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小托尼的噩夢(上)
德克公司總部主樓二樓的一個房間裏,開會的成員只有公司六股東。
“各位,情況就是這樣。”榮兵說完就望着大夥。
老德克點點頭:“我先說吧,就一個字——走!”
螺絲馬上附議:“同意!得馬上走!那廝說不定下一分鐘就出賣咱們了!”
“同意!”切里言簡意賅。
“去拿騷吧。離法國殖民地遠點。”梅里爾連去處都想好了。
“我聽大家的。”貝格永遠這麼好說話。
榮兵點點頭又開口了:“大叔這算一種思路啊,我再提個思路,想辦法把他救出來吧。我先聲明啊,我這也是為了救咱們大夥。否則他在裏面,就像大家擔心的,不定啥時候抗不住就把咱們都賣了。”榮兵說完環視眾人。
“決不!只要一想到那個賊娃子已經被絞死了,我他媽就算滿加勒比逃命這心裏都痛快!”老德克狠起來就像換了個人。
“切!救那麼個東西?我傻了嗎?還是你瘋了羅賓?”螺絲臉上帶着嘲諷的笑意。
“我現在都懶得恨他。我但願這輩子就沒見過他。”切里的淡然中更透着一種決絕。
“羅賓,且不說托尼值不值得救,他現在已經被關進總督府地牢裏了,就算想救他又怎麼可能?”小梅子到啥時候也不忍心對榮兵拒絕得太狠。
“我……聽大夥的。”貝格永遠不會站錯隊。
“嗯,和我之前想的差不多。行,那就這樣吧。”榮兵居然罕見地一句也沒和大家爭辯。
十分鐘后,切里從自己的房間衝出來,朝正在整理東西準備跑路的老德克低聲喊:“出事了!羅賓留的字條……”
字條的內容很簡單,讓大夥在船上等他,如果明早四點之前他還沒回來,大夥就趕快離開馬提尼克去拿騷吧。
“該死!!”老德克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叭”地摔得稀碎!
來到熱帶的馬提尼克后,溫妮從沒感覺這麼冷過。夏洛蒂夫人已經給她披了條羊絨披肩,她還是不停地哆嗦着……
房間裏沒點燈,窗台上的幾盆藍色薔薇和桔梗花都被放到了地上。金絲絨的落地窗帘已經拉上,但窗戶是敞開的。十二月的夜風裹夾着冰涼的雨絲徐徐鼓盪着窗帘,或許這就是溫妮覺得很冷的原因吧。
整個馬提尼克島都被籠罩在沙沙的細雨中。雨聲讓夜顯得越發安靜了。法蘭西堡人早已關門閉戶,在溫暖的被窩裏進入黑甜之鄉了吧?書桌邊的那架“托馬斯湯姆賓”大師親手製作的報時木鐘的鈴鐺聲告訴溫妮,時間已經來到了午夜兩點。
對於小姐和夏洛蒂夫人今晚都靜靜地坐在黑暗中不睡覺,最覺得驚奇的就是小琳達了。它趴在地板中央,耷拉着耳朵尖,抬起烏溜溜的小眼睛,一會兒看看小姐,一會兒又看看夏洛蒂夫人。而小姐和夏洛蒂夫人卻都緊張地朝窗檯那邊望着……
“噌”……琳達忽然警覺地站了起來!喉嚨里發出“嗚嗚”的低吼聲朝窗檯那邊衝去,藉著助跑的力量飛身躍上了書桌,剛想衝著掀開窗帘露出的那張臉吠叫……卻愣了一下,然後它就快樂地迎了上去。這個高度剛好哎!琳達幸福地和那位深夜入侵者隔着蒙面黑布腦門貼腦門地頂着……
“噓……琳達乖,不許叫!不聽話以後再不和你玩兒了!”蒙面入侵者低聲安撫着它。
見入侵者輕輕跳進了屋子,溫妮不能自控地哆嗦着!這樣的光線下,她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熠熠閃亮的眼睛。
“先生,您……您能確保不被發現嗎?這、要知道,這可是關係到小姐無瑕的名譽呀!”
“夏洛蒂夫人,我和您一樣珍惜小姐的名譽!請您務必放心!”
“那、那就好……”
“夫人,樓下確定沒有警衛?”
“確定沒有!十點鐘時我還假裝去一樓取東西,留意觀察了。自從地牢裏關了那個人,總督府門外就有警衛通宵站崗了,但總督不喜歡樓里有警衛。你要去解救他,只有兩道銅鎖要開,通往地下室的鐵門和地牢的鐵門。這是我和警衛閑聊時套出來的話。”
“明白!”
即使在這樣黯淡的光線里,蒙面者也能看到溫妮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和寬大的內室紗裙上不停顫抖的蕾絲菲邊……
她幾次似乎想說話,卻全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溫妮覺得自己像是忽然走進了那些騎士小說中最驚悚的情節里……原來現實和小說是如此的不同啊?讀書的時候覺得精彩紛呈心潮澎湃!可親身體驗的時候,卻只剩下了顫抖的身體和一片空白的大腦。
蒙面者也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只是朝她點了點頭,就躡走躡腳地走到門邊,輕輕擰開門鎖,緩緩探出頭去朝門外的走廊兩邊窺視……
似乎又回到了海奧莊園那個驚魂之夜,同樣是去救人,同樣是從黑暗的三樓緊貼着牆邊摸到一樓,但願地下室里關的那個賊……和那個可憐的埃麗薩會有不同的命運吧。
入侵者似乎對總督府非常熟悉。總督和溫妮各自住在三樓正中的兩間主卧室里。管家秘書和幾個貼身男女僕住在二樓的幾個房間。一樓除了大門旁邊的警衛室,也有幾個低等仆佣分住在不同的房間裏。至於廚子、車伕、花匠和其他幾個傭工雜役,都是城裏的居民,晚上不需要住在總督府。
那個地下監牢就在一樓樓梯的左側,平時是看不到的。為了遮擋,那裏平時都是掛着一幅猩紅色的絲絨落地帷幔。估計帷幔之後就是那道鐵柵欄門了。
除了外面的雨聲,總督府的整幢小樓在這個深夜裏都是靜悄悄的。選擇這個時間行動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總督府夜間一共有六個衛兵,兩人一組。午夜零點換班之後,下一次換班要凌晨四點。此時零點上崗的兩個衛兵已經在大門外站了兩個多小時,肯定早就困了倦了,估計現在是裹緊了雨衣靠着門廊的立柱在打盹吧。而一樓值班室里的四個衛兵,此時肯定已是睡得昏天黑地了。
一身黑裝的蒙面人像個黑夜降臨時才會在古堡里出沒的幽靈,鞋底裹着軟布,貼着牆根,腳步無聲地沿着樓梯一寸一寸地往下挪移着……
樓外的冬雨沙沙地下個不停,黑暗中的一樓走廊空無一人。離得最近的警衛室和斜對面那間傭人的房裏,都傳出了交響樂一樣此起彼伏還相互有配合呼應的鼾聲。
輕輕掀開那層帷幔,黑牢裏練就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大銅鎖。蒙面人掏出一塊厚厚的絲絨手帕攤開放在手掌心,緩緩地用它托起銅鎖,慢慢地用手帕包起來,只留下旁邊的鎖孔……
“咔噠”……雖是有手帕包着,銅鎖的鎖舌被“夜鶯”拔開的瞬間還是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其實這微弱的聲響對其他房間裏熟睡的人來說,還比不上窗外的夜雨聲大呢。可對此刻的入侵者來說,簡直就像在耳邊打了個焦雷!
半晌沒敢有任何動作。足足過了一分鐘……確信絲毫沒驚動任何人,這才半寸半寸地拉開鐵門閃身進去。又把外面的帷幔放好,輕輕關上了鐵門。轉過一個平台,沿着牆角的樓梯向更黑暗的地下室一寸一寸地摸去……
賊犯那同樣在黑牢裏淬鍊過的眼睛和耳朵,早就知道入侵者的到來了。從他打開一樓那道門時就知道,那種開鎖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他也知道來救他的是誰,因為那個人用來開鎖的那支“夜鶯”還是自己親手做的。
地牢的門鎖也被以同樣的方式打開。不是兩把鎖,一共是四把鎖!還有被反剪到背後鎖上的手銬和雙腳大鐵鐐上的鎖。
兩人默契地一聲不出,只能聽到彼此粗重的呼吸聲。把卸下來的鎖鏈鐵鐐都輕輕放在地上,蒙面人默默地轉身輕輕朝樓梯走去,賊犯無聲地跟在後面。
從地下室上到依然寂靜無聲的一樓,順着樓梯又緩緩挪到了三樓,推開那扇虛掩的房門,屋裏還坐着兩個比剛才哆嗦得更厲害的女人。溫妮正緊緊摟着琳達,用手按着它的嘴……
還是一句話沒有,蒙面人朝夏洛蒂夫人點頭示意,又望着溫妮也點了點頭,溫妮也慌亂地使勁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書桌,從敞開的窗戶探身出去,抓住那株高大的藍花楹樹斜着伸向窗檯的一根粗大枝椏,輕盈無聲地又從敞開的窗口那裏消失了……
夏洛蒂夫人趕快碎步跑了過去,關緊窗戶拉上窗帘。拿出抹布把窗檯書桌和地上的所有腳印統統擦拭乾凈,這才像全身力氣都被抽空了似地跌坐在床邊,和臉色蒼白的溫妮小姐一起雙手十指緊扣放於胸前,垂首默默地祈禱着……
夜雨中,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輕巧地蹬着事先放在東牆根的木梯,無聲的翻過了總督府後院高高的磚牆。先落地的小個子忽然朝斜對面一條幽暗的小巷發足狂奔!後面的高個子一怔,立刻拔腿就追!
前面的小個子就像只沒頭蒼蠅一樣朝着城西南那邊亂躥而去!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跑,只是想趕快甩開身後那個緊追不捨的人。
翻過一道道低矮的柵欄,穿過一條條幽深的小巷,雨越下越大,兩人早已跑得不辨東南西北,只是一味地哪裏有空隙就往哪兒跑。忽然!在又翻過了一道磚牆之後,眼前赫然是一片開闊的沙灘,和黑夜雨幕中的大海……
跑上了空闊的海灘,再不用顧忌有人聽見,榮兵壓抑了許久的怒吼聲終於爆發了!伴隨着夜雨的沙沙聲和海浪沖刷海岸的嘩嘩聲,是兩人在海灘上追逐呼喝的聲音……
“你他媽給我站……站住!我今天非剁你根手指頭不可!你這賊……賊崽子!”
“我求……求求你別……別追啦!不用剁手指,我這就死在你……你面前!”
“少特么嚇唬我!你要那麼有……有種,你就干……干不出那丟臉的事!”
“謝……謝謝你羅賓!讓我可以……死……死在外邊……不用……不用連累……”
真不知小托尼這些日子都遭了什麼樣的罪,否則榮兵和他比賽跑那根本就是開玩笑!這樣的雨夜在法蘭西堡城裏兜圈,他絕對能在五分鐘內就把榮兵甩得找不着北。
趁他這段話說得太長太費勁,腳下的速度放慢了,榮兵狂吼一聲合身向前猛地一撲!
兩人滾倒在沙灘上扭抱在一起翻了兩個滾之後,榮兵終於騎在了小托尼身上,他毫不猶豫地掄拳就打!
“打死你!我他媽打死你個賤種!你傷了多少人的心?你把大叔都氣成啥樣了!?你這管不住自己賤爪子的賊!你這改不了吃屎的狗!!你……你……”
一個人不知要拿出多大勇氣才能強行克制自我保護的本能。榮兵看到小托尼忽然放下了遮擋在臉前的雙手,那張被折磨得幾乎認不出是誰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既不慘叫,也不抵擋,就這樣承受着榮兵暴雨般的拳頭!鼻孔、嘴角,額頭上的污泥和血漬剛被雨水衝掉,新鮮的血水又不斷地冒了出來,不停地順着臉頰流淌……
“別打了羅賓,怪累的。用瘋狗刀吧,求你了!”
“你……!”
“謝謝你羅賓。關在海地島監獄裏一個多月,我真快熬不住了!我現在不怕死,就想快點死。可那些刑罰也太……這次忽然又把我押到馬提尼克島來,我就知道這次怕是真熬不過去了!我一直想死來着,可從那個珠寶店老闆舉報后被抓的第一刻起,他們就給我上了背銬和大鐐,死不成啊!我真的……信我吧羅賓……我真的寧可死都不願意那樣!可我也真怕自己熬不住了!謝謝你,死在這兒,我就不用出賣兄弟了……”
榮兵的眼淚和着雨水成串滴落在小托尼破爛不堪的衣襟上……
他站了起來,聲音沙啞地說:“滾起來!跟我去見大叔!要死要活你當著大夥的面自己說!”
“我……就不去了吧。沒臉見大夥,更沒臉見大叔。讓我死在這……”
“少他媽廢話!老子拼死拼活救你出來不是想聽你逼逼這些的!”
榮兵彎下腰,一把揪着小托尼比以前更瘦更輕的身體拽了起來,薅着他的脖領子沿着海灘朝東邊的碼頭走去。
虛弱的小托尼被榮兵拽着脖領子踉踉蹌蹌地剛走出幾十步……忽然閃電般伸手從榮兵的后腰拔出了瘋狗刀,猛地掙脫了揪扯朝大海里跑去!
“你個賤種!到這時候還不忘偷我刀是吧?!我他媽今天就整死你得了!!”榮兵狂怒了!他吼叫着朝黑暗中的海水裏追去!
“別追了羅賓!我不想跑太遠,水太深的地方你一會兒就找不到瘋狗刀了,就這兒吧!”
小托尼已經跑到了齊腰深的海水裏,轉身面向榮兵,露出一口細碎的白牙笑了,他緩緩地舉起瘋狗,把鋒刃對準了自己的喉管……
“羅賓,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來世。我欠你的可能永遠都還不上了。等會兒記得把我的這雙賊爪子都切下來交給大叔。告訴他,我是躲在戈納夫島海岸的礁石後面,哭着聽他罵我的……。告訴他,我對不起他!也對不起你們大家!永別了兄弟……”
榮兵不敢再往前走了,他眼見小托尼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了,牙咬了起來,瘦削的腮幫子忽然鼓起……拿着刀的那條右胳膊肘猛地往斜上一揚……
“最後一句話!當過我是兄弟,聽完我最後一句你再死!”
揚起的胳膊頓住了……
“我在鯊堡的黑牢裏曾經也不想活了,我那時只想快點死了就解脫了!是老爹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孩子,既然你都不怕去死了,那為什麼不敢再活一活呢?”
榮兵赤紅着眼睛緊盯着海中那個全身哆嗦得不成樣子的孩子緩緩地說……
“不一樣羅賓!你就該活下去!你一直都是個好人!可我不是……我六歲的時候就該死了!”
“你瘋了托尼?我們都知道你七歲就偷東西了,那也不至於……”
“你不懂!你永遠都不會懂的!姐姐被那個老魔鬼揪着長發往小屋裏拖……她的手在地上拚命抓撓着撕心裂肺地哭喊……‘托尼救我啊!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媽媽的份上救我啊托尼……!!’可托尼呢?托尼這個下流種子居然捂起耳朵就跑出家門逃進了深夜的暴雨里……”
榮兵瞪大了眼睛緊盯着似乎神志都已經不清楚了的小托尼……
“我四處流浪……那麼些年,我拚命想忘了這些!忘了那個夜晚!忘了姐姐的哭喊……可那些聲音老是沒完沒了地往我腦子裏一個勁兒地鑽啊!每個噩夢裏,我都像是飄浮在空中冰涼的夜雨里,正冷冷地盯着那個從家中狂奔而出的小托尼……他咋那麼可恨呢?我想掐死他!他咋那麼噁心呢?我想砸死他!!我、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死那個混蛋!我恨死他了!我恨死他了啊……啊啊啊……!!!”
不知多少天的刑獄折磨……不知多少天的吃不飽睡不好……越獄之後被人狂追……此刻又猛然揭開了心靈最深處折磨了他整整12年的傷疤!這些痛苦的疊加似乎耗盡了小托尼最後一絲力氣……
他瘦小虛弱的身體已經被鼓涌的海浪推得踉踉蹌蹌,瘋狂又迷離的雙眼已經被暴雨澆得睜不開了……榮兵覷此機會猛地撲了過去!左手一把攥住托尼枯瘦的手腕,右手閃電般奪過刀子!
小托尼早已疲憊到極限,他軟軟地倒在榮兵懷裏幾乎虛脫了,可身體還在無力地掙扎着……已經神志不清的他還在語無倫次地嘶喊着……
“羅賓你快幫我殺了他呀!他是個無恥的懦夫!他是個下流的膽小鬼!他居然把自己唯一的親人扔給了魔鬼……”
榮兵淌着血的右手把瘋狗刀插進后腰的K鞘里,左手使勁摟着小托尼大聲喊:“你冷靜點托尼!聽我說!你那時才六歲呀!”
“他就像條小野狗一樣哀鳴着遠遠地跑進了深夜的荒野……他就那樣把他最親愛的姐姐扔給了魔鬼啊!我……我的心早就碎啦!已經全碎啦!!他早就該死啦!!!”
“不是你的錯托尼!一個六歲的孩子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你有啥辦法啊?”
“啊……啊啊……”
小托尼顫抖地聳動着肩膀……在彌天漫地的暴雨之中,在洶湧翻滾的海浪之中,他終於把壓抑了整整十二年的痛苦撕心裂肺地嚎哭了出來!
榮兵緊緊地摟着他……
“哭吧托尼,對着深深的海洋使勁哭一場吧!你看,大海她那麼深邃,那麼寬廣,她能幫我們藏住人間所有的苦難,所有的秘密,和所有的眼淚……哭吧托尼,哭夠了跟我一起轉過身去,然後就是新的一天了……”
榮兵背着已經完全虛脫的小托尼趟着水走上了沙灘,沿着海岸線朝東邊的碼頭艱難地走去。
在他背上,半清醒半昏迷的托尼還在口齒不清地喃喃着……
“沒了……沒希望了……她說過只給我三個月,以後永遠不許再打擾她……可現在……都22個月了……”
“嗯”
“可我上哪兒去弄一千路易呀?我以為傻瓜總督會給我們一萬英鎊的,可他……又把我們給騙啦……”
“嗯”
“是我偷了鉛盒裏那顆最大的珍珠……可我真不知道那是費什家用來救命的……”
“嗯”
“我們終於撈出那個箱子了,我真高興啊!可羅賓說……說有了錢也不能分……”
“嗯”
“我就做了最無恥的事……雖然早已過了她說的三個月,可我想把所有的錢都給她的老闆再跪下來求她們……”
“嗯”
“可我不識字啊!我咋知道,鑲嵌主寶石的黃金托盤後面雕刻的是‘敬奉於嘉芙蓮德美第奇皇后……’”
“嗯”
“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活着是多麼痛苦啊……我再也熬不住了……”
“她……是姐姐?”
“是……”
“在馬賽之春?”
“是……”
天還沒亮,可漫長的黑夜就快過去了。榮兵背着昏昏沉沉的小托尼踏上了長長的棧橋……
“全都出去!三兒,你也出去!”
船艙里靜悄悄的,老德克幫的七個人都沉默着。榮兵忽然朝大家深深地彎下腰去……血紅的雙眼中滿是水霧,他嘶啞地顫聲說:“大叔,各位兄弟,你們信我嗎?我用生命保證!托尼是咱們的兄弟!他是做了錯事,但那是為了救他唯一的親人!那是個沒法對人言說的隱痛!就像我們所有人都有的隱痛一樣!我請求大夥原諒他,就像原諒咱們每個人都不完美……可以嗎?我求求大家了……”
說完他又掙扎着想給大家鞠躬,卻被眾人抱得死死的!
所有人都抬頭望着老德克。老德克的眼中明顯有一絲水光閃過……旋即就被壓了回去!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低沉平靜地開口了:“我信你,羅賓。我不再問了。那……歡迎回來,托尼。”
小托尼虛弱地靠坐在艙角,緊閉着嘴全身哆嗦着。聽了這句話,他瘦弱的胸膛開始劇烈地起伏着……猛地掙扎着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撲了過去!一頭扎進老德克的懷裏放聲大哭……
“大叔啊!我每天都罵自己!每天都打自己的賤手!我太想大家了,我發瘋地想念和你們在一起的每一天!想得要命!大叔……我想你了……”
老德克再也綳不住了,他雄獅一般偉岸的身軀緊緊抱住瘦小的托尼,風霜刻劃的面頰上有熱淚在洶湧地奔流!
所有人都扭過臉去望向窗外……雨還在下着,但曙色已經來臨。
11月27號上午,法蘭西堡“馬賽之春”二樓一個裝飾華麗的房間裏。榮兵和螺絲坐在沙發上,對面坐着一位四十幾歲風韻猶存的盛妝女人。
“我知道您。您就是唐娜很欣賞的那位羅賓船長吧?”
“是我,羅曼夫人。”
“嗯,那我就對您說實話吧。錢不是我要的,是她被那個孩子糾纏得煩了,隨口這麼打發了他。她是個讓人心疼的苦孩子。如果她真想跟他走,來去自由,無關什麼一千金路易。您不會以為我窮瘋了吧?”
“謝謝您,羅曼夫人,那我們可以和她談談嗎?”
“這沒問題,請坐坐,我這就去叫她過來。”
終於見到她了……不是一年之前榮兵誤以為迷住了小托尼的那個技女。她是珍茜——小托尼的姐姐。
她比托尼大六歲,容顏秀麗。和小托尼一樣有着一頭金色的捲髮。穿一條淺綠色的修米茲長裙,身材極好。在她的臉上根本沒有風塵女子的艷妝,全身上下也沒有任何一件首飾,整個人有種素凈到了極致的美。
但這些都不重要,她站在那裏,讓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個字——冷!從眼睛一直冷到了骨髓里的那種冷!
不是某些女人拿腔做調時那種裝出的高冷,她就像一個沒有絲毫溫度和呼吸的冰人正朝你走來,榮兵和螺絲不約而同地暗暗打了個哆嗦……她不會把我們活活凍死吧?
“我們是……”
“我知道你們是誰,也知道你們的來意。告訴他,無論三個月還是一千路易都是隨口說的。以後不要再來了。就這樣。”
聲音更冷!她一開口,那些帶着鼻音的字就如同一粒粒碎冰渣一樣,冰冰涼地撲面而來砸得你臉上生疼!
“但是您……”
“說實話,或許就是人類貪生怕死的天性才讓我活到此刻吧。這世上很多人都活得無比掙扎,我尤其如此。所以請別再給我的傷口撒鹽了。我日夜都在祈禱一覺醒來之後,昨天之前的事都已經忘得乾乾淨淨……”
“可他……”
“可他為什麼非要來揭我那處永遠也不會癒合的傷口?他非得那麼殘忍嗎?他非要追殺得我無路可走嗎?”
“珍茜姐姐,可那年他才六……”
“別我叫姐姐!我聽不慣!這點我早想通了,所以我不怪他。的確,他和我一樣本能地畏懼那個暴君!那個魔鬼!我們從來都不敢,也無力反抗他。連同我那位被他經年累月地折磨之後早逝的母親也一樣……更何況那時他才六歲。所以請你轉告他,我現在不恨他了,他也不必自責。就當我們從來就沒在這世上遇到過,如此而已。”
“可您知道嗎?他為了您……”
“你們和他以後都不要再來了!再見先生們。”
兩人沉默地低着頭朝門口走去,走到坐在沙發上正在讀《馬格德堡新聞》的老闆面前,榮兵忽然停住了……
“羅曼夫人,你們這裏可以選擇和拒絕客人嗎?”
妓院老鴇放下手中的報紙,很迷人地笑了:“船長先生,在我們這個行當里,那是極度令人不恥的行為。馬賽之春在我接手之前和之後的近三十年裏,還從未出過那樣的事兒。”
“噢……那就好……”
榮兵拼盡了吃奶的勁兒,才呼哧呼哧劇喘着把兩條羅圈腿兒倒騰得飛快的羅斯特威爾先生按倒在了沙灘上……
“那老多人你非找我幹啥呀?不去我打死也不去!”
榮兵竭力控制着還在不停掙扎的螺絲……“聽我說,你聽我說羅斯!小托尼的秘密絕不能讓外人知道對吧?”
“啊……”
“小托尼自己不能再去了這你知道吧?”
“嗯……”
“大叔一把年紀了,去那種地方做這種事不方便對吧?”
“哦……”
“我今天都是壯着膽子偷偷溜進去的,這萬一要是讓溫妮知道了……你懂的……”
“喔……”
“切里就別說了,他上次進水手之家都哆嗦成啥熊樣兒了?咱能指望這貨嗎?”
“噢……”
“小梅子?你敢想像他走進馬賽之春時的樣子嗎?他要不順拐我輸你20鎊!”
“呃……”
“貝格還用我說嗎?他去了有個屁用啊?”
“額……”
“舍你其誰啊羅斯?”
“唉!”
小托尼不能再露面,一直藏在船上,其他人回到了德克公司大院。大夥在晚飯前看到羅賓和螺絲是一起回來的,羅賓正像個教唆犯似地摟着螺絲的脖子不停地嘚吧着……螺絲就像個受騙的孩子似地一個勁兒點頭……
“你記住嘍,別想一次就能把冰完全融化,不能急。你今天去了先重點說小托尼這麼多年老做噩夢的事兒。”
螺絲點頭……
“也不用誇張,他做噩夢時多嚇人咱不都見過嗎?實話實說就行。”
螺絲點頭……
“記着,表情平靜,語氣平靜。千萬別給人誇張的感覺。這種時候啥技巧也不能用!就像小梅子說的,只用真心吧。”
螺絲點頭……
榮兵沖老德克晃了晃手裏一瓶產地“蘭斯”的香檳說:“大叔,請求20路易的公務費。我錢花光了,這幾天恐怕得用些錢。”
老德克點點頭沖梅里爾一頷首。梅里爾先從身上掏出個小本子,認真記好賬,再從一個帶鎖的皮箱裏數出20枚金路易裝進一個錢袋裏交給榮兵。榮兵接過來連同手中那瓶香檳都塞進螺絲的懷裏。
“別吃飯了,去買點乾酪點心水果和她邊喝邊聊。這時候你要拎個燒雞豬肘子啥地那就太影響談話效果了。”
螺絲有點緊張地頻頻點頭,看了大家一眼,忐忑不安地揣着20路易拿着一瓶香檳出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