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越氏遺孤

第55章 越氏遺孤

古城西郊,疏雨纖纖,霧沉四野。

這種天氣若是放在江南道,入眼便是絲絲楊柳絲絲雨,春在溟濛處。

但在這漠北邊塞卻只有悲風切,古道長,愁雲塞遠山。

荒涼田埂間,張老鐵背着夜酩一路急掠,渾身水氣蒸騰,如駕雲而行,直奔西山。

身後還跟着個負劍女子,一身鄉下農婦裝束,卻身輕若燕,好似草上飛。

片刻,兩人來到西山越祖廟。

老吳急匆匆從後山趕回,見到張老鐵和女子護着的夜酩就是一驚,顧不上詢問緣由,立刻將人讓入房中。

床榻前,昏迷不醒的夜酩被褪去衣衫,胸腹處能明顯看到有一大塊淤青。

老吳檢查過傷勢,臉色有些凝重,從懷中掏出一塊刻有螭龍紋的雪白玉牌,以御物之法懸於患處,攝出許多黑紫血霧,小半時辰后,夜酩呼吸漸穩才將玉牌收回袖中,展去額頭汗水,轉看向張老鐵,道:“他性命無礙,但五臟受傷頗重,到底發生了何事,是誰傷了他?”

張老鐵坐在椅子上,臉上儘是冷意,如同結着一層冰霜,此時的他彷彿變了一個人,不再是木訥憨直的鐵匠,而是一位久經沙場戰陣,從無數屍骨堆中走出來的將軍,渾身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殺伐氣息,即便與他熟識老吳也極少見他這番模樣,他沒有答茬,而是將頭瞥向一旁站着的婦人,沉聲道:“陳丸,到底是怎麼回事?”

負劍女子正是老周的媳婦陳氏,聽到張老鐵的積威甚重的責問,止不住身軀微顫,單膝跪地道:“是屬下辦事不利,請大統領責罰,數日前我們得到消息,大周幽察司突然下令徹查雲州轄境內所有與前朝有關的稷測評鄉生,老周擔心此事跟少主上次參加稷測評有關,但並不能完全肯定,但幾日前,他發現稷測評名單被人偷偷動過,很明顯不是朝廷中人所為,懷疑可能還有其他勢力在暗中調查此事,便使用禁術追查,發現一個穿戴隱具的神秘人盜錄名單,一路追查到城東裕元茶莊附近,見宋玉元言談可疑,這兩天一直暗中調查,原本是想搞清宋玉元的背景再做計較,卻沒想到他竟會忽然挾持少小主”

張老鐵聽完經過,疑道:“可曾查到什麼線索?”

陳丸道:“只知宋玉元有個怪癖,每月十五都會獨自外出”

張老鐵沉吟半響,氣息微斂,道:“你起來吧,隱門已散,不要再叫我大統領,這事也有我的疏忽”

老吳並不認識陳氏,但聽張老鐵叫她“陳丸”,好奇道:“你是那九重校尉紅娘子?”

陳丸點頭,對老吳抱拳,道:“越隱門,劍侍,陳丸,見過國師大人”

老吳有些感慨,輕嘆道:“山河破碎,江山易主,一條喪家之犬而已,哪還有什麼國師,你就叫我老吳吧”

陳丸微蹙眉頭,嚴肅道:“國師怎可自輕自賤,只要有少主在,大越終將有復國之日!”

老吳一時語塞,沒想到陳丸如此較真,又想到當年一則趣聞,不禁莞爾一笑,傳言當年大明宮內有位性格耿直的女武官,曾因不認識海外求學歸來的太子,誤將其當成刺客追殺半座皇宮,直打到先帝和皇后出面做證方才停手,後來越王登基大寶,有次大宴群臣說後宮最有權勢者非是他和皇后而是陳九重,以至於打那之後,陳丸每次見到皇帝都會臉紅,久而久之便得了這“紅娘子”的綽號。

他喟然嘆道:“俗物茫茫,赤心千載,你還是陳九重,如此甚好,不知那位老周是何許人?”

張老鐵臉色黯然,遞過是一枚顏色灰白的印章,老吳拿起仔細端詳,見是枚黃神越章印,側面刻有“酒中幽人”四字,眼眸微亮,道:“莫非是那位晉中隱士周嵇康?”

張老鐵默然點頭,手指用力摳着桌角,陳丸則神色凄楚。

老吳看兩人臉色不對,道:“他人現在哪裏?”

張老鐵拿出一個月牙吊墜,道:“有高人破碎虛空幫宋玉元遁走,周師追去多時,但只有夜酩獨自回來,帶回了這樣東西”。

老吳將印章放下,拿起吊墜仔細翻看,有些難以置信道:“難道綁走夜酩的是辰月教的人?”

張老鐵和陳丸都是搖頭,面帶苦澀。

三人正愁眉不展時,忽聽到床榻上夜酩一聲驚呼,大喊了聲“周伯”,老吳連忙來到床前,在夜酩胸口要穴輕輕按壓,幫他理順體內氣機,沒過多久,夜酩忽然咳出一口黑色淤血,蒼白臉色逐漸恢復血色,無力的睜開雙眼,當看到他爹、老吳還有陳氏都圍將過來,嘴唇微微蠕動幾下卻又暈了過去。

老吳幫其診脈后,讓張老鐵和陳丸照顧夜酩,只說要去弄些草藥便離開房間,帶着蹲在廟門口“站崗”的大黃離直奔後山深處。

……

黃昏時分,雨停霧散。

張老鐵給夜酩渡氣多時,又喂下一些米湯,助他恢復了一些精力,見他暫無大礙,才問起事情經過。

夜酩將事情來龍去脈講了一遍,說到最後老周以秘術送他離開,自己深陷絕地,滿心愧疚。

張老鐵沒想到宋玉元竟是個妖修,還是辰月教徒,潛伏在古城這麼多年,他竟始終沒有察覺,心頭憤懣之餘,更多是迷惑和不解,按陳丸先前所說,這夥人應該不是很早就盯上了夜酩,而只是近來臨時起意,那這麼多年在古城,這夥人又是所為何事?

陳氏聽完經過,單膝跪地,抱拳道:“大統領,屬下有個不情之請”

張老鐵雖然背對着她,卻已猜到陳氏要說什麼,嘆道:“你是他的影侍,於情於理都該在他身邊,這不算非分之請,但我必須提醒你,此去陵澤有千里之遙,就算坐最快的船,少說也要十天才能到,而且那裏是妖域,千難萬險,只怕你很難如願,還可能會白白枉送性命”

陳氏道:“生同床,死同冢,只求少主、大統領成全,陳丸感激不盡”

夜酩不明所以,張老鐵卻嘆了口氣,將那枚印章遞給陳丸,道:“這是他的本命物,你拿着它,或許有用”

陳丸卻只是拿着印章摩挲片刻,便又將印章遞還,道:“這是他的心意,也是託付,我自有辦法尋他”

張老鐵坐在床邊,輕輕揮揮手,從始至終都沒去看陳丸的臉。

陳丸起身,對兩人深施一禮,轉身大踏步離開房間。

面對這樣的絕別,夜酩頭腦一片空白,平素張口就來的那些客套言辭,此刻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張老鐵臉上猶自帶着怪異的冷漠,將印章放到夜酩手心裏,沉聲道:“你要記住,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一個人要想保護他身邊的人就要有實力,你如果不想變成任人宰割的羔羊,就要變成一頭猛獸,只有令人足夠敬畏,才能有真正的自由”

夜酩倚靠着床板,微低下頭,手中死死攥緊那枚印章,暗自用力許久,才又開口道:“爹,我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誰?”

張老鐵深嘆一口氣,有些事終究還是瞞不住。

……

酉時,月上枝頭,樹影婆娑。

張老鐵走出廂房,將夜酩獨自留在房內,來到院落當中,仰頭望向星空,神情有些迷惘。

回想當年,他初出匡廬,背負夫子賜下的“天子、諸侯、庶人”三劍,遍歷辰虛七國,相干諸侯豪雄,縱論王霸之術,不求名達天下,只想着能尋到一位明君,助他成就九州一統,施展心中報復,繼往聖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但適逢亂世,卻難有人能拔出那把天子劍,久而久之,說他徒有虛名,沽名釣譽者有之,被當成恃才傲物,不堪重用的狂徒更不止一次,但這些他都不在意,只嘆息這世道渾濁,人心蒙塵,直到在岷水之濱遇到越王,縱酒論道,浪子遇狂徒,說至興奮處,看他拔劍指天,喝問“天道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禮,若禮之不存,焉何如之?”,才找到那可擔大任之人。

但令星移位,日月同明,世軌交錯卻改變了一切,霸業成空,江山易主,又怎能心平氣和咽下這口氣,在神山腳下,他受君王大禮三拜,等來的不是封侯拜相而是託孤。

至那以後,他便不再相信天道至公,起初撫養那孩子,只是想着如何讓他繼承父輩遺志,重興大越國祚,但日子過得久了,傲氣都鬱結成心頭塊壘,便成了他的魔障,到如今越是眼見大周四海承平,便愈發矛盾,一拖再拖,沒有將真相告訴夜酩,想着他若是能做個普通人,安生過一輩子也挺好。

可事多與願違,那個秘密卻是被外人撕開,令他不得不和盤托出,他不怕夜酩知道自己真實身份后如何暴躁難安,只怕他也會尋着那個線索去追查真相,那將會令他走上一條與整個世界都背道而馳的歧路。

他已經看到有人跌下深淵,便再不想夜酩也重蹈覆轍,但很多事他根本無力阻止。

老吳端着熱氣騰騰的湯藥走出灶房,看到張老鐵的疲態,又朝廂房掃了一眼,略微猶豫將葯碗放在一旁,並沒有急着去打擾夜酩,而是背手走到張老鐵身旁,也抬頭望着天,道:“都知道了也好,沒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這就是他的命,你只能瞞他一時,不能欺他一世,現在都說出來,你也就不用再矛盾”

張老鐵素來對老吳不假顏色,冷道:“少說廢話,他的傷勢到底怎樣?”

老吳面帶憂色,撫須道:“他的體脈本就孱弱,五臟先天不足,如今被外力所傷,很多孫絡都已崩散,如同樹斷鬚根難以接續,眼下修行倒是無礙,但恐怕會影響到他四境之後的進境”

張老鐵道:“可有辦法根除?”

老吳輕嘆道:“借靈泉之力應能解一時之危,但要想治本還得另尋良策”

張老鐵胸中似藏有滔天怒意難以宣洩,周身氣機鼓盪,令整個越祖廟陡然震顫不已,恨道:“真是可惡”

老吳輕輕跺腳,春風化雨般化解了一場天降橫禍,想揶揄他兩句,話到嘴邊卻改了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那宋玉元既是辰月教眾,幫他的人便很可能來自岐山長老會,甚至可能是妖族五聖之一,要不然以神術師周嵇康的手段,絕不至於要動用本命物將夜酩送回,如果是他們對夜酩意圖不軌,事情會非常棘手,即便你們越隱門還藏有些能人,也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更何況一旦大打出手,必然會引起大周幽察司的注意”

張老鐵道:“等夜酩將傷養好,我就帶他離開此地,去赤陽找靈火鑄刀”

老吳微微搖頭,“今時不同往日,如果你們行蹤沒有暴露,北上倒是並無不可,但眼下卻很危險”

張老鐵冷哼一聲,“他如果不能保護自己,無論藏到哪裏都不安全”

老吳無奈嘆道:“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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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斬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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