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寰元還
手臂繞來的位置,恰在季遙歌腰鱗交界處,微涼的指尖輕輕刮過蛟鱗,叫季遙歌一陣戰慄。她回頭,聲音仿如鼻腔間瓮出般。
“醒了?”
“嗯。”他低低應了句。
“元還,還是玄寰?”她問他。身後是磅礴仙壓,向她擁來,已能證明他的身份,然而她還是問出聲。
玄寰閉閉眼,似在嗅她身上清冽的氣息:“隨你吧,元還即玄寰,玄寰即元還。”
元為玄,還通寰,其實名字早就傳達了事實。
“梵天困生以本魂做陣,輪迴新生,元還雖無舊憶,我卻一直有感。這九百年,是他在陪你,亦是我,我與他本是同人。”他解釋着,無視正虎視眈眈的妖樓高八斗,“瞞了你這麼久,實屬無奈之舉,抱歉。我有命魂符留在三星掛月閣中,若是泄漏半分,萬華之上便再無我容身之處。”
命魂符所煉法寶,可追蹤魂主下落,亦可拘殺魂主,再加上妖樓手眼通天,他根本無處可逃,本欲遁入仙國再作打算,不想在蟲谷遇上梵天蛛皇。
“楚隱乃是域外異蟲,不在書樓的記載中,包括金蛛背上所刻的《梵天困生書》亦非萬華功法,也不為他所知。如你所知,我誤入蟲巢,與楚隱大戰,兩敗俱傷,生死存亡之際,是幽篁以她的生魂為祭,用我的本魂畫陣,將我送入梵天小輪迴,以此避開命符的追拘。此後我的本魂便藏於困生輪迴之中,以元還之身重生。命魂符只能尋找藏在萬華的生者,輪迴咒不屬於萬華,所以縱然他知我未亡,卻找不到我。而我亦不敢讓元還保留舊時記憶,恐引他們疑心,只將元還記憶稍作修改。”
修改的記憶便是關於郁離的那一段往事——幽篁與他相交千餘年,從摯友到同僚,最後為救他身死,只留下那幅《蜃海仙國圖》,他明白得太晚,要回應也已沒有機會,便改了這段記憶,幻出一段元還與郁離結伴歷煉之事,以念其人。
然二人之間,卻無情愛過往,一個含蓄內斂,羞於表達;一個情智未啟,沉於造器,便這般錯過,生死永隔。
只可惜,梵天輪迴再神奇,也經不住他兩番以本魂歸來,再加上高八斗潛隱季遙歌身邊,早就瞧出端倪,為誅殺玄寰,將這個大威脅清除,方有了後來數次毒計,先污玄寰,再將元還與玄寰聯繫在一起,要借季遙歌之手逼出玄寰真身以期徹底除之。
這諸般手段,大多是一石數鳥之策,一局連着一局,而他們卻猶不自知,委實駭人。
玄寰簡要解釋一番,才摟着季遙歌問她:“小蛟,可怨我?”
季遙歌早將頭扭回,聽到那聲“小蛟”,便覺酥軟透骨,於是甩着蛟尾開口:“玄寰上仙垂憐,小修豈敢怨恨?”雖只是嬌嗔,然而玄寰已近萬壽,長她不知多少年,稱他一聲“上仙”毫不為過。
玄寰聽她那語氣,便知她沒擱在心上,只道:“便有恨,剛才叫你又打又刺了半天,也該消了。”
“不怕我真殺了你?”她翹起蛟尾,刮著地面。
“你信我,我自也信你,這條命交到你手裏,要殺要剮隨意吧。”他笑道。
“你倒會演會裝。”她眼角一挑,笑意微勾。
“彼此彼此,同你學的。”他手臂收緊,忽俯頭將唇緊緊按在她脖頸間。
白斐清咳兩聲,早早撇開頭去,心裏對這兩人卻有些無語——大敵當前還有功夫耳鬢廝磨,這心境怕也沒幾人能及了。那廂冷眼看了半天的高八斗,也沉不住氣地嗤笑出聲。對於眼前這景象,他毫不陌生,比白斐可習慣得多,那聲嗤笑也是他從前對季遙歌習慣性的嘲笑。
一時間,仿如時光倒退。若無眼前這座妖樓,若無外界那些修士,一切倒像從未改變過。高八斗仍是高八斗,元還仍是元還,白斐歸來,仙途照舊,她身邊大概是前所未有的熱鬧。
季遙歌感慨這當口,玄寰已抬頭朝高八斗開口:“閣主,好久不見,昔日栽培之恩,玄寰尚未報答。”
“好說。”高八斗笑領此語,眼中現三分慈祥,和藹似長輩。
“你剛才說的《溯世》非妖,何解?”季遙歌想起此事又問道。
眼下這是他們最關心之事,連白斐亦豎起耳朵,聽玄寰回答。高八斗仍舊不以為意,只憑他們暢談。
“玉簡記載,《溯世書》乃是世祖臨劫前頓悟所創,他只繪下天地二卷留傳於世,而人卷並沒煉成。按世祖之悟,天地人三卷融合,便有撕空創生之力,其力源自天辰地脈並萬相浮靈,乃是這間之本源。天辰地脈可摸,浮靈萬相難觸,此書非妖,而是世祖一生所歷所感,是法寶,亦是無上功訣,只不過三卷合一方是完整功法。”
玄寰說著深望高八斗:“但我們一直被妖樓誤導了。妖樓亦是世祖所建,納天下萬事萬物之識,彙集了萬華數之不盡的藏書,本是世間第一大奇樓,卻不想因靈生智,又因智生妖,書樓有了意識。世祖發現之時已晚,妖樓靈智極強,坐擁天下智慧,卻有禍世之心,難以對付。世祖生恐妖樓得到《溯世書》,修為再增,無可抵擋,便遁入仙國,以蛟王與熾嬰為將,築仙國藏寶,未料書樓可控人心,竟集結當時萬華之上所有修士,掀起那場仙國之戰。”
妖樓操縱人心本事,從屹立萬萬年的三星掛月閣與今日聚在此地的修士,便可窺得一斑,他能掀起仙國大戰,如今想來,實不為驚。
“那場戰,仙國與眾修兩敗俱傷,眾靈皆亡,只有熾嬰族將與天地二卷有關的寶物帶出,而人卷煉法,那枚蘭因媚骨,則被妖樓所獲。世祖為免妖樓惑亂後世,故留玉簡一份,載有此史,收在世祖真境中,並將真境之鑰交託狐族先祖。妖樓攻入仙國后,得知此事大怒,遂將仙國亡魂煉作九幽,化成魂窟,以備後世有人踏入此地尋真,便要成為魂食。而熾嬰老祖與蛟王為阻止九幽煉獄擴大,亦為避免後世誤闖,便在仙國之外設下三重關卡,將此境封印。這便是如今仙國的由來,然而妖樓卻篡改史記,將這場慘烈的戰事從歷史上抹去,不為外人所知。”
這段由來,一半源自世祖玉簡上寥寥數筆的記載,一半卻是玄寰昔年所探,二者相融,便將萬萬年前的歷史描出八、九成。
“那這與《四十二獸譜》又有何干?他費這般精力搶《溯世書》又有何用?”白斐不解問道。
“他要搶這《溯世書》的原因,便涉及《四十二獸譜》。獸譜是世祖在發現書樓生妖之時所設禁陣,以萬華四十二仙獸獸脈為陣眼,鎮在書樓之外。他雖不能誅滅妖樓,卻憑這獸譜將他禁錮在萬華虛境之中,令他永世不出。所謂《溯世》為妖,獸譜鎮書只是他為屠殺獸脈,破除禁錮所撰幌子。憑此借口,他在萬華之上假以煉妖書為由,以各種方法誘哄修士屠戮獸脈,事敗之時尚可以煉妖書為由誅殺修士,將三星掛月摘得乾淨。”
這個辦法,玄寰已親身領教。
“如此說來,當時我們在惡水河遇到蕭無珩二人剿殺慈蓮叔叔,為的應是……以滅天弩誘使蕭元珩誅滅麒鹿族?”季遙歌立刻便想起當時之事。
“人本就是貪心的生靈,不管是妖樓還是滅天弩,只要他有心向惡,妖樓便能找到各種辦法利用。”玄寰點點頭。
謝冷月、長夷、蕭無珩,以及古往今來許多人,都不知不覺做了妖樓的武器。
“此為其一,其二便是《溯世書》本身所擁有的強大力量,撕空創生,此書不僅有撕空之力,亦可創生。妖樓為物,非人非獸,無體無軀,不在三界六道,亦不受輪迴之限,他沒有軀殼,即便沒了獸譜的鎮壓,他也不能完全化生為人為仙為獸,自然也無法歷劫飛升。不論他的修為多強,他的學識有多淵博,他終究要被困在萬華之上。獸譜是小禁,萬華才是他的大禁。《溯世書》的力量,則可以令他擁有軀殼肉身,可以讓他脫離物道,還可以讓他以萬華為器,飛升上界,這萬華所有天靈,將全部淪為他煉器之食。”
玄寰說到後面,已是叫人匪夷所思之事,不論是季遙歌還是白斐,都忍不住露出愕然表情。
“那……難道沒有對付他的辦法?玉簡上可有記載?”白斐駭然,脫口問道。
玄寰卻忽然沉默——玉簡他來不及看完,只看了前半部分,有沒有對付妖樓的辦法,他並不知曉。
“啪啪”兩聲,高八斗鼓着掌浮到半空,看着三人道:“這萬萬年間,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將脈絡梳理得如此精絕,玄寰,你確是我生平僅見之才,可惜,以你之能,尚且無力。世祖玉簡已毀,便有這辦法,這世間恐怕也沒人知道了。”
他說著又落寞垂頭,只露出飽滿的額頭:“萬萬年的禁錮……你們嘗過這種滋味嗎?明明胸有丘壑,眼藏天地,我知曉這天下萬事,明白這天下萬物,卻從來不曾真正看過一眼被我收藏於心的世界。那滋味有多孤獨,有多寂寞?我連一個陪我對弈、飲酒的人都找不到,我也不曾嘗過一口酒,書中所描寫的種種文字,在我這裏僅僅只是文字,你們不知道,我有多想走出這個禁錮。可我等了萬萬年,也只能藉著一隻蠹蟲的身體,窺這塵世幾眼。”
他頓了頓,望向季遙歌:“我陪你九百年,你以為我不想與你一同歷煉?你以為我真願整日沉,蠢鈍無用?蠹蟲之體無法承受我的靈智,我便有千般能耐,也施展不出,除了人心,除了心計,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為什麼要禁錮我?我因靈生智,所為不過想脫離這座書樓而已。”
知道得越多,眼界便越大,想要去的地方也就越多,可他卻生生被禁在樓中,從萬華誕生之初
起,直到現在。
“你有你的不甘,我們亦有我們的苦痛。人有萬般為惡的借口,但惡便是惡,不會改變。我曾視你為友為親,如今已與你言盡。高八斗,你我這九百年的情分,就此了斷。你是妖樓,我是人卷,你剛才問我的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我永遠,不會與你為伍。”
季遙歌沉聲緩道,音如擲地之玉。
高八斗倏爾抬頭,凌厲的眸中現出猩紅,似泣似怒:“你以為你逃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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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鐵上碼滴,應該交代了百分八十。走一點感情,劇情暫緩,不然接下去還是高潮,怕卡在一半,被你們咬。
周天回家,要是有精力會在高鐵上再碼一章,若是沒力氣就周一見了。愛你們,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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