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掌樹(3)
九
這黑影躍進見到過。
慧明送善初老頭回來不見躍進,庵里找了一圈沒找着,正焦急,要出外時,才發現躍進不知什麼時間重新站在大門口。
“你去哪兒了?山上亂跑不得!”
“好象有個人影往庵後去了。”
“是么?”
“我去看時,又什麼也沒有。”
“是走神了吧?”
“不會,我聽見有走路聲。”
“想必是狼。”
進禪房前,沒忘記閂緊庵堂大門。
吹滅了蠟燭,過一陣,又禁不住重新點燃。兩個女人,兩種心情,一個惦記着山野之中的父親,一個思念着卧榻之側的女兒。蠟燭亮時,慧明和躍進的目光巧碰在一起。不知怎的,躍進覺得慧明的眼睛很奇怪,奇怪讓她不敢長久地迎着那灼人的目光。沒受過母愛的姑娘,不知這就是母愛的目光。沒見過母親的姑娘,不懂得母親的異樣。所以,姑娘逃避開那對似乎能攝入魂魄的眼睛,於慌亂之中,慌亂搭訕上了。
“你怎麼不睡?”
“睡不着。”
“經常這樣么?”
“不經常。”
“一定是不習慣和陌生人睡在一起?”
“可是你是我最熟悉的人啦!”
躍進瞪大了眼睛,百般不理解。不理解時眼睛瞪得再大也無益,尼姑的目光就變得更奇怪了。也不得不匆忙又換了個話題。
“長年一個人在山上不寂寞么?”
“真寂寞,不在乎山上山下。”
“山下人多,能找到作伴的。”
“那倒難說,我看你爸爸比我還可憐些。”
“爸爸他是怪脾氣,喜歡一天到晚一個人悶着,別人就不象他,再愁時,聽人一勸心就放寬了。”
“能解之愁才能勸解。”
“你為什麼不搬到山下去呢?”
“山下能去哪兒?到你家去行么?”
這時,躍進忍不住又睃了她一眼,看清了老尼那欲撲過來的模樣,就不再是奇怪,而是有幾分害怕了,一害怕便情不自禁地往牆邊躲一躲,並死死盯着對面那雙正在發抖的手。躍進不說話。慧明也不說話。沉默了一陣,那雙發抖的瘦骨嶙峋的手,象電影裏魔鬼捉人一般伸長了。
伸長了是要撫摸一下女兒。
然而,躍進猛地一聲慘叫:
“別碰我!”
幾分鐘后當一個男人將手伸向她時,她也是這樣叫喚,男人沒有停止。慧明卻是停止了。停止后,楞楞地看了躍進半天。只因背對蠟燭,慧明流出的眼淚沒被躍進發現。躍進只聽到山風一樣山洪一樣山崩一樣的一聲長嘆。直到那男人闖進禪房之前,慧明才開口。
“你要出嫁了?”
“嗯。”
“對象還好吧?”
“嗯。”
“你爸爸誰照料,安排妥了么?”
“嗯。”
“我什麼也拿不出,就只兩枚金戒指。”
“嗯——嗯?”
“這次送你一枚。那一枚留給你弟弟結婚時送他作個紀念。”
“不,我不要!”
慧明撩開被窩下地時,躍進也學着跳在前面攔阻住了。攔阻時,她突然一順耳朵。
“有人!”
“是狼吧?”
一聲轟隆,房門爆裂了!凶神惡煞地闖進一個男人。如果善初老頭在場,他不會認不出這就是那個算命先生。
躍進認出是昨天被追捕的流氓。
“都不要?我要!”
那人一邊說一邊獰笑。
“佛門之地,萬物虛空。沒有值錢的東西。”
慧明一邊說一邊合起雙掌。
“你不是真佛,那就什麼都有啰!”
那人逼近了兩步。
“你要什麼?”
躍進終於斗膽說了一句。
“金戒指。”
那人變戲法般變出一柄彈簧刀。
“沒有,我說了,除了佛什麼也沒有。”
慧明說著挺身走到那人和躍進中間。
“別騙人!我早就知道你有那東西,不然我來這尼姑庵幹什麼?又沒有年輕漂亮的小尼姑!”
那人說著越過慧明的肩頭盯了盯躍進。
“沒有。什麼也沒有。”
躍進努力一番才又開了口。
“你說沒有,那我就找你要了。”
說著那人就動手了。
“這事不與她相干。”
慧明連忙阻攔。那人年輕力壯,只用手臂一撥,可憐的老尼就竄了幾步便癱倒在地上。然後,彈簧刀尖一挑,躍進胸前的衣扣全掉了,露出白嫩胸脯、露出胸脯上一道筆直的鮮紅刀痕。
麻木了的躍進似要任人宰割。
癱在地上的慧明撕肝裂肺地大聲叫。
“我有!”
“我有金戒指!”
“我有兩顆金戒指!”
那人依依不捨地看了看那正在滲着血絲的乳根,回頭吆喝慧明快將金戒指交出來。慧明說藏在佛像後面的暗洞裏。說著,便站起來領路。剛到佛像旁,不待慧明指點,那人竟知道暗洞的開關在哪,伸手一搗弄,牆壁上就露出了洞門。慧明吃驚不小,仍說金戒指在洞中某個地方。那人一頭鑽進去要拿那金戒指,身後的洞門嘩啦一聲竟鎖牢了。鎖在洞裏自然聽不見外面在叫罵:
“強盜,什麼時候公安局來人了,什麼時候放你出來!”
慧明將那人騙到洞裏鎖牢后,徑回禪房邀躍進一起下山報案。躍進就傻坐在禪床一端的地上,慧明找了一圈竟沒看見。而隨後那人殺了慧明,又來尋躍進殺人滅口時,也同樣沒發覺傻坐着的躍進。日後,這一切變遙遠了時,同金橋重提舊事,都沒有將想說的說出來,心裏卻在納悶,納悶時,對鬼神之說有幾分相信。
沒找到躍進,還當她趁隙溜到庵堂外面去了。慧明拉開本是那人撬開后又虛掩上的大門,剛跨過門檻,一條黑影撲了過來。慧明以為是躍進,就喚了一聲。
“躍進!”
“日你娘!老子要給你個刀進!”
惡狠狠的回答是被關進暗洞的那人的聲音。
“你怎麼能出來?”
慧明不勝驚奇,禁不住脫口叫道。
“幸虧老子知道暗洞有出口,不然就遭你這禿婆暗算了!”
那人說時有些化險為夷的痛快感。
“怎麼會有出口呢?”
從前的那個老尼只對她說這是暗洞,沒說這是暗道,想必老尼年輕時與人私通便利用了這個。慧明嘴裏叫道,心裏不明白,連自己都不知道,那人怎麼會知道呢?
“實話對你說吧,我就是你師傅的孫子,庵里的一切父親死之前全都和我說了。”
鴨子飛天雞毛削鐵石磙渡河,聞所未聞就冒出了師傅的孫子,慧明驚得連連後退,絆在門檻上仰面倒地跌得天旋地轉。
要金戒指的人不管這些,彈簧刀一彈一挺抵住了慧明的胸口。見到慧明一抬手,以為要抗爭,那人連忙使勁向前一捅。
鮮血噴出來的時候,慧明的手正指着佛像。“那金戒指本是師傅的遺物,師傅死得突然,沒個交待,你既是她的孫子,就交還給你吧!”
“你到底把它放在哪兒?”
“在佛、佛——”
喃喃低語,太艱難了,慧明終於沒有將要說的說完,兩眼一合,雙手一攤,人便去了。
那人一楞。
他正要到佛像上去尋找時又一楞,跟着就竄出了大門。
藤橋上的銅鈴又響了。
十
金橋沒等着他的新娘,倒是新娘的弟弟送來意外消息。金橋還沒等四清把話說完,就一把推開正在操演的鼓手,拿起一對木槌發瘋地捶起鼓來。後來,數不清的擊打中,不知哪一下將鼓擂破了。鼓聲嘶啞中,四清提醒金橋,不如乾脆趕到法華庵去看看。
古道悠長。待趕到法華庵時,老尼已經死了。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老尼是這麼想的。
別人卻不肯罷休。
金橋要照顧半醒不醒的躍進,四清沿着去老虎洞的路追那殺人兇手。
十幾歲的少年能對付三十大幾的犯罪老手么?半路上,手電筒燈光罩住了蜷縮在石窩的一個人。
“是你這個流氓,昨天沒抓住你,今日非讓你償命不可!”
四清認出了那人。那人滿身血跡不答話,一聲嚎叫便撲了上來。四清連忙將燈光對準那人的眼睛,又突然閉上開關,趁着那人目光繚亂之際,他抱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一聲慘叫過後,山谷便靜了下來。
守着砸昏了的壞蛋,四清並不膽怯。
那人醒來前後一聲聲**,四清也不害怕。
這時,山包那邊繞出來一對手電筒似的高亮。那人在他腳底下說:
“都快踩死我了。放開我吧,我逃不了了,你看你的同伴來了!”
四清真以為是躍進、金橋打着手電筒來幫他,就放開了踩在那人脊背上的一隻腳,迎着光亮走去。少年得意,不全是好兆頭,四清怎麼會沒想到,這也許是狼的眼睛呢?待他看到第二對、第三對、第四對………光亮出現時,終於意識到狼群來了。那人先他意識到這些,便先他逃遠了。四清再逃時,哪怕是急得跌落了手電筒,也來不及了!
那人聽到了狼群相互爭食嘶咬聲。
老頭卻聽不見。當傳說是當年躲“長毛軍”時鑿成的兩扇巨大石門,緩緩地在老虎洞洞口合上后,老頭一屁股坐在長滿青苔的地上。風從門縫石窟窿里鑽進來,在黑咕隆咚的深處發出嗡嗡迴響。只有在這時,從昨天黃昏開始紛亂的心,才稍稍平靜了些。他低聲禱告一番——陡然間,老頭想起了兒子四清。奇就奇在樹神似乎不知道老頭還有個兒子,任何時候都沒有懲罰老頭子的兒子的預兆。善初老頭真願意這確實是菩薩的疏忽與無知。他也願意這類疏忽與無知降臨在女兒躍進身上。哪怕為此自己受到加倍的懲罰也無所謂。此時此刻,老頭想來,免不了心中多些後悔:命中注定只有三頓飽飯,何必還要去強求呢?但他又老大不願意放棄早已鑄成的現實。那些年,鬧翻身,求解放就是為了讓自己也有幸福日子過,未必沒有老婆、打光棍、睡涼被窩的日子能算得上幸福么?而且當初自己除了沒有善福能說會道,操犁使耙、砍山種田,哪一樣都勝他幾分,憑什麼他明妻暗妾一大群,自己非得一雙筷子一隻碗地過一輩子呢!老頭年輕時不服氣的時間畢竟很短,如今則是更短了。這樣,老頭愈來愈相信,古道上的青石板有千千萬萬塊,每一塊都離不開大山,我歐陽善初沒本領讓別人來依靠,只有去依靠那有本領的人。
濕漉漉、暖烘烘的空氣中,夾雜着一股泥腥氣味。一群蝙蝠扑打着翅膀,呼呼啦啦地在老頭頭頂上盤旋不止。老頭心裏湧出些恐怖來,禁不住悄悄向石門挪去。
一點光亮在兩指寬的門縫裏一閃而過。是星星流逝么?不知哪方人家又要遭災了。又一點!又是一點!……怎麼這樣多,洞外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咚咚咚!”
善福老頭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緊張地豎起來了!
“歐陽大伯……”
老頭唬得手足冰涼。深更半夜,路途遙遠,除了那樹神,除了那不知出身何處的黑影,誰能來這兒呢!他緊緘着嘴!一開口三魂七魄就會被那魔袋裝走了。
“開門啦!狼在後面追來了!”
狼?對了,那點點光亮不是流星,是狼的眼睛。老頭從地上蹦起來,一抬手正要移開撐住石門的木柱,又猛地縮回手。他記起自己為什麼才來此老虎洞的!
“求求你!我就是昨天那算命先生,快救我一救吧!”
八寸厚的石門擂得轟轟響。石縫傳進一陣陣狼嚎聲。洞外那人一邊驚恐地呼叫着,一邊投擲着石頭進行無效果的抵抗。老頭一邊聽着一邊咬緊牙關,默默地對自己說:不要緊,他抵擋得住,天快亮了,狼群會退去。這些話一遍接一遍地在心裏重複着,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無力,等到沒有叫聲沒有抵抗聲,等到沒有一絲力氣重複那念頭時,老頭突然一腳踢倒木柱,轟轟隆隆地打開石門,又轟轟隆隆地關上石門。
這些是發生在一瞬間裏,身不由己的事情。當老頭和全身顫抖、手腳冰涼的那人,面對面地站在那裏時,兩個人似乎仍沒明白過來。
幾隻狼爪在門縫中尋找着,尖利的爪牙在石門上劃出一陣陣刺耳的噪音。
“這種時候,上山來幹嗎?”
老頭清醒了些。
“你怎麼不說話,先生?”
老頭划亮一根火柴,看了看那人的臉后,便將那人平直地放倒在地上,再解開褲襠對着那人的額頭屙了一泡尿。
微光中,呆若木雞的那人開始轉動兩隻眼睛。
“這種時候,你上山來幹嗎?”
老頭又問了一遍。
“怕你躲不脫災,打算給石門上加道符。”
那人巴巴眨着眼睛回答。
“夜裏怎能一人上山。多危險啦!”
“本是兩人一道來的。”
“那人是誰?”
“你兒子。”
“他人呢?”
那人剛答第一句時,就在火柴光亮中看到自己身上滿是老尼的血。所以回答老頭的第二句之前,裝着頭暈琢磨了一陣,再回答時,便一心盼着能將老頭激出去,同狼群拼個死活。
於是,比黑影與樹神更加可怕的事實,沉重地砸在善初老頭身上。
夜色染上透明的淡藍色,純潔得可以看見月宮裏閃爍着鋥亮的斧刃,然而,老虎洞響起了山崩地裂的雷霆。老頭髮瘋了,大開洞門,操起木柱,吼叫着朝狼群撲去。狼群里騷動一陣后,很快形成一個圓圈把他團團圍住。老頭一點也不感吃力地揮舞着碗口粗的木柱,指東殺西,奔南闖北,那狼圈更是進退自如,老頭的木柱連狼毛也沒碰到一根,老頭終於感到了木柱的沉重。
那人躲在洞口暗暗竊笑。
連荒野都知道老頭在劫難逃了,所以,山風嗚咽,楓葉垂淚,流泉哀歌。然而,呼啦一陣響過,那狼圈竟散了,並且轉眼間消失得無蹤無影,拋下氣喘吁吁的老頭獨自站在山谷里。
老頭覺得這不算奇,狼群是被嚇跑的,奇的是,那算命先生象鑽天入地般怎麼也找不見人影了!
一寸寸的晨曦,一寸寸地捲起夜幕。一路踉蹌,不知跌破多少塊皮肉的善初老頭,扔掉手中的木柱,幾步撲進法華庵里。身後,木柱七翻八滾,竟滾上了藤橋。
銅鈴叮鐺,象是喪鐘響了。
慧明平靜地躺在那裏,安詳地閉着眼睛。
老頭收住腳步,獃獃地站在庵堂正中。後來,老頭跪了下去,面朝觀音叩了一次、兩次——第三次叩下去以後,許久不見抬起頭來,金橋走攏去一看:善初老頭昏過去了。
十一
朦朧中,老頭覺得耳邊一片哭聲,眼皮重千斤,好難得睜開。睜開后看到女兒正趴在自己身上哭悲愴地的嚎啕着。
“爸爸,躍進只傷着一點,不礙大事。你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金橋哽哽咽咽地勸着。
善初老頭拂了拂女兒的頭髮,輕輕地搖着頭,臉上毫無表情。這一回他算是全弄清楚了:原來神仙也不誠實,也會騙人,也愛耍花招。明明降禍於慧明與四清,卻虛張聲勢、聲東擊西,明指葫蘆暗打冬瓜。而菩薩——這菩薩為何也如此靠不住呢?
烏亮的樟木禪床,依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幽香,老頭躺在上面,吃力地尋找那一年一度月光如水的七夕,那來得太慢去得太快的不眠之夜,那提心弔膽的焦慮中的柔情。再努力也無益,這些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爸爸,我去找善福大叔回來好么?”
金橋今天象個婆婆嘮叨得讓人生厭。
“別!別!”
不得不回答,老頭緊張地抓住雕花床頭,此時他相信善福若回來自己的某個計劃就會無法實現的。
“為什麼?慧明師傅身上都有很重的氣味了!”
金橋瞪着驚愕的眼睛時,仍小心翼翼地不說出四清的名字。
為什麼?
誰知道!
在老頭此刻的心態面前,就是最天才的專門家也不敢輕弄如簧之舌。老頭對善福的變化連老頭自己也不甚明白,他只明白一個念頭在心裏越來越有力地集蓄着。
有人來了。
金橋出禪房看看去,跟着便在正殿上喚躍進也去一去。
被他們身子擋住的窗外遠山上黑傘一樣的鴨掌樹,和灰色長蛇一樣的古道出現在老頭眼前,他渾身發出一陣難以遏制的顫慄。但這時的恐慎並沒有象以往那樣,需要許多的努力才能平靜。老頭打定主意以後,旋即如體驗死亡一樣安詳地閉上眼睛。從第一次血涌心潮地爬上這禪床后,老頭這是第一次感到心中如此坦然。
一陣高一陣的嗓音傳來。
有人惶惑地**着。
有人把超度經誦唱得朗朗如歌。
本該回去取來那瓶香水,相逢已久,這是他第一次給自己心上的女人買件東西。然而,昨夜出門時竟忘了帶上。屬於老頭的時間已經少而又少了,已不夠回家取來香水,輕灑在慧明的寢棺前。來得及的僅僅只有幾個值得珍惜的回憶。
那時,躍進真小,小得掂在手裏分不出輕重幾多。半個月亮掛在樹梢上,慧明聽到銅鈴一響,跑下佇立多時的庵門,迎着他們父女,迫不及待地抱過離別一年的骨肉。
“寶貝,你把媽媽想死了!”
“你瘋了,讓菩薩聽見可不得了!”
他一把將那娘兒倆攬在懷裏,驚慌不已。
“看你這記性,今天是七月七,大小菩薩神仙一概不問事!”慧明仰着脖子嗔怪地說。
他稍一怔后,將鬍鬚八叉的臉緊緊貼在慧明的腮上,從這時起,他才發覺女人的臉永遠是涼絲絲的。
那時,鴨掌樹又吐出了馬上就會枯萎的新芽,他正在垸邊的古道上溜達,女兒從牆角一歪一閃地跑攏來說:
“爸爸,我同孫猴子一樣是石頭變的么?”
“別胡扯!誰告訴你的?”
“金橋說,我沒有媽媽——”
“莫聽他的,等你長大了就會有媽媽的!”
這話其實是自己說自己聽的。他那時的確很自信。只是隨後發生了***,三天兩頭就有人被餓死,誰還有心顧別的事情。人都說這是天報應。連善福的老婆都在夜裏偷偷燒香化紙求菩薩。
躍進餓得頭比身子還大時,木屋門口響起一陣碎亂的腳步聲,他抬頭一看是慧明。
慧明放下肩上的口袋。
“這點玉米,給躍進磨點糊吧!”
說完她想親親女兒,躍進卻歪歪倒倒地躲到父親身後去了。
一句話也沒搭腔,他甚至沒敢比個手勢讓這女人坐一坐,喝碗水。慧明默默地站了一陣,就悄悄地走了。
在這以前,慧明從未進過這木屋。
在這以後,慧明再未進過這木屋。
一切了結,了結一切。善初老頭如釋重負了!離別。相逢。再離別。再相逢。這樣的日子已經到了盡頭,剩下的將是永遠離別,永遠相逢。
昨日是七月六,今夜是七月七。
孤伶伶的鴨掌樹仍舊托着半個月亮,只是古道上匆匆行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善初老頭不見了!
僅僅幾分鐘,後門未開,銅鈴未響,聽說善福來了,人都擁到庵堂里去迎着,前後不過幾分鐘時間,善初老頭便不翼而飛了。
善福開始並不知道法華庵發生了血案,因為縣裏某個領導暗暗下了個任務,縣長猝死,今日滿七九,縣長夫人執意要來法華庵超度亡靈,為了怕造成不好影響,決定讓他提前一個小時上山,疏散其它拜佛人員。回到垸里他才聽說善初老頭昨夜攜女兒去了法華庵。在去法華庵的古道上他才聽說慧明和四清雙雙慘死。
善福找遍了屋裏屋外,屋前屋后,也找不到要找的人影,一個小時的提前量所剩無幾時,他不得不吆喝所有的人把所有的地方再找一遍。這樣,人潮滾動的庵堂突然走得一個人不剩,只留下一尊寂寞無聲的觀音塑像。
等到庵堂又有人時,觀音菩薩的蓮花寶座旁扭動着一個垂死的人。
金橋與躍進趕來之前,沒有人認得這人。
他倆來了以後,便說這就是殺害慧明的壞蛋。
滿身鮮血是怎麼弄的?善福一問,那人無力地指了指觀音菩薩,胸口幾朵血花一冒,便咽氣了。
阿彌陀佛!
道不可欺,佛門開殺戒了!
阿彌陀佛!
觀音合在胸前劍一樣溜尖的雙掌一副血淋淋模樣!這難道不是善惡終有報,菩薩在顯靈么?
人都跪下去,連善福也情不自禁地貓在人群里,誠惶誠恐結結實實地叩了三個響頭。
叩頭叩得山搖地動塵埃升騰。
卻比不了縣長夫人的一聲驚叫。縣長夫人來后見到佛像前的那具屍體,一聲兒啊——叫得月亮欲裂、星星欲墜。這個說自己是從前那個老尼的孫子的人,竟是剛死不久的那個縣長的親兒子。
這女人哭兒子,勝過前些時哭丈夫,更勝過土改時哭那遭槍決的惡霸地主父親。來龍去脈講得口乾舌渴善福實在無法再講下去了,那縣長夫人反而越哭越有勁。
直到有人說慧明的棺材蓋象是被挪動了。
直到善福書記繞着後院的那具棺材打量一陣,然後吆喝眾人掀開棺材蓋看個究竟。
直到所有人驚呆了時,那女人才不哭了。
曾經與這女人明來暗往,田邊地頭山洞樹林,不挑地點一起睡了六年的歐陽善初,這會兒和慧明一起擠在窄窄的棺匣里,蠟黃的臉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躍進一下子全明白了。過去父親常說,等她長大了,就告訴她母親是誰。此刻,父親雖不再開口,她也想起來了:童年時候,古道旁,慧明那顫抖的愛撫正是慈母的愛撫;少年時候,山洞裏,慧明那嘮叨的囑咐正是慈母的囑咐;青年時候,鴨掌樹下,慧明那眼光中的憂傷正是慈母的憂傷……只是這些來得太突然,太凄慘!
驚呆終有醒來時。醒來后,人都要將老頭拖將出來。躍進不依,說就依了父親最後的願望吧!眾人更不依。欲讓善福表態時,才發現他已躲到一旁去了。別以為善福一溜躍進就無人支持了!金橋將那從慧明胸前拔出來的彈簧刀一次次地彈着崩崩響,臉冷光!守在棺材邊,一聲不吭地盯着眾人。
這時,縣長夫人已經不哭了,默默地看了看棺材裏的人,默默地看了看躍進和金橋,默默地走出去找來了善福。
善福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好一陣,才無可奈何地開口說:“人既死了,就該同情。萬般過錯,只要大家能原諒,菩薩也不好怎麼降罪於誰了。”
天亮后,人們都上後山送葬去了。來勘察的警察聚到禪房裏進行推理研究。警察說,有人曾爬到觀音的頭頂上去了。這一定是縣長的兒子乾的。他到那上面去幹什麼呢?由於這個疑問,善福忍不住要爬上去看看。向上爬時,一個平衡沒掌握好,身子一歪時,連忙伸手去抓牢觀音那血跡未乾的手。卻意外地發現觀音手指上的兩個戒指,竟是活動的。這樣他便發現了縣長兒子想找而沒找着的秘密。
能不高興么?
殊不知物極必反。
第三早晨,似乎害怕象老頭與慧明那樣延誤終身,而迫不及待地同居了的躍進和金橋,被人喚醒。開開門,門口站着人形鬼樣象是大病一場的善福。善福將兩枚金戒指塞到躍進手裏,說這是慧明託夢讓他轉給她的。欲細追尋時,人已轉身走遠了。
古道還在。鴨掌樹還在。晨曦中,一個模模糊糊,一個隱隱綽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