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官賊
若以常人見來,高衙內有父權勢滔天,便是個好漢子,明打明不能吃了暗虧,好歹繞遠了去,休教他沾惹上便是。只大宋一朝,漢人血勇未銷,自有一拍脖頸,要將一腔熱血都賣了識貨的。
趙楚卻在其間徘徊,他知不過十年,狼煙烽火遍地,只盼能尋個僻靜去處,有三五畝閑田,以一身本領消散許多波折,便在這世間渾渾噩噩過將下去。然則自身也有一腔洶湧烈火,每望能快活一回,這欺男霸女勾當,後世自是有心無力,三五個閑漢便能困他生死不得。自抵大宋,每時不忘砥礪本領,便是西軍里好漢如林,知曉他趙大郎名聲的,莫不贊一聲好漢子,平日青皮閑漢作亂,總也管上一管,不防今日竟撞見林張氏,若無意外,定是水滸世界,又該如何?
不決間,那高衙內只是糾纏,錦兒早尋個由頭往見林教頭,林張氏左右閃避,眾閑漢只是瞧個熱鬧,嘻嘻哈哈好不聒噪,那高衙內也不怕路人,竟越發放肆。
趙楚猶豫不決,心內又暗忖,一這一身拳腳,亂世里足夠自保,眼見太平大廈將傾,若能尋個妥善法子,一面結交了動心不已幾條好漢,一面不使高俅算計己身,可謂兩全其美。
不防那高衙內洋洋環顧左近,大聲叫道:“娘子休再推辭,風景正好,不如作就了美事,便是林教頭有甚麼能耐,父親但凡說兩句好話,保他個錦繡前程,豈不最好?你且看這路人里,求着俺瞧上眼的怕不有千萬,心內情願了,何必面子上拉不開?”
林娘子又羞又怒,畢竟也是武夫出身,平日來往的,見過不少好漢,瞥一眼低眉垂眼不敢正目來望眾人,憤然道:“可惜中原,竟無男兒。”
高衙內嬉笑道:“正是,正是,林教頭堂堂一表,論起這嬉戲手段,確是稱不得男兒。”
一言未畢,廟前霹靂般陡然一聲大喝,斜刺里飛撲出一人,餓虎一般將高衙內捲住往側廂一讓,眾閑漢一聲喊,死了爺娘般叫苦不迭,行人也有三五百,驚叫往兩廂閃去。
那高衙內又驚又怕,他不知甚麼干係,厲聲叫道:“陸虞侯,看回了殿帥府,不教父親扒你的皮!”
話音未落,廟前一聲冷笑,有人道:“在西軍里,把那強似你的英雄好漢,俺手上也不知殺過幾千幾百,倒要看高俅那廝手段,休走,納命來!”
嗚咽似幽幽作響,撲住高衙內的,正是林沖同鄉,喚作陸謙的便是,在殿帥府里充作個虞侯,也有一副好拳腳。聞聲,陸謙仰面去看,登時三魂七魄喪了一半,你道是怎的?
陸謙眼內,只見廟前階上,山嶽般立住一條大漢,並不潔白面容,午後日頭一般燃燃灼燒,頜下無須,不過二十歲年紀,一隻手,竟將廟前爐鼎把住,恍如三五斤石子一般,奮力直往此處丟來。
那爐鼎,本是一雙,方才擲來一隻,如今便有他手裏那個。
此爐鼎,開國年間鑄就,一隻便有八百餘斤,便是滾動,也有千鈞力量,那人戲耍一般舉重若輕,又狠狠砸來,便是銅澆鐵鑄的大佛,定然也要粉身碎骨才是。
駭然之下,陸謙不敢大意,掐住喋喋不休高衙內,用盡三十年來積攢力氣,懶驢似連連滾動,只聽可震三百里巨象,那青石板廟前大地,四碎紛紛揚揚化作一場細雨,碎石如雨,擊在陸謙後背,血淋淋骨肉模糊。
不顧疼痛,陸謙忙忙一把掐了高衙內後頸教他安分,揚手呼道:“好漢可通性命,但饒衙內一命,責教之功,太尉定有厚報!”
那人本要拔步追來,聞言立定,揚聲笑道:“便是天下第一等忘恩負義的陸謙罷?抑或便是吃了皇糧作走狗的富安?正好,索性殺個痛快,既是太尉要報,俺便教你幾個黃泉路上打個前站才好!”
陸謙忙教眾閑漢聚來,兩股戰戰將高衙內擋在中央,擠些笑臉,賠笑道:“好漢哪裏話,只管請教好漢性命,待將衙內送回,陸謙親來賠罪。”
閑漢里有認得的,低聲道:“虞侯不知,他……這廝在東京城裏好大名聲,幾年前一對鐵拳一條哨棒,號稱打遍東京無敵手,又往西軍與西賊廝殺幾年,只看這一身力氣,只怕比當年有過無不及!”
陸謙倒吸一口冷氣,心驚道:“原來是他!”登時叫苦不迭。
那人呵呵笑道:“俺便是趙楚,管教高太尉差人來拿,走脫的不是好漢!”又怒目掃那閑漢等,戟指喝道,“西賊悍勇,三五千人俺也殺個七零八落,萬軍里取賊酋如探囊取物,你幾個腌臢,若再教俺看着,一刀一個都躲了掐個饅頭!”
趙楚自西軍歸來,有好事者見他一身橫七豎八都是傷痕,傳言曾生啖人肉,凶神惡煞一般,聞言哪裏敢再耽擱,一聲喊,俱都作鳥獸散,眨眼間不見一人,獨將陸謙兩個,並三五殿帥府里小廝供將出來。
路人里知曉當年的,悄然與後人道:“果然是他,江湖裏友朋無算,一聲喊,便有無數亡命徒與他親厚,高衙內這廝,只怕動他不得!”
有人便道:“高衙內飛揚跋扈,無非有個高太尉撐腰,趙大郎縱有潑天本事,只怕也要吃些干係!”
那人橫目哼道:“你知甚麼,趙大郎不唯有三山五嶽過命交情的好漢幫手,他自幼無父無母,都說山裡猛虎撫養成人,世上便有玉香樓里那一個待他萬千的好,有那一個,便能通天,高太尉年老體邁,那蹴鞠之能,想也丟下不少,官家面前,可比得上嬌滴滴的美娘子說的來么?”
路人便吃吃地笑,陸謙聽了,越發難安,心道只怕果真要掉了門牙吞進肚子裏去,正要再說幾句壓場子的話,叵料趙楚聞聽路人齷齪,怒髮衝冠飛身而下,將那一雙爐鼎,一手一個宛同捉鐵鎚一般,猛然碰擊,瓮聲直衝雲霄,厲聲喝道:“休忙走,看俺殺個血流成河方誠心如願!”
他本便獬豸之身,岳廟之外,恰似個力士再世,金剛下凡,活脫脫殺神一般,路人哪敢再留着瞧熱鬧,一鬨而散。
趙楚回頭,將那爐鼎直直丟在陸謙腳前,冷眼睥睨,喝道:“管教高太尉知曉,今日忤逆者,趙楚。說得好,便好,說不好,定教你陸謙虞侯不得,陰司里先吃一碗餛飩麵!”
陸謙精鬼,暗覺趙楚並無趕盡殺絕之心,雖心內叫苦不迭,也不敢再起心思,休道傳言裏那一遭,此人江湖裏門路頗廣,平素接濟好漢無算,竟闖下仰視不得名頭,若那萬千亡命徒尋他不是,左右躲不過去,忙忙不敢吭聲,命人抬了高衙內,喪家犬般脫身而去。
趙楚悶悶不樂,總覺怒火不能撒出,回頭來於那林娘子略略一拱手,飛身上馬飛奔而去,片刻不見蹤影。
至此時,廟內幾個道童,躡手躡腳方來查看,待見那爐鼎竟為他擲投出十數丈遠,咬牙切齒不敢追究。
不多時,錦兒引了兩人飛奔而來,當先一個,但見他:一頂頭上青紗抓角耳頭巾微亂,兩個腦後白玉權連珠鬢環已斜,單綠羅團花戰袍撩襟,雙搭尾龜背銀帶扭纏,足下磕爪頭朝樣皂靴,密麻麻飛起一溜兒腿影,豹頭虎鬚見了汗漬,正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威猛如張飛,人稱豹子頭的便是。
林教頭趕來,只見遍地狼藉,並無一人環伺,一對青銅爐鼎,三足已少了一半,歪斜斜撲在路邊,青石板碎裂,如千斤鐵鎚搗過,自家娘子雖有驚慌之色,卻無凌亂之虞,忙搭手慰問,道:“竟是誰來?”
林娘子吐一口氣,緩緩定了心神,道:“官人定是知曉的,正是城內好大名聲的小香孩兒,若非仗義,妾不得見人。”
林教頭愕然,繼而點頭,道:“嘗聞趙大郎一身本領,不意竟有如此力氣,端得好漢一條,待過些時日,定備些薄禮,多多謝他才是。”
與他同來的,一條胖大和尚,胡亂搭了衲衣,手持一條水磨禪杖,直有六七十斤分量,這和尚,面圓耳大,鼻端口方,腮邊絡須如林,身有八尺,腰過十圍,正是三圈打了鄭關西,醉酒大鬧五台山的魯智深,毋庸贅言。
智深細細看了那爐鼎,心內佩服,卻道:“那廝也是個不利落的,那等腌臢潑才,只管三拳兩腳打死,怎地沒個擔待!”
林教頭嘆道:“畢竟高太尉手下當差,小弟面上也須不好看。”
魯智深怒道:“忒沒擔待,只管自受了委屈,待俺見那廝們,好歹一拳結果了性命,管教阿哥出氣!”
林教頭知是趙楚出手,心知高太尉三五天也不能奈何,只那高衙內,怎的也須禁足幾日,於是寬下心來,請了軟轎奉了娘子回家,迎面撞了丈人張教師引幾個小廝,原是聽聞女兒受氣,也來作個幫手。
兩廂匯合,聞知竟是高衙內作祟,張教師也是無奈,只盼從此絕了那廝們齷齪才好。
且說趙楚,林娘子一言激怒,本便按捺不住拳腳,至此也不覺後悔,心道:“高俅那廝,以蹴鞠上位,明打明手段俺卻不怕,阿姐那裏,想他也無膽冒犯,只那陸謙富安之徒,下作手段必不可少,須尋個周全!”
他拳腳精通,長短兵器都能使來,然則京師里,也只朴刀可用,本待買個防身,轉念一想,高俅那廝掌管禁軍,開封府與他齷齪不小,倘若胡亂以兵刃入罪,倒也麻煩。
散心心思沒了,催馬往鐵鋪里,尋上等匠人,重金買一柄解腕尖刀,想想又取了尋常牛耳刀子,暗暗在衣內藏了,胡亂又包些酒菜,悶悶不樂自尋熱鬧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