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伏擊邪教大祭司(下)
兩人隔着餐桌對坐。唐娜托着腮一霎不眨地望着榮兵……
“嗯,臉有點晒黑了,看來這幾個月沒少在海上跑。眼神發亮神采飛揚的,看來戀愛順利甜蜜。嘴角有綳不住的得意,看來是受到了准岳父大人的重用。”
“姐啊,你這眼神也太犀利了!嘿嘿。”
榮兵一邊說一邊從衣兜里掏出個精緻的小木盒,欠身放在唐娜面前得意地說:“姐,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常用的那種?”
唐娜只一眼就從那個精緻的雞翅木雕花小盒子上雕刻的“L”看出來了,這是馬提尼克島聖皮埃爾城的調香師洛林爵士親手調製的“阿米香樹”精油。自己也用過這種,只是產量太過稀少難以買到。自己日常用的是牙買加島拉維加鎮猶太教堂作坊出產的特級品,那種就已經夠昂貴夠難買的了,但這種洛林爵士親手調製的精油更為難得,據說每年才幾十瓶而已。
翻開盒蓋,看到絲絨上並排放着的兩個銀質瓶蓋的濃翠色小玻璃瓶,唐娜用纖指輕輕摩挲着,怔怔地出了會兒神……
“姐,沒買錯吧?我記得就是這種香型。我是在爵士家挨個瓶子聞的,估計他都煩透了!好不容易發現這種,他又說這種不賣。那沒辦法,我只好坐在他家沙發上耍無賴。我說我精神不好,最怕受刺激。說完就拿出瘋狗刀來,眼睛死盯着他一個接一個地削水果……呵呵。”
唐娜忙用手遮住嘴“撲哧”笑出聲來……“你這壞孩子!總是帶給人不一樣的感覺。我……就不說謝了。榮兵,這世上最稀有最珍貴的永遠不是任何物品,而是有個人在真心牽挂着你。這些對我來說……可能尤為珍貴吧。榮兵,我沒看錯你,我信奉一句話——與有情有義之人為伴,無論付出多少你都會覺得幸福。與無情無義之人為伍,無論如何防範你都會倍感失落。”
“嘿嘿,姐先別急着感動,接下去的話題你就該失落啦。我們沒錢了,還得從姐這兒支取一千路易。”
唐娜點點頭,伸手拉了下桌邊的線繩,外間鈴響之後,安雅片刻就走了進來。
“取一千路易裝好吧,等下榮兵要帶走。”
“好的。”安雅依舊不多言不多語,轉身出去了。
唐娜扭過臉來看着榮兵,忽然笑了:“哈,給總督岳父打工這麼久還在自掏腰包吧?這段時間我也打聽了不少關於梅蒙總督的事情。所以我得提醒你,不要傻實誠,留點神。”
“咋了姐?他這人不好?”榮兵邊問邊抬頭又看了一眼對面牆上的掛鐘。
“別把人只做好與壞那麼簡單的區分和解讀。你是個極聰明的孩子,你應該懂得,人啊,都複雜着呢。他是一個政客,當然更複雜。一位政治家的心裏或許還會有理想道德和原則。一個政客的眼裏有的不過是利益罷了。”
“嗯,我記住了。但我們德克幫也有自己的原則,不符合良知和道義的事情我們不會做。比如這次我們要除掉的那幫玩意兒,就是一堆邪教垃圾!他們根本不配被稱為人類,它們就是一群化了妝的牲口!”
或許每個人都有與親近的人分享成就感的衝動吧,榮兵說這番話時眼睛亮亮的,神情中帶着明顯的小興奮小得意。
唐娜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瞼望着盒子裏的精油,頓了頓才緩緩地說:“弟弟,在加勒比,除了法國、英國、西班牙、荷蘭、丹麥這幾個殖民國官方之外,還有幾股勢力也不能招惹。其中就有個神秘的宗教組織……”
“姐,那你對那個黑彌撒教了解嗎?”
“嗯……略有耳聞,詳細的就不大清楚了。”
“那就對了。姐,你這麼善良的人要是你知道它們做的那些……你絕對會支持我把它們轟成一堆臭肉的!”
“弟弟,我只擔心你被人利用,卻給自己惹來無盡的麻煩。你也知道,這世間的臟與惡是永遠無法清除乾淨的。”
榮兵聞言卻坐直了身體,神色鄭重地望着唐娜……
“姐,總得有人做清潔工吧?否則這世界不就成了個惡臭的大垃圾場嗎?家父時常提醒我謹記的中華九德,其中最後一條就是《周易大有》中的——君子以遏惡揚善!”
房間裏沉默了……
安雅輕輕走了進來,把一隻裝着金幣的鹿皮口袋放在桌上,看了兩人一眼,悄悄退了出去。榮兵又抬頭看了眼掛鐘,輕聲說:“姐,那我先走啦。”
唐娜抬起頭來望着他:“別去行嗎?我隱約聽說那個邪教的背景很可怕!我擔心你。”
“姐放心吧,我知道它背後還有個主子,但這次是秘密行動,沒人知道是我們乾的。總督收到了絕密情報,它們就是條小破拉格,沒幾門小炮也沒幾個人,明天中午從特立尼達出來去安圭拉。我們就在薩巴島那裏伏擊它,它要能逃掉那才活見鬼了!”
“那又急什麼?你現在走,至少得在那裏等一兩天它才會到呢。”
榮兵剛想說話,唐娜就打斷了他,柔聲說:“都三個多月不見了,你這一去又不知要多久。陪姐說會兒話吧,我今天有點傷感,忽然想喝點酒。”
榮兵沒理由推辭。從認識那天起,唐娜姐就一直在所有事情上無私地幫助着德克幫。對自己更是好得沒道理,真像個大姐對自己的弟弟一樣。此刻她這樣軟語相求,榮兵憑什麼拒絕?
更何況,以兩條船的速度來計算,就算德克幫明天早上出發,也能比那條拉格提前趕到薩巴島。時間還是充裕的。所以他想想又坐了回去。
“姐,你今天好像確實有心事,能說說嗎?”
“不急。”唐娜邊說邊拉了下鈴,對走進來的安雅吩咐:“去我書房,書桌左邊第二個抽屜里,把那個咖啡色的小盒子拿出來,再從雪茄櫃拿幾支‘權杖’和‘金皇后’來。”
安雅微笑着點頭出去了。唐娜轉回臉來,一手托着腮定定地望着榮兵……
榮兵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咳嗽一聲又問:“姐,到底啥事兒讓你傷感了?”
“是你。”
“我?”
“當我聽到你快樂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姐,我回來啦。’我差點暈倒了!”
“為啥呀?”
“以前盧卡斯每次回來的時候,也總是這樣喊的。”
“盧卡斯是?”
“我弟弟。”
看到唐娜姐眼中那片朦朧的水影,榮兵馬上閉嘴不敢再問了。
“家裏只有我們兩個孩子。從我十三歲起,就只有我們兩姐弟相依為命了,那年盧卡斯才十一歲。”
榮兵默然。
“儘管生活給了我們那麼多不幸,可他卻是個心中永遠裝滿了陽光的大男孩。他那麼英俊,總是神采飛揚的樣子。他聰明,勤奮,正直,喜歡彈結他,還會自己創作歌曲。如果不是……我想他一定會實現自己的夢想,成為一位優秀的音樂家。”
唐娜拿出了一方素潔的手帕……
“那天在琺思內特酒館,你在燭光里彈着結他一出現,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唐娜把手帕捂在臉上,白紗晨袍的蕾絲菲邊在輕輕顫抖!
榮兵默默地點點頭。現在明白了,為什麼身份地位文化種族都相差着十萬八千里的唐娜,會那樣奇怪地單單對自己這麼個異國小流浪漢青眼有加。
安雅輕輕走進來,把一個咖啡色的小皮盒子,幾支雪茄,還有一個雕花銅方盒放在桌上,默默地看了兩人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唐娜放下手帕,先把那個小皮盒子推到榮兵面前,示意他打開。榮兵掀開了盒蓋,寶藍色的絲絨上是一塊金光閃閃的懷錶。
“送你的。一位幫主連塊像樣的表都沒有怎麼成?”
榮兵猶豫了一下,他不懂這表的價值,只看這純金的錶殼和鑲嵌在錶盤上的那一圈兒彩色寶石,也知道這肯定是件極其名貴的東西。
“姐,我不用,我也不是啥幫主。德克大叔有塊懷錶,我們就夠用了。再說這表也太珍貴了,我這人大大咧咧的,可別弄丟了……”
“收着!不記得我剛才的話了?這世上最稀有最珍貴的永遠不是任何物品。”
唐娜拿起一支“金皇后”雪茄,從銅盒裏取出一片表面粗糙的方形紙來,在榮兵驚奇的注視下,從銅盒裏又撿起一根像火柴一樣的小木棒,用帶小帽子的一頭輕輕在粗紙上一擦,“哧”地一聲點燃了……
要不是親身來到這個時代,榮兵還以為火柴像他小學老師講的那樣,是19世紀才發明出來的呢。其實火柴現在已經有三十幾年的歷史了,只不過太貴太稀有了,連很多富人都捨不得用。
唐娜把點燃的“金皇后”遞給榮兵。從他嘴裏取下那支“權杖”,先擦燃一根火柴,讓雪茄的圓頭和火焰保持着45度角緩緩轉動着,火柴燒到三分之一處就扔掉了。接着是第二根火柴,同樣的動作,火柴燒到一半時再扔掉。然後用第三根火柴,一直燃燒到盡頭才扔掉,雪茄才被充分預熱之後點燃了。
她又從銅盒裏拿出一把圓頭弧刃樣式怪異的小金剪刀。把雪茄的另一頭放在剪刀弧形的刃口處利落地一剪,一片薄薄的茄帽就整齊地切了下來,剪好的雪茄遞給了榮兵,自己又接過他手裏那一支。
榮兵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唐娜繼續用嫻熟優雅的動作剪那隻“金皇后”,嘴角含笑瞥了他一眼……
“在笑姐姐?”
“哪有啊,我笑自己呢。姐你看啊,我平時都是這樣用嘴咬的……”
榮兵邊說邊把雪茄一頭斜叼起來,用手拽着,呲牙咧嘴做出用力撕咬的兇惡樣子。
“咯咯咯……”
唐娜終於從之前的傷感中恢復過來了。她真正笑的時候,眼睛會微微眯起,嘴角的弧度柔和地上翹,特別好看。平日在人前那種禮貌性質的微笑雖也優雅迷人,卻遠沒有這麼親切可愛。
“不過你可真令我失望,你這小笨蛋怎麼還沒當上幫主?姐白看好你了。”
榮兵笑了笑:“不可能的,德克幫永遠就是德克幫。大叔的經驗沒人能替代。”
“你錯了榮兵。”
“姐你說。”
“德克的經驗確實太豐富了。所以他也就被這些經驗牢牢束縛住了。”
“怎麼說呢?”
“經驗使他太過理智和現實了。而一個人若是過於現實,就會本能地排斥一切夢想。”
“……”
“老德克永遠都會走得穩穩的。可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怎麼奔跑,又怎麼可能想到,人其實是可以飛翔的呢?”
這……這不還是穿越客說出來的話嗎?榮兵心中悚然一驚!他試探地問道……
“姐,我覺得波音空客都不如夕酒邀酒,你說呢?”
“夕酒邀酒?這又是什麼怪詞?”
“那……人怎麼能飛呢?”
“怎麼了?你一向是個挺靈慧的人啊?領會精神!飛翔——思緒的飄揚,靈魂的飛舞,心靈的翱翔……懂了?”
唉!這神秘的夜皇后老姐啊,跟她對話老像坐過山車似的。是她的思維太超越時代?還是我一直在內心隱隱期盼着能有個同時代的人可以說說心裏話,來沖淡這份三百年的寂寞呢?榮兵暗自搖頭。
榮兵換了個話題:“姐,你不都忌煙了嗎?那就別抽了唄。吸煙有害健康,你把攢的雪茄都送我得了,反正我啥也不怕。嘿嘿……”
“什麼吸煙有害健康?”唐娜有點驚奇。
榮兵這才想起,這個時代的煙草還是具有多種功效的寶貝,尼古丁的發現好像還得一百多年呢吧。
“那你之前為啥戒煙?”
“是怕煙草的味道影響社交場合的形像。榮兵,姐沒資格像你那樣率性地活着。我活得很累,累極了!每天醒來都是我心情最差的時候。我要躺在床上發好一會兒的呆,才能鼓起勇氣去面對這撲面而來的又一個日子……我從不用香味更濃郁的印度白檀或巴黎MATZO香水,因為只有阿米香樹精油的清芬才能稍稍緩解我的緊張,讓我時刻懸着的心能夠得到一點點放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唐娜姐說起她的累了。榮兵雖然不能完全了解,但以同理心也可想而知。據說她的產業大得驚人,那她的累自然也會大得驚人。
“姐,勸你一句吧。錢這玩意兒沒有確實不行。但太多了就不是自己的了,就像個看倉庫的老頭一樣,指不定是在為誰苦巴巴地守着呢。可咱們的生命是短暫的,生活是自己的。姐現在擁有的財富,即使天天過着皇后一樣奢侈的生活也夠用了吧?那何苦把自己活得這麼累呢?”
唐娜姐怔怔地夾着雪茄一動不動,任淡藍色的煙霧在她白玉雕成的臉前裊裊飄蕩,良久才嘆了口氣:“唉……人生沒有你想像的那樣進退自如啊。或許有一天你會明白吧。”
她長長的睫毛上揚,很認真地盯着榮兵的臉緩緩地說:“弟弟,如果姐有一天做出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那一定是出於毫無選擇的無奈。你能給我解釋的機會嗎?”
“咋了姐?你這話裏有話呀。”榮兵驚奇地問。
“不說了,陪我吃早餐吧。”她又垂下眼瞼拉了下鈴。
“安雅,去吩咐上早餐吧,要豐盛一點。酒……我自己去取吧。”
說完就起身帶着安雅走了出去。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雨來,庭院裏的果樹花枝和草葉都在用沙沙的聲音感恩地回應着。
餐桌上擺着一碟百香果蒸鵝肝,一碟咖喱魚,一碟辣烤加勒比白蝦,和一盤刷好了調料的煎牛肉片。另有一盤水果沙拉一盤蔬菜沙拉,和四五樣精緻的面點。
榮兵今天還要出海,所以他面前的是一瓶法國拉卡普(LaTrappe)修道院的單料啤酒。倒在杯中的酒液是老蜜蠟一樣的濃濃金黃色,豐沛的泡沫足足佔領了大半個酒杯。唐娜面前是一瓶法國香檳地區上維萊修道院“佩里農”修士親手釀製的“爆塞”香檳。水晶杯中冒着氣泡的酒液是深邃的玫紅色。
唐娜舉杯展顏一笑:“弟弟,為這句話干一杯吧——‘幸福是火熱的妻子與冷冰冰的香檳,不幸是冷冰冰的妻子與火熱的香檳’。姐現在喝着火熱的香檳已經很不幸了,你可要當心被梅蒙家的小冰美人兒凍着喲。咯咯咯!”
榮兵端起啤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抹抹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溫妮也不是表面上那麼冷啦。她其實也有挺小女孩的一面……”
不好意思在這話題上繼續深入,榮兵趕快切換了話題:“姐,你見過冰天雪地的景色嗎?”
唐娜笑了,笑容有點凄涼……
“第一次看到那幅名畫《小鎮冰景》時,我就無聲地哭了。因為在一個冬日的早上,我也曾穿着與畫中那個小女孩一模一樣的裙子,被畫中同樣衣着的那個大男孩牽着手,就那麼在冰上走了一路,摔了一路,笑了一路……”
榮兵看到唐娜姐的眼中又有霧氣悄悄朦朧起來,那應該是一段當時無比甜蜜,回憶起來卻異常辛酸的往事吧?本想再次岔開話題,可他確實一直在好奇,就隨口問道:“姐,法國大部分地方都會下雪吧?你的家鄉是哪裏?”
唐娜端起香檳笑笑:“來,喝酒吧。”
連家鄉都這麼神秘?我這位老姐可真是個謎一樣的女人!哎?不對……不對不對……我好像想起了啥……可怎麼……怎麼忽然……暈……呢……
榮兵緩緩地趴在餐桌上碰翻了啤酒杯,頃刻間就睡著了。
安雅走進琺思內特酒館的時候,老德克剛要打發梅里爾去叫榮兵。食水火藥早就補給完畢,小莎拉和切里也在酒店對面的月桂樹下聊了很久,是該啟航的時候了。
“德克先生,海若恩小姐讓我來告訴您一聲,羅賓先生太累了,又喝了些酒,已經睡下了。海若恩小姐說不希望有人此時打擾他,無論有什麼事,請等羅賓先生醒來之後再說。”
“啊?噢……好好。嗯……謝謝安雅小姐。”老德克瞪大了眼睛語無倫次地說。
安雅微微一笑,輕輕提裙一躬身:“那麼我的話帶到了,再見,德克先生。再見,諸位先生。”
安雅已經走出大門好半天了,酒館裏還是一片安靜。老德克劇烈地咳嗽了好幾聲,才環視大家啞着嗓子茫然地問:“諸位,我……我沒幻聽吧?”
“沒有吧?我好像也聽見她說羅賓‘太——累——了’!”螺絲妙助攻。
“而且羅賓先生似乎已經在夜皇后家‘下——榻——了’!”老皮神補刀。
大家都露出了會心笑容,只有梅里爾在搖頭:“我不信,一定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切里也跟着搖搖頭:“我也不信。”
“為啥?”眾人驚奇。
“因為溫妮小姐……”
“買只狗”撲空了,德克幫失手了。他們已經在薩巴島的帳蓬灣這裏足足守候了三天,那條拉格帆船如果真按情報顯示的計劃航行,就算是爬也該爬過來了吧?
已經下午五點多鐘了,老德克走過來拍拍榮兵肩膀:“羅賓,回航吧。”
背靠船舷坐着的榮兵嘆了口氣:“唉!沒整死那群畜牲真特么……”
“大叔!賓哥!有狀況!”在船台上負責觀察山頂瞭望哨的老皮忽然大喊。榮兵一骨碌爬了起來,手把船舷朝山頂望去……
山頂的巨岩上,負責瞭望海面的雷特歐正衝著“買只狗”狂搖着小紅旗——這是有敵船的信號!是那條拉格姍姍來遲了?眾人正疑惑間,小雷特歐已經跳下巨岩,穿過樹林和草坡飛跑下來。
“船長,羅賓哥!海盜在劫船!又是那幫王八蛋!”
“哪幫王八蛋?”
“多米尼克島天涯海角的那條‘干爆它’!”
“確定?”
“我看到它那面大白鯊咬紅心的黑旗了!”
當“買只狗”繞過岬角駛入“大平灣”的時候,一艘肥大的皮納斯帆船已經快要被那條瘋狂的‘干爆它’接舷了!
皮納斯高高的船舷邊和‘干爆它’低矮的船舷邊都不時爆起一團白煙,那是火槍對射噴出的煙霧。然而當‘干爆它’仰起炮口“嘭嘭”地開火之後,皮納斯上本就稀落的火力就被徹底壓制了。
“買只狗”正滿帆全速沖向戰場!榮兵從望遠鏡里清楚地看到,‘干爆它’上已經有八九個人拽着“鐵貓爪”上的粗繩索朝皮納斯上攀爬了。風遠遠地把皮納斯船上女人的驚叫聲和孩子的嚎哭聲吹進榮兵的耳朵里……8月11日清晨那場令他刻骨銘心的海上屠殺正在他火星迸射的雙瞳里重演!
那兩條船緊貼着,“買只狗”的火炮也沒法用了,只能猛衝過去三船接舷!拚命吧!
“買只狗”上的三十多人都在緊張地挑選刀具和給燧發槍填葯裝彈。除了豪威爾大夫被嚴令不許出去戰鬥之外,連詹姆斯三世陛下都得上陣。
看到詹三兒正冷靜地檢查武器,榮兵本想勸阻來着,可看他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這時候攔阻他肯定又挨一頓懟。別說他,就連豪威爾大夫也不幹了。他早聽德克幫的人講過那次海上慘劇,正直的大夫一聽對面就是那條禽獸不如的“干爆它”,早按捺不住怒火了!再一聽老德克不許他參加戰鬥,大夫頭上稀少的白毛都立起來了!他緊握雙拳跟在忙碌的老德克屁股後頭走來走去,嘴裏不停地大喊大叫:“德克!你們這是在保護我還是羞辱我?”
“雷特歐,你的職責是保護大夫,不許他拿武器,更不許他參加戰鬥!聽清了?”
“是……”一手拿支短銃一手拎把水手刀正興奮地比劃的小雷特歐差點沒哭出來!這就意味着他也不能參加戰鬥了。可規矩總是如此,在一條船上,大夫是重點保護的稀缺人才。如果一場戰鬥連大夫都得上,那估計也就完犢子了。
5鏈……4鏈……3鏈……“買只狗”在迅速接近中!
“干爆它”小艇上有十幾個人爬上了皮納斯,甲板上傳來了幾聲槍響和持續綿密的刀劍磕碰之聲,伴着男人們的怒吼喝罵聲和女人孩子的哭泣尖叫聲……令人心急如焚!
忽然,留守在“干爆它”上海盜們扭頭看到從側後方衝過來的“買只狗”,那四五個人立刻大聲對皮納斯船上的同夥示警,還“呯”地放了一槍。
皮納斯船上的喧囂聲立時更響了,好多人同時大吼起來!然後就看到那些跳幫過去的海匪拚命地往船舷邊跑回來,手忙腳亂地抓住繩索就往下溜,有的在情急之下直接就翻過船舷往海里跳!
“干爆它”反應夠快做事夠絕!大概只有八九個人成功登船之後,它就毫不猶豫地扯起大三角帆,靈活地繞過皮納斯的船尾順着風就跑!
上次在拿騷的海岸兄弟大會期間德克幫就到處打聽。聽和泥哥說,那伙人應該是霸卡尼亞海盜團的,不會來拿騷。這次好不容易逮着了還能放過它?
“追!”榮兵就一個字!
如果是在寬闊的洋麵上比航速,“買只狗”絕對能把它追尿嘍!可惜,這死東西明顯是對薩巴島這邊的水文暗礁了如指掌。它刁鑽地專貼着海岸逃躥,拚命往島東南的“角灣”里扎去!
太陽已經從海平面落了下去,光線迅速黯淡下來。“買只狗”畢竟是條百噸之上的船,吃水比它深多了。這樣的光線下在“角灣”這片佈滿暗礁的淺水區跑,實在令人心驚肉跳!
果然,正在船頭觀察水情的老艾海伍忽然大喊:“Breakersahead!”(有暗礁)
“shorten!”(收帆減速)老德克馬上大喊……
“Layaloft!”(上桅)切里在喊……
“Hardport!”(左滿舵)螺絲在喊……
全船一陣忙亂之後,“買只狗”降下帆速,堪堪擦着那片暗礁左轉舵,緩緩駛離淺水區,心有不甘地又朝來路返回去了。
其實在“干爆它”鑽進角灣之前,“買只狗”還是有兩次機會能留下它的。可兩輪側舷的鏈彈全都慢得出奇偏得離譜!榮兵這才明白,海訓和實戰完全是兩碼事。
造船容易,燒錢唄。可為啥列強燒了錢組建起貌似強大的海軍卻都干不過英國海軍?海員和炮手的素質差着一大截呢!更何況,德克公司的海員才整訓了幾天?
“買只狗”是在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中回來的,皮納斯上所有的乘客水手都擠在左舷邊,瘋了似地朝“買只狗”拚命地鼓掌歡呼還朝空中扔帽子!一個假髮都被擠歪了的老傢伙使勁搖着胳膊用破了音的嗓子喊:“德克是你嗎?上帝呀!你可真是位天使……啊不不,你們是一群天使啊!”
德克幫的人愕然!定睛一看……喲,老熟人,原來是大夥在羅索和拿騷都見過的那位勞埃奇昂。
兩船的船舷緊貼用繩索拴上,德克幫眾人都跳上了皮納斯。每個人的手都被好幾雙熱情的手緊握着!埃奇昂緊抱着老德克,幾乎在用哭腔兒傾訴着感激之情。現場氣氛十分熱烈感人。
可這感人的氣氛忽然被一位女士憤怒的喊聲破壞了……
“船長,請您無論如何讓我搭您的船走吧,無論去哪兒都成!我實在無法忍受在這樣一群毫無榮譽感的人中間再多呆一分鐘!”
人們頓時像被澆了盆冷水,都訕訕地鬆開了德克幫的人,緩緩散開。榮兵這才看到,船中央的甲板上還有幾個人。
甲板上萎靡哆嗦地垂頭跪着一個被綁上的人,衣服幾乎被扯成了碎片,頭髮亂得像一把被狠狠在地上戳過的破笤帚。渾身上下只要是露着皮膚的地方全都帶着刺目的鮮血……但他還算幸運的了,他旁邊躺着的那三具慘不忍睹的屍體都是他同夥。
老德克抬頭望向那位憤怒的女士。她穿着一條寬大的帕尼埃裙裝,頭戴插滿彩色羽毛的碩大遮陽帽,看打扮非富即貴。
“德克船長是吧?您能想像嗎?這裏有六十二個人!其中成年男子三十九位!可這幾乎是一整船懦夫!當危難來臨之際,勇敢地拿起武器來保護女人和孩子們的,居然只有三位可敬的紳士!天哪……我懷疑自己真是在一艘文明國家基督徒的船上嗎?”
榮兵朝她說的那三個人望去,只見有個傷勢最重的躺在甲板上,兩個衣衫不整狼狽不堪的人正手忙腳亂地幫他包紮傷口……
“別動!不能那樣包!埃奇昂船長,您的船上居然連個醫生都沒有?雷特歐,回船上把我的醫用箱拿來,快!”豪威爾大夫一邊喊着一邊朝傷員跑過去。
被那個女人大聲指責之後,船上的男人們都露出或羞慚或不忿的神色。見德克幫的人都在輕蔑地看着他們,有幾個人忍不住出聲咕噥着……
“又不是我們怕死……”
“是船長命令不許抵抗的,我們有啥法子?”
“對啊,在船上,船長的命令就是一切。這是海上最基本的規矩和法則嘛。”
老德克扭臉瞪着埃奇昂:“你下令不許抵抗的?”
“是啊德克,你知道,我已經被搶過好多次了。要是每次都抵抗,那我早活不到今天了。沒辦法呀……”
“沒辦法你就不能幹點別的?難怪你老挨搶!上次在拿騷我就勸過你別干這行了,今天要不是我們碰巧守在這兒,你會害死這一船人的!”
“不、不會那麼嚴重吧?德克……”
“你知道個屁呀!這條白鯊旗的炮艇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把整整一船人連同婦女和孩子全都活活燒死了!”
埃奇昂的臉先是漲紅,繼而又變白了……他局促不安地垂頭不敢再看老德克。
那邊醫生忙活着給傷患清創包紮時,他旁邊那個戴假髮的紳士已經盯着榮兵看了半天。榮兵也好奇地打量他,覺着有點眼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那人終於遲疑地走了過來……
“您好,先生。”
“您好。”
“我看您有點眼熟,尤其是在西印度這邊,東方面孔可不常見。”
“我也覺得似乎見過您。”
“先生,三四年前,我在荷屬聖馬丁的一個酒館裏似乎……”
榮兵一拍腦袋:“您是那位……對了……魯特琴大師!”
“啊哈!您就是那位東方紳士!”他扭頭沖那邊興奮地喊:“博伊奧你快過來呀!真是他,那位非凡先生!”
這趟航程下來,沒伏擊到邪教大祭司,卻意外地救下了一船人。對榮兵來說,這也是太值得慶幸的事了!總算沒白來。遺憾的是又沒抓到那條“干爆它”。
在“勞埃奇昂”號被襲擊時那三位挺身而出的紳士,現在都上了德克幫的船。那三人中有兩個是榮兵見過的,就是他在聖馬丁島做碼頭苦力時,1713年1月4號在“比格印”酒吧里見到過的那兩位音樂家——小提琴大師“博伊奧米利安格”和魯特琴大師“巴尼庫查”子爵。
“買只狗”順路將主桅受損的“勞埃奇昂”號護送到聖基茨島的舊羅德鎮才分手。老德克站在船舷邊對向他揮手作別的埃奇昂大聲喊:“干點別的吧老友,至少以後販賣的商品中別再帶茶葉了。”
勞埃奇昂猶自不信地問道:“德克,茶幫真會為點茶葉就指使海盜殘殺整船的人?”
“呵!那有什麼奇怪?要我看哪,那幫錢蛆為了壟斷茶貿的利潤,沒準兒以後還能弄出個什麼波士頓傾茶事件,甚至籍此建個國呢!那個國以後殺的人豈不更多……”
三天後,德克幫回到了馬提尼克。把那個抓住的海盜押到法蘭西堡海事法院交給司法官,榮兵獨自去總督府做了彙報。
天賜良機變成白費心機,只抓到了一個與此毫不相干的海盜小嘍羅,梅蒙總督的臉色自然不大好看。但誰也不知是對方臨時改變了日期和航線,還是什麼其他突髮狀況打亂了原定計劃,自然也不能怪到榮兵頭上。所以總督大度地表示沒什麼,還安慰了情緒不佳的榮兵幾句。
榮兵悶悶不樂地出了總督府,習慣性地扭頭看了看三樓那扇緊閉的窗戶,就怏怏不快地低着頭走過了小廣場。剛走到“奇奇糖果店”的小樓拐角,忽然有位矇著面紗的女士拉了下他的胳膊。榮兵一驚!抬頭看去……
“您……”
“噓……請去那邊說話!”
站在糖果店東邊僻靜的小巷裏,榮兵驚疑不定地望着神色焦急的夏洛蒂夫人。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忽然小聲問道:“羅賓先生,有個叫托尼的孩子是你們的夥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