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識君豆蔻年
桓彝意猶未盡,接着剛才的話題,又談及這次回朝的原因:“這次,就是你溫叔叔捎的信,說是要共同輔佐朝廷,你還記得他嗎?”
“就是和爹交情很好的哪個溫嶠叔叔嗎?記得他還曾來過咱家。”
“沒錯,你剛出生時他就來過,你名字中的溫字就是他給取得,用了他的姓。你溫叔叔是忠義之士,可是被王敦強行聘為參軍,肯定回了荊州,現在也不知怎樣了?”
“爹爹莫急,明日天黑前應該就能到淮河渡口,到了壽州就快到京師了。”
桓彝惆悵道:“咱們是逃出來了,也不知還有多少人沒逃出來。可惡的趙人,派騎兵四處巡邏,抓住南逃的就殺,還割下首級威懾百姓。縱然這樣,也嚇不倒咱們,洛陽長安到處都是胡人的膻腥味,建康才是咱們華夏子民的家。朝廷發出詔令,讓遺民們回去也正是此意,這說明皇帝很想有一番作為,是個明君!”
天色將晚,馬車加速行進。這裏的山路不像洛陽許昌一帶好走,路面狹窄不說,還到處是坑洞,若有不慎,可能會像那一家三口一樣車毀人亡,所以只能白天行走。
越是要到碼頭,桓溫越是謹慎,撩開車簾四處張望。就在前面兩百米開外,他看到道路南側有個東西在晃動,漸漸的,他看清了,是個馬腦袋。
“平叔,快停下,快停下!”
桓溫擔心是有騎兵或者是匪寇之類的人埋伏,趕緊跳下車子,讓家人先隱蔽,自己則悄悄向前去看個究竟,結果是虛驚一場!
前面也是一輛逃難的馬車,應該是被不遠處的一個深坑顛簸,沒把握住平衡,斜着沖向了道旁,車夫還好及時撥馬。馬是上來了,車身卻被底下一塊巨石卡住,再怎麼抽鞭子,車身也紋絲不動。要不是碰上自己,這家人估計只能棄車而走。
桓溫趕緊上前幫忙,車夫三十齣頭,身着青衫,讀書人打扮,臉龐瘦削,面色像是大病初癒之人一樣灰暗。
“大叔,讓我來試試吧。”
車夫見到桓溫,像是見到了救星。車子陷在這有半個多時辰,要不是不會騎馬,早就割斷繩索棄車走了。
桓溫鑽入車底,發現這塊巨石生了根一樣,難以撼動半分。石頭角度刁鑽,想要前進根本不可能,但如果不小心,車子一鬆動則可能會滑下坡底。“大叔,你拉住馬,千萬別動,我先找塊石頭把車輪堵住。”暫時沒有了下滑的危險,桓溫放下心,托住車身,雙膀一較勁,但車身太重,腳下又打滑,難以使上力氣。
“大叔,車內如果有東西,不如先拿出來,這樣車身輕些。”車夫拉着馬,不敢亂動,點點頭,道聲謝,讓桓溫去代勞。桓溫撩開車簾,啞然失笑,心想這大叔真是迂腐,肯定是個讀死書之人。原來,車內不僅有不少死重死重的書籍,還有一個小姑娘!
女孩長得非常秀美,鵝卵一樣的臉蛋,一雙大眼睛眨着眨着,怯生生看着桓溫,眼波流光溢彩,眉如遠山。
桓溫伸手抱她下車,把書籍搬空,然後來至坡下,腳下墊着石塊,一較勁,車身終於離開了石塊。車夫一見如此,沒商量好就打馬,車身上了坡,桓溫猝不及防,被石塊絆倒,蹭破了手臂,血流了出來。
女孩見狀,埋怨道:“爹,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把大哥哥的手臂都弄破了。”然後她掏出隨身的絹帕,小心翼翼幫桓溫包紮。“哥哥,還痛嗎?”
“沒事,一點點傷,謝謝小妹妹。”桓溫倒羞怯起來。
“我姓杜,叫芷岸,乳名木蘭,你叫我木蘭好了。哥哥,謝謝你幫了我們,你叫什麼名字?也是逃難的?就你一個人嗎?”小女孩心靈手巧,嘴巴又甜,桓溫忘記了臂傷。
桓彝此時也到了,見車夫年紀和自己相仿,就攀談了起來。原來,車夫叫杜艾,滁州人氏,乃西晉開國元勛杜預之後,後門庭凋落,流落至洛陽以教授為業,是個十足的書蟲。妻子早逝,撇下女兒,今年十一歲,這次也是回老家躲避戰亂。
二人一見如故,縱古論今,談論起家國大事,越來越投機,兩家決定一起走,相互也有個照應。
“爹,趁天還未全黑,不如先趕路,到前面再歇着吧。”桓溫一提議,兩家都贊同,木蘭最為高興,邀請桓溫上她的車。正好,桓家的車子太擠,這樣也能勻勻開。
“溫哥哥,你知道我為什麼叫木蘭嗎?”
桓溫尚未開口,木蘭就嗲聲嗲氣開始自我介紹:“我娘生我的時候就在一株木蘭樹下,她難產而死,死前就給我取了這個乳名。我呢,也特別喜歡木蘭花,不僅因為它嬌艷,落落大方,晒乾之後還能做葯。最重要的是,它能讓我想起我娘。你看,這是什麼?”
桓溫一看,是一支潔白的木蘭花,白色如同羊脂玉一樣,白中還透着一股圓潤和厚重。
“這是昨日摘的,有點蔫了,我一路上都在尋找,可惜這裏沒有一株木蘭樹,真是有點失望。溫哥哥,要是你能見到,幫我摘一支好不好?”
桓溫和她在某一點上同名相憐,這一點,自己從未提及過,只能深深藏在心底,不能像她一樣什麼都可以說。這姑娘,沒了娘,她爹看起來又不像是個能持家的人,真是可憐。“要是能看到木蘭花,我一定摘一支最漂亮的給你。”
木蘭俏臉笑成了一朵花,一朵木蘭花!
夜幕低垂,將這條始終沒有盡頭的山路包裹起來,馬車在一處緩坡附近停下,準備吃點東西,然後歇上一宿。杜艾肚子裏咕嚕咕嚕叫,他出發前只顧着精神食糧,帶了一摞子書籍,而乾糧,中午時就斷了。桓家大口咀嚼,兩個弟弟還在挑肥揀瘦爭搶,只有桓溫注意到,杜家父女坐在道旁,默不作聲。
桓溫從車上拿出一大塊粟米餌糕,還有中午剩下的一塊野兔肉,走了過去。杜艾名士氣節,怎能輕易受人饋贈,再說了,逃難途中,沒有比食物更為重要的,於是推脫着說自己不餓。木蘭見她爹爹不吃,也忍着口水擺擺手。
“杜叔叔,這一路上我都沒見你們吃東西,趕了這麼久的路,怎會不餓呢?就別見外了,孟子不是說‘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嗎?這才是患難與共。你不吃,木蘭也不肯吃,她還是個孩子。”
杜艾不愧是讀死書的,只知道禮記上說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卻忘了孟夫子這句話。伸手接過餌糕,細嚼慢咽着。桓溫剛走到木蘭身旁,還想勸兩句,女兒家家的有些羞澀也在情理之中。哪知未等開口,木蘭伸手一把搶過兔肉,大口吃了起來,她確實餓了!
小姑娘吃相有點難看,嘴裏卻自我安慰道:“陌生人的東西不能要,溫哥哥不是陌生人,所以可以要的。嗯,真好吃。”
這姑娘,和桓溫真是投緣,一會兒的工夫就好得像久違多年的朋友一樣。
“咳!咳!咳!”杜艾猛然間大聲咳嗽,桓溫以為是吞咽太猛,被噎着了。木蘭知道是怎麼回事,起身上前幫着他拍拍後背,然後從車上取來一個水囊,裏面飄出濃濃的中藥味。
“咳!咳!咳!”又響起了咳嗽聲,這下桓溫聽出來是自己的母親發出來的,兩三天沒咳了,現在和杜叔叔共鳴,連忙奔了過去。走得太急,沒有熬藥,只好飲上幾口下午打來的溪水。結果不太管用,孔氏還是猛烈的咳嗽,呼吸聲也開始沉重。這可怎麼辦?這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別說求醫問葯,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書獃子杜艾派上了用場!
“桓夫人,聽這喘息聲,應該和我一樣,是肺熱之症。來,我這有葯。”木蘭興沖沖取來水囊,給孔氏倒出一些。
孔氏謝道:“他杜叔,這怎麼使得?”
杜艾笑道:“咱們兩家就別見外了,剛才桓溫還說了‘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孟夫子還有一句,叫‘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同病相憐,還分什麼彼此。”
藥到病除,一會,孔氏好多了。杜艾開始傳授起經驗:“這是春日採摘的木蘭花瓣,經陰乾后,存儲起來,冬日時,用雪水烹煮,則有祛風散寒,通氣理肺之效。我患肺熱好幾年,都是小女幫着熬的木蘭花湯,癥狀比過去減緩了許多,現在咳得少了。”
桓溫問道:“木蘭花這麼管用?”
“當然管用,你別說,我這木蘭花還有些來歷。前幾年我曾遊歷到江州,在潯陽江中一塊小洲上,看到了成片的木蘭樹,粗壯高大,木蘭花瓣也比尋常的大得多。一打聽,才知這些樹還是吳王闔閭親自手植的,至今已八百多年。我便移栽了一株,種在洛陽的小院中,只可惜,今後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到嘍。”
桓溫打了地鋪,準備歇息,這時剛好側着身子,聽兩個病友嘮叨。吳王闔閭親手所植,木猶在,王骨朽!或許,木蘭的娘就是死在那株木蘭樹下吧。想着想着,漸漸有了倦意,迷迷糊糊之際,聽到耳畔傳來踢踏踢踏的聲音,沉悶而有節奏。
這個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頓時意識到了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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