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鬼佬三蚊7
夜裏的小島也算熱鬧,白天狀似人口稀疏,入夜都到中環街市上來。街市附近是英國人的商務區,穿細尼襯衫、打俗麗領帶商人在銀行門外的水門汀階梯上站着聊天吸煙,幾步之外,流浪漢們則在街邊的拱道下蜷縮着睡覺。他們不會直接上前向你討要食物,偶爾路過,會在路燈下瞪着眼,小心翼翼望向拱道上方的過路人。聽說循道會每隔幾天都會分發黃豆拌飯給他們,但路過女學生們仍時不時會留下一點吃剩的炸山芋丸子或者柚子皮糖果。
乘公車提前一站下,想一起逛逛夜裏的市集,否則只剩下山上的松濤可以聽一聽。其實香港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櫥窗,但兩人莫名都很享受拉着手自在走在人群里的感覺,不用再遭受白眼。
快到干德道巴士站時,站牌旁幾個東張西望女孩一見淮真,立刻大聲叫她英文名字,小步跑上前來。
淮真認出其中一個是同上古典戲劇課的藝術系女孩伊莎貝拉。
幾人穿着時興的長衫群,外面套淡綠玻璃紗衣,性格外向,一見她就興沖沖奔來,拉着手就要拽走。沒等走近,陡然看見後頭一個陰沉沉的白人,嚇得驚叫一聲。
淮真早已見怪不怪,轉頭看一眼西澤,差點沒笑噴,回頭問她們:“這是我先生……等久了嗎,找我什麼事?”
女孩們聽完之後咯咯笑,遠遠向他說抱歉,對淮真說,“學校不是要排五四戲劇嗎?在主樓禮堂,是這樣的,我們想改一出法國戲,Lafindumonde,你聽說過嗎?”
她猶豫了一下,“科幻劇?”
女孩點頭,“裏頭有個未來女機械人,講德語——”
她認真發問,“我演女機械人。”
“你會一點德語,雅德林告訴我的。而且你說真的很特別,特別有那種——”
淮真打趣,“機械人的僵硬?”
伊莎貝拉大笑,“不,大家都認為你很酷。這是出音樂舞蹈劇,每個人都得跳舞……”
淮真打斷她,“可是我有考試,到四月中才結束。而且我也不太擅長跳舞。”
“人文學院考試一向很多,我們都知道,所以才在聶歌信山下租了間小課室做排練室,你走路五分鐘就到,一切以你考試為先。不會跳舞也沒關係,大部分男孩子都不會,動作也很簡單,”女孩們一起哀求她,“拜託了May,要是沒有你,我們搞不好得重寫劇本。”
淮真說她會考慮一下。女孩們以為這幾乎等同於拒絕,不肯甘心,央求她隨她們上山去看一看用作排練室的小教室,西澤在後面慢慢跟上來。
小房間在山道旁幾株杜鵑花底下,從前是印度巡捕的巡捕房,現在閑置出來。花一直落,無人清掃,路邊積的花瓣快要有十寸深,如今還在撲簌簌的落。巡捕房就在中間,上頭兩面玻璃窗戶,裏面亮着光,少男少女在裏頭蹦蹦跳跳,說說笑笑。
有兩個女孩認真討論動作,其中一個起身做了個Pirouette,接了個大跳,連貫輕盈又優美。淮真從五歲起練功吃過的苦頭又回來了,只可惜身體卻不懂得,但也不禁有點躍躍欲試。
伊莎貝拉見她入神,問她,“感覺怎麼樣,還不錯是不是?”
她說,“別人是天鵝,但我是女機械人。”
“聽着像是答應了。”
“我還蠻想要扮演一個未來人的,感覺會很有趣。”
她同伊莎貝拉商量好時間,進屋同陌生校友打了個照面,這事基本算商定,一眾人對新成員的加入都興奮過了頭,像是期待已久。
推門出來,淮真對西澤做了個誇張表情。
他遠遠打量她,笑着說,“未來女機械人很適合你。”
她說,“噢?你怎麼知道。”
“你告訴我的。”他接着問,“所以她什麼樣?”
淮真恬不知恥:“臉蛋甜美,身段熱辣,嗓音性感。”
他仔細思索,彷彿試圖將這段描述與她的形象重合起來,得出的結果是:“很難想像。”
她大笑。
兩人之間,許多事情無需說得過分清楚,便能想其中原因,她一直知道。比如和她一起離開飯店,也許是以為她不會跳舞。當她問起,他說,“我猜你不太喜歡馬克,以及另外加幾個同事。”即便她裝得再禮貌,所有心思都被拆穿。一個誰也不會懂得的玩笑話里又解開一個謎底與一點點心結,徹底揭開謎底的時刻比想像中要更開心。
·
接下來幾個禮拜忙碌又枯燥,除了沒課的早晨去巡捕小屋排練一小時,大部分時間都在校園與賓舍度過。
校舍與食堂提供免費食宿,也沒空逛街,每月的錢都花在了往美國的通話費上。每禮拜她都會往家裏撥兩通電話,將近況告知家裏。最近一周雲霞開學,她也忙於考試,沒有給三藩市打電話,家中也沒責怪她。聽說西澤來香港以後,往她賬戶多匯了一筆錢,也不知究竟作何用。
西澤將干德道公寓的鑰匙給了她,以防她找不到僻靜的地方溫習功課。那附近都住着英國警署與美領館的同事,也十分安全。最重要的是,公寓裏裝了掛壁電話機,她給他打電話時可以不用擔心有人偷聽通話內容。
不過淮真並沒有去過幾次。一旦想到可以在他的公寓裏打電話給他,她難保自己不會分心。第一次去是因為要向公寓搬入新傢具,她替他聯繫了幾個碼頭上做苦力的廣東人,價錢便宜也放心。後來美領館的同事們也紛紛將這支搬家隊伍請去搬家。
第二次去,是因為考試前的某天,美領館又打電話到賓舍請她去喝茶,詢問與西澤相關,以及“上次英國人都問了你一些什麼”之類的蠢問題。即便那群美國人口頭上對她稍稍有點輕視,但鑒於他們不得不尊重華盛頓特區送往香港的文件,稱呼她為“Mrs.MuhlenburgJr.”,她決定不和他們置氣,儘管她並不喜歡這個稱呼。
但她還是在那通電話里抱怨給他聽,最後總結說:“我討厭美國人。”
“包括我嗎?”
她不理他,“但還是不得不感謝美國法律庇護了我,即便在我自己的國家。”
他笑着說,“這裏是英國領地。”
她說,“也就出租給英國九十九年而已。”
他想了想,“那是新界。”
她想說,九十九年一過,連帶割讓的港島與九龍一併都歸還了,但在電話里,她膽子倒還不至於肥到勇於泄露天機。
他換了個口音,“那你喜歡英國人嗎?”
她撇撇嘴,“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惡劣不分伯仲。”
他鬆口氣,“希望我並沒有太多這類人的血統。”
她又笑起來。不得不承認,背地裏講人壞話,確實有益於泄憤。
最後一禮拜他去了澳門,兩人沒有互通電話,大抵也不希望她分心。
賓舍十幾個女孩在港大念書,八卦能力實在不容小覷,早餐桌之後,季淮真有個英俊的丈夫的消息很快傳人盡皆知,也因此瑞柏何沒再來打擾過她。不過她也沒怎麼注意,一整周五門測試已經夠她忙的,甚至更要緊的事也被她忽略:比如嗜睡,比如胃口不佳,又比如內衣大小變得有點不合適……所有的身體問題,統統被她輕鬆歸咎於:ddl綜合征,緊張過頭導致的內分泌失調。
考試最後那天她第一個起床,在食堂一邊背誦筆記一邊吃早餐。寶拉與她同堂考試,晚些時候坐在她身旁,先誇她“襯衫很好看”。
她說謝謝。
緊接着拿着叉燒坐在她身旁,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許久,最後停在她胸前,問她,“May,你最近是不是……胖了點?”
其實往常她更願意胖一些,但最近不知脾氣為什麼很壞,聽完心裏莫名有些不樂意,辯解說:“也許是剛起床,有些水腫?”
寶拉也遲疑着點頭,“興許是。”
回南天過了,香港徹底入夏。考試那天尤其悶熱,穿長袖衫坐在教室里寫答題紙也會熱出一身汗。到二門考試開始,她便覺得有點反胃。萬幸的是,最後一門西方近代文學每堂課她都有認真聽課溫習,以最快速度答完所有題目,甚至來不及檢查,便交上試卷離開教室。
剛走出教室,胃裏一陣翻滾讓她差點暈眩,狂奔進盥洗室,在馬桶邊將中午尚未消化的牛肉與蘆筍吐了個乾乾淨淨。
隔壁混入盥洗室作弊的高年級馬來學生也聽不下去了,關切的敲敲門,問她,“你還好嗎,需不需要幫助?”
她擺擺手,“謝謝,興許是中暑。”
高年級生點點頭,狐疑的離開。
她沾濕鑰匙給手肘、太陽穴與拇指外側刮痧,十分鐘后,覺得稍稍好些,才捧着書離開主樓。
幸而上巴士時反胃感已經消失,可疑竇漸起,便再難消下去——只可惜她中醫只學了個皮毛,也不懂給自己診脈。
一回賓舍,立刻打電話到醫學院教授任職的英國醫院,詢問能否預約內科醫生。
“有醫療保險嗎?”
“有的,是學生醫保。”
“消化內科?”
“嗯……”
“預約施密特教授可以嗎?今晚只他有空。”
“好的……”露西手裏拿着一隻信封走過來,見她有電話,將信封擱在餐桌上就走了。淮真嘆了口氣,接着問,“那麼婦科呢?”
那頭頓了頓,“預約兩位醫生,對么?”
她說是。
那頭說,“我得先問一下,婦科醫生今天不一定有空。”
等待醫院電話撥回,她拆開信封,裏面是明天中午十一點開往澳門的船票。
她莫名頭疼,將信封與船票擱置在一旁。
電話回過來,告知她:“如果只是做檢查,今晚九點左右蘇珊護士可以幫你做;如果有別的診斷或者手術需要,預約排到了明天下午——能否請問你檢查什麼?”
她說,“妊娠試驗。”
女士說,“好的,蘇珊護士做尿妊娠測試沒問題的。”
“今晚九點鐘是嗎?”
“對。”
緊接着又撥給教授太太,告知她自己有點身體不適,今天可能沒法來九龍拜訪了。教授太太很關切的問她怎麼了,是否需要幫助。
她說沒事,就是有點中暑,休息一下就好。
教授太太說:不要太緊張,即便沒有全A,我也會說服他給你寫獎學金推薦信。
她大笑,並說謝謝。
掛了電話,又笑了一陣,趴在電話機邊,一陣恐懼莫名浮起來。抬眼看見那張船票,火氣蹭地竄了起來,照着附帶的電報地址末尾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只等他接通以後,窮盡生平所學髒話,用他的母語將他罵個狗血淋頭。
直至盲音消失,熟悉又溫柔的聲音響起,問她,“船票收到了嗎?”
她腹誹道:讓我去船運公司自己取就好了,發電報讓郵政公司送上門來幹什麼,錢多燒的?
總之看他怎麼都不順眼。
滿腔怒氣一點一點強壓下去,終於只說:“收到了。”
聽出她情緒不高,問她,“考砸?”
她嗤笑,“怎麼可能。”
大抵學霸氣焰太過囂張,令他在電話那頭笑了好一陣,才問,“那是想我了嗎?”
“我只是……”她忍了又忍,“想告訴你明天不能來澳門。”
他不笑了,問她,“有事要忙?”
她說,“今晚得去醫院。”
“生病?”
“……”
“怎麼回事?告訴我。”
她握着聽筒,憤憤道,“都是你的錯。”
他又笑了,“錯在哪裏?我們糾正它。”
她盯着天花板,泄憤式地說,“我可能懷孕了。”
他好像有點沒聽清,“你說什麼?”
她漫不經心地解釋,“今天嘔吐了一次,如果不是例假晚了十天,我甚至以為只是中暑。西,我可能懷孕了。”
那頭沉默着。
她有點想哭,“西,我還不到十八歲。”
他突然莫名的說了句,“一次?這麼准。”
她氣得飈髒話:“你他媽那叫做了一次?!”
他聽完笑個不停。
她罵:“Fuckyou。”
緊接着狠狠掛斷電話,恨不得能當面對他豎中指。
趴在桌上,大腦放空。
電話又撥回來,她沒接,等她在屋裏空曠的響。露西走過來問了三次是不是她的電話,如果不是,別人的電話也不要錯過。
她終於不勝其煩,肩膀夾起聽筒,不講話。
他問,“哪個醫院?”
她說聶歌信山上那個。
他接着沉默,離開聽筒一陣,不知在做什麼,過了會兒才又回來。
她說,“我得乘車去醫院。”
“淮真,”他突然很正式的叫她的名字,他很久沒這麼完整的叫過她的名字了。接着又說,“我想知道你怎麼想。”
她說,“香港應該可以流產。”
他懊惱地,大聲打斷她:“No!”
她說,“難道你準備好迎接一個新生命了嗎?在我們兩都還這麼幼稚的時候!”
他聲音很輕,“我有足夠自信應付一切突髮狀況,包括這件事。無論如何我尊重你的決定,但是你信任我嗎?”
她很努力的思索了好久,發現越理越亂,怎麼也揪不出一個正確答案來,“我不知道。”
他說,“我希望你能回答我。我想聽見回答不包括不知道。”
她握聽筒的手都在發抖,“我不知多努力,才勉強做到對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我還沒有準備負更多責任,否則失責的後果太嚴重了……西,你告訴我,我能怎麼辦?”
他語氣溫柔篤定,“我承擔一切責任,別怕。”
他試圖安撫,無奈隔着千里重洋,有些無濟於事。
她沉默一陣,掛斷電話。
說不上來什麼感覺,內里失調導致情緒失控,想對他亂髮脾氣也有,驚慌失措以致亂了陣腳也有……不止這些,還有一點隱隱的期待,這期待對於她淺薄的閱歷來說太過新奇,所以才更令她有短暫的仿徨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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