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
都講完了嗎?”費淵靠在走廊盡頭的一扇被封死的玻璃門上,有氣無力地問道。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像下雪前的天空。
“經過……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芩芩喃喃道。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低着頭。把所有的一切都對他,一個相識不久又並不那麼了解的人講清楚,她花了幾乎一個多小時,紅着臉,冒着汗,喋喋不休、語無倫次,好像小學生在向老師坦白做了一件什麼錯事,她常常浮上來這種感覺,倒不是因為她的故事本身,而是因為費淵的眼光。儘管他在她的整個敘述過程中幾乎一言不發,那平時就漠然無神的眼睛裏也仍然毫無表情,但芩芩卻從開始講就覺得彆扭,好像是一個悲痛欲絕的人對着一棵枯樹在嚎叫,或是一個欣喜若狂的人抱起了石頭跳舞……他為什麼連一點表示、一點反應都沒有呢?芩芩好幾次覺得自己再也講不下去,那故事本來就是那麼平淡,連講的人自己都沒覺得有什麼趣味。她硬着頭皮講,越是想簡單些便越是啰嗦個沒完;她厭煩了,她看出他也厭煩了,一點兒也沒有那種同齡人的好奇心。好像他早就猜到了是這麼一回事,好像他早就知道了有這麼一個博雲祥,好像他早就料到了芩芩要從照相館裏跑出來。他靜靜地聽着芩芩的敘述,一直沉默着。只是當芩芩講到這一句時,他才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芩芩說:“不照相,其實也沒有用,只是不願照。挽回不了,我知道。因為,因為……早已登記了……”她說得很輕很輕,由於羞於出口,輕得只有她自己能聽見。但她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啊”了一聲。他“啊”得很輕很輕,似乎也只有他自己能聽見,但是,芩芩聽見了。好像一股涼氣從頭襲來,叫她渾身發冷……“啊”是什麼?是驚訝嗎?還是氣憤?他是根本沒想到芩芩會同這樣一個人去登記呢,還是沒想到芩芩是一個“登記”過的人?這一聲“啊”,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此後,便是長久地沉默,長得足足能夠再講兩個故事,講一對情侶卧軌自殺,再講一對冤家言歸於好……“講完了嗎?”沉默被打破了,他神情沮喪地重複,算是芩芩這一番心的**得到的唯一呼應。可是,芩芩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句話。是的,她從照相館跑出來,穿過溜滑的大街,跑過凝凍的雪地,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跑到這兒來找他。無論如何,她期待的不是這樣一句話……
“經過……經過就是這樣……”她想快快結束自己的敘述,又加了一句:“自己釀的一杯苦酒,送到嘴邊,終究是不願喝下去……”“不喝下去,你打算怎麼辦?”他挪了挪身子,聲音嘶啞,冷冷問道。
“我,我不知道……我想,問問你……你懂得比我多……我自己,寧可潑了它的……”芩芩猛地甩了甩頭髮,眼裏突地湧上來一陣淚花。
“潑了?”他推了推眼鏡,好像由於受驚,鏡架突然從鼻樑上滑落下來。
“是的,潑了。無論如何,我不應向命運妥協。過去,是無知,是軟弱,自己在製造着枷鎖,像許多人那樣;津津有味地把鎖鏈的聲音當作音樂……可是,我突然明白了,生活不會總是這樣,它是可以改變的。在那枷鎖套上脖子前的最後一分鐘裏,為什麼不掙脫?不逃走?我想,這是來得及。來得及的……”芩芩哽咽了,她轉過臉去。
“可惜大晚啦……”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太晚啦……登記……你知道意味着什麼嗎……以前我並不知道這個情況……你告訴我得太晚了……假如我早一點知道,也許就不會這樣……”他把眼鏡摘下來,慢吞吞地擦着,好像要擦去一個多麼不愉快的記憶。
“以前,呵,你知道……我一直很苦惱……又不願用自己的苦惱去麻煩別人……我多少次想,就這麼認了……算了……”她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我的心是苦的,可是對誰去訴說呢?也許一個人一輩子也難於在生活里找到一個知音……”她的聲音發顫,自己覺得那淚水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了,她緊緊咬住了嘴唇。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以為你很單純……我實在並不了解你……”他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聲很重,落在芩芩心上,像沉重的鐵鎚。為別人惋惜的感慨聲決不會是這樣痛楚的,倒更像是在為自己嘆息……他臉上的表情是多麼冷酷呵,全然不像那天芩芩在他宿舍里曾經感到過的那溫和親切的一瞥。面對這冷然無情的沉默就是奔突的岩漿也會冷卻。呵,怎麼能這樣認為呢?他不是曾經慷慨激昂地說過——“你說過,人生的自的就是追求現世的幸福。而從戀愛的角度談幸福,就是獲得他所愛的人的愛。每個人都應該珍惜自己的存在,努力擺脫舊的傳統觀念的束縛,人應當自救!”芩芩訥訥說,突然,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想了好久,我不應當再錯下去了。我要找到我真正愛的人,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我想,你會告訴我,應該怎麼辦……”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的面容模糊了。他的眼鏡浸在她的一片迷茫的淚花中……
“你會告訴我的……”她抱着那最後的希望說道,“會的……我想,會的……”“不,我不知道。”他緊緊抱着自己的雙時,眼睛看着地上,“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說過的活,終究是說說罷了……生活很複雜,人生,虛幻無望……我們能改變多少?即使你下決心離開他,生活難道會變得多麼有意思嗎……我沒法回答你……你想想,別人如果知道我支持你和你的……未婚夫決裂,會……”昏暗的樓道里,鑽進來一片慘淡的夕輝,照着他蒼白而清秀的臉龐。窗外飛過幾隻烏鴉,呱呱地叫着,令人毛骨悚然。棉門帘在不停晃動的門上拍打着,卷進一團又一團白色的寒氣……
“再見!謝謝你。”芩芩客氣地把手伸給他。為什麼不謝謝呢?她腮邊、頰上、眼裏、心裏的淚,頃刻之間全沒有了,沒有了。幸虧沒有流下來,多麼不值得。
“這就走嗎?”他慌忙把手伸給她。冰涼,像大門上的銅把手。“要……借什麼書嗎?”他問。
她搖搖頭,笑了笑。陽光在她臉上跳動,她顯得是那樣坦然、平靜。她包好頭巾,朝門口走去。木門上的把手是溫和的。
“芩芩——”拉門的一瞬間,她似乎聽見他在背後急促地叫了一聲。他在走廊的深處,聲音太遙遠了,聽起來像一聲沉重的嘆息……
嘆息,到處都是嘆息。誰不會嘆息呢?誰不會指手畫腳地批評指責生活呢?好像他們生下來就該享有一切,而不是自己去創造。傅雲祥是這種人,而這個費淵——一度出現在芩芩心目中的美好幻影,莫非也是這種人嗎?他倒有幾分像揮舞着寶劍的騎士,把高山大河切開了讓你看,卻不管山塌地陷……可待到別人需要的時候——哪管他有幾分愛慕的人,他卻顯得那麼冷漠、自私,不肯伸出友愛的手……他或許每天都在深刻的思索中選擇自己的去向,卻從來沒有邁出去一步……他愛生命,卻不愛生活;愛人生,卻更愛自己。他在嚴酷的現實中被扭曲變形,你卻把這扭曲了的身影當作一個理想的模特兒……
“我會愛他這樣的人嗎?”芩芩問自己。她打了一個寒戰,似乎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驚愕了。但不久前她確實曾經主動地找過他,並對他滿懷着那樣一種深切的期望。這種期望與其說是一種感情的呼喚,不如說是一種對生活的執着的尋求。可是,失望,又是失望。對傅雲祥是談不上失望的,因為本來就沒有希望過什麼。而他……
也許生活里本來就沒有這樣的人,就像他所說的那樣虛幻無望。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事業、地位、品貌、性情……可是,這樣的人是沒有的,根本就沒有。芩芩從來沒有見過。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愛一個什麼樣的人。假如他和她在茫茫的人海中偶爾相遇,也許就會在淡淡的對視一笑中又默默地分手……“從來沒有愛過的女孩子是無力為自己描繪愛人的肖像的,即使多次得到過愛的女人也不會有愛的模式。那只是心靈奇妙的感應和吻合,是自己飛揚的氣質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得到的體現……”芩芩腦子裏猛地跳出了農場那位大姐對她說過的話,不由越發地覺得茫然……
“這樣的人是根本沒有的。”芩芩安慰自己說,一個人活到沒有人拉就爬不起來的地步,還活着幹什麼?我不會愛這個費淵,一定不會。讓什麼愛統統見鬼去吧!不要傅雲祥,誰也不要。有我的日語就夠了,有裝配合格出廠的儀錶就夠了,一輩子找不到你愛的人又怎樣呢?橫豎日出回落……呵,你怎麼也變得這麼冷酷了?如果不是為了像那隻小鹿樣地輕捷地朝前奔逐,你又為什麼從鏡子跟前跑出來?為什麼?你腮上凍成冰珠的淚水,是什麼時候淌下來的?你的心在吸泣,在悸動,誰能聽得見呵?這寒冷的北國,難道就找不到一顆溫熱的心么?不,不……聽到那歡快的叫喊聲了嗎?一陣高似一陣,像開江的冰排喧囂奔騰。那兒有一個冰球場,芩芩熟悉的。以前溜冰的時候,一有空她就愛看冰球賽。那才是生活——激烈、勇敢、驚險,充滿了力量、熱情和機智……芩芩禁不住向冰球場走過去。她的眼睫毛上結滿了霜花,身子卻走得發熱。
穿着五顏六色、鮮艷奪目的冰球比賽服的運動員,像彩色的流星一樣從眼前掠過。只看見絢麗的光斑在跳躍,明亮的眼睛在閃爍。長長的球拍,像一把靈巧的槳,在銀色的冰河上划動。而那小小的冰球。卻像蒼茫天際中的一隻神奇的小鳥,盤旋,翱翔,逗引着那些頭戴盔甲的“獵人”拚命地追逐它,它現倏而不見了蹤影……那些“獵人”都是些勇敢的好漢,他們奔走爭奪,你死我活,風馳電掣,叫人看得屏息靜氣、眼花繚亂。誰要是觀看冰球賽都會為他們拍手叫絕,那真是速度與力度的統一,剛與柔的絕妙對比。站在這激烈搏鬥着的冰球場面前,人世間一切紛爭械鬥頓時都變得緩慢、平淡了……
冰鞋在自由地滑翔,像跑道上的飛機輪子。可它無論轉速多快,卻永遠不會起飛、但能滑翔畢竟也是一種幸福,總比在爛泥里跋涉強,比在平路上亦步亦趨強……只要你會滑翔,你就會覺得自己早晚是要飛起來的……會的。
冰刀呵,久違的朋友。你尖利的脊樑,要支撐一個人全身的重量,受得了嗎?踩在一根極細的鐵條上,作這樣危險的表演。不僅要保持重心上的平衡,還要保持信心上的平衡。這冰場真像人生的舞台,說不上什麼時候就摔倒了,扔出去老遠,可是。爬起來還要再滑。你總是暗暗地鼓勵人勇敢地站起來,重新站起來的……
你奔過來,飛過去,急急忙忙在那光滑的冰面上留下一道道印痕,好像你天生就是刻劃傷痕的,連眉頭都不皺一皺。難道花樣滑冰的明星、冰球比賽的冠軍,竟然是從傷痕上站立起來的么?不過不要緊,真的不要緊,傷痕纍纍的冰場,澆上凈水。總是一夜之間就可以恢復原狀。運動才留下傷痕,而冰場怕的是寂寞,聽聽這呼喊聲,喝彩聲——忽然,從離芩芩很近的冰場上,紅隊和籃隊的兩個運動員相撞,圍觀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其中一個人已被騰空挑起,一個斤斗翻出了冰場綠色的柵欄外,重重地摔在一棵楊樹下的雪地上,滾下坡去。四周的觀眾發出了一陣驚呼。
他就捧在離芩芩不遠的地方。芩芩眼見他用胳膊在地上掙扎了一下,卻沒有氣力爬起來。她急忙飛跑過去。
“要緊嗎?”她彎下腰去攙扶他。望見他的臉色蒼白,她心裏充滿了憐憫,“疼嗎?”“沒事。”他咬着牙說,額上跳着青筋。他努力想站起來,翻了一個身,用手撐着地面,果真站起來了。好像一個受傷的武士,穿一身古怪的花衣服,戴着頭盔,在雪地上站着,嘴裏大口地噴着白色的霧氣。
看熱鬧的人都圍上來了,運動員和教練也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怎麼樣?傷着沒有?”“真他媽的缺德,快輸了就在合理衝撞上使招數。”有人忿忿不平地嚷嚷。
“嗨!”他忽然興奮地叫起來,一隻腳在原地跳着,若無其事地擺了擺手,“沒成想我這麼結實,骨頭茬摔摔倒緊繃了,沒事,上場!”他說著,很快走了幾步,敏捷地一個翻身又跳進了冰場。
他的聲音好像在哪兒聽見過,眼睛也很熟悉。他扶着綠柵欄活動了一下腰,忽然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什麼人。他看見了芩芩,感激地朝她笑了笑。
“是你?”芩芩差點要叫出聲來。怎麼會是你呢?你這個受苦受難的不幸的人,居然還有興緻在這兒參加冰球比賽?全身武裝得像一個古代的騎士,差點叫人認不出來。你那矯健勇猛的身影與你平時那謙和寡言的外表顯得多麼不相稱。假如不是在這裏遇見你。真難以相信,你對生活還會抱着這麼大的熱情。我不了解你,可你卻那麼使人難忘。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了你呢?不,我並沒有注意過你,而是你,不可抗拒地闖入了我的生活……
他消失在那一群五彩繽紛的冰球運動員的行列中了,再也找不到他。穿着相同服裝的冰上運動員,假如沒有背上的號碼,是難以區別他們的。可是,他們卻包裹着一顆顆不同的心。世上許多人看起來很相似,然而開口說話,卻有着天壤之別。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幹着又臟又累的水暖工,還有興緻在這兒打冰球。什麼時候學的這一手?也許是在小學?連媽媽都沒有,誰給他買冰刀?到底哪一個是他呢?當然一定是那個最靈活、最勇猛的,像一隻快樂的小鹿,穿過森林、越過雪原,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的……
“曾儲!”她脫口而出。沒有人聽見。他當然不會聽見。她的臉紅了。
那小鹿奔跑着,冰球在雪野上滾動,像透明的鹿茸上掛着的銅鈴……
芩芩!一聲氣急敗壞的叫喊從身後傳來。小鹿消失了。
“芩芩!”喊得聲嘶力竭,好像地球頃刻就要爆炸。他,呵,面容沮喪,神情惱怒,氣勢洶洶地朝她跑來。芩芩沒想到傅雲祥會找到這兒來。他一定跑遍了全城。那模樣兒真叫人可憐,淡淡的小鬍子上結着冰凌,連帽子也沒戴,耳朵凍得通紅……
“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嘴唇在哆嗦,“你……”芩芩有點心慌,她避開了他兇狠的目光,突地感到一種難言的慚愧。他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她憑什麼這樣對待他呢?無論如何,那事情的結局是明擺着的,她何必要無事生非地從照相館裏跑出來呢;讓他在這寒風中心急如焚地到處找她,凍得鼻子都發紅了……
“跟我回去。”他大聲嚷嚷,像一頭髮怒的棕熊。
芩芩留心地看了一下四周,很快從冰場邊上的綠柵欄下走開去。她不願讓別人注意到他們,尤其最冰場上的運動員。剛走開,就聽見了冰場上熱烈的歡呼聲,大概是比賽結束了。紅從贏了還是藍隊贏了呢?當然是藍隊,他是藍隊的……
“跟我回去!”他伸出一隻戴着棉手悶的手來拽她,像一隻大熊掌。
從冰場裏三三兩兩散出來不畏嚴寒的冰球愛好者,熙熙攘攘地擠滿了狹窄的路。芩芩四下張望了一下,張望什麼?怕那個運動員看見么?
“為什麼,你說?”他格格地咬着牙。
……當然,他不會那麼快就出來,他要脫下運動服,換上那件油滋麻花的黑大衣……
“你說,為什麼……”他咬着嘴唇。
……不能再站在這兒,不能再站下去了。黑大衣……
“你走不走?”傅雲祥的聲音裏帶着威脅,粗暴又兇殘。他的大手像鉗子似地捉住了她的胳膊,使她動彈不了。她又張望了一下,竟乖乖地跟他走了。
電車站人多極了,正是下班的時候。
“我自己會走!”芩芩猛地甩掉了他的胳膊。
傅雲祥在一棵光禿禿的榆樹下站住了。
“你……你……”他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芩芩心裏又升上來一股憐憫的隱情。“你……你知道,我是愛你的……”她想他一定會這麼說。他是愛她的,可她不愛他。她早就該告訴他,為什麼一直拖到今天?
“你……”他的嘴唇動了動,惡狠狠地說:“你把我坑了!”是的,他是說:“你把我坑了!”而不是說:“你知道,我是愛你的。”如果他說一句,芩芩或許會感動得掉淚,會同他一起回去的。不,即使后一句也不會,不會……
你倒是說呀,到底為什麼?他又重複了一遍。天暗下來了,風很硬,他用兩隻手捂住了凍得通紅的耳朵。
電車來了,上車的人在“生死搏鬥”。他邁了一步,又退回來了。他看了她一眼,聲音忽然變得溫和了:“你說,是不是因為你突然肚子痛起來了才走的?”“不是。”“那……是不是突然遇見了熟人?”“不是。”“那就是,就是你又把筆記本落在業大教室里了……”“不是!”芩芩憤怒地叫起來,“不是!”她那麼大聲,引得旁邊好幾個人朝她看。那不遠的電線杆下站着一個黑糊糊的人影。好像打算走過來,卻又忍住了。
“那到底為什麼?”傅雲祥的聲音也變得急躁而粗橫了,“你叫我怎麼向家裏、向大伙兒說呀?”他痛苦地喘息着,拚命揉着他的耳朵。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不明白!”芩芩突然咆哮起來,“什麼也不為!是我自己要走的,我本來就不想去,壓根兒不想進那個照相館!我什麼也不為!不為!”傅雲祥長長地鬆了口氣。
“你不願穿紗服照結婚相,你倒是早說呀。不照就不照唄,也不能這麼調理人,不照結婚相,也……”“我壓根兒不想結婚!”芩芩猛地打斷他,痛苦地長吟了一聲,“我統統告訴你吧,我根本不願同你結婚!”“你耍什麼小孩兒脾氣?你以為鬧著玩兒哪?”傅雲祥倒嘿嘿笑起來了,“虧你說得出口,是不是神經有點不正常?”“你給我走開!”芩芩突然哭出聲來,她掩住了自己的臉,“我不想看見你,我寧可死……”傅雲祥獃獃楞在那兒,張大了嘴。他似乎剛剛開始清醒了一點,又好像越發地糊塗了。他站着,兩隻手捂着耳朵,忽然暴怒地喊道:哼!不要臉!我知道你,像只蜘蛛,到處吐絲,吐情絲……
吐絲?你也懂得什麼叫吐絲嗎?人人都有吐絲的本能,可有的好比是蜘蛛結網捕食,有的是縫紉鳥壘窩。而我,我是野地里柞樹林裏的一條蠶,吐出絲來作繭自縛,把自己的心整個兒包裹在其中,嚴嚴實實地不見一點光亮,誰知何年何月才能化作一隻蛹,再變成一隻娥子,咬破繭子飛出去呢?你不會知道,永遠不會知道的……
“吐絲?”芩芩冷笑了一聲,忽而大聲叫道:“我是要吐絲的,我要吐好多好多絲,織十六條結婚用的緞子被面……”“神經病!”傅雲祥罵道。
電車來了,不遠處電線杆底下的人影卻不動彈。
“走不走?”他推了她一下。
“再織三十對枕套……”“走不走?你不走……再不走我……”芩芩轉過臉緊張地盯住了他。“再不走我……”怎麼?就鑽車輪子底下去嗎?有這種勇氣,芩芩會感動,會回心轉意。真怕你有這種膽量,可千萬別於這種蠢事。我寧可同你一塊兒鑽進去的,千萬別……
“再不走我……我的耳朵要凍掉啦!”他怒氣沖沖地嚷嚷,扭歪了臉。
“你走吧!”芩芩平靜地說。他的耳朵沒掉,可她的心,同他之間繫着的那最後一個扣,無情地掉了,徹底掉了。
“你等着!”他咬了咬牙,踩了跺腳,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上了電車。車門在他身後“咔嚓”關上了,車窗上是一片厚厚的白霜,什麼也看不見。車哐哐地開走了,捲起一陣灰色的雪沫。
“一切都結束了……”芩芩無力地靠在榆樹的樹榦上,兩行冰涼的淚從她的臉頰上爬下來,鑽進圍脖里去了。她渾身發冷,腳已經凍僵了。兩條腿發軟,胳膊卻在微微顫抖……她覺得自己很衰弱,一點力氣也沒有,好像要滑倒。她轉身緊緊抱住了那棵樹,把臉頰貼在粗糙的樹榦上,無聲地飲泣起來……
一切都結束了……不,也許這一切才剛剛開始……“你等着!”他惡狠狠地揚長而去……接踵而來的將是父母的責罵、親朋好友的奚落、鄰居的斜眼,背後的指指點點、風言風語……傳遍全廠的頭條新聞,然後。編造出一個又一個離奇古怪的故事……如山傾倒的輿論,如潮湧來時譴責,會把她壓倒、淹沒,而無半點招架之力。她有什麼可為自己辯護的呢?沒有,半點也沒有。既沒有茹拉甫列夫畫的那個新娘的父親,傅雲祥也決不是母指姑娘的那個黑老鼠未婚夫……既沒有人逼迫過她,也沒有人欺騙過她,一切都是她自願的,雖然她並沒有自願過。如今,她將被當成一個繪聲繪色的悲劇故事裏不光彩的主人公而臭名遠揚……一切都剛剛開始,可一切都完了。名聲、尊嚴、榮譽……都完了。或許父親還會把她從家裏趕出去……
可是,她卻什麼壞事也沒有干呀。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難道真的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嗎?她痛苦地拍打着榆樹的樹榦。樹榦在黃昏的冷風中發出“□——□——”的響聲。榆樹已掉盡了最後一片樹葉,無聲無息地苦熬着冬天。它也許已經死去了吧?那枯疏的寒枝上沒有任何一點生命的跡象。或許死了倒是一種解脫呢,芩芩腦子裏掠過了這個念頭。不知哪一本書里說過,寧可死在回來了的愛情的懷抱中。而不活在那種正在死去的生活里……她找到了她的愛情嗎?如果真的能夠找到……
“要送你回家嗎?”一個聲音從榆樹的樹心裏發出來,不不,是樹榦後面。她吃驚地回過頭。恍然如夢——面前站着他——曾儲。
“很對不起……剛才,我聽見了……”她低着頭,不安地交換着兩隻腳,喃喃說,“從冰場出來,看見了你們,好像在吵架……我怕他揍你……所以……”他善意地笑了,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
“你……不會見怪吧……我這人……好管閑事。”他又說。
芩芩腦子裏閃過了剛才電線杆下的人影。
“天太冷,會凍感冒。你……總不比我們這種人……抗凍。”“你都聽見了嗎?”芩芩抬起頭來。冷冷地問。
“聽見一點。聽不太清……我想,你一定很難過……”芩芩沒有作聲。
“也許,想死?”他又笑了,卻笑得那麼認真,絲毫沒有許多年輕人臉上常見的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
“我給你打個比方吧。”他爽快地說,輕輕敲了敲那棵榆樹的樹榦,“比如說一棵樹,它既然是一棵樹,就一定要長大,雖然歷經風雨、電擊、雷劈、蟲蛀,但是它終於長大了。長大了怎麼樣呢?總有一天要被人砍下來,劈下來做桌子、板凳或其它,最後燒成灰燼。一棵樹的一生如果這樣做了,也就是體現了樹的價值,盡了樹的本分。人難道不是這樣的嗎?他生來就是有痛苦有歡樂的,重要的在於它的痛苦和歡樂是否有價值……”呵,榆樹,這半死不活的冬眠的樹木,在他那兒竟然變成了人生的哲理,變成了死的註釋,揭示了生命的真諦。他怎麼能打這樣好的比方,就好像這棵榆樹就為了我才站在這裏……可你是什麼?你是一棵白樺,還是一棵紅松?或許是山頂上一株被雷劈去一半的殘木……你看起來那麼平常、普通,你怎麼會懂得樹的本分?也許你是一棵珍貴而稀有的黃菠蘿,只是沒有人認得你……
“要我送你回家嗎?”他又重複了一遍,眼睛卻看着別處,顯然是下了好大的決心。
送我回家?怕我挨揍?怕我暈倒?謝謝。我不要憐憫。我要人們的尊重、理解和友愛,而不要別人的憐憫。何況,你自己呢?你滿懷熱忱地向別人伸出手去,好像你有多大的能量。我向你訴說我心中積鬱的痛苦,可你所經歷過的那些不為人知的苦難又向誰去訴說?水暖工,你這個卑微而又自信的水暖工,你能拉得動我嗎?我不相信。那些閃光的言辭和慷慨激昂的演說已經不再能打動我的心了,我需要的是行動、行動……
“要不要我……”他又問,裹緊了大衣。
“不要!”芩芩的嘴裏突然崩出兩個字來;“不要!”她又說了一遍。
他默默轉身走了。棉膠鞋踩着路邊的雪地,悄然無聲。是的,他穿着一雙黑色的棉膠鞋,鞋幫上打着補丁……
小鹿在穿過雪原時,奔跑得輕快而敏捷,自然也是這樣,沒有驚無動地的響聲。它在雪地里留下自己清晰的腳印,卻總沒有人知道它奔向了哪個無名的遠方……
“曾儲!”芩芩在心裏輕輕呼喚了一聲,緊緊閉上了眼睛。
冬天傍晚的夜霧正在街道兩邊積雪的屋頂上飄蕩、瀰漫、擴散。西邊的天空,閃現着奇異的玫瑰紅……
芩芩睜開眼睛,忽然發瘋似地想去追他,但他那粗壯結實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那一所童話般的小木屋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