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接下來的宴會,氣氛是友好而熱烈的,省里市裏的幾個領導,聽了汪木的話,就知道億科地產的這次投資已經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了。是以心情大好,在宴會上頻頻舉杯,向汪木敬酒。
汪木的口才好,酒量更好,不但來者不拒,還時常主動出擊,連一向不飲酒的馬副書記也被他狠灌了幾杯茅台。不一會林副秘書長也頂不住了,借口下午要趕回省里,先跑去休息了。只剩下作為地主的羅懷仁跟劉辰龍還在勉力支撐。
汪木似乎對劉辰龍非常有興趣,一開始就一直捉着跟他碰了好幾杯,到後來更是索性拿來一瓶茅台,就坐在劉辰龍的對面,要跟他吹瓶。
不過他找劉辰龍,還真算找對了。劉辰龍的酒量,畢竟是西藏這個地方練出來的。去援過藏的幹部都知道,要不你就從一開始咬緊牙根說自己不會喝酒,滴酒不沾,要不你就準備好好經受藏區人民的酒精考驗。劉辰龍剛去的時候年紀太輕,也沒人提點他,第一次下鄉的時候人家問他喝不喝酒,他還說可以稍喝一點,於是當時鄉領導馬上顯出一副看着獵物入套的表情,轉身端來一大海碗青?酒,高舉過頂就要敬他一碗。把劉辰龍當即就嚇得不輕,可是人家祝酒歌也唱了,碗也捧了,還放話要是不喝可就會很傷害藏族人民的感情,於是劉辰龍只好閉着眼按照藏族風俗來了個“三口一杯”。結果鄉黨委書記敬完了鄉長上,鄉長敬完了副書記上,那天劉辰龍足足喝了十八大碗青?酒,事後吐得不醒人事,差點就酒精中毒死在那裏。他後來一直覺得自己的胃炎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沒想到就這樣的糗事卻是傳揚了開去,從此劉辰龍有了一個“劉十八”的美名,在羅明縣傳得那叫一個玄乎,都說劉辰龍一人把一個鄉整套班子全喝到桌子底下去了,從此在西藏的六年就是倍受考驗,經常有人叫他練一手“十八碗”絕學,久而久之,他的一身酒量還真是不尋常人所能比擬的。
不過自從了調任山南以來,他已經是不彈此調久矣,這次被汪木一挑逗,也是來了興緻,兩個人就這麼對面一昂肚子,咕咚咕咚地把一整瓶茅台灌了進去,看得羅懷仁目瞪口呆,直叫着小劉縣長真英勇。
汪木丟掉了酒瓶,也是酒氣上臉,一把扯開襯衫,哈哈大笑了起來,剛才他講話的時候象個學者,現在卻是活脫脫一個綠林好漢,沒有半點億萬富豪的樣子,還拍着劉辰龍的肩膀真叫好樣的,夠朋友,劉辰龍倒還是有幾分清醒,跟汪木說了,準備晚上到他下榻的賓館去拜訪下他,有事跟他說。
汪木明顯愣了一下,鬆開了搭在劉辰龍肩上的手,眼裏閃過奇怪的神色,才彷彿很勉強的點了點頭。
劉辰龍倒是沒想太多,這時酒勁上來了,頭暈得厲害,汪木的這次行程排得很緊,明天早上看看苗族村,中午就要趕回武山市,據說是第二天晚上要到北京參加一個什麼會。所以他是想今天晚上抽時間去跟汪木具體商量一下羅大海那個“確”的問題,畢竟剛才聽汪木的口氣,對自己的提議應該是贊同的,那就趁熱打鐵,趕緊把事情定下來,自己才好提到常委會上去討論,看汪木的架勢,考察已經是走過場了,恐怕很快就會簽約,那麼遷移工作就要立即啟動,許多事情還是儘早準備為宜。
那一場也算是盡歡而散,羅懷仁跟劉辰龍送汪木回賓館后,也各自回去休息了,路上羅懷仁私下跟劉辰龍說了個情況,那天苗民們大規模示威集會的事,市裡已經知道了,硯海縣紀委那個小王書記的娘舅,武山市委組織部陳其昌部長在市常委會上狠狠地說了劉辰龍一頓,建議要把他拿下來。但包括羅懷仁在內的其他幾位常委都替劉辰龍說了好話,認為他對於這次事件處理得很及時果斷,措施也很得力,最後市委黃書記決定,還是暫時不動劉辰龍,把他擺在主持硯海縣全面工作的這個位置上再看一看。
羅懷仁分手前特別善意地批評了一下劉辰龍:“小劉啊,目前做事要以穩妥為主,開拓型的事務等你正式上任了再做,你這個同志還是想做實事的,但有時不太講究方式方法,就像剛才突然拋出那個建議,就很冒險嘛!還好汪董看上去很滿意,要是他一言不合拂袖走了,這個黑鍋你就背定了!小劉啊,你還年輕,做官先做人,一定要穩住啊!”
劉辰龍真誠謝過了羅懷仁,他開始時心裏也很有點憋悶,不過想想也就釋然了,在苗民的這次衝突里,自己確實也是有一定責任的,至少對林永興就太過放心了嘛,而至於陳部長的反應,倒也在意料之中,據說這位陳部長從一開始就對這個項目很是抱有懷疑,認為億科方面送了這麼一份大禮,必有所圖,要提高警惕,現在省里市裏的態度這麼明確,羅懷仁又上去了,他也不好當面指摘這個項目,自然只好把火撒在自己頭上,更何況,自己還堵了他外甥的官路。
他這時也沒什麼心情休息了,就直接來到辦公室,關上了門,盤腿坐在椅子上,雙手中間三指相交叉互扣握住,姆指、小指則相併豎起!結成密宗“不空成就佛”大手印,
不空成就手印,常令體若虛空,化解世間一切傷、寒、毒、苦。
不一會,劉辰龍已將體內的酒氣全部排了出來,只覺得神清氣爽,渾身舒泰。看看時間還早,就叫上車,直接上縣第一醫院,那個被協警弄傷了的吳婆婆至今還躺在那裏。
那天吳婆婆被送到縣第一醫院的時候,情況已經相當嚴重了,不但有輕度腦震蕩,而且體內肺脾出血,再加上拖了四五個小時,老人家年紀又那麼大了,所以當時的主治醫生都是一直搖頭。劉辰龍本來想幫吳婆婆轉移到大醫院治療的,但她現在的情況卻是絕對不宜移動。劉辰龍指示縣醫院要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救治,還馬上通過羅懷仁到市醫院請來了幾個專家會診,但吳婆婆身體太虛弱,根本不能動手術,所以那些專家們只做了一些輔助性的治療,希望能拖點時間。
只是就在劉辰龍趕到醫院前,專家們卻驚奇地發現,吳婆婆不知為了什麼,體內的傷勢居然已經自我恢復了,在經過一系列檢查后,專家確定吳婆婆已經脫離了危險期,雖然仍舊昏迷不醒,但會診的專家都說吳婆婆還能生存下來已經是一個生命的奇迹了,至於能不能醒來,恐怕就要看自己的意志了。劉辰龍了解了情況后,特別問了那些專家,吳婆婆醒來的機率有多大,幾個專家商量了一下,給出的結論是:那恐怕需要另一個奇迹。
劉辰龍拒絕了醫院院長的陪同,自己一個人趕到吳婆婆所住的特護病房門口,卻看見吳婆婆的兒子東孜保正在跟一個人爭論些什麼,一個小孩怯生生地捉着他的衣角,旁邊的醫生喝斥他們小聲點,東孜保卻置之不理。
劉辰龍皺起眉,快步走上前,把那個醫生支走了,正在與東孜保爭論的人轉過臉來,居然竟是羅大海。
東孜保拉着羅大海的胳膊,說道:“巴歹蚩,我知道我沒有財物可以奉獻,但你就看在同在一個村子的份上,出出手吧!”
羅大海臉色很陰沉,搖搖了頭,好久才低低地擠出一句:“不是財物的問題!”
他抬起頭,看見劉辰龍,忽然冒了一句:“對了,你找他吧,說不定他有辦法!”
劉辰龍愣了一下,他並不知道兩人為什麼爭執,不過看見羅大海,卻忽然想起一件事。這時羅大海顯然心情很惡劣,跟劉辰龍打了個招呼,掙開東孜保的手,轉身就要離去。劉辰龍叫住了他,跟他談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和汪木的態度,聽到很可能不用遷移,羅大海也不由得開朗了起來,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
劉辰龍也不禁微笑,對羅大海說:“汪木先生還住在賓館,明天早上可能會去苗族村考察,你們不想遷走的可以準備一下,明天我盡量安排個時間給你們好好談談!”
羅大海連連點頭,卻又有點忐忑了起來,他本來不是多話的人,這時卻連聲追問:“他……他會同意嗎?真的會聽我們說?”
劉辰龍考慮了一下,說:“我盡量安排,應該可以抽出一點時間!”
羅大海皺起眉,口中喃喃自語:“不行,他一定要聽,不行,我一定要跟他談談,一定要他聽,不行……”邊說著話邊就這麼逕自走了,連身後劉辰龍在叫他也沒聽到。
劉辰龍不由微感詫異,他本來對羅大海頗有好感,但這時看羅大海為人處事卻頗為不通情理,而且一個有修為的人竟會如此失態,他不由有點失望。
本來他還覺得汪木跟羅大海長得很象,雖然一個白凈臉膛,一個卻是古銅色,而且五官上汪木也要比羅大海文秀得多,只是他們兩人在眉梢眼角間的神情,卻是非常的神似,不過現在想想他們兩個的身份見識實在是天差地別,而且羅大海明顯沒聽過汪木這個名字,估計那是自己的錯覺了。
他一時想得有點入神,不提防旁邊的東孜保卻跑到他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嚇了他一大跳。連忙想把東孜保拉去來,東孜保卻一個頭磕下去,嘴裏叫着:“大老爺,大巴歹,你大發慈悲救救我娘吧!”
劉辰龍不由手忙腳亂,他從來沒碰到過這種原本只在電視裏看過的情節。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東孜保扶了起來,一個勁地向東孜保保證:“你放心,放心,我已經命令醫院方面,要用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葯……”
東孜保卻一倔脖子:“不!漢人的醫生,一點用也沒有!”
劉辰龍沒想到東孜保會這麼說,一時有點愣神。東孜保卻接下去說到:“只有巴歹的神嘎與法力,才能救我娘!”
劉辰龍不由得苦笑,他知道“嘎”是山南苗人對巫醫的“葯”的稱呼,而巴歹則是苗族聚落里對作為智者、醫者、史者、文化人的巫教、鬼教法師的稱呼。苗族醫藥的起源很早。苗族民間有“千年苗醫,萬年苗葯”之說,而苗族醫藥見諸史籍的時間也很早。西漢劉向在中說:“吾聞古之為醫者曰苗父。苗父之為醫也,以營為席,以芻為狗,北面而祝,發十言耳。諸扶之而來者,舉而來者,皆平復如故。”是以即使是在現代醫學已經日益普及的情況下,苗族醫藥還是頑強地保存了自己的相對獨立性,苗人中有許多哪怕生再重的病,也不進醫院,不吃西藥,沒想到東孜保也是其中的一個。
劉辰龍正在想着怎麼措辭,東孜保卻氣乎乎地又開了口:“巴歹蚩是我們三個‘確’里最好的巴歹,要不是他……哼……他不肯找回我娘的魂,我娘又怎麼會……怎麼會……”
劉辰龍心神略轉:“巴歹蚩?你是說羅大海?”
東孜保點了點頭:“嗯,他的漢名就叫羅大海,他昨晚就過來了,但一直沒肯找回我娘的魂,我看過他給村裏的別人叫魂的,那孜年那次打獵跌下山崖,魂足足不見了四天,巴歹蚩都幫他找回來了,我娘的魂才不見一天,哼,哼,他肯定是嫌我沒我財物奉獻,我……我……”
他夾七夾八說了一大堆,劉辰龍花了好一會功夫才弄明白了,卻很是哭笑不得,原來羅大海曾經治癒過不少因各種各樣傷勢而短暫昏迷的苗人,但那些都是些輕傷,跟吳婆婆這次的情況不能比,但東孜保卻不會區別這些,在他看來,所有的昏迷都是因為魂不見了,所以他固執地認為羅大海既然連不見了四天的人的魂都能找回來,當然也能很輕易地把才不見了一天的人的魂找回來,這次只是不出手。
劉辰龍還問明白了,羅大海其實昨晚從集會回來之後,就一直守在這裏,也用了很多辦法,劉辰龍這才有點明白,那些專家們說的生命的奇迹是怎麼發生的,不由對羅大海暗暗讚歎了一聲。
不過東孜保固執起來卻是很可怕的,劉辰龍也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跟他解釋明白,一時沉默了起來。
東孜保卻看着劉辰龍,大聲說道:“所以現在只有你能救我娘了!”
劉辰龍一驚,脫口道:“什麼?我?”
東孜保很堅定地點了點頭:“對!巴歹蚩雖然……哼……雖然不好,但他從來不騙人,他說你可以,你就可以!”
劉辰龍這才想起來剛剛羅大海似乎有說過自己可能可以,其實羅大海只是在昨天發現劉辰龍身負強大的氣機,遠在自己之上,又在翻牆的時候露了那麼一手,所以覺得他的神通應該比自己深廣得多,在無奈之下,就推薦了他。可是他卻不知道劉辰龍其實對於醫治方面毫無經驗。
劉辰龍看着東孜保焦灼的眼神,拒絕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本來他就對於有母親的人很是羨慕,而東孜保不管怎樣不通人情,終究是因為孝順他的母親。
他看着那個八、九歲的小男孩一直緊緊跟在東孜保身後,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他,不由心裏一軟,問道:“這是你兒子?”
東孜保點點頭,回頭看看兒子,忽然好象明白了什麼一樣,趕緊拉過兒子,一齊就要給劉辰龍跪下,嘴裏說道:“大老爺,我沒有財物可以奉獻,你救了我娘,我和我兒子都是你的奴隸,以後保哚和阿東的兩條命就是你的!”
山南省的苗人的姓名習俗是名前姓后,又是父子連名,東孜保的姓是哚而名是保,但他生了小孩,給小孩起名為“東”之後,人家一般就稱呼他為東孜保,也就是說東的父親是保的意思。
劉辰龍手忙腳亂地扶住他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們圍在門口說了這一會話,東孜保又老是要下跪,惹得遠處都有一些人在指指點點,只是礙於劉辰龍的身份,不敢走近。
劉辰龍叫上東孜保和小阿東,進了吳婆婆特護病房,這時候吳婆婆的病情已經穩定了,並不禁止探示,本來醫院方面有安排了一個醫生在看護,但剛才已經被劉辰龍支走了,現在病房裏只剩下劉辰龍他們三個人。
劉辰龍握着吳婆婆的手,氣機瞬間游遍吳婆婆全身,發現吳婆婆的身體恢復情況比自己想像的要好,內臟傷勢已經基本上平復了,體內跟腦部的淤血也全部清除,不由也是暗暗詫異於羅大海的神奇。
他站起身來,繞着吳婆婆緩緩踱了幾個圈,他修為雖然比羅大海高,但從來沒有過救治人的經驗,藏密金剛禪大手印里確實有幾手救命的功夫,如果功行深湛的上師出手,自是起死回生、還魂有術,但劉辰龍這個半桶水,對自己實在是沒什麼信心。
其實他也是妄自菲薄了,他對藏密的上師接觸得不多,印象深的只有倉吉嘉措法王與阿郁那,法王修為已是臻達肉身成佛的境地,自是不用說,而阿郁那是法王的上座弟子,格魯派後起一輩的第一高手,其修為也不過達到了金剛禪大手印第二層胎藏界二禪天的境地,密宗修行與外道不同,入門極難,蓋因密宗修為講究身、口、意三密相接合,以心發願,以願起意,以真意觸發真言手印,千變萬化,不可勝窮。若是只顧推演手印變化,便流於皮毛外相,許多修行者終其一生都不得其門而入。劉辰龍在短短六年內能修入身口意初步相融的金剛禪大手印第一層金剛界初禪天的境界,已經可以算是登堂入室,快得無以復加,放在西藏,也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只是他接觸的都是修行比自己深湛的上師,所以毫不自覺。
至於阿郁那對劉辰龍的嗤之以鼻,那是那傢伙不知是否出於酸葡萄心理,一直有以打擊劉辰龍為樂的惡趣味,大可不必理會。
劉辰龍在心裏將大手印的幾個與救人相關的印結翻來覆去過了好幾遍,深吸了口氣,抬起頭迎上東孜保焦急熱切的眼神,緩緩說道:“好吧!我就儘力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