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劉辰龍已經一身西裝革履,帶着硯海縣幾個相關領導還有縣委縣府兩辦接待人員組成的車隊,等候在硯海縣與武山市區交界的地方。
雖然算時間距離汪木到達硯海縣應該還有一個多小時,但劉辰龍還是早早地來了。汪木帶領的億科地產考察團昨天下午就已經乘機抵達武山市國際機場。本來劉辰龍是想到機場去接機的,但後來請示了羅懷仁后,決定昨天下午由武山市方面出面接待,昨晚省委的林副秘書長也專程趕到了武山,跟汪木見面。
這次的項目,省裏面也是很重視的,在“西部大開發”的總方略下,硯海縣作為全省老牌的貧困縣,如果這次嘗試如果能夠成功,可以說是為山南省提出的“深挖內涵,打造特色”的思想做了一個極佳的示範,而且這次由億科地產獨立注資,可以說是替硯海縣承擔了開發成本與風險。再者往長遠了說,億科地產做為全國地產界數一數二的公司,如果這個旅遊線路搞得起來,相信整個山南省對於其他旅遊開發公司的投資吸引力,也會因此水漲船高。
所以省里市裏的主要領導都表了態,對於億科地產的這個投資計劃,從省里到縣裏,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都要給予全力配合。也因為如此,汪木的這次投資考察才得到省里市裏的高度重視,如果這次考察沒什麼問題,那大概一兩個月後就可以正式簽約,啟動這個項目了。
“所以才不好辦啊!”劉辰龍想起對羅大海的承諾,不由微微搖頭苦笑。在億科地產提出的條件優厚至此的條件下,縣裏唯一需要處理的,就是苗民的遷移問題,做為縣裏的負責人,自己反而要幫着苗民們再去跟汪木談居民返遷的問題,實在是自己都覺得有點得寸進尺的味道。
其實劉辰龍也很能理解億科地產的要求,這並不是什麼特例,一般旅遊公司開發的景點民族村,裏面住的都不是原有的居民,而是一些精擅表演民族藝術和製作民族工藝品的藝人。畢竟景點裏要求觀賞盈利的,而不是用來生活的。
不過劉辰龍還是下定決心要想個辦法去試試的,哪怕會碰個大釘子,畢竟他是答應了羅大海的,君子一諾重千金,他向來不是言而無信的人。
劉辰龍想得出神,旁邊跟着一起來接待的縣委辦從賓館裏借調來的一個小姑娘劉郁秀,圍着他左轉右轉。劉辰龍家遠在福康省,剛到硯海縣的一段日子裏,都是住在賓館裏的,後來才遷往專為縣領導蓋的套房。所以跟賓館的工作人員都很熟,別看劉辰龍在工作上對待下屬的局長們要求嚴格,從不稍假辭色,但平時卻都是很風趣可親,都沒什麼架子,所以這些小姑娘們也都不怕他。
劉辰龍這才注意到小姑娘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不由好奇地問道:“美女,你這是幹嘛?該不是我今天穿了套西裝你就看上小生了?”劉郁秀跟他打趣慣了,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說道:“劉大縣長,又臭美了吧,我是在看你斯斯文文,怎麼會有那麼好的功夫?什麼時候教我兩手吧!”
劉辰龍摸不着頭腦:“什麼功夫啊?”
劉郁秀誇張地叫了出來:“您還裝啊,昨天王局長他們都在說,整個政府大院都傳遍了,說您空手入白刃,一人獨鬥上千苗族勇士,終於把他們都治服了,我們不知道有多佩服您!”
劉辰龍搖搖頭,這些人嘴裏還真是吐不出象牙,王連城素稱“王大炮”,這種誇張的風格倒很象他說話的方法,不過也因此說出來的話總是沒多少人信,現在看這小姑娘的表情,顯然也是當笑話聽的,不過他現在心情不錯,故意配合地裝着生氣吼了一聲:“王連城,你在背後都給我造的什麼謠啊?”
站在後面的王連城一哆嗦,一臉無辜地叫道:“劉縣長,我們是有保密紀律的,可是什麼都沒說,你可別聽小姑娘一面之辭,錯怪了忠良!”
劉辰龍還沒答話,劉郁秀卻先叫了出來:“還忠良呢,我昨晚親口聽你在講,說劉縣長縱身一躍,在大鐵門上面完美地做了一個‘托馬斯全旋’,然後前空翻轉體兩周半……”
王連城雖然好吹、好酒,但為人也還真算隨和,是以雖然是警察頭子,跟這些小姑娘們也能打成一片,劉郁秀也很敢開他的玩笑。
“停!停!”劉辰龍做出投降的姿式,苦笑道:“這什麼跟什麼啊?王連城,我看你做公安局長屈才了,趕明兒2008我推薦你進京去解說奧運!”
不過他卻覺得讓這個王大炮來吹吹這件事也不錯,本來他一直不是很想讓人知道他有這方面的修行的,畢竟做為黨的領導幹部,還是不要跟宗教扯上太大關係好,昨天也是迫於無奈,現在讓王大炮吹得這麼玄乎又這麼具有娛樂性,恐怕都不會有多少人相信,其實反而算是在替自己隱瞞了。
幾個人說笑着,不知不覺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劉辰龍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打了個手勢,大家才停止了玩笑,各自按照應該站立的位置各就各位。
劉辰龍整理了一下衣服,遠處的地平線上,已經隱約看見了車隊的影子。
最前面是一輛警車開道,緊跟着一排黑色的奧迪,開着車前閃燈,緩緩駛了過來。停在硯海縣的車隊前面。
劉辰龍連忙迎了上去,幾輛奧迪的車門依次打開,分別有省委的副秘書長林偉恆,武山市市委副書記馬新嵐,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硯海縣委書記羅仁懷,還有其他幾個相關部門的領導,第三輛奧迪上下來的,卻是一個劉辰龍沒見過的三十來歲的青年人,他戴着墨鏡,穿着花格子的便裝,在一大群西裝革履中顯得特別出眾,後面還跟着兩個一身黑西服、戴着墨鏡,身材筆挺的保鏢。劉辰龍心知這個青年應該就是那個傳奇人物、億科地產的董事長汪木了。
劉辰龍搶步上前,那群接待人員也趕忙跟了上來,給各位領導打上傘。劉辰龍先跟林副秘書長和馬副書記問了好,才走到那個青年面前,羅仁懷笑呵呵地說道:“來,來,我給兩位介紹一下,這位是億科地產開發集團公司的董事局主席汪木先生,這位是硯海縣的縣委副書記、縣長劉辰龍,兩位都是青年才俊,正應該好好親近親近!汪先生,我老頭子已經交棒了,你以後的項目可能就要跟小劉縣長談了!”
汪木矜持地笑着,劉辰龍連連擺手:“老領導,您可別出我洋像了,我一個苦哈哈的七品芝麻官,算什麼青年才俊,說起來汪先生才真正是人中龍鳳,短短几年,白手起家地把事業做得這麼大,真讓我羨慕,要是汪先生肯提點我兩句,我可真要背叛革命投奔他去了!”
汪木打了個哈哈,向劉辰龍伸出手:“小劉縣長真會開玩笑,有意思,有意思!”劉辰龍幾乎也在同時伸出了雙手,兩個人三手一握,劉辰龍忽然感到汪木身上竟帶着一股若有似無的氣機,不由一震,而汪木也是微微僵了一下,雖然他戴着墨鏡,但劉辰龍竟似隱約間看見他眸子中精光一閃。
汪木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語帶雙關地說道:“看來羅書記說得很對,小劉縣長果然是青年才俊,汪某不及啊!”
劉辰龍愣了一下,正要說話,旁邊的馬副書記插了進來:“小劉縣長,你和汪董一見如故也不用在這裏談啊,不是打算直接把接待會就在這裏開了吧?幕天席地,陽光普照,這也太浪漫了吧?!”
劉辰龍這才想起一群大領導還站在太陽底上,連聲道歉:“疏乎了!疏乎了!”趕緊讓旁邊縣裏的其他領導也都上來見了下面,劉辰龍也就顧不上一個個介紹了。回頭招呼了王連城,送各位領導上了車,然後鑽進自己的專車裏,以硯海縣的車隊做前導,開始向硯海縣城方向駛去。
劉辰龍在車裏,覺得頗有點奇怪,汪木明顯也是個有修為的人,雖然感覺上不如自己,甚至還不如羅大海,但要知道內陸不比西藏這個佛國,能人異士劉辰龍也知道肯定是有的,但恐怕人數不會太多,沒想到短短兩天內接連遇上了兩個,而且其中汪木還是個億萬富豪。
劉辰龍坐在後座上,想着汪木的樣子,跟昨天羅大海的話,不由隱隱浮起一個念頭:這次億科地產會做這樣的投資,裏面恐怕也不是這麼簡單!
車隊緩緩駛入硯海縣城,直接開到了縣政府賓館,硯海縣在家的五套班子領導都來了,羅懷仁跟劉辰龍忙着介紹、引見,很是忙亂了一陣,這才由羅懷仁引着大家,到大宴會廳里坐了下來。
羅懷仁做為武山市和硯海縣的雙重代表,主持了這次接待會。首先是林副秘書長代表山南省委致了歡迎辭,然後由劉辰龍開始介紹硯海縣的情況,劉辰龍在講稿里提到了千年古茶樹林的傳奇,提到了苗族聚落的歷史與現狀,還特彆強調了一下,硯海縣的苗族聚落是苗族古風俗保存得最好的一個聚落,在全國範圍內都很可能是一個孤本。除了表明了硯海縣委、縣政府對投資表示歡迎的態度與縣裏做好配套工作的決心外,劉辰龍還着重提出,苗族村是苗族文化的一個活化石,至今保持了原始部族的一些特點,這樣的一種組織架構在現代社會是罕見的,所以它也是十分脆弱的,任何一點外力的介入,都有可能導致整個苗族小社會的組織架構發生意想不到的改變,是以他建議汪木考慮對苗族村的建築與社會生態不要做任何的改動,畢竟一個完全保存了苗族古風原貌的苗族村寨,比一些大眾化的表演性的觀賞民俗村,從可挖掘的旅遊價值來說,要高上許多。
這個建議是劉辰龍自己加上去的,他一直在思考着億科地產的通盤開發計劃,在他看來,任何一個地方要有所作為,都必須找准自己的特色,畢竟普通的可以做表演的苗族村寨單是山南一個省就有十幾個,古茶樹林在全國範圍內算是罕見,但在山南境內也還是可以找到大致相同的地方。是以昨天羅大海的要求反是激發了他的思路。在他看來,要使得硯海縣的以苗族聚落為中心的旅遊線路形成特殊吸引力,只能是發揮這個苗族聚落保存了上古風貌的特點。他的計劃是這樣的,對於那些想遷移到縣郊的苗民們,還是要照原條件鼓勵他們遷移,而由億科地產方面的藝人入住遷移走的苗民們空下來的地方,然後以羅大海這個堅決不願搬遷的九戶人家組成的“確”為樣本,原樣構築出原來苗族村的社會運作模式,再現苗族村的原貌。當然,這個計劃還只是大略構想,也還沒跟其他常委討論過,具體細節也需要進一步論證探討,所以他在講話稿里只是約略地提了一下。
林副秘書長跟羅懷仁雖然對於劉辰龍突然提出了這樣的意見顯然有些意外,但他們也從中聽出了這個計劃確實還是很有可行性的,當然關鍵是要看億科地產方面的態度,所以也沒什麼表示。馬副書記卻很是皺了皺眉,在她看來,這個小劉縣長有點不知好歹,還沒坐正一把手的位子,就擅自改動前一任班子定下來的事情,而且她認為,這次億科地產的投資是一定要捉住的,至於盈不盈利的,反正負責盈虧的是億科地產而不是硯海縣政府,所以根本不必考慮,現在這個小劉縣長沒跟億科地產方面通氣就突然提出了這個提法,這點讓她很不滿,萬一這個提議讓汪木覺得不高興,不搞這個投資,那政府方面的損失可就大了。
接下去應該輪到汪木講話了,他摘下墨鏡,走上台去。劉辰龍這個時候才好好打量了這個汪木的樣貌,隱隱覺得他彷彿有點面善,但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不由心裏直泛嘀咕。
不過隨着汪木開始進入正題,劉辰龍卻聽得忘了這茬,汪木也不帶講稿,上台開口講的,居然就是苗人的歷史。他從5000年前的“九黎”部落和堯舜時期的“三苗”講起,講到了北方華夏部族與“三苗”的戰爭,講到了“逐三苗於三危”的東南大遷徙,講到了苗民淪為奴隸,“黎、苗之王,夏商之季,子孫為隸,不夷於民”的悲慘遭遇,講到了“改土歸流”政策對苗族聚落社會經濟結構的破壞,甚至一直講到了現在山南省苗族聚落里流行的“踩花山”與“飛歌”的民俗。
劉辰龍對於苗族的歷史已經有過刻意的了解,但跟汪木比起來,卻絕對只是小巫見大巫。他沒想到這個億萬富豪、地產業的巨子會對於苗人的歷史熟悉到這般如數家珍的地步。而且從他的言語裏,可以聽出對於苗人、對於苗族文化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
全場寂靜無聲,都深深沉入了汪木訴說中那個波瀾壯闊的歷史。
汪木最後說道:“所以我這次想做這個投資,很多人都說我是頭殼壞掉了,在現在的全國地產短線大熱的局勢下,我把這二十億扔在上海、扔在杭州,一年兩年就能再賺一個二十億回來,但我卻把這麼大的一筆現金扔到了山南一個不知名的小鄉村,就算能夠收回成本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我圖的是什麼?”
“是的,商人重利,但商人這兩個字裏首先是個人,其次才是商!我為什麼要投資苗族村?為什麼將投資目標選在硯海縣?就是因為苗人是一個苦難深重的種族,幾千年來的戰亂與遷徙,無日或絕,所以許多苗族聚落里,已經看不出任何一點苗族的特色了。他們是苗人,但連苗語都不會說,更不用說還保存了自己的‘確’和‘被’,所以劉縣長的建議其實也正是我想說的,對苗族村的開發,一切都必須以保存原有風貌為前提。苗人是一個正在漸漸消失的民族,它所蒙受的苦難,在全世界範圍內,也只有猶太人能相比。當年猶太人成立以色列的時候,全世界各國有多少猶太人馬上丟下自己原本所擁有的一切,在以色列戰後的廢墟里胼手胼足,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園。苗人的凝聚力絲毫不遜於猶太人。所以,我投資這個項目,根本就沒有想過‘錢’這個概念的,只是想讓更多的人,來了解苗人這個堅韌而優秀的種族,來走近這個質樸而優美的文化,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別說是二十億,哪怕要我押上全副家當,我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因為”,汪木抬起眼掃過全場,緩緩地說:“我也是個苗人!”
全場意外地靜寂了一會,然後掌聲雷動!
劉辰龍卻是差點跳了起來,並不是因為汪木支持了他的建議,而是因為他終於想起來,汪木象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