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走馬出章台
京師艷妓,最以三人著名,而尤為者,李崔,趙元奴容貌出挑,只不善歌舞,縱有不輸名家之書畫絕技,比不得李崔。即便如此,她三個,隱隱便是行首,無人能及。
李師師最為出名,尋常難得一見。崔念奴性情乖遽,手段了得,若非自恃甚高者,不願招惹,而趙元奴更是生人勿近,遑論她三個乃三處**所的招牌,平日不曾見有走動,聚於一處,更是難得。
那李邦彥上得樓來,年歲正是風流時候,模樣頗是出眾,自有文人風骨,笑吟吟與李師師拱手見了,大喇喇便尋上座,方似剛見內里更有一人,笑道:“此誰人也?唔,倒是一副昂揚氣概。”
周美成哂道:“誠然昂揚,可為軍中大將。”
此大將,非為領軍將領,品階也入不得老卒耳。
李邦彥與周美成似有瓜葛,斜眼道:“教授如何這般武斷?前時拗相公,也有如牛姿態,倒是一手錦繡文章,後生小子頗覺了不起。”
周美成畢竟上了年紀,肝火消沉許多,避開這浪子相公譏誚,問趙楚道:“可能作詩?”
趙楚束手侍立一邊,搖頭道:“不曾識文斷句,勉強認得姓名。”
周美成又問:“可工文?”
李邦彥大笑,道:“教授忒得糊塗,莫不是勝飲也多了——他只勉強認得姓名,忘悖父母行禽獸之事只是冤枉,論起載道本事,只怕教他難堪。”
周美成皺眉,不悅道:“舍人慎言,浪蕩莫過如此。”頓一頓,又瞥一眼趙楚,道,“此等粗漢耳,安可道文明之事。”
這兩人只顧說話,一旁氣煞青鸞,便是脾性最好紅萼,暗暗也怕趙楚暴起發難。
趙楚手段,她兩個不甚明了,卻也猜測八分,原本一條哨棒打遍京師拳館,拳師聞名色變,又與軍中好手以命相抵,不知哪裏學來許多古怪手段,一雙鐵拳,鎮將八十萬禁軍。后又往西軍里,與西賊廝殺經年,若他起了殺心,這兩人天涯海角也躲不開一命嗚呼。縱然她兩個也恨不能將這兩個一把掐死,只若果真死了,只怕趙楚自此天下再無容身之處。
李師師滿眼都是驚怒,本當這兩個,一個號稱蘇學士而後天下第一人,一個更是社稷重臣,便是性情修養,也該與尋常瞧不上武夫的有些差別,誰知竟有過之。
轉頭去瞧趙楚,竟見他微微勾起唇角,目光只在二人脖頸掃一圈便低頭,分毫瞧不出喜怒。然李師師與他十數年,知他性子激烈胸有火海,不動聲色,心裏早將兩人視為屍體。
李邦彥取一盅酒,好整以暇細細飲了,揮手呼喝,道:“今日難得京師里你三個最有名的聚了,周美成名動天下,也算某有三分本領,正該慢飲淺唱,何必教無幹人等擾了興緻。且教兩個婢子快取筆墨,抵不住周美成一肚子詞調。”
驀然間,趙楚突地一聲笑,微微搖頭,似好生遺憾,道:“本當周邦彥與眾不同,原來還是一丘之貉。與文人治天下么,嘿嘿,嘿嘿!”
李師師心內又驚又恐,趙楚志不在朝廷,十數年來也不與人漏上半分,便是自己,不知他究竟要作甚麼打算,本他成年,自己便尋人走些門路,只盼能落個仕子歸途,他倒是十分推辭,如今看來,學得一身千軍萬馬里十盪十決的本領,又與潑皮廝混十分相得,原來早早便知此路無門。
然則他這一番話,李師師也聽不出憤懣之意,倒是……似有譏誚,可謂“再看將來”,乃梟雄之心!
一念至此,李師師手心冰冷,非是有他,只是懼怕。
不待周邦彥回擊,趙楚反手輕觸李師師手背,低聲道:“阿姐不必在意,我本非聖人走狗,何必與他等不肖之徒生齷齪之情。待有暇,再來尋阿姐說話。”
李師師更為驚心,別人不知,她怎聽不出趙楚竟有離心,他要往何處去?
登時略有悔意,心道:“他性子慷慨激烈,也非朝堂工心算計之人,縱然逆着心思順了我安排,不開心時候只怕十居**,生生拽他與些文人來往應酬,生受這許多屈辱,真真何苦來哉?!”
趙楚心內知曉,大宋富庶,據說遠超漢唐,然譬如後世之條約,便自宋代始,不過十年之後,金人鐵騎南下,一片繁華,俱都作了一簾幽夢,這等文人,可謂禍根。後人所謂詞宗周邦彥,不過如此。浪子宰相周邦彥,百死不足贖罪。
一念至此,心下便道:“管他作甚,只等數年之後,趁亂取個安穩所在,自此逍遙一生,有這一身本領,不愁尋不到安身之所,別人死活,干我甚事?!”
非是不願做那一呼百諾的英雄,那等人物太過沉重,自己掂量不來!
唇角於是輕翹,陡然伸縮椎骨,只覺一身都是力氣,呵呵笑道:“這等酸儒浪子,抵不過俺與潑皮鬥狠角逐,你視我如塵土,我看你如泥沙,如此而已。”
一言至此,再不逗留,挺身下得樓來,方出門,卻覺胸口一股惡怒滔天而生,拱手別了看門兩個,往小廝處取了馬匹,昂然往喧鬧長街而來。
只他不知,兩個門子,吐舌不止,都知趙楚一身好本領,堪稱打遍京師無敵手,卻不見他平日使來,如今懣怒之下,一步落下,門前青石獵獵作響,只怕那雙足之上,早有百石力氣,倘若三拳兩腳,猛虎也須吃不消。
不提兩個門子咬牙切齒,趙楚策馬往熱鬧處來,胯下馬匹,本是友朋所贈,他於西軍里拼殺數年,倒也有些積蓄,往衙門裏使些錢財,倒也不虞被收繳了去。
玉香樓門前,本便是繁華所在,然則此處達官貴人頗眾,民眾裹足,趙楚不御韁繩,潑刺刺糊塗奔出數里,滿心怒火旺盛愈發不能收拾,抬頭方知早出了內城,沿街又見士人如魚,穿梭眼前,不禁越發惱恨,陡喝一聲,催馬又奔,待再駐馬,已到酸棗門外,鼻端香火繚繞,士民肅穆執禮,竟到岳廟之前。
此岳廟,非後世岳廟,趙楚卻是知曉。此處岳廟,本喚作個五嶽廟,廟內祀奉尊神乃五嶽大帝。自周秦以降,五嶽便為國家祀典,以三公之位,天子親臨血祭。至唐武后、玄宗年間,加中嶽為中天王,西嶽為金天王,東嶽為齊天王,南嶽為司天王,北嶽為安天王。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又加中嶽中天崇聖帝,東嶽天齊仁聖帝,南嶽司天昭聖帝,西嶽金天順聖帝,北嶽安天元聖帝,一時無兩。是故,有宋一代,五嶽廟遍佈各地,民眾趨之若鶩,香火旺盛。
此岳廟,有蔡河徐徐而過,河上十一橋,出岳廟後門,便是觀橋,之北,則有宣泰橋,又有雲騎橋等,岳廟南,便是太平橋。岳廟左近,一廂便有肅穆處,一則乃禁軍營房所在曹門,一則,便是太平橋畔高殿前宅。
高殿前者,殿前都指揮使高俅也,此宅又可稱高殿帥府。
思及高俅,趙楚不禁好笑,此人只怕後世不知者無幾,可謂頭頂流膿腳心生瘡的,其人可謂如是。高俅發跡,與書中並無差異,本為學士蘇軾小童,蘇轉贈曾布,布贈都太尉王珗,後為端王趙佶所召,並如潛宅。至端王繼位承了大統,高俅便成從龍之臣,因其潑皮出身,文臣里斷然不能上位,便以高俅付邊將劉仲武,劉工心計,以功勞贈高俅,乃累積至殿帥。
“不知此僚有無螟蛉衙內,若是有個,便有熱鬧可瞧了!”趙楚止不住便笑,說來也怪,他數年前于禁軍里挑戰好手,倒也認得幾個有名姓的,打探人物,總不能得到,只當書中杜撰,如今心情不爽,驟然又念及高俅,便是作怪心思,只是一笑罷了。
只是心內又是鬱結,高俅這等人物,竟也能累功至殿前都指揮使,可憐自己一身本領,西軍里征戰數年,腰懸西賊首級怕不下三五百,至今竟求個大將而不得。
西軍,有種家軍號稱,人稱朝廷第一等的戰力,本想以自己一身本領,總不濟也能取些功勞,數年征戰,拚命總在最前,功勞一個也無,非種家親近之人,寸步不得高升。若非年前以不得不付的些許軍功換取個自由身,只怕早未人算計,落入塵埃里枯骨一堆。
糜爛至此,如之奈何?!
將馬落了栓,趙楚左右踱步,不知該當如何,忽想起穿越一時,實不知果真有鬼神,便去瞧那岳廟匾額,暗道:“管他有無,且去拜上一拜,只好落個心理安慰罷了!”
當下摸了褡褳,暗忖香火錢總是足夠的,拔步便往內里要走,方來石階,迎面碎步而下兩人,當頭乃是個秀麗少婦,當不得大家出身,卻如秀水碧荷,自有動人之處。其人身畔,緊隨十六七少女,丫鬟打扮,滿面虔誠,只是畢竟年歲不長,最是玩鬧性重時候,咕噥道:“娘子何必着急,官人性子,只怕又見了甚麼好漢,一路子吃酒去也,些些待他片刻,瞧他可能想起娘子來?!”
趙楚啞然失笑,這少女,倒也不失可愛。
那少婦嗔道:“就你心眼兒不少,官人性情如此,沒由來的,莫教他多時不見急忙忙趕來。”
丫鬟撇嘴道:“試他一試便怎了?恁地慣着官人,幾個野男子,抵不得娘子要緊么!”
少婦白她一眼,微慍道:“錦兒!”
丫鬟俏然吐舌,白一眼笑吟吟瞧她的趙楚,快步隨了少婦便走,不再執拗。
趙楚一皺眉,錦兒,好生耳熟!
驟然不能想起,正要進了廟門去,確卻聽士民噤聲四散快走,正不解,便聽身後一人,輕浮拊掌而笑,道:“娘子何處去?前次見了,念念不忘總是想,不意今日正巧撞到,倒是該尋個快活處,齊齊吃一盅最好。”
便聽那少婦切聲到:“衙內自重,岳廟莊重之地,休壞了太尉名聲。”
趙楚回頭,見那少婦兩個,左近都是幾條潑皮人物,笑嘻嘻負手困着,眾星捧月般拖出一個青年,模樣倒頗周正,鬢角簪花綢緞蔽體,沒頭沒腦只在少婦身遭轉悠。
那人聞言,甚不在意笑道:“無妨,無妨,林教頭事忙,娘子代他吃杯酒也是好的!”
趙楚呼吸一滯,難怪這般熟悉,竟是書中所有,此大宋,竟不同於所知大宋?
不及想這許多,眼下怎地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