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酉時,皇宮。

三年一次的科考剛剛落下帷幕,有道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鹿鳴宴上坐着的都是勝利者,他們臉上掛着笑,推盞交談,好一派熱鬧景象。

隨着老太監尖細的一嗓子——“安平公主到!”

宴會喧雜的聲音微不可查地一頓,眾人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門外。尤其是從未見過公主本人的新科進士們,更是緊張地盯着殿門,杯中酒水潑了一地仍毫無察覺。

只見視線里忽然多出一抹亮色。

華服少女在簇擁下緩步而來,掀起一陣環佩流蘇相撞之音。紅裙似火,襯得肌膚如玉,眉眼間藏着天地靈氣,美得攝人心魄。

天上仙子,不外如此。

眾人情不自禁地放緩呼吸,怕驚擾到誤入凡塵的絕世佳人。一國公主的氣勢在這時體現得淋漓盡致,沒有任何言語便讓人心生畏敬。

“啪嘰”一聲脆響,一個銀酒盞咕嚕咕嚕地滾落到少女腳邊。

少女腳步一頓,而後自然地彎腰拾起,纖細白皙的手指捻起酒盞問道:“誰的?”

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衝撞皇室到哪裏都是大不敬,何況他們剛進宮門毫無實權。也不知道是哪個倒霉蛋,第一天就得罪了大周最受寵的安平公主。

“回……回公主,是卑臣的。”一青年聲音忽然響起。

那青年噗通一聲跪下,緊張到額頭冒汗。

只見紅衣少女邁着不急不緩地步子走到青年面前,然後塗著蔻丹的柔夷緩緩抬起,清冷的聲音如碎玉般——

“拿着。”

眾人和跪在地上的青年一愣,沒緩過神來。

紅衣少女把手裏的銀酒盞往前遞了下,重複道:“拿着。”

青年這才反應過來似的,忙不迭地雙手接過酒盞。

“起來吧。”少女的聲音平靜無比,好像剛剛不過是個再微不足道的事情。

“卑臣多謝安平公主!”青年驚訝道,安平公主居然就這麼饒過他,連責備的話都沒有,實在是氣度斐然。

而且他這一失手還賺到安平公主親手送來酒盞,青年捧着銀酒盞傻笑,毫不意外地收穫到同僚們羨慕嫉妒的眼神。

至於陳茶,她根本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她找到位置坐下,偏頭乖巧地朝男人招呼道:“大哥。”

坐下她旁邊的男人頷首道:“安平頭還疼嗎?”

陳茶笑容一僵,然後厚着臉皮道:“一想到大哥頭立刻不疼了,這不就來了嘛。”

“油嘴滑舌!”男人輕啐道,嘴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若不是夏太醫多問一句,朕都給你糊弄過去了。”

陳茶默默將“夏太醫”這個名字划入黑名單,打探道:“夏太醫是……之前不一直是胡太醫嘛。”

“胡太醫年紀大了,夏太醫是胡太醫新收的小徒弟,倒是個醫藥奇才,不過為人……太過固執。”男子說到這裏微頓了一下。

能讓大哥頭疼的人還是第一次見,陳茶來了興緻,好奇道:“怎麼說?”

“一些小事。”

見男子不願說,陳茶悄悄給小桃遞過去一個眼色,小桃瞭然地退出去,半晌后神秘兮兮地跑回來附耳幾句。

陳茶聽完后神情微妙,差點沒當場笑出聲,見男子目光警告性地掃過來,她只得裝模作樣端起杯子遮住嘴角笑意。

沒想到他大哥也有這麼憋屈的時候,居然一日三餐被人看着喝葯,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胡太醫都沒做到的事情讓個名不經傳的夏小太醫做到了。

小太醫聲稱要親自觀察效果才能更好治療,所以每天準點盯着她哥喝葯後會詳細記錄當日配方,詢問服用效果甚至口感!

他大哥向來成熟穩重,但畢竟從小泡在藥罐子裏,聞到藥味就生理心理上雙重抗拒。加上太醫院向來謹慎保守,不會開藥性太強的方子,他大哥的病只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拖着。時間久卻不見好轉,也不怪他哥反感喝葯。

如今倒好,老太醫退休后頂上來個不懂變通的,讓陳茶不禁想起被董夫子壓着讀書的經歷,她猛地一打寒顫,這小太醫莫不是董夫子失散多年的親兒子,怎滴性格一樣固執死板。

得虧小古董不是她府里的人,不然天天有個人盯着她吃飯做事,豈不堵心。

陳茶想到這裏慶幸地長舒一口氣,她不由朝下瞟了眼老古董,每在這種筵席上,董夫子肯定坐在角落裏皺着眉頭撫着鬍子,眼光挑剔地打量着這些活蹦亂跳的新人。

然而今年——

陳茶震驚地瞪圓眼睛,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老古董平日裏自帶的隔絕圈裏居然圍了一圈人,看起來交談甚歡,其中一個昂着腦袋正得意洋洋的精神小伙,不是段更又是誰!

“嘶……”陳茶牙疼般抽氣,只覺得這個場景異常詭異。

雖然她一點都不想看到老古董,遇到他恨不得繞道走,但她實在忍不住好奇心,便偏頭向男子道:“哥,我去和老……老師問個好。”

然後她在男子疑惑的眼神中厚着臉皮起身,還不忘裝模作樣添上一句,“偶爾本宮也會很想念老古董的。”

宴會聲音喧鬧嘈雜,段更和董夫子被圍在人群中央,當陳茶走過去時那些人竟未在意。於是她有幸聽了回牆角。

“董大人,小爺這個項目呢,是陛下和安平公主一手策劃的。雖說前期耗資巨大,但勝在後勁大,絕對穩賺不賠,還能服務百姓,是利國利民的工程。

安平公主特地吩咐過小爺,要捨得下本才能有回報,而且為了保證質量,公主往工程里投了一萬多兩黃金,還叮囑小爺不要和別人說。若不是那天查賬被陛下發現,所有人都忽視了公主為大周做的貢獻!”

段更欠揍的聲音慷慨激昂起來。眾人捧場,“哇”一聲叫出來,一臉崇拜和感動。

董夫子正捋着鬍子,眉頭皺得能打結,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一副深沉的模樣。

半晌才道:“太蹊蹺。”

站在圈外的陳茶已經完全聽傻了。

得虧前陣子朝堂上下忙着準備科考事宜,老古董被派往外省監考,所以對朝廷的事情不能第一時間了解。不然他若提前曉得她搞出的那些事,十之八九能猜到她的敗家意圖,然後把她臭罵一通。

還有段更,被查出來貪污居然還能安穩地站在這裏吹牛聊天,他哥也沒有因此責怪她,聽起來是件好消息,但她總覺得背後有什麼陰謀。

哪有貪污犯光明正大地把自己做的事大大咧咧說出來,還說給最看不慣這檔事的老古董聽,半點不怕得罪人,這背後有人罩着他嗎?

果然有人質疑道:“安平公主的錢你也敢收?”

精神小伙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囂張,“為什麼不敢?公主的錢就是大周的錢,小爺拿大周的錢修大周的路有何不可!再說了,安平公主說了,出事她罩着我!”

差點沒把“我上頭有人”這幾個字寫在臉上了,整個一副被大哥罩着小弟不慌的嘚瑟樣。

正光明正大聽牆角的陳茶嘴角微抽,仔細回想自己好像是說過這話,但是段更這自豪的語氣是怎麼回事,這年頭給人當小弟很牛嗎?

“陛下當時可曾說什麼?”老古董的聲音傳來。

精神小伙明顯更神氣了,聽聲音都能想到他搖頭晃腦的勁,“陛下問小爺錢哪來的,小爺說是公主的,然後陛下就不說話了。隔天工部就調過來人幫忙,說是陛下的意思。”

周圍響起此起彼伏地感嘆聲。

“陛下真是看重這項工程,段更這小子走大運了!我以後也要為陛下做事,為公主做事!”

“安平公主真是人美心善!低調得不像話!默默為大周做這麼多事情卻不邀功。據說這次科舉也是公主提議改革的,否則我們這些人哪有機會面聖!”

“我也聽說了,多虧這次科舉變革才能選拔出燕大人這種驚才絕艷之人,本來狀元都內定是段大人他表弟了。”

聽到這些話,陳茶心裏湧起一種奇怪的成就感。她橫插一腳后,這次科舉當真選出一批不靠譜的熱血小年輕,個個是八卦小能手,彩虹屁十級專家。

卻聽精神小伙驕傲道:“有了陛下和安平公主的幫助,小爺的工程進展飛速,而且齊國那邊不知怎麼也開始修路,足足省了我們五千兩金的預算,小爺和陛下說了,準備把這些錢還給公主。

這次還多虧了燕才子,簡直是最好的宣傳!小爺讓下人把文章打印了幾千份,修一路發一路,哇擦,那些百姓都搶着看吶!管他齊國商人還是楚國攤販,誰不是看完后嘖嘖稱奇!”

眾人贊同地點頭,對學神的本事是打心眼裏的佩服。

“段大人過譽了。”一道聲音忽然從陳茶後面響起,語速偏緩顯得溫和儒雅,竟說不出得好聽。

這世上有一種人光聽聲音便能想見其人。

陳茶猛然回頭,正見一清秀少年站在她身後,也不知道聽了多久。

見她回頭微微一笑,輕道:“公主,微臣燕樂恩。”

在一瞬間,陳茶腦海里不由自主冒出兩句書中的詩來——“少年詞賦皆可聽,秀美白面風清冷”。

果真不負一聲“燕公子”,光是一身儒雅出塵的氣質已是難得,偏偏笑起來又沒有架子,天生的親和力讓人不輕易間卸下心防。

親和力這種東西看似無用,實則極為難得,屬於罕見的個人魅力,先天親和力強的人較少,大部分是通過後天培養。擁有親和力的人相當於多出隱形外掛,無論是第一印象的好感,還是相處過程中感到自然舒服,都是親和力加成。

這種人放哪裏都是男女通殺的大殺器。若是相貌再生得好又有才華……像燕樂恩這樣的,隨便說句客套話都讓人覺得再真誠不過,簡直——

要逆天吶。

陳茶不由多看少年幾眼,忽然見精神小伙扒開人群擠了過來,朝她裂開一口白牙,自來熟地向陳茶介紹道:“公主您也在啊!這就是燕大才子——修路項目宣傳大使!”

“給人家宣傳費了嗎?”陳茶一本正經地問道。

“啊?”段更愣住,撓着腦袋疑惑道:“宣傳費是什麼?”

“你總不能白嫖人家的文章吧。”陳茶似笑非笑道。

她剛算是想明白了為什麼齊太子忽然要修官道了,按段更這麼個大張旗鼓的宣傳架勢,路還沒有修好,消息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再加上燕樂恩的那篇文章,一通分析說得頭頭是道,連她這個當事人看得時候都被唬住,更何況是普通百姓呢。

俗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官道來往的又不止是周國人,少不得齊楚百姓見修官道對他們有好處便四處宣揚。百姓呼聲越高上面越重視,而齊國皇室子嗣眾多,競爭激烈,所以更是想方設法迎合民意。

只是不知道齊太子這次是自願的還是被幾個兄弟逼的,反正和段更這波操作少不了干係。

現在齊國也開始修官道,周國修路的負擔會減輕不少,按段更說得要退回來五千兩。陳茶一想到系統到時候突然回血就一陣冷汗。笑話,扔出去的錢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陳茶整以暇地瞅着精神小伙,只見精神小伙有些猶豫,“那公主您看多少合適呢?”

“五千兩黃金。”陳茶毫不猶豫地報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數字。

眾人和段更直接傻住了,半晌沒有說話。

只有老古董氣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喝道:“胡鬧!哪能如此敗家!”

陳茶一見老古董跳腳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翻白眼,忽聽她身旁那個溫和的聲音響起,“董夫子先息怒,這錢微臣受之不恭,也相信安平公主此言必有深意,不如先聽公主把話說完。”

果然是親和力滿分少年,簡直是行走的人形滅火器。簡單一句話讓老古董頭上噌噌的怒火消個七七八八,臉雖然還是繃著的,但語氣明顯緩了些,瞪着陳茶命令道:“你接著說。”

陳茶嘴角微抽,眨巴兩下眼睛,實在憋不出話來。

雖然燕小公子是好意,但是……她真的沒想那麼多啊!就是單純想把剩出來的五千兩金一次性解決,不耽誤她任務進度罷了。

見眾人期待的目光和老古董審視的眼神直直盯着她,陳茶咬牙,只得硬着頭皮道:“其實、其實本宮是想……辦一次創作大會,五千兩金的宣傳費是總獎金。”

把玩着手腕的鐲子,陳茶習慣性地忽悠道:“燕小公子是目前第一位得到獎金的人,以後便是活動的榮譽評委。段更擔任這次創作大會的負責人。”

“小爺?!”

陳茶話一落音,段更就驚訝地叫出來,疑惑道:“公主,你之前沒說過這事啊?”

誰讓齊國修路,搞得我平白無故多出這五千兩呢?陳茶暗忖,她揚起燦爛的笑容道:“還多虧段大人提醒本宮呢。”

段更沒反應過來被甩鍋,還樂呵呵地摸摸腦袋,得意道:“能幫到公主是小爺榮幸!”

一副被賣了還替人數錢的傻樣,讓立在一旁的清秀少年忍不住微微皺眉,他目光柔和卻暗藏鋒芒,試探道:“微臣愚鈍,敢問公主此舉有何審意?”

陳茶知道燕樂恩不像精神小伙那麼好忽悠,所以不急不緩反問道:“燕公子怎麼看?”

“微臣不敢隨意揣度公主心思。”清秀少年垂眸,語氣極為謙遜。

“沒關係,你儘管說。”陳茶輕眯起眼睛,忽然感覺這個狀元郎很有意思。

雖然燕小公子無論是言語還是氣質都很溫和舒服,但陳茶隱約感覺他並不像表面那麼毫無攻擊性。

只見燕樂恩自嘲般一笑,語調平和,“在下不才,不知公主可否替在下解惑?”

你若不才,何來天才?

陳茶是半點不信,但她也看出這個燕小公子不僅是個人形滅火器,還是個人形回力鏢,和他說話像打太極一樣,只要是他不想回答的問題,寧願示弱都不會多說一句話。

其實像燕樂恩這麼大的正是衝動愛表現的年紀,很少有這種低調的性格,顯得過於早熟。

讓陳茶不禁想起來朝廷上那些慣會玩話術的老頭子們,因為這種處事風格放在朝廷上不容易得罪人,不過本該天真的年紀就已經將這套官場規則諳熟於心……也不知是好是壞。

她在一瞬間想了很多,面上卻絲毫不顯。無意瞥見身旁一直在發獃的小桃,於是輕笑道:“其實開創作大會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讓百姓茶餘飯後多點閑談的素材。讓公子當評委當然是看中公子的才華和名聲,畢竟是我家小桃極力推薦的大才子,還希望燕公子不要推辭。”

“公主!”小桃正近距離追星沉浸在興奮中,沒想到突然被自家主子點名,嬌嗔道。

少年不由將目光移到粉衣女孩上,眼神清澈溫柔,“如此便多謝這位小姐的美言了。”

小桃聞言小臉爆紅,眼睛不知道看哪裏,手拽着衣角結巴道:“不,不,不客氣。”

見小桃緊張地要冒煙了,陳茶懷疑回去后她能激動地繞着公主府跑三圈。

這時陳茶忽然感到後背一陣發涼,似乎有雙蜇人如毒蛇般的眼睛一直盯着這裏一舉一動。於是她目光越過人群,視線忽然落在一瘦弱男子身上,男子與她對視后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

這人莫名地眼熟,陳茶不由自主地想到。

“東張西望還發獃!”老古董呵斥道:“半點沒長進!”

聽到老古董的呵斥聲,陳茶頓時收起發散的思維,她臉上重新揚起明媚的微笑,反駁道:“夫子怎麼竟睜着眼睛說瞎話,本宮今年明明長高許多!”

老古董一噎,甩袖咬牙斥道:“一派胡言!你天天不是吃喝玩樂就是闖禍,什麼時候才能有陛下一半的穩重。”

陳茶一聽這話卻不服氣了,道:“本宮明明還能一邊吃喝玩樂一邊闖禍。”

老古董頓時氣得吹鬍子瞪眼。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兩人,都沒緩過神來。

一個是嚴厲古板的兩朝諫官,從來不苟言笑地冷着臉,別說是文武百官,連皇帝都有意讓他三分。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麼多豐富的表情。

一個是神秘卻名聲遠揚的大周公主,原以為是端莊嫻靜的大家閨秀,如今看來……出乎意料的活潑,絲毫不像在深宮長大的女子。

眾人神色各異,臉上說不出的精彩。

陳茶這時候卻反應過來了,她扭頭瞅了眼精神小伙,問道:“你堂弟今天到了嗎?”

段更手一指剛才陳茶看的方位,“喏,有點高有點瘦的那個,”然後頗為可惜地嘆了口氣,“今天他大概不舒服,喊他喝酒都推三阻四的。”

陳茶一時被精神小伙的話噎住。他堂弟當然不高興,今天本該是他的慶功宴,被一個名不經傳的人奪去所有風頭,能笑得出來才奇怪。

不過剛剛那道目光……她也不能確定是誰,陳茶微微蹙眉,難以忽視心裏揮之不去的不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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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國公主的敗家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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