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誰都沒有料到,那個初出茅廬不久的小子,能傷到從無敗績的司法天神。
即使有寶蓮燈這樣的寶物相助。
當年一刀削去半個凌霄寶殿的震撼讓眾仙們產生一種這世間似乎沒有誰能傷得了那位法力無邊的二郎真君的錯覺。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八百年前那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也不過堪堪與之打成平手。
所以這件事情就變得十分詭異起來,不少人紛紛猜測,可是那向來鐵石心腸的司法天神對他那小外甥軟了心,放了水。
這話聽起來十分的荒唐,畢竟連親妹妹都能下得去手,還會憐惜區區一個小外甥?更何況,那個小子還姓劉。
不管外頭人怎麼猜測,真君神殿裏這位,那是實打實受了不輕的傷。
敖閏有些左右為難,好歹當初也是放下了狠話的,但眼下人這般情形,此時去興師問罪,恐怕並不是什麼好主意。反正左右都不是人,只要能把小乖安生帶回去,他也就不計較那麼多了。
反正今晚一過,他們就能遠離這些爛七八糟的糟心事兒了。
這廂哼着小曲兒只恨不得敲鑼打鼓,那廂里卻是愁雲滿布。
梅山兄弟夥同哮天犬三尖兩刃外加一個小蘿蔔頭整整齊齊蹲在密室門前,幾雙眼睛死死盯着那緊閉的門。
“我說哮天犬,你們不是去拿那個劉沉香了?怎麼會這樣,他真能傷了二爺?”老六撓了撓頭,問哮天犬。
“嗐,別提了,誰知道那個臭小子躲到凈壇廟去拜了豬八戒為師,頭都剃一半兒了,也不知道他從哪得知的寶蓮燈口訣,藉著豬八戒的法力就把咱打飛了,誰能想到他真能傷了主人。”
哮天犬一提起來那小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凈給主人添亂子。
“寶蓮燈的口訣只有三聖母知道,那華山不是一直都是老大守着?劉沉香怎麼見着三聖母的?”老六奇怪得看了一眼老大,後者有些心虛躲開眼,咳了兩聲。
“咱幾個兄弟都是輪流守着華山的,誰不知道誰,再說了就算躲過咱哥幾個,還有二爺佈下的結界呢,那劉沉香一進去,二爺不早知道了?”老三有頭有理分析着。
“嗐,你們別爭了,還是等二爺出來再說吧。”
*
孫思邈實在沒有想到,自己剛劫後餘生,才走到半路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人重新“請”了回去。
但那寶蓮燈的威力無窮,也不是他一個小小藥王能治得了的傷,更何況,這人不配合,他也沒法瞧病啊。
他戰戰兢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愁出了一身的汗。
那屏風后盤腿打座的身影靜如磐石,良久才傳出一聲清冷的聲音:
“藥王請回吧。”
聽着跟尋常並沒有什麼分別,不像是有什麼大礙的模樣,藥王心裏嘀咕着那梅山兄弟來劫人的時候火急火燎的模樣,害他以為人快挺不住了。
心裏這般說著,面上可不敢顯露半分,他收拾了藥箱,恭恭敬敬一禮,如釋重負退了出去。
密室里一室的寂靜,方才盤坐調息的人身形一晃,咳出了一口血。
他本不想張揚,奈何梅山兄弟他們自作主張非要請人來。
不過……應該沒聽出來。
方才那一句,還是他調息了許久,才穩住那一句,若是再開口,恐怕就要露餡兒了。
他從沒有將自己的軟肋血淋淋展露在旁人面前的習慣。
尤其是這樣狼狽不堪的模樣。
而且那個小子成長得比他想得還要快。
他撐着桌案,眸子裏劃過一絲冷冽,看着那開在衣衫上的大片血花,抬手擦去了唇角血跡,再次閉上雙眼,調息壓制體內那股亂竄的靈息。
*
逃離魔掌劫後餘生的藥王剛踏出密室一步,轉眼就被光明正大埋伏在密室門前的一群人劫了個正着。
“二爺傷的重嗎,傷情如何?”
“主人的傷怎麼樣了?能治好不,治不好我咬死你汪汪——”
“咳咳咳,諸位冷靜,冷靜,且聽老朽一言……”
藥王被人團團圍在中間,去路被擋了個嚴嚴實實,無奈只能跟一群關心則亂的人周旋着。
小乖沒有圍上去湊那個熱鬧,只是看了一眼一旁同樣沉默不語的三尖兩刃刀,獃獃問了一句:
“爹爹受的傷很嚴重嗎?”
三尖兩刃刀有些驚訝,他是常年跟在主人身邊的,同主人心意相通,他自然也是最了解主人傷勢的,但沒有一個人想起來問他。
這個小丫頭的觀察力遠比他想像得要更敏銳。
但主人很明顯並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傷勢如何。
三尖兩刃刀沉默了一下,並沒有回答。
小乖其實並沒有什麼敏銳的洞察力,她只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也沒想過爹爹會受傷。那個一直沉默着的身影在她眼裏彷彿永遠那樣偉岸,好像永遠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倒下。
她只是面對這樣出乎意料的情形時,有些手足無措。
一想到爹爹可能會受傷,可能會閉上眼睛,永遠不會在開口喚她的名字,她就沒由來一陣心慌。
她還太小,無法理解所謂的生老病死,縱使是仙家,同天地同壽,也終會有歸於混沌的時候。
這對才三百歲,在人人都是上萬年歲的天界裏只是個不懂事的黃毛丫頭來說,太過遙遠,也太過殘忍。
雖然從沒有見過娘親,但她總覺得總有一天,他們一家是可以團聚的。
但是如果,如果在那之前,就已經有人不在了呢。
小乖從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但是當這一切真真切切發生在她身邊的時候,她茫然了。
“那……爹爹會死嗎?”
三尖兩刃刀愣住了,顯然想不明白這個小丫頭究竟是怎麼聯想到這兒的。
這世間,除了主人自個兒不想活了,那就沒人能斷了他的生機,這一點他還是非常有信心的。
“不會。”
他這一次答得很堅定。
但小丫頭顯然有點不在狀態。
她獃獃盯着那個緊閉的鐵門,嚴絲合縫,看不見裏頭任何情形,但是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在她心底悄悄蔓延開。
*
夜涼如水,清冷的月輝一如既往落在幽色的窗前,真君神殿裏似乎一直都是這樣幽暗不見天日,哪怕是皇天白日也是如此。
密室里那盞油燈閃着微弱的光芒,映出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
那個身影靜坐着,似是在忍耐這什麼巨大痛苦,良久終於支撐不住,晃了一晃,吐出一口鮮血。
他撐着身子,再次抹掉唇角的血漬。
寶蓮燈的威力比他想像的還要大,沒想到一朝不查被傷得如此重。
這似乎是他出師以來傷得最重的一次。
不,不對,還有那一次。
不知道是傷得太重,還是調息了太久的緣故,他思緒飄忽起來。
他還記得,母親魂飛魄散那一天。
他拿着那柄仇恨鑄成的長斧,劈開了桃山,卻劈不開玉帝的言出法隨。
那時他不懂,為什麼他的法力足以劈開桃山,卻不足以解開玉帝那隨口一句天理難容的懲戒。
等他終於明白,那言出法隨里蘊含著則天法地的天條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母親在十大金烏的照耀下化為灰燼,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看笑話一樣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絕望。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副醜陋的嘴臉。
他恨天條,恨玉帝,恨王母,恨一切袖手旁觀的人。
但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不聽師父的話,用愛三界眾生的力量,去救母親。
他恨自己,為什麼沒有能力,護三妹周全。
王母冷眼旁觀,玉帝譏笑嘲諷,旁人污衊誤會,其實他並不是很在乎。
他在意的是沒能救出的母親,是被他親手壓下華山的三妹。
沉香那個小子,恐怕也是懷着自己從前那樣的心情,來恨他的吧。
寶蓮燈帶來的內傷未愈,長久的壓制開始讓他神智渙散。
他背負着這樣的罪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卻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
無人傾訴,無人理解,連最親近的人都不能交付心血,這樣步步為營,小心翼翼的日子,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很久。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真正好好休息過了。
傷痛帶來的疲倦讓他的意志變得格外薄弱。
他伸手想去摸什麼東西,到半途的時候忽然頓住,在半空頹然落下,然後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忘了,那個鳳鈴已經在他眼前碎成了兩瓣。
他連母親最後一點留給他的念想,都沒能好好保護。
母親,您可曾怨過二郎……
油燈里跳動的火苗漸漸在他眼前模糊,他似乎從沒有像這樣渴望卸下一身的責任,合上眼,睡上一個覺。
理智與感情相互撕扯着,一個叫囂着指責他半途而廢,而另一個帶着溫柔與無奈在他耳邊蠱惑着,放下這一切,放過自己,便不會有這些折磨了……
“唉……”
一聲熟悉的嘆息恍惚間落在耳畔,那似乎……是師父的聲音。
“徒兒啊,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聽師父的話啊……”
師父……
“二郎,你太讓娘失望了……”
母親……
“二哥!我恨你——”
三妹……
“我沒有你這樣的舅舅——”
沉香……
“楊戩,你不愛我,為何娶我……”
惶惶人影在他眼前晃過,帶着失望與仇恨,最後的時候,他恍然看見了一抹赤色的身影,像他們決別的時刻,帶着無盡的哀怨與凄然,用那雙滿是傷痛的眸子,就這麼戚戚然望着他。
他心中一窒,想伸手去捉,那個窈窕的身影卻在他指尖觸碰的一瞬間,恍然似幻影一般消散,不復相見。
他怔怔看着指尖,忽然痴狂笑起來。
笑他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
密室的門前里傳來一聲細碎的腳步聲,他倏的停住笑,眉宇間帶着難馴的戾氣,音色沙啞,昭示着主人對不速之客到來的不快。
“滾。”
直到門前探出一個怯生生的小臉。
“爹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