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醋
山巔積雪未化,寒意猶存,只有懸洞附近的地面被小木頭人清掃過,露出黃褐的泥土。太陽難得露出頭,照得四周一片白花花,大地的色彩變得枯燥而單調,只有深淺不一的灰白墨渲染在天邊。
季遙歌抖如篩糠:寒氣充盈着她的經脈,由內向外發散,骨頭血液都像要凍成冰坨,多少的真氣都填不滿這無底寒淵,她本能地尋找熱源,蜷縮汲取一點點溫度。
元還將她發僵的冰爪從自己脖子裏扯出來——她的本能快讓她把手貼肉伸到他胸口了。把凍到牙關咯咯作響的人放到最高的石岩上,他旋身坐到她背後,扶住她道了聲:“坐好。”便一掌印上她背心。橘紅的光像團火焰,灼燒在她背上,他另一手拈了細針,以元神控制着彈入她體內,帶着這團火焰在她經脈內遊走,逼出她體內肆虐的寒氣。
忽冷忽熱的滋味讓季遙歌顫抖得更加厲害,他掌心的灼熱從背心席捲她全身,火燒似的難熬,瑩白的皮膚漸漸蒸騰出無數水珠,水珠浮到半空便化作一層淡淡霜氣,四下散開,周圍的溫度就隨着這些水珠越降越低,而她卻越來越熱。
直到,灼熱徹底取寒意,這滾燙熱度才慢慢降下來,變成暖意。
季遙歌發出聲舒服的喟嘆——寒意被驅散,身體似被陽光擁抱,懶洋洋,暖融融。耳畔傳來少年清冽的聲音:“你平時行事都這麼逞強嗎?”她睜眼,看到四周一大片石岩上都結了層霜,都是她體內的寒氣蒸騰而出后所化實物,她心裏也驚嘆,青河孽龍的血,果然至陰至寒。
“看情況。”她開口,嗓子像含着煙,撩人的熏啞。他雖然已經收回手,身上依舊散發出溫熱氣息,將二人所坐的這塊小小空間與外間霜結徹底隔開,讓她很是舒服。
“有元仙尊在,我自當毫無保留。”她續道。
這時候,元弟弟又變成元仙尊了。
元還聽出她言語裏的恭維,他能想像背對着自己的她現在是什麼表情——精明的眼,諂媚的笑,都是她的狡猾。
“你就這麼篤定我會出手幫你?若是我過河拆橋,見死不救亦或是……殺人滅口呢?”畢竟,她知道了靈海的秘密。元還朝前傾身,在她耳邊威脅道。
季遙歌倏地轉身,髮絲從他唇瓣拂過,他馬上收回身子坐直,對上她笑吟吟的臉。
被熱氣熏染過的臉像沾了層化不開的濃膩胭脂,大眼裏汪着水,一笑那水波就像要從眼裏傾灑流瀉,唇邊的狡黠鮮活生動,飽含世俗里“媚”這個字的精髓,就連他見慣修仙界的各色美人,都要承認一句,這份嫵媚鑽心而來,比任何皮相都具備蠱惑力。
“你不會,你不是那樣的人。”季遙歌與他相視而坐,回道。
“我是哪樣的人?”元還有些好奇她能說出什麼話來。
“你雖非義薄雲天、扶危濟困的大善人,卻也絕非濫殺無辜、出爾反爾的姦邪之輩。”季遙歌臉上堆笑,看起來非常愉快,“你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一頂高帽扣下來,讓元還眯了眼,露出笑,有點壞地揭穿她:“不得不說,你的恭維讓人心情愉悅。誠如你所言,我們之間的合作已經結束,我守諾讓你得到你想要的秘密,你可以離開了。”
當初她留下,要求的只是這個秘密,現在秘密她已經得到,沒有再留的理由。
元還笑着,獨眼彎如月,起身要走。
“不要!”季遙歌一把拽住他衣袖將人拉住。
元還盯着將衣袖抓皺的爪子——這算什麼?小孩子爭不到糖,改耍賴了?
季遙歌頂着他的目光不肯收手,下巴微仰,誠懇道:“我覺得,我們還可以繼續往下合作。雖然我境界低微,但也並非毫無用處,帶我去靈海,我能幫到你。”就像這次媚惑任仲平一樣,她可以做到他做不到的事——她的逞強,就是為了向他強調這個事實,這是她的籌碼,所以她一定要成功。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肯將這秘密向她分享,就是看穿了她沒有實力來摻一腳。以他與蕭無珩的境界,爭奪靈海的修士至少都會在元嬰以上,對她而言都是搓搓指頭就能讓她灰飛煙滅的存在,她根本不具備爭奪的條件,去了也只是送死。她也不想拿這條小命去做別人的墊腳石,可她又興奮——連化神期修士都心動的東西,她怎麼可能無動於衷?機緣這玩意兒,可遇不可求,說貪心也罷,不自量力也罷,她就是想抓住。
那能怎麼辦?只能找他合作。
任仲平只是個叩門石,一步一步,讓她敲開這扇門。
“我在赤秀宮呆了一百九十八年,我比你更有機會接觸到這個秘密。我們合作,我幫你找東西,你帶我進靈海。”她拋出新的誘惑,誠意十足。
元還留意到,她說合作,而不是任何一種獻計似的依附——僅管她的境界還很低,但她依舊將他們擺在了同一水平線。
該說她什麼才好?不自量力?不分尊卑?可那雙充滿誠懇的狡黠眼眸里,盛滿勃勃野心,這讓她的話有了分量。
他甩開她的手,撫平衣袖上的皺褶,仍是轉身。
“喂!”季遙歌急急站起,還想繼續說服——
“和小白把這裏收拾下,帶我去赤秀宮。”他的聲音泯了笑意,清冽冰涼。衣裳輕振,人已如輕虹一道,翩然而去。
季遙歌一喜:他這算是同意了?
“進了靈海,生死自負。”他遠遠傳來的話,解答了她心裏最後一個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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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暮漸沉,獅公嶺上燃起篝火,寒夜清寂,是擁着被烤着火舒服睡覺的時機,但火光之中卻有道人影來來去去,忙碌不歇。元還一句話,讓小木頭人忙了起來。她哼着曲兒,腳步輕快地收拾起東西來,像個永遠不知疲倦的孩子,對任何事都充滿激情,對未知的世界滿懷期待。
這就是季遙歌的幽精。
代表着愛/欲的感情。
與她所表現出的種種個性背道而馳,但偏偏又是最真實的她,她想,她有些明白,為何幽精要離她而去。
“想什麼呢?”季遙歌一邊看着小木頭,一邊坐到篝火旁邊,開口問白硯。
白硯今晚一反常態的沉默,看着跳動的火光發怔,直到她的聲音傳來,他才抬頭懶懶道:“沒什麼。”他雙手環膝坐着,臉在跳動的橘光里變得莫測,全身上下都透着“有什麼”的味道,但季遙歌只是“哦”了聲便沒追問。
這是他們的默契,她從來不追問他的過去,他也沒問起她的從前,他們都有各自的秘密,但誰都沒跨過那條線,跨過那條只要逾越一寸就會過分親密的線,在彼此都舒適的安全距離里,互相陪了一百九十八年。像兩個行走在一段路途中的旅人,互利互惠地扶持着,但他們心知肚明,這條漫長的路途會有分岔,他們終要分別,為了各自不同的目標——所以,這樣的安全很重要,多一分會有牽絆,少一分則失之信任。
他一直都這麼清醒地認知,數着那個越來越近的離別日子,但是今天,他忽然就希望她開口探究,也忽然希望那條界線可以模糊一些,可她沒有收到這樣的訊息,或者說她壓根讀不懂,這人聰明是聰明,有時卻顯得沒心沒肺。
“我在想師姐是個沒良心的人。”含嗔的話讓他說得風流動人,眼裏又勾起意味不明的淺光,惹來季遙歌佯怒的疑惑,“我說沒什麼就沒什麼嗎?師姐就不能多問問?好歹我也陪了你近兩百年,如今反不如才認識幾日的元弟弟了?”
拈酸吃醋的味道從他眼角眉梢擴散,不討人厭,是他獨有的委屈無奈,不是真的嫉妒,但是真的無奈——沒有立場,連嫉妒都只算作笑話。
季遙歌失笑,火光下的眼有些寵溺:“那你到底怎麼了?”
白硯白了她一眼,滿臉掛着“你現在才問我我偏不說”的表情,悶悶道:“下了山你有什麼打算?”
“鹿兒溝的市集這幾日開了,這批貨不錯,我們先賣了再回赤秀宮。”季遙歌斟酌了一下,朝那批妖獸身上剝下來的材料呶嘴道,“賣的錢你拿一半去,夠你收幾瓶好葯,再找個隱蔽些的洞府,最好別在啼魚州。若是靈石不夠,你跟我說。你的境界馬上就到築基圓滿要閉關沖結丹,這事可馬虎不得。”啼魚州很快就不太平了,他要是在這裏閉關,怕會殃及池魚。
白硯氣息微斂,小表情都化成似笑非笑的慍怒:“師姐這是要趕我走?”
季遙歌蹙了眉,任仲平的秘密,一百九十八年他就知道,所以此番她也沒瞞着他,已透露過自己要隨元還赴靈海之事,但並沒打算再帶上他。倒不是她小氣想獨吞,也不是因為元還的緣故,而是以白硯目前情況,留在外面安穩結丹才是最重要的,他不適合去靈海這種九死一生的地方。
“白硯。”她語氣鄭重起來,證明自己不是隨意說說,也不容他置喙。
若是從前,她露出這樣的正色,他已經服軟過來哄人,但今天不同,他將頭一轉,目光落在篝火上,陷入沉默的慍怒。季遙歌素來不愛解釋,也沒想過讓他理解她的用意,她拍拍斗篷,打算起身去幫小木頭人,他的手卻突然伸來,拽着她的手腕一扯,將她扯到他身前。
他俯頭,臉在火光里褪去輕浮浪蕩,目光像撕開烏雲的天光,透着凜然不可犯的威勢,隱隱約約呈現出高高在上的氣息——那是他隱藏多年,又彷彿被遺忘多年的,與生俱來的氣勢。
“師姐,我不想離開。”這話似乎在說,留下我,我就心苦情願放下過去陪你萬年千年。
只要,她開口挽留。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像喝醉了一樣。季遙歌無從體會他說這句話時的心情,缺失幽精的魂魄終於現出無情的那一面,她沒有悸動沒有難過也沒有愧疚,她只是覺得,也許離別會來得更早一些。
“對不起。”但她還是,虛偽地道了歉。
為這一百九十八年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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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雲開日出,獅公嶺上陽光明媚,寒冷似乎被撬開一條縫,冬末春來,這一季的冰雪已漸漸消融。
小木頭人已經把東西收拾妥當,嘿喲嘿喲地跑過來跑過來,拿着從元還那裏摸來的儲物鐲子,把東西通通打包進去后笑嘻嘻地湊到季遙歌跟着,悄摸摸把鐲子一塞。
“拿着。”她眨巴眨巴眼。
“這是……”季遙歌不解。
“你不是說你的儲物戒指不夠裝了嗎?這是從元哥哥那裏拿的,比你那戒指好多了。東西我都給你裝進去了,你拿好。”小木頭人諂媚地向另一個自己表着忠心,將牆頭草的角色扮演得淋漓盡致。
“他知道嗎?”季遙歌探了探鐲子,空間確實比她那戒指大了數倍。
小木頭人搶過鐲子,往她手腕上一捋,不以為意道:“他好東西山那麼多,這鐲子他不放心上,扔在角落裏都快發霉了。要不是我昨天收拾發現,今天他都未必想着帶上。”
季遙歌挑眉——那就是不問自取了?
小木頭人了解她,道:“唉,羊那麼肥,薅兩根羊毛而已,你怕啥?”
那羊不疾不徐地從後面出來:“是嗎?”微笑看着吃裏扒外的小木頭人。小木頭人倒是理直氣壯,哪個是自己人,那不是很明顯的事?向著自己人還有錯了?她嘿嘿一笑,道了聲:“元哥哥。”飛一樣地溜了,留着季遙歌尷尬面對元還,背一個同流合污的鍋。
元還的目光掃過鐲子,青色的玉石上鑲着貓眼似的琥珀,將那截皓腕襯得瑩白如雪,怪好看的。季遙歌尷尬非常,把鐲子往下擼,哪想那鐲子古怪,她怎麼都沒法褪下,只好訕笑地遞眼神給元還,元還卻道:“慢慢脫,脫下來記得還我。”語畢負手離開,腳步愉悅。
季遙歌甩手——這人絕對是故意的。
“走了走了!大白哥哥,赤秀宮有什麼好玩的,你可得一一帶我玩過去!”遠遠的,小木頭人的聲音傳來。
季遙歌望去,白硯已被小木頭人挽着手往外拉去,回頭時目光恰與她撞上,眉目如畫的臉上勾勒出迷人的笑,與往常沒有兩樣。
她知道,他們都把昨晚的事,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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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兒溝的市集一如即往的熱鬧,這才是市集的第三天,正是人流最大的時間。風撲簌簌刮著,冰棱還倒垂在樹梢上,山裡浸骨的冷,可這冷並沒凍走來這兒的修士的熱情,到處都是叫賣和討價還價的喧嘩聲,枯枝被踩得嘎吱作響,穿着厚實袍子、境界低微的修士們掛着淘弄寶貝的笑,在市集裏穿梭,來回比價相看,從不着急出手。
只是今日,在這些散修的隊伍里,來了批打扮格格不入的修士。
“師姐,你看。”青衣碧裳的小姑娘挽着身邊少女的手臂,笑出臉上兩個甜甜酒窩,滿眼新奇地盯着攤販上的小東西直看。
“小槿喜歡?”趙菁不無寵溺地看着小自己許多歲的無相劍宗師妹凌槿,笑道。
“喜歡,這個喜歡,那個也喜歡!”凌槿點頭如搗蒜,最後卻又哀哀一垂頭,“可是都買的話好貴,我沒有錢。”
這市集雖粗陋,但對甚少出門的宗門弟子來說,卻有着極大吸引力,更何況是凌槿這樣的小修士。只可惜雖是大宗門的弟子,每月有宗門供養,物資之上不會匱乏,但手頭的零花也不會多,她買不了這許多東西。
“那……你挑一樣東西我送你。不過先說好,別挑太貴的。”趙菁笑着道,她的靈石也不多,貴的也送不起。
“謝謝菁師姐。”凌槿已經高興地跳起來,轉頭就撲到攤上挑東西。
站在離二人幾步開外的周靈卻衝天拋了個白眼,低聲冷嘲道:“窮酸貨。”旁邊的林燦之拉拉她的手,小聲勸她:“師妹,別老皺着眉,出來逛市集開心些。”
“開心?整日被人盯着,我開心得起來嗎?”提起這話,周靈那氣便不打一處來。
十天前她將獅公嶺之事添油加醋說了一番,原指着能讓顧行知他們給自己出頭,結果非但沒能如意,還被顧行知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說他們擅自行動,惹事生非,驕縱任性,目中無人……罰她呆在試煉的營地自省,哪怕傷已經好轉也不讓外出,還讓趙菁和凌槿看緊她,她走到哪,這兩人就跟到哪,生生氣炸她的肺。
“那不是顧師兄關心你的傷,所以才讓趙師姐她們陪你。”
“呸。分明就是監視我。”周靈啐了口,恨恨盯着趙菁,“哼,當我不知道,昨日顧行知就去了赤秀宮,還不是為了獅公嶺的事,肯定想獨佔那批寶貝。他是試煉的負責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要搶我們的功勞還不是動動嘴皮的事。還有那趙菁,就知道粘着顧行知,什麼都聽他的,打量旁人看不出她的心思,裝什麼知己……”
她這廂正罵著,冷不防前邊凌槿誇張地叫起來:“一千五百靈石?這麼貴?”
“貴?不貴了,姑娘,雖然只是討巧的東西,但用的都是好料子。”攤子老闆指着被凌槿捧在手裏的一面銅鏡道,“您瞧瞧,這是用千年銅母打的鏡子,裏邊放了夢貘的獸晶,還鑲了四顆中品幻眼石,就這些材料,您到市集上打聽打聽,單買都要多少錢了,更何況這鏡子做工還如此精美,最適合你們這些小姑娘用。”
“好是好,可到底也不是什麼實用的物件。”凌槿扁了扁嘴,小聲回道。
鏡子不是實力的法寶,只是個討喜的東西,能按照鏡者的心意,在鏡中隨意變化照鏡者的妝容、服飾、髮型,能讓照鏡者挑選最好的打扮——所以,是女孩子的最愛。
但,真的沒什麼大作用。
一千五百靈石,不是筆小數。趙菁扯扯凌槿的衣袖,暗示她放下,凌槿依依不捨,又擺弄了鏡子一小會,才要放下。
可突然間,一道尖銳的青光悄然無聲地刺向凌槿的手。凌槿痛呼一聲,鏡子脫手飛出,趙菁臉色頓沉,下意識看向青光來的方向,卻見周靈挑釁的笑。
“鏡子……”凌槿飛身去接鏡子,那鏡子在半空中又被撞了一下,往更遠的地方飛去。
“唉,我的鏡子——”老闆在後頭心疼得直嚷。
“周靈!”趙菁氣極,掠向周靈。
周靈卻退開數步,不與她交手,那廂,鏡子飛出老遠,凌槿咬牙騰起,縱身將鏡子抱在了懷中,人卻被鏡子上的力道摜出老遠,眼見要跌個狗吃屎……
有人出手,接下了她。
“你沒事吧?”季遙歌也沒想到,一來市集就撞上麻煩。這人迎面飛來,她避都避不開,只能接下。
凌槿驚魂未定地從她臂彎里抬頭,瞧見雙清澈逼人的眼眸,頓時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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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周四要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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