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河鎮(四)

白石河鎮(四)

小椿又一次回到小鎮的街市上時,已經沒有了昨日的新鮮喜悅,看什麼都覺得詭異。

說好的歌舞昇平,滿路花光呢?

怎麼她出山當頭遇見的人族城郭就這麼陰間!

嬴舟耳邊的碎發被扯得微微刺疼,終於垂目放下視線來,瞧見胸前的一縷青絲正掛在枝頭,險些讓她揪成了一把遮風避雨的簾帳。

少年語氣涼涼的:“不是說不想走,要在這裏多待幾日嗎?”

“現在滿足你了,愛待多久待多久。”

小椿:“……”

不,她不想了。

而且最初自己也不是那個意思啊。

“福氣東來”客棧照舊在迎來送往,年輕的夥計勾着腰身,笑得一臉喜慶,滿口說不完的吉祥話。

嬴舟站在十步開外的大柳樹下,環抱花盆的胳膊略緊了一緊,他低聲道:“如今,要驗證我們是否還在此前的那個‘白石河鎮’,就看他了。”

小椿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愈發戒備地盯着那個圓臉乾瘦的小跑堂。

無論是昨日還是今日,接待他倆的都是他,倘若此人還記得白天發生的事,那麼當嬴舟走上去時,他肯定會說……

“客官您回來歇腳啦……喲,盆兒您還帶着出去吶。”店伙堆起討好的笑,“路上辛苦,小的給您備點熱菜熱飯?醬鴨、烤魚、獅子頭,您愛吃什麼?”

嬴舟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兩眼,“飯菜就不用了。”

隨即問說:“我的房間在何處?”

他答得很順溜,“二樓正數第二間呀。”

“怎麼,可要小的帶您上去?”

“不必。”他擺擺手。

折騰了半日,到此時進屋坐下來,窗外的日頭已漸漸偏西,有極耀眼的暖陽筆直而絢爛地投射在桌邊。

小椿被他擱在天光能曬着的一小塊拱形的黃暈里,葉子尤其青綠。

“也就是說,我們一直都在最初的‘白石河鎮’?從頭到尾也只有一個‘白石河鎮’?”

嬴舟不置可否地從床頭的抽屜內翻出紙筆,粗粗地打了個方框,“這是城鎮。”

“左側是城西,右側是城東,我們從城東出去,然後——”

他用墨汁勾出一條碩大的圓弧,連接首尾,“又回到了城西。”

“哦。”小椿打了個響指,豁然開朗,“是不是就像鬼打牆?”

看得出她是真的很喜歡鬼怪傳說了,什麼都能往其中靠。

後者略掀眼皮,“你就這麼理解吧。”

嬴舟是個天生怕麻煩的人,言語間的敷衍壓根不做掩飾,假如另換旁人在場,相處那麼些時日不難察覺到他話里話外的嫌棄,也得虧是小椿,還覺得對方肯搭理自己,想來是對她很好呢。

她支起滿身單薄的枝葉,一副苦惱之色:“可為什麼會這樣呢?”

為何會這樣並不重要。

或許是哪個妖怪興風作浪放下的結界,也或許是天降異象,星辰有變。總之走不出的死胡同已經在這了,眼下當務之急是要知道如何出去。

嬴舟捏着筆桿,輕輕在邊沿敲了一敲。

按常理來說,他們出了城,應是直走往前,既然道路最終變成了弧向,那麼一定在某處藏着不曾發現的,誘導人視線的誤區。

“是這裏吧。”

一條樹枝忽的落在了紙上圓圈開始打彎的地方,“按常理來說,我們出了城,應該是直走的才對,既然最終成弧向調轉,那麼能動手腳的,只會在此處。”

像是有人刻意將山道從中截斷,再凹成了一個圈。

小椿一語方畢,就發覺嬴舟側着臉,神色古怪地盯着自己。

她狐疑地上下一端詳,“我怎麼了?”

少年忽然有些認真:“沒什麼。只是沒想到,你原來也不是那麼笨。”

小椿:“……”

他到底對人有什麼誤解!

“我好歹是個活了三千年的大妖,僅是對人間之事不甚明了而已,不代表我腦子有問題啊。白於山千萬草木,數百走獸,最終也就只出了我這麼一頭穎悟絕倫的樹精,說明什麼?說明我已經是非常的出類拔萃了……”

她叉着枝葉據理力爭。

嬴舟就看着盆兒里的樹苗手舞足蹈地給自己臉上貼金,眼底的笑意正要牽至唇角,冷不防耳朵不自控地動了一動。

他驟然凝神,表情嚴肅地吸氣嗅聞。

有什麼味道……是絨毛的氣味。

某種獸類身上的絨毛。

嬴舟的雙目陡然睜大,猛地轉向門邊時,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對帶簇毛的尖耳一閃而過。

出於追擊獵物的本能,少年噌然一下原地跳起,後腿的筋脈好似在催促着肌肉,不住鼓顫。

“你在屋裏好好待着,我出門一趟很快回來。”

小椿:“啊?”

她還只來得及“啊”出前半聲,眼底驟風鋪面,再抬眸,房中連個人影也沒有。

嬴舟跑到走廊上時,陽光灑出了黃昏的色彩,將半壁客棧都照出柔軟的橘紅。

他目光凌厲地橫掃大堂,胸腔里有蓄勢待發的聲音,底樓幾個食客抬頭狐疑地往上看了兩眼。

鼻中快速分辨着周遭各色各樣的氣息,嬴舟近乎三兩步便跨下樓梯,直奔街市。

妖化作人形掩藏與塵世間的時候,假如道行高深,又有心遮蓋自己的身份,縱然是同族也很難將其與尋常凡人區分開來。

但犬類不同。

狼犬的鼻子有別於其他走獸,特別是已開靈智的犬族,天生就擁有極強大的嗅覺。

嬴舟撥開吵嚷的行人商販,順着氣味追蹤。

城裏有妖。

而且這個妖還行為鬼祟,特地扒在自己門口偷聽……是有什麼企圖?

對方會不會就是這場異變的主謀?

當他在城郊稻田近處剎住腳,四下的天幕沉沉而降,鋪開一大片幽暗的淡藍色。

慵懶的蟲鳴和蛙叫半死不活地□□了兩句,倏忽間戛然而止。

嬴舟眼光一瞥,最後落在一棵矮槐樹前,倒也不急着開口,只神情冷傲而淡定地注視着那處。

很快,他就聽到一縷尖細輕嘲的笑聲。

“不愧是年輕的小妖,體力就是好,跑得還真夠快的。”

一個身形略顯低矮的男子自樹後步出,吊著三角眼,鬍子拉碴,五官上下無不透露着蔑然。

“你不是故意要引我至此嗎?”嬴舟並未怯場,一抬下巴,“這不正合你意?”

“說的是沒錯。”

小個子陰測測地一抹鼻尖,“不過你這小子,口氣太大。”

他齜了齜牙,“我平生最不喜歡目中無人的年輕後輩。”

“是嗎?”嬴舟自掌心拍開一柄裹燃着深紅烈焰的長刀,“那你可得好好珍惜一下這刻時光。”

“往後,就沒那個機會不喜歡了。”

刀光映着火光在刃上幽微地一晃。

他正要上前,突然察覺到背脊無端傳來的壓迫感。

嬴舟略一側目。

只見身後不知何時竟又站了個一模一樣的矮個子三角眼,同對面之人呈前後夾擊之勢,將他包餃子一樣困在中央。

嬴舟終於明白了來龍去脈,不咸不淡地笑了一聲。

“我當是什麼,原來是雙生兄弟。”

“是啊。”對面的矮個子倨傲地活動脖頸,“雙生兄弟就這點不好,什麼都要均分着吃。”

“瞧你生得倒也整齊,本想着給你個體面的,可惜了。”

話音剛落,他就地掀開兩道颶風,當場化作一頭灰白相間的淺色猞猁。

威武雄壯的四肢拔地而起,足有兩頭雄獅那般高。

二者一前一後,雙雙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山道上單薄的嬴舟,裂開大口咆哮了一聲。

“既然不好分,那就只能腰斬了——”

猞猁類貓,獠牙都是前門牙尖而頎長,頭圓嘴闊,舌上帶鉤,大嘴張開,能清晰的嗅到其間濃烈的腥味。

這貓妖吃過生食。

嬴舟見狀,不緊不慢地收了自己的刀,繼而垂首闔目。

暴烈的風火自足下一躍而上,將他周身裹挾於其中,兩隻猞猁一口還沒下去,只看到目之所及里,火焰越升越高,猛然躥了數丈,龐然大物一般籠罩在頭頂。

兩人猶自保持着張大嘴的姿勢,斜眼往腦袋上看去。

剛露臉的月圓之下,銀灰色的狼犬挺拔如山,一身毛髮蓬鬆稠密,年輕又健康,那雙利眼鋒芒畢露,黑曜石般冷冽非常。

兩隻猞猁的耳朵頃刻就折到了腦後。

一句罵娘幾乎要脫口而出。

居然是犬類!

還是這麼大的!在圓月之下的犬類!

妖精從無羞恥之心,說認慫就認慫,當即掉頭便要逃,然而這頭狼的舉止也足夠迅速,利爪一抬,輕輕鬆鬆地將二者摁在掌下。

兄弟倆掙扎着蹦出幾聲貓叫,體會到了雙方的實力差距之後,當下也不放狠話了,轉而開始上演一場精彩的兄友弟恭。

“我們兩個人都有四五百年的修為,你一天吃兩隻,內里也承受不了的。”

另一個瘋狂點頭:“是啊,是啊!”

那邊的指過來,“你先吃他吧,他妖力比我小上些許,你好消化。”

對方一聽,這還得了,忙道:“不不不……你先吃他,他是我哥,妖力強盛,夠你一夜間多漲好幾年的修為。”

“他的妖力也不少啊!你先吃他,為了身體着想,聽我的……”

“不不不,先吃他,長幼有序……”

嬴舟冷冷地睇了兩人一眼,慢條斯理地抖抖毛髮,一點也不着急。

*

秋夜闌珊,客棧內的飯點剛過,大堂中還零零落落坐着些喝茶閑談的食客。

小二望見嬴舟上樓梯,自就熱情洋溢地跑來問安了。

“公子您又外出忙去啦?嚯——”他這才看清對方手裏的兩個活物,“好漂亮的山貓啊,您哪兒得來的?”

他答得隨便:“郊外獵的。”

夥計嘖嘖稱奇,想不到這位客人還有此等手藝呢。

嬴舟推開房門,正要把兩頭捆得結結實實的猞猁放下,目光往窗邊一投,動作登時就停了——

本應待在桌案上的陶瓷花盆不翼而飛。

他在那裏稍頓片刻,恍惚意識到了什麼,繼而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下樓行至後院。

將那盆安安靜靜擱在角落裏曬月亮的白櫟樹苗給撿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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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開·二·度

澆shi只會遲到,永遠不會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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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喬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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