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龍家故事之第二節
本是小家碧玉的江秀瑛,自嫁到江家后沒過上幾天像樣的好日子,雖是粗茶淡飯還經常飽一頓飢一頓的。但她愛這個家。在這個家裏,從男到女、從老到小都有一股子說不出的勁頭,個個爭着難活重活干,從沒有一個人耍滑頭梭邊邊。秉靈的姆自丈夫去世后,常常暗自傷心落淚,以致落下眼疾,看東西模糊,秀瑛就成了家裏唯一頂事的女人。一家人的縫補漿洗、做飯餵豬令她忙得團團轉,還要想着方兒,無論干稀都要讓老老少少在家吃飽肚皮,無論穿好穿壞都要讓家裏人出外不露腚。特別是大伯子秉誠常年擔擔抬抬,衣服破損快,她除了以自己巧手在衣服上補丁加補丁外,還想出方法將秉誠的衣服常用米湯漿泡過,這樣衣服晾乾后雖然硬戳戳的不太貼身,但比沒漿泡過的衣服稍稍耐磨。秉靈有時也外出替人相馬買牛,穿戴寒磣了有失身份,她就把稍好點的衣料補在較為顯眼的地方,雖然補着補丁,但看着也還算清爽。
這段時日,秀瑛見秉靈為做甘蔗生意沒有本錢愁得飯也吃不下,心疼得不行。這天晚上,秀瑛躺在秉靈的懷裏,撫摸着丈夫的胸脯說:“這些日子看你愁得人都瘦了。沒錢就不做甘蔗生意了,干點別的吧。”
秉靈擁着秀瑛說:“你說的輕巧,哪有啥子好乾的,只有干這個或許還能掙錢快點。看着大哥弄個累,我也是家裏的男人,可我又為家裏頭擔帶了好多?”
“我們都盡了力了。你以為我不曉得心疼大哥?他要是接個婆娘,屋頭有個堂客跟他過日子,他就不會像現在弄個過得無鹽無味的。”
“莫說沒良心的話,他不接婆娘是為了啥子?”
“我曉得他是為了這個家。我們四張嘴巴吃飯,他為了哪個未必我還不曉得?可是沒錢做生意你光着急也沒用呀?”
“其實,要籌到本錢也不難,就看你肯不肯出力?”
“我呀?”
“呃!”
“死人!這些年為了這個家我遭了好多罪受了好多苦,別個不曉得未必你還不曉得呀?我不出力?我要不出力這個家還不垮了一半?虧你說得出口。”
看到秀瑛又委屈又生氣的掉下眼淚,秉靈趕緊一把抱緊了她說:“好好好,莫生氣了,只要你真心出力就有辦法籌到錢。”
“啥子法?”
“回娘屋去找你爺借唦。”
“找我爺借錢?困難。哪個不曉得我爺生活節儉是出了名的。雖說我家有些田土靠收租吃飯,但我爺平時節儉得很羅,像他老人家這種煙不抽酒不吃茶不喝撒顆飯都要撿起來丟到豬兒食槽裏頭的人,會不會把錢拿出來借給你嘛?”
“所以唦,才要你這個獨姑娘心頭肉去扭倒費(意即糾纏)唦。”
“你弄個相信我?”
“當然。”
“你弄個相信我那我就回去試一下嘛。”
第二天,秀瑛選了一件補滿補丁的舊衣服穿上,牽着煥章和煥明回娘家去了。
這天天氣放晴,江順之正躺在院壩里的涼椅上曬太陽,猛見一個農婦牽着兩個娃兒站在面前,驚了半天才認出是女兒秀瑛回娘家了。江順之就朝裏屋喊道:“瑛她姆,你看是哪個嫁了男人不認爺、有了婆婆忘了姆的貴人回來了喲。”
秀瑛的姆江唐氏聞聲出來見女兒這般光景,不由得拉住女兒的手,眼裏眶着淚水說:“瑛妹子,你遭了啥子孽喲,這種衣服你都敢穿回娘屋來,你過的是啥子日子喲。”看見兩個乖乖外孫楞楞的站在跟前,江唐氏趕緊抹了一把臉,拉着外孫說:“煥章、煥明我的小乖乖,走,跟家婆到屋頭去吃好吃的哈。”說著,帶着外孫們進了裏屋。
江順之此時心疼地說:“原想龍家是有名的種田把式,三個勞力掙家業,你嫁過去後會有好日子過,啷個會遭這種罪喲。”
秀瑛也忍不住哭着說:“爺,這龍家三爺子個個都是有擔當的人咯。”
江順之說:“曉得曉得,這十里八鄉哪個不曉得嘛。”
秀瑛說:“龍家這幾年不順羅,先是秉靈他爺得癆病借債治病辦喪事,后又是煥章煥明出世添人加口,本來家底就薄咋個撐得住,人家秉誠大哥為了這個家到現在都還沒娶堂客。不過,只要過了這道坎兒,龍家的日子就會興旺的。”
江順之說:“你這話我信。不過,龍家這道坎兒有點深喲,不太好過得去喲。”
秀瑛說:“爺,只要我今天把錢拿回去了,幫助秉靈把甘蔗生意做成了,龍家這道坎兒就過去了唦。”
江順之覺得這話有點不對頭了,忙說:“慢倒慢倒,‘你今天把錢拿回去’,你今天把啥子錢拿回哪裏去?”
秀瑛扶父親坐下,用手輕輕捶着江順之的腿說:“把你的錢拿……哦,借回去唦。爺,我今天就是回來向你求救,借錢救龍家的急的。”
江順之把秀瑛的手一下擋開,“莫捶了莫捶了,你這手貴,捶一下不曉得要捶脫我好多錢。”
秀瑛笑着說:“不貴不貴,我給你捶腿是孝敬你的,不要錢。”
“不要錢你要我的命!”江順之說:“閨女呀,爺平時是咋個過日子的你是曉得的唦?一年到頭肉星星都不敢聞幾回,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兩半用。你倒好,一個借字就想把我辛苦一輩子攢下的老窖整起走嗩?”
秀瑛說:“爺,哪是整起走嘛,人家是借你的喲。”
“借?借你個鬼喲。你借了拿啥子還?”
“秉靈說,等甘蔗生意做成了就還。”
“信倒嘛,做成了就還,那要做敗了呢?”
“呸呸呸,爺,你咋個是烏鴉嘴喲,人家生意都還沒做你就咒人家。”
“這凡是都有個萬一,”江順之說:“這萬一要是做敗了,你給我說啷個辦?”
秀瑛嘟嚷着說:“那就借倒嘛。”
“借倒?借個鬼呀,那就打水漂漂啦。”江順之心一硬說:“一個字,不得行!”
哪知秀瑛也把臉一沉說:“爺,我今天跟你說清楚,我是跟龍家的人打了包票的,借不到錢我是無臉回去的。所以,你老人家今天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噫,你今天還賴倒起了嗩?”
“我就賴倒了。”
“吔,你今天還要耍橫呢?”
“我就耍橫了。”
江順之氣極了,站起身說:“我,我不跟你說了。”說著,起身就要走開,但他往東秀瑛就往東邊攔,他往西秀瑛就往西邊堵。江順之要喝水,秀瑛就把他水碗端了。江順之要吃飯,秀瑛就把他飯碗端了。就連江順之屙屎,秀瑛都在茅斯門口站倒。江順之氣得頓着腳連喊:“反了反了!”然後嘆着氣說:“咳,我從小慣你,咋個把你慣成這個樣子,你和那些缺家少教的刁蠻潑婦有啥子區別?”
江唐氏一邊給外孫們夾菜,一邊說:“瑛她爺,娃娃遇到難處了,你就幫一下嘛。再說,人家是借你的又不是不還你。”
江順之說:“你個婦道人家懂啥子?借我的,嘿嘿,你信倒嘛。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江順之弄個一說倒把江唐氏惹着了,她生氣地說:“瑛她爺,你弄個說我就要說幾句公道話啦。秀瑛是狗嗎?秉靈是狗嗎?他們是你的乖乖女和好女婿。就說這龍家,銀沙鎮還找得出第二戶這麼忠厚的人家嗎?從秀瑛的公公龍庭樹大哥,到她大伯子龍秉誠,哪個不是忠厚的人。就是我們的女婿龍秉靈,你不也常常誇在嘴邊。遠的不說,就說去年你害毛病,只帶一個口信去,人家秉靈放下活路就去請太醫。見你三副葯下去不見好轉,龍家兩弟兄扛起滑竿飛踏踏地跑過來,抬起你就往銀沙鎮送,去找從虞城大醫院回來養老的老中醫汪太醫看病。你說怕在鎮上住倒起花錢多,人家又把你抬回來,過不幾天又抬到鎮上去看病,這來來去去折騰好多回,人家吐半個不字沒得?龍家兄弟說他爺走得早沒有盡到孝,就把孝心用在你身上了。我們的兒子江秀坤那年聽說洋人要燒北京城,伙起幾個同學北上去殺洋鬼子,一去十多年沒得消息,到現在生死不明,二天給我們端靈牌子的除了秉靈還有哪個嘛?你那錢不拿給秀瑛他們救急,未必放在那裏生兒嗎?嗚--嗚--”
正在吃飯的煥章突然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拍了下胸脯說:“家公,你的錢要是我爺還不清我來還。”
煥明跟着說:“還有我呢。”
秀瑛把兩個娃娃的腦殼一按說:“背時的,吃你的飯羅。”
江唐氏一陣哭訴句句說到了江順之的心裏頭,他本來想把錢拿出來算了,但一是擱不下這張老臉,二來他怕就這麼把錢輕易拿出來了,秀瑛他們不知珍惜,這一旦開了頭二天又來二回咋個辦?於是,他沉着臉從腰間取下鑰匙,往桌子上一拍說:“不借就是不借,你兩娘母就是把天說破了我也不借!哼!”說完,他倒背着手氣哼哼地走了。
江唐氏看到桌上留下的鑰匙,明白了老頭子的意思。她輕輕推了推低頭垂淚的秀瑛說:“快跟我來,你爺答應了。”
母女倆來到裏屋,江唐氏用鑰匙打開柜子,翻騰半天抱出個精緻的小木盒子,打開后裏面是一疊銀票。江唐氏雙手顫抖着捧起這疊銀票,含着眼淚顫聲說道:“秀瑛,莫怪你爺,他這麼多年省吃儉用才攢下了這點家底,這可是我和你爺的命喲。”
秀瑛接過銀票,流着淚水說:“姆,我曉得。”
秀瑛來到江順之房門前,跪在石階下說:“爺,我和秉靈給你磕頭了。”
江順之站在門后,看得真聽得實,他抹了一把滿面淚花沒有作聲,看着女兒牽娃抱崽地走出了家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