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生死劫

第53章 生死劫

裕元茶莊是古城老字號,老掌柜宋福原是嶺南道人,家裏世代皆以販茶為生,早在幾十年前就和關外游牧部落有生意往來,是當時燕北有名的大茶商,後來因為南越分鼎之亂,北周興兵討逆,嶺南道戰火不斷而家道中落,在古城安家后,曾做過一陣貨運生意,天下大統之後,宋福又尋祖回劍南,重抄舊業,藉著古城地處邊塞,設有榷場的便利,生意才又有起色,晚年落葉歸根回了嶺南,將茶行生意交給獨子宋玉元打理,但宋玉元自幼喜好詩文,對經商絲毫不感興趣,少小既離家遠赴龍驤求學,茶莊生意都是由老管家代為掌管,直到而立之年仍屢考不中,宋玉元心灰意冷返鄉,才一切從頭學起,不過讀書人的行走做派、思維想法卻已經深深刻在骨子裏,經營生意從來都是“以義取財”,在古城裏有儒商賢名,以樂善好施,扶危濟困為百姓愛戴,如果不是趙家在古城樹大根深,這一城裏正之位恐非他莫屬。

龍門城每年春夏之交榷場生意最為紅火,來自赤陽的游牧部落會帶着上好皮革、草藥和錫銅製品,來榷場換取茶葉、絲綢和鐵製品,但根據律法,貨品交易只能在場內進行,且必須要有長吏在場,根據貨物成色、數量收取例稅,涉及大宗交易還要商戶連保,並且有榷場監司點頭,因此,每年裕元茶莊出貨都免不了要拿出一些錢財打點上下,請客吃飯自是常態,但為了避嫌一般都在榷場外貨船上進行,在古城當地被稱為擺舟宴,原本古城有家飯莊專營此檔,但因為近來預定頗多,人手不足,宋員外便去豐慶樓借了夜酩前去幫廚。

從西山回來后的隔日清晨,天色有些昏暗,薄霧瀰漫古城。

夜酩早起去豐慶樓上工,被大劉師傅打發去幫廚,便拿着斫魚行頭和器具來到城東福祿街,見到茶莊的門前停着三輛箱車,有幾個夥計正忙着往車上搬貨。

他走進鋪子,瞧見一身儒士打扮的宋員外正坐在椅子上品茶,便上前打過招呼。

宋玉元年輕時是個美男子,如今雖然上了歲數,兩鬢霜白,卻自有一股市井難得一見的儒雅之氣,待人接物很和藹,見到夜酩后請他坐下喝茶,等到夥計將貨物都搬上馬車,又邀他同乘而行,夜酩卻之不過,只好跟着坐到最後那輛箱車之內。

三輛馬車按轡徐行出了東城門,一路向五十裡外榷場行去,走出半個時辰,夜酩下車解手,發現打頭那兩輛車已不知去向,心下有些奇怪,不過只當是宋員外另有安排,並沒有多問。

儘管宋玉元在古城口碑不錯,富而不嬌,但夜酩仍覺得和他有隔膜,主要是彼此不熟,沒法像和扎作行老王頭那樣無拘無束,可以瞎侃一通,因此車廂內氣氛略顯冷淡,基本都是宋員外問一句,夜酩答一句。

馬車顛簸許久,忽有濕腥空氣透過車簾吹入車廂,車棚上傳來一陣細碎,天下起小雨。

宋玉元挑開窗帘向遠處眺望,只見霧雨昏林丘,天地一片空濛,他輕嘆道:“客來複又去,飄零歲月長,夜酩,你和你爹來古城也有些年頭了吧?”

夜酩微微點頭,“已經快十年了”

宋玉元輕哦一聲,又放下窗帘,坐直身體,用手撣撣衣襟,問道:“聽趙承安說你今年也要參加城武考,而且進步很快,刀法練得不錯,你能修行了?”

夜酩沒想到宋玉元突然問起這個,尷尬道:“只是小有進步,如果今年再不試試,來年十六就超齡了”

宋玉元卻有些不解,抬頭看向他道:“我記得冬天那會承乾去省城,他爹請客吃飯時你還不能修行,對吧?”

夜酩輕笑,“也不是不能修行,只是我自幼體弱,進步很慢”

宋玉元手撫須髯,眉頭輕蹙,道:“那這幾個月怎會進步如此之大?”

夜酩心頭微感詫異,佯裝懵懂道:“我現在不過剛摸到門檻,根本不算什麼,學堂里很多人都比我強”

說著,他故意將眼神偏向車后,卻見到車簾被雨水打濕一角露開半邊,有一排柳樹從窗前劃過,景色十分熟悉,他時常往返西山,有時會在這個地方搭車,迷惑道:“宋伯,我們不先去榷場嗎?”

宋玉元搖頭,“先去碼頭,客人會坐船出來,我們大張旗鼓去榷場不方便,容易落人口舌”

聽到這個解釋,夜酩心下稍安,卻見宋玉元也瞄向車后,道:“你經常來這邊嗎?”

夜酩撓撓頭,用手揉揉肚子,道:“我常來這邊抓魚,宋伯,我想解個手,早上吃的不太舒服”

宋玉元點頭,抬手輕敲幾下車廂,讓趕車夥計將車停下,又遞過一把紙傘,道:“快去快回”

夜酩答應一聲,撐傘下了馬車,見不遠處有個小土包,小跑繞到後面,將傘往高處一插,伏低身形,卻是沒有去解腰間褲帶,而是神情凝重朝四下看看,仔細辨認一番地形后,貓腰鑽入雜草叢,冒雨朝遠處一棵老槐樹下摸去。

這還是他和他爹逃到古城后第一次身臨險境。

他不知道這宋員外到底打算幹什麼,但有一點卻十分肯定,對方是個修行者!

因為剛才在車廂內,他暗催無名法決,使用尋跡術,看到其體內有股淡藍氣機在緩緩流淌。

這是他修行無名法決二重后的又一點收穫。

按照他的觀察,普通人身上流淌的氣機都是暗紅色。

而像他爹、老吳、馮鐵爐、趙甲這些人身上流淌氣機雖然顏色不盡相同,卻都不是暗紅色。

而且今天的安排和剛才宋玉元的過分好奇也都顯得很古怪。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他決定先躲得遠一點,看看如果宋玉元發現他不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再決定去留。

果不其然,宋玉元在車廂里等了片刻,不見夜酩回來,也撐傘下了車。

夜酩躲在遠處樹后,瞧見他繞過小土堆,發現只有一把空傘,四下尋找不見他的人影,卻是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

如果宋玉元對他沒有歹意,必會擔心他的安危,斷然不會如此沉着。

而就在他打算一走了之時,遠處宋玉元的身影卻忽然從他視線里消失,就像遁入了虛空,再現身時已和他相距不遠。

夜酩心頭巨震,意識到事態不妙,心思飛轉,馬上脫掉褲子,低頭蹲在樹根下。

宋玉元恰好此時出現在樹旁,發現夜酩正低頭蹲在樹后,眉頭輕蹙,臉色略顯不悅,輕輕咳嗽一聲。

夜酩被嚇得渾身一顫,抬頭看到宋玉元又輕吁一口氣,恰如其分的表現出正常人該有的驚訝,但這一多半都不是他裝出來的,而是被宋玉元的詭異手段所驚,他的心此刻已提到嗓子眼,以眼下情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又沒有什麼行人,對方修行境界又很高深,他萬難逃離,只能先虛以委蛇,再尋其他機會逃跑。

宋玉元看夜酩反應如常,道:“夜酩,你跑這麼遠幹嘛?”

夜酩一臉尷尬,匆匆提上褲子,道:“那邊沒有遮擋,這樹下自在些,雨澆不到”

宋玉元冷聲道:“完事就趕緊走吧”

夜酩忙點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出了樹叢,向著遠處箱車走去。

但只是走出一半,宋玉元卻忽然頓住身形,沉默片刻,轉身看向夜酩,笑道:“險些被你小子糊弄過去”

夜酩為了讓剛發生的一切都顯得自然而然,故意放鬆身體,裝出毫無戒備的樣子,猛然聽到宋玉元這樣說,卻驟然渾身繃緊,乾笑道:“宋伯,您說什麼?”

宋玉元據此瞭然,神情卻依舊很和藹,“你剛才根本沒有解手,而是一直在觀察我對不對?”

夜酩被看穿行跡,一時難以作答,只能假裝迷惑。

宋玉元略點點頭,好似很欣賞夜酩的機智,語氣平緩道:“我們不再虛偽下去也好,這次把你約出城,是想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在那裏你會很安全,不用再擔心有人會害你,而且你無論想要做什麼都會得到滿足,我說不定將來還要借你的光,所以眼下咱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如何?我不會為難你,你也不要讓我為難”

毫無徵兆的圖窮匕見令夜酩措手不及,又很迷惑他到底要幹嘛。

夜酩退後一步,暗將無名法決催動到極致,繼續裝傻道:“宋伯,你在說什麼?你要帶我去哪?”

宋玉元望向來路,嘆道:“我在古城蟄伏近二十年,本以為這輩子都將碌碌無為,會老死在這窮鄉僻壤,卻沒想到竟會遇到你,真是天意弄人,如果沒有你,我就算立功再多,恐怕都不可能有朝聖的機會,你是越王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如今又成為月輪司命,就不該再躲在古城,要不然大周那些鷹犬早晚都會找到你,到時候免不了又要牽連很多人”

夜酩怎麼都沒想到宋玉元竟會知道他如此多的秘密,但他並沒驚慌,而是迅速思考應變之策,盡量拖延時間,他可不會天真以為,事情真有如宋玉元說的那麼美好,有些莫名其妙道:“宋伯,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越王血脈?你是不是哪搞錯了?”

宋玉元淡笑道:“不會錯,這幾個月只有你和那大雁酒坊的馮鐵爐,還有城南的趙木匠的兒子趙甲老往西山跑,又在不到三個月時間裏,從一個不能修行的廢材變成現如今二境修為,就算是天縱奇才,如果沒有什麼奇遇,也不能如此之快,還有你手心裏那枚螺紋印記,和你剛剛破綻百出的表現,都證明我的判斷沒錯”

夜酩心頭震驚,沒想到宋玉元竟暗中調查自己,道:“你想帶我走為何不跟我爹說?他如果同意我跟着你去也無妨”

宋玉元道:“將你送走之後,我自會找他說明一切,免得那些暗中保護你的人不同意,都是古城鄉里鄉親,低頭不見抬頭見,為此打生打死不值當,而且我也是為你好,並無加害之心,否則也不會跟你說這些”

夜酩冷笑,“先前消失那兩輛馬車上所裝之物怕是你的全部家當吧,你還打算回來?”

宋玉元眼神玩味,道:“臨危不懼,處變不驚,心思縝密,你真的不錯,留在這邊塞古城只會埋沒你的才能,不過其實我根本沒什麼家當,那兩輛車是真去了榷場!”

夜酩聞聽心頭火起,沒想到宋玉元竟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猛然朝後掠開丈余,怒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宋玉元用看待孩童把戲般的眼神瞧着夜酩,一手撐着傘,一手曲指空彈,雨幕中驟然出現幾條直如尺畫的線,兩人之間的綿綿雨絲盡數被攔腰斬斷,那線猶如髮絲般纖細,卻鋒銳無匹,直刺夜酩幾處要穴。

噗!夜酩只感到身上有幾處如遭針刺,渾身卻是一麻,無名法決運轉陡然一滯。

只聽宋玉元平道:“我已封住你周身要穴,只要你不妄動真氣便一切無礙,有什麼疑問,我們不妨車裏詳談”

說著便閃身來到夜酩身側,一手提起他的褲腰,如同拎一隻小雞般,腳尖輕一點,凌空掠向遠處馬車。

夜酩知道他反擊的機會來了!

雖然不知道宋玉元為何會對他了解的如此透徹,但對方竟想用封穴手法制止他的行動,說明其並不知道他身患逆寒症,經絡大穴本就不通這件事。

他猛然將無名法決催發到極致,推動這些日子積攢在五臟之內的靈氣凝成玉璧,按照二重無名法決關竅,將那股生成自玉璧間的銀流盡數倒入氣海,拼着有可能深受重傷的危險,在丹府內引出一股狂暴氣機,瞬間灌注到手臂之內,手掌微旋之際,已將剛剛“蹲坑”時從靴子中抽出的防身匕首握在手中,對着宋玉元的腋窩就是一記狠撩。

這一劍雖完全應激而為,軌跡卻透着一股玄妙。

甚至就連夜酩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因為怕體內那股暴虐氣機得不到及時宣洩,威力會大減不說,反而會危機自身,改刺為撩是一記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無理手。

宋玉元怎麼都沒想到被封住大穴的夜酩還能動!更沒料到這小子竟然變出一把匕首反撩他的腋窩。

繞是他修為高深,境界不俗,在感受到危險的剎那猛然甩手,卻還是被鋒銳匕首劃破衣袖。

夜酩狠狠摔在地上,匕首脫手,被剛才宋玉元護體罡氣震得胸口發悶,口噴鮮血。

宋玉元飄身落在三丈外,抬起胳膊看看腋下,只見內襯寶甲都劃開一個大口子,胳膊內側還留下一條血線,神色有些不悅,又看向從地上艱難爬起的夜酩,卻沒有動怒,只是略感驚訝道:“想不到你竟然真能由廚入武,剛才那一招是大晃白?”

夜酩朝旁吐了口血沫子,又胡亂抹去嘴角血跡,眼神狠辣道:“可惜沒能傷到你”

宋玉元無奈苦笑,“你這又是何必,我又沒想要你性命,只是想帶你去一個地方而已”

夜酩冷哼一聲沒搭話,而是暗自拚命催動無名法決,但剛剛那一下已經耗費了他所有蓄力,他現在已再無還手之力。

宋玉元似看出他在幹什麼,搖搖頭道:“就算給你時間恢復體力,你也不是我的對手,這樣拖延毫無意義”

夜酩暗咬牙關,很後悔今天沒將隕月刀帶在身上,正自想着對策,卻沒想到宋玉元在他走神時雙眸突變,閃過兩道詭異幽藍,就像是藍寶石的反射。

剎那間,夜酩感覺天旋地轉,力不能支,周身無力癱軟在地,意識漸漸模糊。

但也就在此時,他眉心處竟凝出一個小祭壇,青袍道人神色威嚴,怒喝道:“何方妖孽膽敢壞我道身?”

便在這一聲猶如驚雷般的厲吼下,夜酩本已萎靡的神識又漸復清明,朦朧中卻見青袍道人微愕,好似瞬間已和他心靈相通,通曉了剛剛發生的一切,手掐玄妙法決,道:“求人不如求己,借肉身一用,護我道場”

宋玉元並不知道夜酩此時狀況,看着被他以獨門秘術弄暈過去的夜酩輕吁一口氣,沒想到夜酩年紀不大,卻如此詭計多端,而且身藏古怪,走將過來,打算把他拎到車上繼續趕路,卻沒想到彎腰剎那竟又出意外。

只見夜酩忽然雙眸圓睜,眼神中射出兩道寒光和之前完全不同,透着一股讓他不寒而慄的冷峻。

宋玉元謹慎後撤,就見夜酩翻身從地上站起,面沉似水,道:“何方妖孽膽敢如此放肆?”

有那麼一瞬間,夜酩確實讓宋玉元心生忌憚,雖然人還是他,卻感覺內里完全變成了另外一人,但只是轉瞬,看到夜酩垂下手臂還在輕顫,宋玉元又笑罵道:“你這孩子到真是塊材料,還會裝神弄鬼”

夜酩嗔怒,口中大喝“無知鼠輩,接我一劍”,飛身前沖,空空如也的右手虛握向前遞出,使出一招蛟龍出水,氣勢煞是凌人,但腳下卻突然一軟,險些再次跌倒。

但宋玉元吃過一次虧,沒有在此刻大意,身形向後輕飄,側身夜酩手裏揮出的“空劍”,一手拍在夜酩手腕之上,五指如鉤,擒住他的寸關。

夜酩在適才青袍道人喊出“借肉身一用”后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剛剛一切行為完全不由自主。

青袍道人一劍刺空,方如夢初醒,又沉聲喝道:“刀來,聚靈!”

霎時間,官道之上,以宋玉元和夜酩為中心,有無數天地元氣從四面八方瘋涌而來,綿綿雨絲被牽引匯聚一處,竟瞬間凝成無數根粗細不一的冰凌,充塞於天地之間,猶如陸地起龍捲。

與此同時,夜酩只感到右手手心如被錐刺,鑽心的疼,有無數精純陽氣湧入體內,五臟六腑如遭火炙,但千鈞一髮之際,無名法決陡然逆轉,磅礴氣機繞着靈氣玉璧轉了一圈,又都灌入左掌之內。

他慘呼一聲,卻見左手光華迸現,出現一把色澤漆黑,造型猶如月牙的彎刀,在其振臂之下冒出瑩瑩綠火。

宋玉元眼見夜酩手裏忽然多出一把古怪黑刀,迎面朝他刺來,不敢再留後手,慌忙鬆開夜酩,撤手散指如勾,雙手指尖綻放電芒,於空中結成一張電網制住刀勢,但隨即他便感到體內氣機不受控制的從指尖湧出,盡數被形制古怪的黑刀吞噬。

宋玉元心頭大駭,又厲喝斷聲,用盡全身力氣抽回手掌,一腳踹向夜酩腹部。

嘭!夜酩倒飛出數丈,滾落雜草叢中,大口吐血,暈厥當場。

宋玉元雙手也是鮮血淋漓,慘不忍睹,臉上終於露出猙獰之色,動了真火。

可旋即天地震蕩,一條墨線出現在他眼前虛空,猶如神來一筆,有個聽着十分悠遠的聲音從中傳來。

“孽障,還不趕緊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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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斬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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