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鬼佬三蚊8

番鬼佬三蚊8

醫院坐落在山頂,香港大學之上。沿薄扶林道下車,小山坡上可以先看見鋼筋混泥土的房屋,是醫院的太平間,二十幾級台階將它的大門與巴士道連在一起,方便停靈。背後有一條叫作情人道的幽長石徑,通往山上的醫院。

一隻厚重棺木從醫院大門抬了出來,似乎為顯得尊重,所以擺在事先備好的鋼架上。一隻銅盆放在棺木前,盆里燒着紙,幾個華人跪坐在銅盆前或假或真的哭泣,白人醫生在一旁靜靜凝望,常年溫厚的臉上顯露出一些異樣的冷漠,大概也是上帝賦予死亡的莊重氛圍使他們與這裏不太協調。着暗紅長袍的和尚在一旁敲打着不知名的樂器,音色刺耳喧嘩。

海風呼嘯起來了,刮動山頂茂密樹林一陣陣嗚咽,使這裏像歐洲大陸更北邊的冰冷島嶼。現在是夜裏九點半,醫院的窗戶零星亮着燈。為了防潮,地基比尋常建築更高,龐大的花園令它彷彿一座東方亞述古廟塔。所有東西都在暗處靜靜凝望探照燈光下的醫院,包括海里的船隻、山頂醫院鵝黃的牆壁,以及醫院對面的華人墓地。

別克車疾馳上山來,在太平間外猛地急剎車,刺耳聲響蓋過遠處救護車與近處的鑼鈸敲打。車門打開,車裏下來一個高大西仔,他急躁的步履吸引了台階上所有人的矚目。但他腳步一刻未停,沿情人道匆忙上山,然後又停了下來。

這條二英里長的碎石路之所以被稱為情人道,因為距離大學不過十分鐘步行距離,路旁種滿杜鵑,松樹繁茂,入夜松風陣陣,又可以輕鬆窺見整個海灣與九龍,環境優美,是情人幽會的好所在。唯一的不足興許就是道路對面的華人公墓,與道路盡頭的太平間與醫院。

為方便病人曬太陽,情人道每隔一段就會有一隻石椅。石椅上蜷坐着個學生模樣的華人女孩,夜裏很冷,她在褐紅的薄呢連衫裙外罩了件帶絨毛的奶油色開什米爾羊毛衫。開衫沒有系扣,抱膝坐在醫院外的石板上,下擺將細瘦的腿罩住,顯得更加淡薄瘦削。她手頭攥着一瓶阿奎亞牌維他礦泉水與一隻藥瓶,正對着樹林裏的碑林,不知在發什麼呆。但太平間外的人們已經不感稀奇了,因為她已經在這裏坐了快半個多鍾——也許生了什麼病——他們一開始這麼想。直至那年輕人放緩腳步朝她走過去,幾個哀哭的女人臉上都有了種恍然的表情,哦,失足的大學女生與白人的渣滓,原來是這麼回事。

鑼鈸與誦經聲重新響了起來,連帶海島的松濤一起。直到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幾尺之外響起時,還是令她嚇了一跳。

“西!”她瞳孔收縮了一下,勉強掛起的微笑讓她臉色更顯蒼白,“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終於鬆了口氣。五點半鐘坐上郵輪到現在,彷彿是他四小時內的第一次呼吸。他沒有講話,沿碎石路慢慢靠近,問她,“那是什麼?”

她攤開手心,那是一罐阿司匹林。

“Forwhat?”他問。

“醫生說我有點急性胃炎。”

“還有呢?”

她遲疑了一下,點頭,“醫生建議我仍舊去婦科做一次檢查……”

頓了頓,他說,“做了嗎?”

她點頭。

沉默了一陣,見他等待回答,接著說,“蘇珊護士叫我半小時以後去取檢驗結果。時間已經過了,我還沒去。”

他輕輕笑了,“為什麼?”

她聳聳肩,似乎想盡量使自己看起來放鬆一些,“有點怕。”

“哪個科室,哪個房間?”

“進門,左轉……我忘了。”

西澤躬身。她以為他想說什麼,但沒有,只是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

後知後覺聽見他說,“一樓,左轉?”

她點點頭,愣了一下,大聲叫他的名字:“西!?”

醫院就在碑林以上兩百米的地方。他沿碎石道上山,大步走進在燈火通明的水門汀的大門裏。

醫院只有一條長長走廊,燈光亮堂,每一扇門上都用英文與漢字標明了科室。產科並不難找,但他仍舊在走廊上等了很久。

有個華人女士來做流產,她失血過多,送來時眼白上翻,早已失去知覺。值夜的護士並不多,幾乎所有助產護士都被集中過來,給她做復蘇與輸血,在他趕來不久終於搶救回來。

終於等到蘇珊叫他名字,走進病房時,幾個小護士正用拖把拖去地上血跡,竊竊私語:

“……她在家裏流了兩天血,丈夫才將她送過來。”

“所以她的丈夫呢?”

“上帝知道他去哪裏了,也許甚至都不是丈夫,否則為什麼這麼不在乎她的死活。誰知道呢。”

蘇珊聲色俱厲的咳嗽兩聲,小護士立刻噤聲,執着拖把站到一旁,仰頭看這高大白人穿過門廊走進婦科辦公室。

蘇珊滿頭大汗的坐在辦公桌後頭,顯然剛才的流產手術並不輕鬆。她大大地喘了口氣,問,“季淮真是你的?”

“我是她的丈夫。”

蘇珊從圓片眼睛背後頭抬起一隻眉毛,對此表示十分的懷疑。

他一邊說,一邊從風衣內側取出自己的護照,遞過去。

蘇珊看了看扉頁上的鷹徽,又翻看了第二頁的資料,上頭確實寫了已婚。

他接著說,“她就等在醫院外。”

“她的確有點緊張,尤其剛才那位病人發生了這樣的事。何況她這樣年輕,所以尤其有點失了主意。你看起來比她要鎮定的多。”蘇珊將護照合起來交還給他,從抽屜翻出一沓資料,瞥了一眼,笑了笑,“恭喜你。”

恭喜我?華人匱乏的面部表情使他有點不確定她神態里更多的是祝賀還是鄙夷,而且他也不是十分能讀懂化驗單上的結果。但蘇珊沒有再理他,似乎早已疲於應付這一類的情況。

他一邊往外走,直到走到大門外,才終於辨認出上面潦草的字跡。

頓了一下,他加快腳步,沿碎石道下山。

女孩兒仍維持着之前的姿勢蜷坐在那裏,聽見響動,轉頭,看他走過來,卻沒有動。打量他的神情,眼睛有點紅紅的。

等他走近了,才問,“蘇珊怎麼說?”

“她說,恭喜我。”

她愣了一下。情緒洶湧而來,像是有些難以自控。

但她仍舊控制住了,只是聲音有點跑調,“西。”

他點點頭,嗯一聲。

她吸了吸鼻子,“Iwantthisbaby.”

他沒有講話。

她抬頭看着他,儘管背對着路燈光,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但這不重要。笑了笑,說,“你知道為什麼嗎?”

停靈的人早已走了,松風也暫時消失,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

他也沒有有講話,也沒有問她究竟是什麼讓她改變了主意。他靜靜等待着,希望不會有什麼聲音可以打斷她。

她抱着膝蓋,沒有看他,睫毛動了動,接着往下說,“也許五年,或者十年之後,最好我從學校畢業有一份體面的職業,最好我的丈夫大部分時間裏都在我身邊,最好世界上不要有任何歧視或者戰爭,對一個混血小孩來說才是出生的最好時機與時代。而我現在才十七歲,我還在上大學,半年之後就得回到美國,為了一個意外搞不好得荒廢學業,你的國家你的家庭甚至這個殖民地都不會太接受一個Euroasian……一切都這麼不定,這當然是最糟糕的時機。如果什麼都能等我先準備好,那當然是最好的。但世上太多意外,不可能什麼事情都得先等我準備好再來發生,否則總有一天,會有人或者機會等不及我,就沒有耐心,不肯再等了。”

她講完最後一段話,抬頭看着西澤,問他,“在華盛頓離開之後,你還沒有原諒我,對不對?”

他微微張嘴,但終究閉上了。怨懟陪他過了上百個夜晚,終究被他深深掩埋起來。他沒有否認,但也並非他真的這麼認為。他只是想想聽聽看他的姑娘會說些什麼。

她自顧自點點頭,像是佐證自己的話,讓他有點忍不住想抱一抱她。

然後聽見她接著說,“因為我想起來了,是那一天。你還沒有原諒我,就來了香港,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那天我在灣仔街頭遇到你。我想要這個寶寶,因為是那一天晚上,儘管那天夜裏你冷漠又粗魯,還很混蛋。我真的很珍視那個晚上。我愛你,想跟你有也許充滿意外,也許跟這操|蛋的時代一樣命運坎坷,但是很確定的未來。”

她講這段英文時莫名的緊張,聲音顫抖,到最後人也發著抖,抬起頭,面無血色的看着西澤。

他在兩尺之外靜靜的站着,仍舊一言不發。

她更害怕了,還有點委屈,“你說你負全責的。”

他一動不動,“我說過。”

她低聲罵,“混蛋。”

他點點頭,“是,我混蛋。”

她咬緊嘴唇,“Saysomething.”

短暫的沉默過後,她捕捉到短促的笑聲,來自西澤。

她惱了,“Whatthefuckareyoulaughingat?”

他笑意更明顯,“我沒法像你一樣發表這樣的長篇大論,但是,寶貝,我想指出你幾點小小的錯誤。”

她態度很差,“比如呢?”

他面對着她,盤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抽出她手裏的礦泉水與藥瓶放在一旁,將她手攥在手心裏揉了揉,才慢慢的說,“是的,我甚至還沒有原諒你,就來了香港,不是因為別的什麼,只是因為我愛你。”

她聲音明顯輕柔幾度,接着問,“然後呢?”

他說,“也不是冷漠或者粗魯,只是一旦想起隨時有可能失去你,會有點不知該怎麼和你相處。”

她喃喃道,“Iwon’tleave.”

他嘆了口氣,微微垂頭,接着笑着說,“最後,很遺憾,那天並沒有帶給我們一個寶寶。”

她抬眉,“What?”

氣氛一下就變了。

“對,我也不知她出於什麼心理恭喜我,也許這裏天生對美國人不夠友好,但血液檢查結果的確是,正常。你只是有一點,呃……”他在月光底下,努力再次辨認血液檢查報告上的字跡,“周期紊亂。”

她一把從他手裏拽過報告單,低頭艱難的閱讀,不可置信,“Whythefuck……”

西澤笑起來,很賤那種。

她氣得將化驗單團成一團,扔到他懷裏,掉頭就走。

他一邊笑着,一邊將它拾起來,重新展開,大步追上去,“護士說,你最近不能有太多情緒起伏。”

她停下腳步,大罵,“Fuckoff!”緊接着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像被誰欺負慘了。

西澤慌忙將她團進懷裏,小聲安慰說,“Sorry,mymistake.”

她揪住他的襯衫下擺,“你故意逗得我團團轉。看我發表演講很好玩嗎?混蛋。”

他承認,“是的,我混蛋,我不該捉弄你。”

她一邊哭一邊罵,“你下午還在電話里說你想要個寶寶,這麼神聖的事你都能用來開玩笑。”

他又心疼又莫名覺得懷裏姑娘這樣很好玩,忍不住笑出聲,緊接着肚子狠狠挨了一拳。他輕輕哀嚎一聲,抱得更緊了,忍着笑說,“我當然想。我希望是個女孩,因為會很像你。而且來的路上我差點連名字都想好了。”

她成功被他帶跑偏,“很想知道你小時候什麼樣。我也希望是女孩,因為女孩像爸爸。”

他接著說,“我真的很喜歡看你發表演講。”

她哼哼兩聲,“Neveragain.”

他說,“Thisenough.”

她在他襯衫下擺上擦掉眼淚后,終於消了點氣,接着問,“你還要回澳門嗎。”

他說,“也許不用,但我得先打個電話。你會跟我回去澳門嗎?”

她斬釘截鐵,“我生病了,得好好休息,不能有太多情緒起伏。”

他成功被她逗笑,“Becauseofme?”

她翻個白眼,“你是誰。”

“Joyce的爸爸。”

“誰是——”她突然想起來,他在路上取了個名字,於是大聲抗議,“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那我們換一個。”

“你真傻!”

“他還沒出生呢,可以慢慢再想。”

“十年之內——我他媽不想要再做懷孕檢查了。”

他認錯,“好的,一會兒回家之前,我去買十年份的安|全套。”

路邊經過的小護士突然吃吃笑起來,加快腳步超過了他們。

她踹他一腳,“誰要跟你回家?”然後沿情人道飛快的跑下山。

西澤慢慢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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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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