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斜月沉沉藏海霧(六)
花開兩朵,各表一支。
皚皚大雪中,一身紅斗篷的解心成了另類的存在,她茫然地看着四周,這裏或許是一座府邸吧,但是過於清冷,露出破敗的樣子,所以不像是什麼達官顯貴的樣子。但事實上,這裏是秦王府。解心向前走着,風很大,夾雜着雪花向她撲來,她揚起袖子去遮,但袖子太薄,不起作用,可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冷。一點兒都不。解心知道這是幻境,但幻境不可能憑空存在,它一定要以人的內心的渴望為依託。解心不知道這是誰的內心深處,所以她只能向前走,去探索更多的線索。解心走了很久,她發現這座王府比她想像的大多了,不僅有宅院,還有竹林和結了厚厚的一層冰的河,看得出這裏的主人應當是相當雅緻的一位,可是為何落魄到如此呢?解心走着走着,突然覺得很心疼這裏的主人,他苦苦支撐着這一切,一定很辛苦吧,他苦苦支撐着這一切,一定是有苦衷吧,他苦苦支撐着這一切,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人吧。這心疼,這憐憫,逐漸在她心中生根發芽,成為了她在風雪中行走的力量。
“你連一本書都背不下來,憑什麼做我的兒子!出去跪着!”
終於,一聲厲喝傳入了解心的耳朵,似乎是告訴她要往何處去。
只見一少年跪在地上,白雪圍繞在他身邊,膝蓋處有朦朦朧朧的一條界限,他穿着一身黑衣,與這大雪天甚是違和,當風吹過掀開他的外衣時,似乎能看到紅色的里襯,那紅色太鮮艷了,竟然看得解心心裏一驚,彷彿是血一樣。
解心走上前看着這個少年,少年的手裏緊緊地攥着一卷書,那應當就是他母親說的那本書。解心看了一眼,原來是《太白陰經》,解心驚訝,這麼小的孩子就要看這本書了嗎?
少年的眼淚砸在雪地上,坑坑窪窪,猶如千斤重。
可儘管如此,他仍舊不曾放棄看書背書。
解心的心怔了一下,因為這個少年的輪廓她依稀有點熟悉,或者說她已經認出了這是誰。
她感覺有一道熾熱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警覺地轉過身去,果然,看到了她心中所想的那個人。
是平盛。
“這是你小時候?”解心問道。
平盛點點頭,沒說話。
解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這個幻境居然是依據平盛的內心構造出來的。她只當他是個無所事事的王爺,卻不曾想他的內心竟然如此悲傷。他該是怎樣地掩蓋着這些悲傷呢?一瞬間,平盛之前的那些任意妄為就都有了理由,連同着解心之前的那些情感一起萌發出了新的感覺,在解心的世界裏橫衝直闖,讓她有着緊張的歡愉。解心不知道這種情感是什麼,但卻覺得自己終於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物件。彷彿有什麼壓抑很久了的東西終於被釋放了出來,她的人生好像突然間就被扭轉了方向。這是她想都不曾想過的變化,束手無策,模稜兩可,茫然失策。
平盛沒有發覺解心的變化,因為此刻的他也以十分複雜的目光看着那個跪在地上的少年,他知道那是小時候的自己,因為絕不會有人有那樣的經歷。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讓他再經歷一回,尤其是在解心的面前。他走到那個少年旁,輕輕地蹲下,他想伸手去撫摸那個少年,想安慰他,想抱抱他,想告訴他他已經很棒了。可是他不能,因為在這個幻境裏,他什麼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少年的身體逐漸冰涼,看着那本書“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天太冷了,少年並不健壯的身體無法經受這樣長時間的摧殘,他的一雙眼睛睜睜合合,隨時都會倒下去!
解心走過來,她看着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心很痛。她想扶住少年,可還沒來得及伸出手,少年就忽然被什麼人抱了起來!解心望過去,只見一個魁梧的太監將少年從地上抱起來,又給他裹上了一層厚實的毯子,不由分說地就把他往後殿裏抱!少年執拗地用最後的一份力氣掙扎着,可是沒過多久,他的聲音就聽不到了,因為他太累,太餓……
解心自然知道一個尋常的太監是沒有這權力的,她現將平盛扶起來,然後才尋着他的目光向門口的地方望去,她看到了一個衣着華麗的婦人,那婦人因保養得好,或者說就是年輕,而無法判斷年齡。那婦人身着鳳袍,頭戴鳳釵……憑藉著小時候入宮的記憶,解心忽然想起了那是誰!
可是皇後為何會來此呢?
她向平盛投以疑惑的目光,平盛卻只是低頭,淡淡地說:“我們跟她進去吧,我也想知道她們究竟說了什麼。”
那聲音是如此的悲傷,如此的壓抑,如此的無奈。
“好。”解心道,她笑了一下,頗有幾分鼓勵與安慰的意思。
兩人跟着皇后一行人到了殿內,殿內很昏暗,原本就是下雪的陰沉天,何況還沒點多少蠟燭。皇后屏退左右,僅一人進去了,劉婕站在門口,甚是威嚴地守衛着。梁琬坐在椅子上,只顧品茶,不請安也不說話,甚至都不看皇后一眼。皇后的火氣登時就竄了上來,她一個箭步衝上前,擰住梁琬的衣領,道:“你恨我便恨我,為什麼要折磨平盛!他還只是一個孩子!”
“我管教自己的兒子,關皇後娘娘您什麼事情啊?”梁琬冷冷地說,她將茶杯重重地摔在鐲子上,這“砰”的一聲像極了在皇後腦袋中爆炸的聲音。
皇后冷笑,道:“梁琬,你不必同我打啞謎,你是什麼人,你心裏是如何想的,我比誰都清楚。平盛是我的兒子,你自然不會放過他!可我也絕對不會再忍讓,我明天就把平盛接回宮裏去,再也不讓你傷害他!”
“哈哈哈!”梁琬笑道,“好一番說辭啊!顧青青,你這番話是說了多少回了?你哪一回不是這麼說的?嗯?說的可真是好聽啊!我倒是想看看,你敢不敢將平盛接回皇宮裏去!平盛是子晗的兒子,可現在的皇上是子勛,我倒是想看看,他在皇宮裏要如何自處!”
“梁琬,你好狠毒的心啊!”當年的種種往事浮上心頭,引得皇后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來。
梁琬一笑,笑得甚是詭異,是得勝的笑容嗎?不是。是憐憫的笑容嗎?也不是。她走到皇後身后,看着那漫天的大雪天,悠悠地嘆道:“子晗走的那天,也是這麼一個大雪天吧……你們在合罕,而我卻在長安。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嗯?我眼睜睜地看着他為了你去死!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我本來應當很幸福的,我有子晗,我已經嫁給她了啊!顧青青,是你毀了我這一輩子,所以我絕對不會饒過你的兒子!你若不管子晗的名聲,你便將他接到宮裏去啊!呵,那我也落得個清凈。”梁琬伸手去接那雪花,她的心已經涼了,所以她感不到指尖的冰涼,她只是覺得這一切都好滑稽可笑,人如此掙扎着活着是為了什麼呢?就為了臨死前的那幾秒鐘的回憶嗎?還是為了死後人們的懷念呢?或許李子晗才是那個最殘忍的人吧,他把她們留在世上受苦,自己卻……她不敢想下去了,因為他是她年少時代唯一的快樂,她不能容忍他有一絲一毫的不完滿,而這恰恰也是皇后所想,兩人就靠着這一口氣鬥了這許多年。
良久,皇后以極其冰冷的語氣對梁琬道:“梁琬,我沒有贏,你也沒有。不論你如何恨我,都別忘了平盛是子晗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你看着他的時候,可會想起子晗啊?你讓他讀書習武,不就為了能讓他成為一個好皇帝嗎?梁琬,子晗不是為我而死的,他是為了這江山而死的,你恨自己沒能保護好他,對不對?他用命守下來的江山,你也想保護,對不對?梁琬,我也是女人,你的心思能瞞得過別人,但騙不了我。”言罷,便走了出去。
然而皇后並沒有直接離開,她再三猶豫,終於還是去看了平盛。曾經平盛不知她為何要猶豫,難道看自己孩子不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嗎?可是現在的平盛明白了。尤其是當她說出平盛是她的兒子之後。平盛這麼多年的心結就是自己的身世,而當她親口承認時,這個心結多少打開了一點。或許唯一的遺憾就是這是個幻境吧,如果是現實該有多好啊……能得到自己娘親的承認,該有多幸福啊?
平盛回過神來時,皇后已經坐在他的床頭了,床上熟睡着的就是曾經的他。他記得自己朦朦朧朧間看到了一身鳳袍,他以為那是一個夢,卻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不禁落下淚來,原來被自己的娘親愛着是如此的幸福。
平盛清晰地看到皇后也哭了,但是她把嘴捂上了,她絕不肯因此而打擾到平盛的休息。
皇后輕輕地撫摸着平盛的臉,良久終於離開。
皇后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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