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功夫經
在五十年前的南北江湖,武林中曾流傳有“列星垂象、聖人手拓、逶迤抵玉京”一說,贊其匯聚了盛唐以來八百年崢嶸氣象,群星璀璨,英雄輩出,是一個天才人物如同雨後春筍般輩出的年代,光是三教聖人就先後出了四位,逍遙榜上前十的高手無一例外都是功入八境的隱仙人,除去傳承千年屹立不倒的九大宗門,還有散仙十派和雙隱門,都是當之無愧的武林巨木,而越隱門便是雙隱之一。
但和江湖上立山為門,划湖自居的門派不同,越隱門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宗門福地,更沒有統一傳承,門中修行者各有來歷,只因為他們都是越王門客,習慣在稱呼前加上“越隱”兩字,久而久之變成了一個固定稱謂,後來越王登基后,又將門客按來歷劃分成“劍、符、兵、偃、儒、道、商、異”八部,頒以相應品階,更是讓一群出身市井的草莽人物都一躍成了官人,只是事異時移,隨着大越國祚崩斷,越隱門早已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再少有人提起。
夜酩從他爹張老鐵嘴裏得知這些秘聞之後,心潮起伏之餘更多並非是感慨那個年代的逝去,而是終於弄清楚了當初他逃亡之時,為何會有那麼多市井異人甘願為他慷慨赴死而毫無怨言,他必須要記住那些人的名字,將一件件血債,一筆筆討回來,才不枉為人子。
但有件事他還是沒能如願,那就是他爹張老鐵沒說古城裏還有多少是和老周夫婦一樣的人,在出事之後的一旬時間裏,夜酩都住在西山,以靈泉滋養體脈,總算表面上恢復七八,補足了虧空的氣血,系統中也多了些新東西。
技能欄里多出一個“術藏五要”,夜酩打開看過,裏面有一式術法“書符式之一劍當鋒”,又凝出腦海中的小祭壇看過其中影像,發現是無意間從老周那裏攝來的那一式劍技,只是看到後面使用一次需要消耗500點氣血的恐怖數字,他就徹底打消了要嘗試一下的念頭。
後來經過他爹的解釋,他才知道老周竟然是位“神術師”,修為深不可測,尤其是其留下的那枚印章十分寶貴,竟是可以吸納物品的須彌物,和他爹手上那枚鐵扳指一樣,但夜酩並沒有將其據為己有,只將其妥善珍藏起來,想着老周或許能化險為夷,將來或許還能回來,這東西又是其本命物,君子不能奪人所愛。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發現是他智力進階二級后,職業後面不再是“未知”,而是變成了“未選擇”。
其中列出了“廚師、醫師、刀客、術師、鑄劍師”五項,夜酩沉澱良久,最終仍是選擇了廚師,初心未改。
至於選擇“廚師”后,系統彈出的“技能序列開啟”則怎麼都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
而在夜酩養傷期間,古城裏一切風平浪靜。
宋玉元耍了一手金蠶脫殼,臨走吩咐過管家,說榷場事了就直接去省城辦事,根本沒跟家裏交代任何其他事情,反倒令張老鐵省去很多麻煩,沒有在他消失這件事上畫蛇添足,不過吃過一次暗虧,加上宋玉元還有個神秘幫手,他並沒有放鬆警惕,仍遣人留心着茶坊周圍的風吹草動。
至於稷社司祝老周那邊,陳丸當天下午回家就偽造了一封老周的親筆信託鄰居送到趙家,言說要去縣城內弟家探親,打算多住些日子,等到魚潮過後再回,又假意跟鄰居透底說是要去外面躲債,將謊裡外編圓,老周這麼個看門官在古城本就可有可無,加上爛賭成性,早已名聲在外,所以並沒有引起趙里正注意。
除此之外,還發了一件小事,是夜酩回到古城后才聽說的。
韓四害瘋病,燒壞了腦子,精神失常了。
……
轉眼間春入四月,龍門雨水連綿,城內外草木漸盛,難得有幾日艷陽高照。
城外田埂地頭已有農戶在拽耙扶犁,河道內舟船往來頻繁,碼頭上桅檣林立,車填馬隘,一派景象繁忙。
晌午過後,古城東街人流熙來攘往,能見到很多外地行商,他們中有大半營生都跟販魚有關,還有少部分賣茶販瓷、倒騰玉石礦料的商人,大家上午都是各忙各事,只有午後閑暇,才會到街面上轉轉,出入茶坊酒肆、賭檔勾欄,找些世俗樂趣,消磨時光。
豐家老宅內,影壁后的花圃春意盎然,院中幾株玉蘭樹花姿綽約,朵朵如玉盞擎空,白勝皚雪,散發出陣陣幽香。
一隻毛色鮮亮的小黃鶯盤旋飛來,輕盈掠入老宅西面僻靜小院,落在牆角一株古梅枝杈上,令嫩蕊輕搖,啼聲成韻。
院中,身着藏青色長衫的豐老爺子正站在屋檐下,微閉雙目,雙手虛懸胸前,呈環抱狀,緩緩呼吸吐納,這是他長年養成的一個習慣,據說經常堅持有祛病延年的神奇功效,夜酩曾不止一次見過,好奇問過此練法來源及道理,豐老爺子卻笑說這叫“抱大腿”,乃是一門道家最基礎的參天修氣法門,至於道理暗合《醫錦》所言“形正則氣順、氣順則意寧、意寧則神不散之理”。
小院柴門忽然被人輕輕推開,夜酩拎着食盒走進,見老爺子正在練功,立定在門口靜待,沒有上前打攪。
前日從西山回來后,他早在心裏打好腹稿,準備向老爺子多討教些學廚道理,將這些時日的虧欠都補回來。
少年站在那不動,眼睛卻沒閑着,四下掃視一番,溜到柴房前有堆熄滅的炭火,旁邊還擺着一個小板凳和幾個瓷碟,還有幾根小手指粗細的樹枝,上面串着兩個小孩拳頭大小的東西,已然被烤的焦糊,抿嘴輕笑,猜想老爺子定然是早前偷偷烤紅薯來着。
豐老爺子站有半盞茶時間,肚腹再次輕收,緩緩吐了口氣,雙手慢慢垂下,又輕輕扣齒一通,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夜酩先是淡淡一笑,忽而好似想起什麼,板起面孔道:“前些日子你幫家宸和興隆藥行談買賣是不是用掉了一顆藥丸?我不是告訴過你,那藥丸極為難得,天底下再難尋第二份,只能用作你救命之需,藥鋪虧點本錢又如何,不過是丁點損失而已,在哪還找補不回來,可那藥丸卻是千金難買,你這不是冤大頭嗎?”
夜酩沒想到老爺子抽冷子提起這個話茬,臉色立刻變得難堪起來,心悔當初百密一疏,竟忘記囑咐豐家宸別跟老爺子提他給賀章一粒千金難買這事,咧嘴乾笑半天,撓着後腦勺道:“老爺子,您老別生氣,我知道錯了”
看到豐老爺子神色如常,並不知道他受傷的事,夜酩也就沒有再自揭其短,要不然以老爺子的脾氣,免不了又要一番苦口婆心,甚至反對他繼續修行也不無可能。
老爺子看夜酩一幅悔不當初的模樣,又陰着臉沉默半響,才輕嘆道:“那葯乃是仙人方,用一粒便少上一粒,便是少一次救命機會,你以後絕不可再輕易贈人,知道嗎?”
夜酩忙滿臉陪笑,點頭如搗蒜,嘴裏說著“知道,知道”,小跑着跟在老爺子身後進入正房。
豐老爺子坐在茶几旁休息了一陣,夜酩從食盒中端出一碗清粥和兩碟小菜,見老爺子又閉目養神,不知在盤算什麼,便轉身跑到柴房,拿起地上烤糊的東西,發現根本不是紅薯,而是兩個剁成兩段的熟豬蹄,火堆旁的瓷碟里還剩了些麥糖和紅茶,略感意外,沒想到老爺子突然換了口味,便取來一盆清水,將豬蹄上面的焦灰磕掉,清洗乾淨,露出內里熏制金紅的肉皮,將其用碗盛上,撒了一些鹽和辣椒末,放到柴房大鍋里微醺片刻,而後端到老爺子面前。
豐老爺子一邊喝粥,一邊拿了塊熏豬蹄小咬一口,緩緩問道:“這些日子菜譜練習的如何,可有收穫?”
夜酩撓撓頭,沒敢說他根本沒練,只揀選一些感悟,巧妙叉開話題道:“本以為菜式很簡單,但上灶嘗試才發覺做不好,道理倒是懂一些,但實際做起來還是生疏,比如顛勺、灼火、油溫冷熱這些都需要勤加練習,還有那道炸豆泡,我去問過了吳師傅,應該是差在豆腐本身,對吧?”
豐老爺子放下手裏的豬蹄,微微點頭,“技藝之事唯有多練,熟能生巧,這司廚道理上可有什麼心得?”
夜酩想想道:“對火候時機略有體會,時機稍縱即逝,功夫沒練到身上,懂得再多也是白搭!”
豐老爺子凝望向門外菜圃,略蹙眉頭道:“還有什麼嗎?”
夜酩有些汗顏,輕輕晃頭。
豐老爺子一股腦將清粥喝完,微咳一聲道:“司廚之事,能大而不能小,氣粗也;能嗇而不能華,才弱也,食味不在大小華嗇,能則一芹一菹皆珍;不能與龍肝鳳膽,無益也”
夜酩緊鎖眉頭,將老爺子的話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裏,抿緊嘴唇,沒說話。
老爺子又站起身緩步來到窗邊書案前,從其上拿過一疊草紙,轉身交給夜酩,“這是接下來你要練習的菜式,別怪老頭子我心急,我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指不定哪天躺下就再起不來了,我是希望你能多悟些司廚道理,技藝之事我從不擔心,你有恆心毅力,我就怕你藝有偏差,所以催你急了一些”
夜酩接過菜譜的手微顫,又望向眼前這個雖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老者,看老爺子雙眸日漸渾濁,眉間晦暗,心中感到很是酸楚,卻想不出用什麼言語寬慰,化解沉重氣氛,又想到臨來時要問的事情,便叉開話題道:“老爺子我昨日讀您那本《食藥草綱》,看到您在《致味篇》中將司廚火候與道家煉丹火候相較,借丹成九轉之功,將灶火分為八類,以“文、武、平、齊、猛、運、抽、熄”對應“煎、炒、烹、炸、燜、蒸、煮、燒”等不同技法,綜合運用,這其中可有什麼一定之規?”
老爺子又回到茶案旁坐下,擺手示意夜酩也別站着,坐到他身旁,道:“要說有也沒有,要說沒有也有,簡要說來便是要“物盡其性”,之前我便與你說過司廚若行醫,皆為一心診百物,如果你能精通“物辯與火候”便不會再有此問,試想如果你面前有條鮮魚和臘肉,你要如何料理,又該用何種技法火候做出一道菜呢?”
夜酩低下盯着桌上茶杯,陷入沉思,良久之後才道:“從物辨上說鮮魚其性在“鮮”,最好的烹制方法便是清蒸或燜燒,口味或清或濃,原汁原味最佳,而臘肉乃久儲之物,其味醇厚,不適合與鮮魚同燒,多是輔以青菜燒炒,以輔料清甜去其濁氣,方能入口不甘,食后不燥,可要將兩者結合起來,當真有些困難,他們天性相悖,烹調必要有所取捨,否則便是兩傷,最後魚不鮮、肉不香”
豐老爺子頻頻點頭,對夜酩一點即透很是欣慰,卻又笑道:“你的這種理解甚好,但只能算是理解了司廚的一重境界,稱之為“盡命”,意思就是“物盡其性、各歸其命”,可你再想想我們豐慶樓那道“臘肉蒸清刀”,兩樣食材配你該知道,幾乎相差無幾,可烹出的菜肴真的就魚不鮮、肉不香了嗎?”
“呃……”夜酩有些啞口無言,因為他也忽然才想起這茬,而且就在前兩天宴請賀章時,他還吃過,清明過後至穀雨前刀魚最為鮮肥,肉質鮮美軟糯,確實並無他所說的因天性悖逆而使菜肴味道渾濁、無法下咽,反而是別有一番風味存在。
豐老爺子看夜酩苦思不解,緩緩道:“其實這便是我擔心的偏差,並非理解上有錯,而是境界上認識不夠,這司廚的第二重境界稱之為“化性”,意思是“物各有性,制則生化”,其中道理暗合五行相生相剋之理,所以我剛剛才說司廚有一定之規,卻也沒有這規矩,一切都含在變化之中,然變化卻不能脫離本性,所以歸根結底是物盡其性”
夜酩聽豐老爺子這番解釋,想到他剛剛只是理解了“物盡其性”的表面含義,並沒有理解其背後蘊含的全部道理,頓覺修行上若有所悟,和老吳昨日所說的很多道理殊途同歸,又很好奇的瞪大眼睛道:“老爺子,這司廚也有如同入道修行般的境界?”
“有啊,怎麼沒有?”豐老爺子品了口茶,又撐起身子走到門前,仰頭看看屋檐下的空燕子窩,又背着手望向南方天際,略帶感慨道:“昔年我曾拜訪過巫山雲霞寺的梵正大師,她不但精通佛理,琴畫雙絕,更做得一手天下聞名的素齋,曾用各色時蔬瓜果和豆腐為越王制出九道菜品,各成一幅山水畫,合之則成一幅“輞川山水”,被畫仙王唯評價是“可行、可望、可游、可居”,有須彌藏介子之功,後來南越廚行便有假山水畫意之名的“廚藝六品”之說”
夜酩聽着新奇,急切追問,“廚藝六品?”
豐老爺子不知為何有些感傷,輕輕道出十二個字,“載形、琢意、氣韻、造魂、大象、神遊”
夜酩蹙眉記下這十二個字,卻感到費解,“老爺子,那你剛說的盡命化性之分又是哪來的?”
豐老爺子淡笑道:“那是我對廚道的一點拙見,與這六境相比不值一提”
夜酩略微琢磨了一下,轉到老爺子身前,媚笑討好道:“老爺子,我覺得您說這六品境界雖然很玄妙,但其意不慎明了,不如您剛剛所言的“盡命化性”那樣一針見血,不知道除了這兩重道理之外,是否還有別的?”
豐老爺子道:“我當年也曾把這個想法與梵正大師討教過,她說司廚之道應還有一重,只是我到如今仍然不理解其意”
夜酩聽着愈發心癢,攙住老爺子胳膊道:“那位大師所言第三重是什麼?”
豐老爺子笑容和煦看向他,“心餐!”
夜酩有些丈二和尚,又感覺似有所悟,卻不甚真切。
就在兩人說到關鍵處,小院柴門再次被人推開,豐家宸從外面風塵僕僕走了進來,看到夜酩也在,臉上露出笑意,像是遇到了喜事,來到老爺子面前,先是恭敬行禮請安,而後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道:“爺爺,今日那賀老闆上午托伙頭王貴來鋪里,把他們藥行的一批金貴藥材寄存到了咱家葯庫,還特意捎來一封信,說想要邀我明晚上去悅來客棧一敘”
說著,豐家宸將信遞了過去,豐老爺子從信封里抽出信,展開仔細看過後,略微沉吟片刻,又將信遞給夜酩道:“你小子不是鬼點子多嗎?瞧瞧這賀老闆寫的,明明是他求着咱們,卻好像我們沒他這藥鋪就開不下去一樣,真是得了便宜賣乖!”
夜酩接過信簽,先是看了眼有些發懵的豐家宸,又仔細看過信上內容,微微蹙眉道:“我覺得這賀老闆就是在故意擺譜,要依着我看,家宸哥明晚不能去赴會,這很明顯是賀章存心試探咱家態度,現在如果表現的太過殷勤,等日後談起成藥買賣,他們心裏有底,必然大口殺價,那豐德堂無形中就會落下風,再者也沒有約到客棧見面談生意的,太不正式了”
豐家宸剛剛還喜出望外,覺得生意馬上就要成了,從藥鋪火急火燎趕過來給老爺子報喜,結果聽夜酩如此說,才反應過來這又是套路,頓時有些無地自容,尷尬道:“爺爺,那要不我差人回封信,就說明日不便,改日再聚?”
豐老爺子微微點頭,夜酩想想道:“家宸哥,你寫封信,晚上我送過去,我倒要看看這賀章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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