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二章:瀋陽
車馬并行兩刻,眾人才到瀋陽城下,城外營寨林立,燈火通明,城門上卻只亮着寥寥幾隻火把,看到如此情形,老者方知戰事緊急,瀋陽已枕戈待旦。
待到城外最後一處城寨,寨中人大叫一聲:“來者何人,拿出巡城令來。”
這一聲猶如炸雷,如此安靜的黑夜倒把人嚇了一跳,婦人懷中嬰兒從夢中驚醒,哇哇哭個不停。如此前線竟有嬰兒啼哭,把各城寨及門頭上值夜兵士一驚,只聽得各處“吱呀”聲不絕,老者知道,那是搭箭上弦之聲,若是有輕舉妄動,弓箭手便立刻要引弓發矢,他叫了叫身旁正欲安撫嬰兒的婦人:“女子!別動!”
婦人剛要伸手拍打襁褓,聽得此話,知道公公二十年軍旅,如此要求必然有道理,也任由孩子啼哭,自己坐在牛車上一動不動。
就聽得身旁小旗官說道:“我是今夜巡城小旗官,巡城令在此。”話音剛落,城門營寨小門便打開,裏頭一騎人馬飛出,接過巡城令便回城寨了,片刻后,營寨中那炸雷一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宋小旗,你巡西南郊,還有一個多時辰才是接防時間,為何如此早歸?”
小旗官叫住其他人,一人匹馬向前,便將今夜如何遇見老者他們的事情一五一十說與城寨中人與城門上人聽,當然,輕薄之舉隻字未提。
片刻后,城頭上現出一個身影,山文甲兜鍪盔,在寥寥幾處火把的映照下若隱若現,這個身影曾朝夕相對,不知多少個夜裏擁之入眠,婦人再也忍不住,眼淚如撒珠,顫着聲音向那個近一年未見的身影喊道:“誠哥!”
這該死的人兒,相戀六年,成親未滿三年,走了不到半個月,自己便查出胎象,十月懷胎未在身邊,臨盆未在身邊,孩子滿月仍未在身邊,這個負心的人兒,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沈阿誠,沈復的乳名,自成家后,愛妻一直叫他誠哥,這一聲斷腸一般的呼喊,雖然只有兩個字,卻如正片天空壓頂一般讓自己喘不過氣來,沈復只覺眼前一黑,差點跌落城頭。他發了瘋一般,轉身衝下了城牆,不管已經跌跌撞撞多少次,一邊沖一邊大叫:“城門!開城門!”
石梯只有百十步,從城頭衝到城門處,沈復的嗓子已經喊到嘶啞,從角門出來,他的父親,他的妻子,還有從出生就未見過的孩子,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等到妻子的肚子鼓起來!自從薩爾滸消息傳來,他以為父親身死,從此自願請纓,前往遼陽為父報仇,誰知后金轉頭渡過渾河北去了。三個月後,一封家書兩個喜事,父親回家了,愛妻有孕了,但在平定后金前,自己再也無法回家,他積極獻策組織城防,擴充人手,四處聯繫遼東各處總兵,準備回擊,讓他極受熊廷弼賞識,在瀋陽最缺人的時候,調任瀋陽衛所副指揮使,只因他想要早點結束遼東之亂——回家。
及到父親妻兒面前,沈復不管甲胄在身,“撲通”一聲,跪在父親面前,將兜鍪摘下,連磕了十幾個響頭,等到父親將他攙起時,旁邊的婦人已泣不成聲。
老者紅着眼睛,微笑着看着眼前淚眼汪汪的兒子,說道:“行啊小子,比你爹強,都是指揮使了,你眼睛裏那點馬尿就得給我憋回去。看看女子吧,她都哭成啥樣了。”
得到了父親這句話后,沈復才敢轉身過去,不顧周圍城寨及城頭上如此多人,他輕輕對婦人喚了一聲:“柳兒!”一把抱住了妻子,連同還沒有見面的孩子。
瀋陽駐軍多是臨時抽調,背井離鄉者居多,雖是軍規軍法明令禁止未在假期者不能攜家眷,但如此情形,眾人也不自覺受感染,想到家中妻兒老小,和這與后金不知多久能打完的仗,自己是否能活着回去都難知,也不禁難過起來。
不知是感念婦人未將他輕薄之事點出來,還是本就八面玲瓏,小旗官宋錦輕輕咳嗽一聲,上前幾步說道:“各位大人,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入城吧,小人知道有一處客棧,是瀋陽城最好的,如今百姓已全部轉移,夫人在那處不會被打擾。”
沈復點點頭,對小旗官抱拳說道:“兄弟叫做宋錦是吧,多謝你護送我老小,這恩情我記下了。”說完轉身叫來兩匹馬,自己與妻子共乘一匹,老父獨馭一匹,兵丁駕着牛車,載着細軟行李跟在後頭,一同往客棧走去。
一路沈復聽了老父和妻子的話,才知道京城如此變故,只知道先帝吃紅丸駕崩,但不知如今動蕩得如此厲害,難怪他們要來這兵燹焚城的遼東,京城原來更是兇險。
眾人行至客棧,才將行李安頓,諸事還未停當,就聽得門外爽朗笑聲:“沈老弟!高堂弟妹皆至,為何不派人通知我等?想必是如此大喜,都把幾個老哥哥給忘了?哈哈哈......”
婦人正疑惑,抬眼往夫君看去,見他似是胸中明朗,自己便暗自寬心了些。
眾人還在收拾各處寢室,聽見此人聲音倒是各個迎了出來,剛行至客棧大堂,正門便“吱呀”一聲應聲洞開,未等各兵卒小將行禮,來人抬手虛按,止住眾人。
婦人這才看清,除門外分列兩側六人侍衛外,來者有三人,沈復抱拳行禮后,便說道:“沈復豈敢,還未來得及與三位大人稟報,三位大人是如何知曉的?”
三人相互看了兩眼,笑道:“我說沈老弟啊,你怕是高興昏頭了,城中戒嚴,各處街口兵丁隨時來報消息,這是你定的規矩,怎生忘得這樣乾淨?”
沈復才作恍然大悟狀,說道:“是了是了,是沈復的疏忽。容沈復介紹,這是家父,沈固沈老大人,”說著拉過婦人袖口至自己身邊,“這是沈復內妻,姓洛,名喚聞柳。父親、柳兒,這是賀世賢賀總兵,這是尤世功尤總兵,這是瀋陽衛衛指揮使王矯王指揮使,柳兒快來見過三位大人。”
沈復每介紹一人,洛聞柳都躬身福上一福,沈固亦是抱拳躬身,三人連忙上前攙扶住沈固,說道:“哎呦!老大人使不得,常聽沈賢弟說起您老,歷經薩爾滸一戰,無論官職死生,均是大明的英雄,我等豈有讓英雄行禮的說法?”
說罷也轉身抬手,將洛聞柳虛扶起身,尤世功說道:“弟妹這出挑身姿,傾國容貌,怪不得沈賢弟在論戰廳接到消息拔腿就走,連甲胄也來不及換吶!”此戲言一出,眾人皆忍俊不禁,旁邊兵士也憋不住透出幾聲笑來,沈復雖無妨,倒是將洛聞柳羞了一個大紅臉。
賀世賢長笑幾聲,見對面一個只顧撓着腦袋傻笑,一個抱着襁褓臉紅得似要滴血,便立馬止住笑聲,“哼哼”咳嗽幾下,拍了拍尤世功與王矯後背,尷尬笑道:“額......今日天色已不早了,弟妹這懷中嬰兒睡得如此香甜,想必老大人和弟妹也累了,那不如休息一天,明日申時六刻公務完畢,明日就在此客棧,為老大人與弟妹洗塵!”
另二人也回味過來,實不該剛見面就拿男人間的笑話鬧了弟妹一個紅臉,也尷尬笑道:“就是就是,此時戌時四刻有餘,就不打擾各位了,我們已差人準備了些吃的,只是,事出倉促,只能做幾份平日戰飯,不過保證熱乎,見諒見諒。”
沈復一家連忙道謝,執意將三人迎出,三人連說道:“不遠送!不遠送!”房角跨上馬匹后,賀世賢向沈復大聲說道:“沈賢弟,明日你不用來了,放你一天假,各自與家小快活去罷!”
洛聞柳雖羞得厲害,也忍住羞意,深深一福送三人及隨行侍衛遠去,待眾人無影后,才轉身向沈復道:“誠哥,這幾位大人也是挺有趣,想必誠哥在瀋陽也不會太遭罪,柳兒心也放下了些。”
沈復只覺當時軟言儂語,一顆心似要化了一番,他將愛妻擁入懷中:“柳兒,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