勁,便要下地和兒子他們一起回去。大家攔住了她。

兒子、兒媳他們一商議,決定由馬二火的媳婦作伴,另外再派一個抬竹床的男人,領李春玉的兒媳和孫子先回家去。其餘四人繼續送李春玉到鎮醫院看病。

一路上,兒子跟李春玉講了搭車的事。

他們三個趕到鎮上時,班車已經走了。兒媳不相信班車會提前走。找人問根由,都說是正點開的,甚至還可能晚了十幾分鐘。她和人一對錶,發現自己的手錶慢了一小時。她知道是丈夫做的手腳。便朝李春玉的兒子身上發泄,又是打,又是罵,說他不把她娘家人當人,非要找車回縣城。

李春玉的兒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街上紛紛傳說,剛才開走的那輛班車,一出鎮就翻了,死了三人,傷了二十幾個。

不一會兒,死傷的人就抬過來了,樣子非常慘,兒媳不敢看,抓着丈夫的手,死死捏着。嘴裏不停地說:“老天保佑我們!”

李春玉的兒子不說話,心裏暗暗吃驚,若不是馬二火這一鬧,上了這趟車,那就慘了。

李春玉聽后,直謝馬二火,弄得馬二火很不好意思。

到了鎮醫院,見翻車摔傷的人還沒有處置完,走廊上一塊一塊的,到處是血跡。

醫生護士都很忙,替不出人手來。幸虧碰到鎮委會留下值班的一位姓蘇的副書記,他認識李春玉,就叫了一個醫生來幫忙看了看。

那醫生認真地檢查一遍,又聽馬二火介紹了一遍,就說沒有什麼要緊的,大概是太勞累了,又被酒精刺激一下,食管道的小血管破了,只要止住血,一個月之內,不吃辛辣食物,不喝酒抽煙精神不受大刺激,就沒問題。

醫生開了一個藥方,李春玉的兒子去藥房拿葯,很少的幾樣,花了十幾塊錢。回到門診病房時,他見王副書記正和母親在談話,聲音很低。兒子見母親臉色有些異樣,心裏忽然有某種預感,不由得有一種絞痛滋味,便想若是母親真的做了對不起父親的事,自己該怎麼辦。

他偷偷地將耳朵貼在門縫上。王副書記說:“不是我脅迫你。老趙今年工作沒搞好,鎮裏想將他換下來,讓老馬當一把手。我是分管這一片的,我能幫老趙一把,可你得幫我一把!”

李春玉猶豫半天,才說:“正月初四你在家等我!”

聽到這話,兒子猛地推門進來,王副書記並不慌張,又說了幾句要李春玉安心養病的話后才起身離去。

王副書記走後,兒子把一包葯重重地往李春玉面前一放,說:“我不認你這種人做母親!”

李春玉一愣,說:“伢兒,你別誤會,我不是鄭東紅那樣的女人!”

聽到鄭東紅的名字,兒子也一愣。李春玉乘機解釋說,馬村長早幾年就帶頭響應計劃生育號召,結了扎,可他媳婦鄭東紅上個月卻懷了孕。鄭東紅有個表哥在縣委辦公室當副主任,她常去他家玩。其實是王副書記從中拉的線,為了遮人耳目,教她稱表兄妹的。

這些事馬村長都是將眼睛半睜半閉地看着,他管不了鄭東紅。現在鄭東紅懷了孕,王副書記怕事情鬧大了影響不好,就要李春玉初四那天陪着鄭東紅去鄰縣一家醫院刮胎。並且一定要瞞着馬村長。

李春玉說完,要兒子千萬不能說出去,連他媳婦也不能吐露。

兒子見事情是這樣,就放下心來答應了。

回到家裏,已是下半夜了。

馬二火和馬愛國他們要回去,李春玉一家執意不肯,非要做點東西給他們吃不可。幾個人只得領情留下來。李春玉的兒子早就餓了,他陪他們好好吃了一頓,一直吃到天邊發白。

李春玉沒有吃,她先睡了。兒媳讓陽陽給她偎腳,她卻把陽陽摟在懷裏,睡着時的表情幸福極了。

天亮后,有個黨員來報信,說昨夜有三戶人家的屋被雪壓垮了。

李春玉的兒子喝了幾杯酒,腦子不好使,就說他父不在家,讓他找別的幹部去。

李春玉在房裏聽見后,就叫那人莫走,隔一會兒便穿好衣服出來,細細地將情況問明。聽說三家的人都沒傷着,李春玉多少有些放心。

馬愛國正在喝酒,一聽到雪將別人的屋壓垮了,就想起山上那四面透風,一面漏雨的破廟,他怕廟也被壓垮,讓媳婦遭了殃,趕忙放下酒杯,出門就往山上跑。

馬愛國一走,馬二火一個人不好意思再坐在桌邊喝酒,也說要回去看。李春玉就送了一捆舊報紙給他,讓他將家裏的樓板糊一糊,佈置得像新房一樣過年。

他們走後,李春玉和那個報信的黨員出門到各家看了看,三口人家樣子都很慘,房子垮了沒處住,過年時又不能到別人家去打擾,天寒地凍的,只好臨時在各人家的牛棚里安身。

牛棚里又黑又潮,又臊又臭,李春玉看了直想掉眼淚。可她害怕影響受難的人家,使他們更痛苦,就強忍着。

看完災情,在路上,那個黨員說:“李春玉,你視察時,真像一個女副總理。你要是接了趙支書的職,肯定比他幹得還好!”

李春玉說:“我要當了支書,那不將你這些男人的卵子氣歪了!”

這時,他們到了鄭東紅家門外,李春玉說:“我當女幹部,女幹部的名聲都不好,說好別人也不相信。”

鄭東紅仍在打麻將,見李春玉進來,正要起身,忽又坐下來,愛理不理地說:“支書娘子大駕光臨,我家大門還未升高,你怎麼進來的呢,該不是爬吧?”

李春玉冷冷一笑,說:“爬一爬也行,可就是別爬到外人床上去了。”

鄭東紅說:“那要看是什麼東西。是貓別人喜歡,是狗可就要往床底下攆。”

李春玉說:“一點不錯,主副書記叫我正月初四到他家去幫忙攆個野種,可能就是一條狗吧!”

鄭東紅聽了大驚失色。

跟在李春玉身後的那個黨員說:“女人就愛說黑話,讓別人聽不懂。”

李春玉不理他。鄭東紅回過神來,換了一副臉色,和悅地說:“李大姐來,有什麼正經事吧?”

李春玉說:“有三家的屋叫雪壓垮了,沒地方往,我想我們兩家將他們接過來暫住幾天。”

鄭東紅聽了直發愣。

李春玉說:“人都有為難的時候,你不幫他們,別人怎麼會幫你呢?”

鄭東紅聽出話里的意思,就勉強說:“我家房子窄,最多只能住一家。”

李春玉說:“一家就行,剩下兩家住我那兒。”

停了停,她壓低聲音說:“王副書記都跟我說了,你放心,我再也不會對別人說了。”

鄭東紅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李春玉告辭后,走到門外,望見瓦脊上厚厚的雪,她扭頭吩咐那個黨員,要他立即到各個垸里去,發動群眾上屋扒雪,免得再垮房子,增加新的困難戶。

吃了早飯,李春玉就帶著兒子出去接那兩戶人家。

正午時分,兩家共十四口人都接齊了,連同自己家的,一共十八人。正要開飯,馬愛國領着媳婦和一心尼姑來了。

馬愛國的媳婦果然躲在廟裏,昨夜,大雪將廟壓垮了,馬愛國去的正是時候,兩個女人不敢冒着大雪下山,怕摔到山崖下面去了,又無處避雪躲風,只好跪在雪地里求菩薩保佑。見馬愛國終於爬上山來,一心很激動地說,菩薩顯靈了,派貴人來救她們。

馬愛國說:“女人真賤,賭氣時,一個人能趁黑跑上山去,廟垮了,兩個人大白天都下不了山。”

馬愛國要留一心在自己家住,一心不願意,想來李春玉家,馬愛國的媳婦也要陪着一心。馬愛國不敢再蠻橫,只得隨媳婦來。

李春玉很歡迎一心來,但不同意馬愛國的媳婦住她家,一心也勸馬愛國的媳婦回去。隔了幾天不見丈夫,馬愛國的媳婦心裏又有點想他,就沒有再堅持。

吃飯時,分兩桌,一桌九個,一桌十個。

陽陽見到這多人一起吃飯,就大聲問:“奶奶,我們家怎麼一下子變出這麼多人來了?是你用身上的毫毛變的么?”

聽到這話,大家都笑起來。回家后就沒露過笑臉的兒媳,也忍不住卟哧一下笑出聲來。

天黑后,陽陽開始在院子裏放焰火。

李春玉的兒子怕媳婦受不了山裏的寂寞,特意在鎮上買了許多煙花炮竹。雪地里焰火特別絢麗,引來許多人觀看。馬二火和媳婦也領着大女兒和二女兒跑來了。

馬二火看得正起勁,耳邊有人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回頭一看,是一心。

一心說:“二火,你知道佛家有句話叫蒼天有眼,天不可欺么?”

馬二火說:“我不懂菩薩的話。”

一心說:“人要多作善事。你看李大姐,多大的兇險都能化為吉祥,就因為她心地善良。誰想害她也害不了。”

又說:“連馬愛國都有了心,答應過了年就帶頭捐物,將廟修起來。”

馬二火說:“你別提馬愛國,提他我就心煩,不是他帶頭上趙支書家鬧事,我哪來那麼大的膽。”

一心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菩薩也主張先檢討自己。”

馬二火聽了一心的勸,就走到李春玉跟前,將自己偷豬的事說了。

李春玉心裏有氣,但忍着沒發作,只說:“知錯了就好!”邊說邊看那屠宰店老闆寫的證明條。

馬二火說他現在沒別的債了,明年一定好好過一年日子,下半年還她一頭大肥豬。

李春玉開始本不想說實話,可她又不願騙人,就如實說,寫證明條的這個人正是她舅舅,她要馬二火別著急,先好好過年,一切事過了年再說。

正在說話,馬二火的媳婦在那邊一聲叫喚:“趙支書!趙支書回來了!”

馬二火忙回頭看。

李春玉想抬頭,可不知怎地,眼淚忽然嘩嘩地流下來了。

外面的焰火放得正歡。

今天是臘月二十九。

今年臘月沒有三十,家家戶戶都在二十九這天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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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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