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粉腔肯唱周美成
那軟轎落落而下,轎畔兩個女子,青衣者拿一雙風流眼目來瞧趙楚,艾聲笑道:“郎君幾日不來,好懸來了,偏生巴巴地要往郊外與那青牛潑皮廝混,怎地便不能等上一等,好教娘子急促,便是美成教授的曲兒,也顧不得細細記了?!”
倒是那紅衣小婢,雖也有千言萬語,一個字兒也不能出口,哀怨只是睇將一眼過來,伸手去牽那李師師,微微側身引將出來。
趙楚嘆道:“阿姐這般着緊,倒是趙楚不是了。本是與青牛兄弟說好角力玩耍,不可失信於人,便是你青鸞伶牙俐齒,紅萼好一副性子,你倒不曾學來幾分。”
紅衣小婢,名喚紅萼,聞言微笑,左頰淡淡一抹梨渦,更添三分顏色。那青鸞哪裏肯吃了不是,修眉輕揚,右頰卻有一抹梨渦,與紅萼交相輝映,將那大小漢子俱都看呆了眼。
青鸞嗔道:“都是你有理,左右娘子也分辨不過,奴奴便是有再多委屈,也只得自個兒委屈吞了。”
那李師師,本是王姓人家女兒,早早喪母,父以豆漿充作奶/水胡亂養了,漸漸長大,攜去佛寺里拜謁,啼哭不止,有老僧一人以手相觸,啼哭竟止,時人詫異,乃以“師師”喚之,師者,侍佛者也。而後,王父喪,因無所歸,隸籍娼戶者李姥收養之,乃入勾欄娼籍。
至時下,李姥早喪多年,李師師名響京師,正是政和年間,與本門裏名妓崔念奴,牡丹秋菊似名著一時,艷動天下。
見青鸞含氣,李師師拂她一把,嗔目責怪,轉頭牽了趙楚手臂,軟聲道:“大郎忒地無情耶,本當年前方自軍中歸來,年歲漸長方與奴奴不便往昔親近,三番五次相邀團聚,總是許多借口,怎地今兒來了,急急地又要走,可是不屑與奴奴這娼門裏的往來么?!”
言至於此,她竟怔怔落下淚來,恰似個桃林里落了晨雨,嬌滴滴自有使人斷腸落魄的心悸,那許良擔待不住,皺眉瞥一眼低頭不語的趙楚,暗道:“看他是個好男兒,與別人家的不同,竟狠心至此,教個這般美人兒哭哭啼啼。”
趙楚左右無策,只得慌忙來勸了李師師,好言語說將許多,道:“阿姐哪裏話來,崇寧年間,某呱呱落世,朝夕與猛虎為伴,眼見竟成野人。待母虎辭世,趙楚身無分文,雪地里若非阿姐善心,只怕早早凍死街頭,此番恩德,永世難忘,怎會有那番心思。”
一面轉頭來與兩個壯漢拱手,道:“某素來重人承諾,既與青牛兄弟越好角力,不可失信,然則多日來確是冷了阿姐好心,不可不作些解釋,煩請兩位往上善門外告知青牛兄弟,待此間事了,定尋他吃酒賠罪。”
青鸞畢竟不舍苛責,聞言眉開眼笑,連口道:“正是,正是,快去,快去。”
而後,趙楚回頭,與許良拱手告別,道:“賢兄見笑,若得便,請來寒舍一聚,便在南門內,尋人只管問趙楚所在,大都知曉。”
許良遜口告別不提。
那李師師,見趙楚不再堅持要走,笑逐顏開催動玉香樓里上下,走馬燈也似佈置酒席不提,自引了趙楚,轉過門堂逕往內而來,滿庭都是花簇,鬱鬱蔥蔥強似早春時節,她將那蓮步不肯多邁,碎碎走來,微微粉色蔥白底子的對襟交領窄袖、瘦長至膝長衣,腰間裹了腰上黃,不沾塵埃似羅襪繡鞋,只看人動,香便撲鼻。
緩步上了綉樓,紅萼挑起珠簾,進了月門,便是靜謐內間,往左手而來,又卷一道珠簾,乃是李師師閨房,有琴棋筆墨,淡淡芬香。
“且先坐了,待我更衣便來,休要再逃。”眼見趙楚坐了,李師師取了帕子抹了珠淚,笑吟吟取過酒壺來斟上三兩杯,自吃了一盅,吩咐滿目都是警惕的青鸞按劍把住門口,回頭又叮嚀一句,兀自不放心拐了內室去也。
趙楚本便無心再走,青鸞警惕,也不放在心上,取了酒盅自顧吃三兩杯,暗忖道:“自崇寧年間到這大宋時代,至今也有十七八年了,過去種種,都已成空,在這時代里安身,倒也算是做成。然則如今的大宋,糜爛不堪,北方游牧民族虎視眈眈,完顏阿骨打已建立大金,靖康之難迫在眉睫,兵荒馬亂時代即將到來,而在這時代,想我一不會做文章,二不會蹴鞠,一生到頭,指不過斗升小民一個,難道就這樣等待亂世的到來?”
崇寧元年,雷如汴京,其西北荒山裡,趙楚化作二三歲嬰孩降臨,有猛虎一頭,養之以為子,漸漸竟成孩童。又數年,母虎老死,趙楚下山,正是隆冬季節,孤入汴梁,身無分文,若非隨了李姥學那教坊裏手段的李師師,早已化作一堆骸骨。不知怎的,穿越而來的趙楚,竟覺一身驚天力氣,遂整日裏舞刀弄槍,學那戰陣里廝殺的手段,李師師甚為親愛,至十六七歲,名動汴梁時候,手頭頗有積蓄,便請了槍棒師傅教授,三五日,教頭先後離去,道是教無可教。
至此,趙楚方十二三歲年紀,最是好事時候,平日裏找些潑皮糾葛,街頭巷尾闖下不小名頭。又兩年,汴梁城裏大小拳館盡為他所折,又去軍中挑戰好手,名聲愈發響亮,終於惹下不大禍端,多虧李師師使錢方得逃脫,死罪免了,活罪卻不可不生受,自去西北軍里,與西夏大戰數年,去歲方趕回汴梁,自在南門外買了房舍,快活過了不提。
正作念想,那青鸞小意踆將過來,軟語低聲道:“大郎可是果真不願來玉香樓里么?娘子在金錢巷裏購置一處房舍,時常去來,也是無妨的。”
趙楚霍然而驚,探手捏她粉頰,笑道:“甚麼話,我若要來,管別人怎麼瞧。玉香樓也好,金錢巷也罷,終歸都是阿姐所在,莫非你們,我何必來此?!”
青鸞囁嚅道:“那,那怎不見大郎常來,還當軍中數年,你也改了性子,雖不至瞧不上我們娼門裏的,來往卻要漸漸斷去。”
趙楚嘆道:“非是不願,這天下,只怕安寧不得許久,若不能早早尋個安穩所在,倘若虎狼殺來,要攜你們往何處安身?!”
青鸞聽了,又是歡喜,一面不解,眨眼道:“大郎總愛說笑,好端端的天下,怎會不得安寧,這些話兒,出門去千萬莫要講了,齷齪之徒聽見,仔細又吃衙門裏計較。”
趙楚搖搖頭,另尋些好話兒與她說,青鸞再不言語,扯了綉墩來,一面把着門口提防,一面笑吟吟聽了,更不多口一句,生怕漏了個把字。
當年趙楚方來,青鸞紅萼尚未見人影,漸漸三五年過去,玉香樓里許多潑皮,都在他千鈞拳頭下服服帖帖,莫不正眼該瞧李師師的。至此,李姥下世,李師師方買了青鸞紅萼,她兩個與趙楚一般年紀,模樣又甚周正,方來時,暗暗為潑皮龜公合著使了不少冷絆,往後若非趙楚拳頭,只怕落腳也甚困難。
只是彼時趙楚,一身神力不知收發,一拳下去,便是幾粒門牙,凶神惡煞好教玉香樓里心驚膽顫,便是那無良老鴇,也不敢輕易吃罪這樓里四人,青鸞紅萼,自與他分外親近。
兩人正說些閑話,樓下有人叫道:“大晟府提舉美成先生周教授攜客到訪!”
趙楚皺眉,面有不悅,青鸞掩唇而笑,低聲道:“原道是大郎好沒良心,這一皺眉,只怕娘子歡喜不迭——大浪且安心,娘子雖在娼門,不比別個家女兒,切莫小瞧了她。”
趙楚失笑,青鸞又道:“只是這個周教授,我也討厭地緊,然則比起那浪子宰相來,倒有許多可愛之處,娘子最喜他的唱詞哩。”
樓梯上腳步聲起,漸漸露出一張蒼老面來,來人只怕早有花甲之年,一身裝束甚為周正,乃是規矩讀書人打扮,腰間卻掛了銀魚袋,身份尊貴。
只在此人身後,又是一張千嬌百媚的面兒,大約與李師師同歲,卻喜濃艷裝扮,並不惹人生厭,眼波流轉,恍似秋水寒潭。
兩人之後,跟了玉香樓老鴇,喪了臉子翻眼往屋裏來瞧,見了趙楚,心內叫苦連天,只得將氣都灑在這女子身上,道:“崔小姐,怎地今兒得了空閑來訪女兒?玉香樓與顰翠樓,似乎平日並無過往。”
那女子俏聲笑道:“美成先生相邀,正巧適才間師師急匆匆不告而別,倒有心瞧瞧,終究要會個甚麼干係的人物不成?!”
那老鴇頗為尷尬,又覺得意,市坊里都知,如今的官家,最是鍾情玉香樓里李師師,只是李師師今兒急匆匆歸來,卻非為趙佶。
周邦彥拂袖而入,放眼去看不見李師師,曼聲道:“道是誰來,青鸞,師師哪裏去了?”
青鸞好生為難,雖不待見這周美成,卻也不敢違逆,正沒奈何間,樓下又一聲長笑,一人大聲道:“不必通報,李邦彥非是生人,只管忙你的便是。”
而後,又笑道:“元奴隨我上去,京師里她三個最是有風采,今日聚了,少不得明日又一樁佳話,豈不美哉?!”
青鸞束手無措,只得拿眼睛來瞧趙楚,趙楚閉目,深納一口氣,站起身微微縮了身子,道:“美成先生來了,且請寬坐,家姐片刻便來。”
回頭道:“青鸞,取了綉墩來,崔大家趙大傢俱至,也是一樁幸事美談,休要少了禮節。”
樓梯口人影方清晰,李師師自內室更衣而出,旋了一眼屋內,見趙楚退避一邊弓了腰身,心內驀然一酸,先請那周美成兩個坐了,走來伸手握他手掌,低聲道:“大郎莫再為難,心裏想了,便只管去做,再也不迫你為他人吞了氣去。”
青鸞扭頭,眼眶裏淡淡猩紅,她怎能不知,趙楚平素,便是誰也不能教他彎腰塌背相待,若非李師師總要替他引見些草包文人,怎會為一浪蕩周美成作下人模樣。
周美成愈發氣惱,李師師更衣,趙楚竟能安坐繡房之內,這廝不過粗漢一條,值甚麼?李師師那素手,只怕天下尚未有一人輕握過,都教這廝落了好處去!
這廂里悶沉沉如欲雨之夏,門外老鴇連連彎腰,引了一人又來,便是位高權重號稱浪子宰相的中書舍人李邦彥,隨後那女子,冷漠如凍水,素衣逶迤,卻是青雀觀里第一個,善工筆墨的趙元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