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家!!!
當我醒來時,房間內失去她的蹤影。
我跳起床來,梳洗,看看時間,已是中午。我錯過了早餐。
穿了泳褲,赤足走過沙灘,我走到餐廳。向餐廳內一望,吃午餐的人群中,不見她的蹤影。
我走到自助餐櫃前,取起一片密瓜,抓在手裏,邊走邊吃。
穿過綠林,我走到她房間前。向屋子的玻璃內望,屋子內根本沒有她的蹤跡。
我伸手按了三次鈴,沒人回應,於是我繞到海邊。
一片蔚藍色的海洋中,她坐在珊瑚礁上。
迎着海風,她身上披着長沙龍,沙龍一半繞在她身上,另一半浸在水內。
她迎着海風,髮絲飄揚。
我涉水走過珊瑚礁,步近她身邊。
“桃子。”我喚,
她轉頭看看我,又轉開臉去。
“你不會對我像佩佩一樣吧?”我問。
“我對佩佩怎麼了?”
“一夜之後,把他揮開。”
她回眸一笑。“你覺得你跟他們有相異之處?”她問。
“有。”
“何處相異?”
“你聽過我的心,聽不出來嗎?”我坐到了她身邊。
“不要說你愛上了我,”她淡淡地笑了起來。“那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老得令人生膩。”
我在陽光下看她,她膚如古銅。非常健康的色素,一身防晒油,不施脂粉,卻驚人的青春美艷。
當我牢牢注視她時,她突然轉開臉去,吸吸海風,仰起臉。
“這塊珊瑚礁,曾經死掉不少海龜,你猜不到吧。”她跟我說。
“是嗎?”
“許多年前,這兒根本沒有這間酒店,島上只有一個工廠,”她說。“是制海龜湯的工廠,他們在這兒捕海龜,在這兒宰割,然後,就地製成罐頭湯出口。”
她看看我,皺上眉。
“你知道海龜的天性嗎?”她跟着說:“它們在原地孵卵,原地出生。然後,投向大海。但每當產卵時,無論遊行多遠,它們必回原地產卵。”
“嗯。”我牢牢捕捉她的表情。
“卻沒有想到,當它們回來時,制湯的工廠,將它們一一捕捉、宰殺···結束它們的生命。”就在此刻,她臉上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們闖出海去,游得那麼遠,那麼自在,又為什麼要回來呢?”她怔怔低喃。“它們回來,難道不知道有人在等待,要宰割它們嗎?”
我心中一稟。看她的表情,聽她的聲音——難道正在用那些海龜的命運,比喻着她自己?
一陣疑惑自我心底升起,令我失神。
“若我是那海龜,我會越游越遠,永不回頭。”她斷然地說。
“它們回來,因為這是它們的家,”我低聲說。“有家,當然要回來。你不想家嗎?”
“不。”她回答得根本不假思索。
“你從不想念家人?”
“不。”
“怎麼可能···”
“你不是把你的初戀情人忘了嗎?”她笑。“為什麼我不能?”
“家裏還有誰?桃子?”我故意問。
“一大串的人。”她聳聳肩。“我們一家人十個兄妹。”
我瞥了她一眼。有的人說謊面不改色,是狡猾?還是天生就是一個女演員?分不清楚。
“出生馬來西亞?”我又問。
“東岸。你聽說過‘關丹’嗎?一大片的海,無懷的沙灘、椰樹、陽光···”她咪上眼。
層出不窮的故事,她的地理科目,必然比我在學校里的成績好。
“一個人大老遠的到‘大堡礁’來,為了不想回家?”我問。
“自由自在的生活多好,不是嗎?”她反問。“我就是不想回家。”
“這樣年輕的女孩子,能整天在外面旅行,必然有一個很富有的家庭。”我故作猜測狀。
“我有一雙手,”她伸出手來。“到了哪兒,做到哪兒。”
“你做過些什麼?”
“售貨員,餐廳招待員,”她說。“推銷汽車,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
她必然以為我是白痴。
“做這些工作,不能住在島上最昂貴的房間內吧?”我笑。
“這一段時間,我經濟寬裕點。”她說。“有時候,我遇上一、兩個闊氣點的男朋友,他們負擔我一點開支。”
“哦,原來如此。”
她深深吸一口氣。“看,陽光、海洋、珊瑚、空氣···我到了這兒,才發覺世界之大。人一離家,可以一生一世不回去。多自在。”
“是你家裏的人令你憎厭?”我問。“你爸?你媽?還是兄弟姐妹?”
“每一個人都令我憎厭。”她想了想。“最憎厭家,住在家裏的每一個人,都令我討厭。”
“有什麼特別原因?”
“有,”她煞有其事地說。“因為那一整家人,都不是我的親人。”
我看她一眼,知道她又在說謊。
一個竟能如此迅速把告訴編出來的人,必有超人的智慧。我想看看她的智慧。
“你剛才說你有十個兄弟姐妹,怎麼不是親人?”我很認真的問。
“你不明白。”她說。“他們是我爸前一個女人生的。”
“哦。你爸有兩個老婆?”
“兩個。”她說著一閃眼。“另外又有兩個。”
“四個,”她說。“兩個住在一起,兩個在外面住。加起來,四個。”
“你爸有四個老婆?”我嘩然。
她當然不知道我見過她爸烽火戲諸侯,不然,她絕對不會浪費時間和我在這裏吹牛。
“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四個女人,有什麼奇怪?”她笑笑。
“奇怪,他的老婆們怎麼不告他重婚?”我一本正經的問。
“你都忘記了!張為民!”這一次她竟然記得我的姓名了。“我爸是在馬來西亞的‘關丹’,我不是說了嗎?那兒的男人,可以有四個老婆的。”
“噢!原來如此!”我作恍然大悟狀。
“我是最小的女兒。”她低聲說。“其實,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媽生下我,令我爸以為我是他的千金。其實,嘿,不是的。”
“不是!你不是你爸生的啊?”
“你給我生個出來看看。”
“諤諤!”
“我是我媽生的,但我不是我爸的骨肉。”她說。“媽只是讓他以為我是他的骨肉,這樣,就能生養大我,不必我受苦。”
“那麼——你是什麼人的女兒?”
“一個漁夫,”她眼珠一轉。“一個非常英俊的年輕漁夫,是我媽的情夫。”
“是你媽不忠?”
“是我母親忠貞,這才生下我。”她改正我的話。“我媽跟那年輕的漁夫,自小青梅竹馬,但是我爸使強,要娶我媽。媽本來不肯,是因為肚子內有了我,這才嫁他···”
“既然這麼愛那個漁夫,”我立即找尋漏洞。“為什麼不做漁家婦?”
“做不成。”她攤攤手。“那個漁夫一次出海,海上的龍捲風把他捲走了。”
“我的天啊!”
“媽就跟了現在這個男人。”她嘆口氣。“我雖然生在那個家裏,但我不是他的骨肉,絕對不是!他們討厭我,我也討厭他們。我倒不如一走了之。”
我牢牢的看着她。
“什麼事?”她問。“為什麼這樣看着我?”
“你真悲慘,有個如此的家庭。”我強逼自己相信她的故事。
“我永遠不會再回去,絕對不會。”她再三說。“我在外頭餓死,也不回去。”
“你總想念你媽吧?”我問。
“我媽?算了吧!”她淡淡說。
“又怎麼?”
“她不夠堅強。如果她真的堅強,她的愛人遇難,她就要堅挺下去!為什麼要嫁人?守住,一身孤獨,不好嗎?”
“你自己剛才不是說了嗎,她要養大你,不令你受苦啊!”我提醒她。
“嘿!偉大!”她冷冷笑道。
“回去。”我低聲對她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能與家比。鳥倦知歸,我相信有一天,你必然會希望回去。”
“絕對不會。”突然,她側過臉來,看我一眼。“你呢?”
我暗暗一驚。“我什麼?”
“為什麼你儘是問我,你不說說你自己?”她緊覺起來。
“哦,想知道我?”我聳聳一笑。“我絕對沒有你這樣曲折離奇的身世。”
“說來聽聽。”她極有興緻。
我咬咬唇角,發現自己編故事的本領,是九流加一流,十足第十流。
“我爸有錢,”我說。“我是獨子。”
“到這兒來···是獨自來度假?”
“我說過了,那個成小彬···”
“哦,你的愛人。不是結婚了嗎?”她問。
“對,我傷心了好一陣子。我爸就建議我到比較僻靜一點的地方來···靜一陣子,躲開煩惱。”我終於編造了一個最簡單的故事。
“原來是來養傷的。”她輕輕說。“心頭的傷。”
“是吧。”
“算了吧,世界上並不是只有她一個女人。”她攤攤手,突然非常輕鬆地說。
“在我心中,只有一個。”
“現在你有兩個了。”她忽然指指我的心口。“我呢?不算在內?”
“你不是要我忘記你嗎?”我問。
“忘記我?”她睜大雙眼,忽然反問我:“我有說過要你忘記我嗎?”
“你···”
“你沒發現我對你,跟佩佩不同嗎?”她微笑起來。“我們坐在這珊瑚礁上,已經談了半天了。我並沒有叫你走,是吧?”
我帶着驚訝。“為什麼?”我問。“為什麼我與別人不同?”
“也許——”她怔一怔,似乎在找答案。然後,她聳聳肩。“也許你跟我一樣,黑頭髮,黑眼睛——這算是個好理由吧?”
“嗯···”我笑。“好理由。”
“來,”她站起身將手遞給我。“我們到那邊的咖啡屋坐去,你請我吃雪糕,怎麼樣?”
我牽起她的手,緩緩從珊瑚礁上踱向沙灘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