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時至清明,細雨綿綿,這幾日京中各大家族往來寒山寺下,都在為家中先祖祭祀掃墓。
只不過今日的天氣委實不大好,春分後下了一場暴雨,致使寒江漲潮,將通往寒山的路面浸泡得泥濘不堪,又逢今日下雨,更是爛泥淤積。
羅家本不是今日掃墓,但昨日聖上匆忙召見羅將軍協商領兵事宜。羅家只得趁着羅將軍還在府里,將祭祀掃墓一事提前,也不算輕慢了先祖。
羅氏的族陵同京中其他世家一樣,都修建在寒山上,左靠佛寺,右鄰寒江,是一處難得的風水寶地。
而寒山寺的青石板道上,有一頭戴帷帽的女子正憑欄望遠。
少女窈窕的身影映在蒼翠烏蒙的山巒之中,玉色春衫被細雨洇濕,長長的帷紗于山風中翩然起舞,仿若一抹艷色染料落在淡淡水墨畫中,連起青天黛山,寥寥幾筆,寫意成詩。
眼前是朦朧山影,仙霧環繞,隱約能瞧見山間的淡白人影。容煙見小姐的帷紗遮擋了視線,遂上前一步,將薄紗撩至帽沿處。
“小姐,外頭風大,何不回去等着?”
少女的面容從薄紗中漸漸明朗,一雙杏眼盛着瀲灧秋水一般淡淡流轉,她雪頸微側,輕輕搖頭,秀致的眉眼含憂帶愁,仿若嵐霧匿進了雙瞳。
容煙微滯,她與容晴從小貼身伺候小姐,守着小姐從幼童長至少女,春秋經年,小姐越發的艷絕不可方物,就如眼下這般不經意的淡淡一瞥,有時也讓她半天回不過神來。容煙只好由着小姐,她抖開手裏的織錦披風,給小姐披上。
寄顏滿懷心事的看着遠處黛青色的連綿山巒,瑩白的指尖輕輕掐着自己的皮肉。女子不得進陵園為先祖燒香祭拜,所以她只能在寒山寺里目送着父親前去陵園的背影,總是想要多看看父親的,他們父女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回。且過兩日,不止父親,就連兩位哥哥都要一同遠去邊關,而下一次相見,恐怕又要等上一年,這讓她如何不失落?
容煙曉得小姐為何憂愁,她在寄顏的身後輕聲寬慰道:“小姐,寒山寺的平安符一向靈驗,您就別擔心了。”小姐心思含蓄,夫人早亡,將軍帶着成年的公子們南征北戰,自是無暇顧及年幼的小姐,妻孝過後也沒有空閑娶一房繼室夫人。而小姐幼時一直養在嶺南外祖家,一直到夫人過世,這才回了京,雖然嘴上不說,但這心底,自然最是沒個着落。
“嗯。”寄顏應了一聲,想着時辰,也該下山了。
卻沒成想,身後傳來一道老婦人的聲音,主僕二人步子一頓,曲挺縱橫的青松將她二人的身影掩映其中,接着又響起一道溫潤柔和的男聲,容煙瞬間便聽清了是何人,她欣喜地道:“小姐,是宋大人!”
此時,宋意榮聽見了身後的動靜,他立馬止了聲音向後望去,寄顏見他望過來,有些羞澀的上前見禮。
兩個人都有些詫異在這裏不期而遇。
“見過宋大人。”少女的音色清雅舒緩,仿若晴眉之地飄繞着裊裊青嵐,明明最是端莊不過的聲音,卻彷彿生着支細羽一般,輕輕撩撥着人的耳廓。
宋意榮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而後眉眼含笑,當著“外人”的面,他只好如她說的那般,裝作與她並不熟識,男子溫和地道:“四小姐怎在此處?”
“就要下山了,宋大人呢?”她是真不知他會出現在寒山寺。
“方掃墓回來,這便遇上四小姐了,四小姐可要一同下山?”宋意榮身姿筆挺頎長,又生得儒雅俊美,一雙笑意瑩潤的眼睛望着人的時候總是含情脈脈的,哪有女兒家見了能無動於衷呢?
寄顏心悸不已,兩人之間不動聲色的流轉着綿綿旖思。
三月皇城放榜,狀元遊街之時,她也在茶樓上一睹過他的風采,騎坐在高頭大馬上的探花郎意氣風發,俊美不凡,惹得街上的小娘子們一個個投擲着手中的絹帕,她倚坐在茶樓的廂房中,陪着五妹妹看狀元郎們,哪知一陣疾風襲來,不慎將她的絲帕吹落,正正巧巧的飄落在那位探花郎顏如舜華的俊靨上,偏生上頭還綉着她的小字,實在羞人得緊。
而身着深紅錦衣的探花郎揭下面上的香帕,抬頭便瞧見了她,在人山人海的鬧市裡,二人目光相對,一個宛若驚弓之鳥,而另一個眼中寫滿了驚嘆,他眼中盛着酒釀似的笑,直勾勾,不加掩飾的,直要將人溺斃了去,寄顏羞惱,立馬縮回了身子,將外頭的景緻阻隔開。
本以為只一面之緣,且那日姑娘們的絹帕那樣多,他合該不會注意才是。
卻沒成想,探花郎領了兵部的差事,同二叔共事,家中為給父親接風洗塵,故此二叔邀請了新科探花郎前來家中吃席。
大哥領着宋意榮來拜見祖母,而他的眼神卻有意無意的落在她身上,好似燃躥起了星星點點的火苗一般,寄顏秀頸低垂,不欲看他。
開席后不久,哪知在偏院遇上了來透風的他。
偏院花樹慢搖,春景駘蕩,且四下無人,一牆之隔的正堂卻笑語連連,眾人推杯換盞的熱鬧,同他們二人之間的靜謐形成了一道說不明的曖昧。
宋意榮有些歉意的拱了拱手道:“在下不甚酒力,這才出來透透氣,若是衝撞了四小姐,在下在此賠個不是。”他進退有度,端方有禮,原本還想一走了之的寄顏停下步子。
寄顏看着他額間有一塊不甚明顯的青紫,而後道:“大人的臉?”她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示意宋意榮。
年歲不大的青年男子有些訕然無奈,卻還是如實說道:“前些日子騎馬遊街,路邊的姑娘着實熱情,這不,包着糖塊和瓜果的絹帕將在下的臉給砸青了。”
說罷,原本面上還清清冷冷的少女忍不住笑出了聲。古來便有檀郎潘安,擲果盈車的典故,卻沒成想到了探花郎這裏,竟將臉給砸傷了,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寄顏立馬收住了自己失禮的笑,而後一臉歉意的睇着宋意榮,道:“實在抱歉,是我失禮了。”
宋意榮見她一笑,神色微頓,而後回過神來,這才擺擺手,不甚在意,“四小姐多慮,大丈夫立於世,本就不該計較一副皮囊。”他倒是謙遜,如此俊美的姿容,恐怕整個皇城再難尋到第二個。
兩人保持着距離隨意聊了兩句,宋意榮溫潤的聲音忽而變得有些低沉,他看着寄顏,將廣袖中寄顏那日不小心吹落的絲帕取出。
寄顏見到自己的絲帕從外男的手上拿出來,第一時間就想到嬤嬤同她說過,女兒家的貼身物件若是在男子身上,恐有心人會拿此做文章以做要挾。
看着女孩兒有些慌亂的神情,宋意榮旋即安撫道:“四小姐莫慌,在下只是想將四小姐的絲帕物歸原主。”
寄顏羞赧,這才放下心來,感激的看了一眼宋意榮,接過自己的絲帕,粉潤的指尖卻不慎觸碰到男子的指腹,她瑟縮了一下,面上泛起一道淡緋雲霞。
男人從容的背過手,在身後摩挲了一番指尖,面上坦蕩地道:“在下知道四小姐是不慎將絲帕吹落,那日見小姐面露急色,有心想還給小姐,卻並不知小姐是誰家的閨秀,只好將帕子攜帶在身上,若是哪日有緣,便還給小姐。所幸在下與四小姐當真有緣,不日便見到了。”
俊秀的男子嘴角盛着開懷的笑意,且滿眼都是她,這般娓娓道出,着實令人心生蕩漾。
寄顏被他直白的“有緣”二字,聽得耳尖泛紅。
宋意容見她白玉似的耳尖漫上一層粉緋,在春光的映射下,連上頭細小的絨毛都瞧得一清二楚,男人眸光暗下幾分,一改往日的內斂知禮,對寄顏說了一句話。
女孩兒驚得抬起秀長的玉頸看他,水霧霧的杏眼寫滿了不可思議,她嚅囁着說先行一步,頗有些落荒而逃。
那日的午宴后,寄顏一直心不在焉,且耳邊反覆的回蕩着宋大人在她面前說的那句話。
“我見小姐,尤見洛仙...”
......
“還是不麻煩大人了。”雖說宋大人同她隱晦的表達了愛慕,且她也做出了回應,但畢竟她身上還有一樁不明不白的婚約,自然還是有所顧忌。
怎料他身後一直沒開口說話的老婦人卻突然開口,老婦人的視線緊緊鎖着寄顏,道:“這位便是羅家的四小姐吧?果真是難得的美人...”老婦人欣喜不已的讚賞着。
寄顏看向宋意榮的身後,霜鬢華服的老婦人精神抖擻很是容光煥發,看得出年輕時候也是一位美人,她言笑晏晏的看着自己,好似在打量着一件做工精美的瓷器一般。
“這位夫人是?...”老婦人的眼神雖說有些令人不適,但應有的禮節還是要周全。京中的世家夫人,不說見過全部,泰半也能對得上臉,但宋意榮身後這位,寄顏卻是從未見過。
宋意榮微頓,仿若才想起來一般,他先給老婦人介紹寄顏這個小輩,而後才對寄顏道:“這位是在下外祖家的長輩,我的姨婆母,從雍州來,四小姐自然沒見過。”
“見過老夫人。”寄顏乖巧的向老婦人見禮。迎着老婦人熱切的眼神,寄顏只裝作沒看到。待過了一會兒才道:“家父應當也要下山了,宋大人還是陪伴老夫人要緊,小女子便告退了。”
說罷,匆匆略過宋意榮沾着水漬的皂靴,不等他挽留,便和容煙下了山。
宋意榮很快收回了目光,而後將面上的笑意斂了個乾淨。
身旁的老婦人卻目不轉睛的看着寄顏離去的背影,好似得了個愛不釋手的玩寵。
她嘆惋道:“我若知道她是這般美貌清絕,定不會幫你。”
宋意榮心頭倏地一緊,他眉間輕蹙,佯裝淡漠地道:“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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