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祖妖樓

世祖妖樓

白斐驀地轉身,眉間蹙着疑惑,望向站在他與季遙歌之間的那個人。季遙歌微微的躬身,便正對着那人。那人抱着玉簡,垂下頭縮了縮肩,仍是膽小緊張的模樣,白斐便喚了一聲:“高先生?”他還是敬重高八斗的,作為他的啟蒙老師,在居平關那幾年,高八斗為他的人生開啟了至關重要的一環。他後來在衍州能夠位及君王,正是多虧了高八斗在他兒時所教授的種種。

雖說高八斗待他不像任仲平那麼好,但這聲“先生”,白斐叫得亦是心甘情願——他上過高八斗的課,這個總顯得暴躁又目中無人的老師,上課的時候便如同換個人般,引經據典能從上古講到近代,經史子集無一不通,他在衍州在位三十餘年之間,再沒遇見像高八斗這樣的老師亦或是大儒。

白斐的疑惑,便源自心底那份尊敬,他不相信高八斗是季遙歌口中所言的閣主。

季遙歌自己也不願相信。

就如同她不願相信元還是這一切的元兇般,她同樣不相信這個膽小懶散不思進取的化神期蠹蟲,會是令整個萬華震動的神秘閣主,書樓的化身。推出那個結論時,她並沒半分開心,若將高八斗與元還放在天秤兩端,這二人所代表的重量,沒有一絲輕重差別。她懷疑過,也否定過,心中不斷掙扎,可越是如此,她越發現種種蛛絲馬跡,全都指向高八斗。相較於順理成章被指為元兇的元還,那蛛絲馬跡又顯得太微不足道,它只是恰好能夠填上若元還是背後黑手這一結論下種種無法解釋的漏洞,讓整件事有另一種更加可怕的推測,但那也只是推測而已,所以,她做了一個實驗。

“高八斗,我們認識了九百年,沒有人比你呆在我身邊的時間更長,我知道,你也同樣信任我。”那份信任,經歲月培育,不會因為他是誰而消失,是這九百年間風雨同路的感情,書樓因靈生妖,原本有智無情,到底抵不過漫長歲月,既能生妖,便同樣會生情,季遙歌讀過他的心,他天衣無縫的表演里確確實實存在一份對她的感情,這是她最初懷疑而又自我否定的原因。

他是信任她的,所以那一日,季遙歌在赤秀的地宮暗室召集他、花眠與韓星岩四人,商議前往南嶺蟲谷之前,他未有絲毫懷疑。季遙歌曾經提過一句,要求他三人嚴守此秘,但她沒對人提過,前往南嶺蟲谷尋寶是次要,殺蕭無珩才是首要。

那一趟蟲谷之行,除他三人外,她沒有泄露給第四人,甚至連被她暗令準備攻下鬼域的顧行知,都不知道她所布署的細節。那麼又是誰將這個消息以玄寰的名義透露給蕭無珩和謝冷月?在不知不覺間替她引來了蕭無珩?

韓星岩是近年才認識的人,不可能是他;花眠來歷可考,又與她淵源甚深,可疑度很小;楚隱與元還從一開始就被排除在外,那麼所有人中就只剩下高八斗一人。

而她在那個時間段中與楚隱間所有表現,不過是他二人心照不宣的一場戲,要的就是讓高八斗認定她已恨極元還,打算殺了元還,以便她能將計就計,順藤摸瓜。

“若那趟蟲谷之行,蕭無珩和謝冷月沒有出現,我便不會再疑心於你,可不止蕭無珩出現了,連謝冷月都跟着出現,目標只是玄寰留下的手札。你擔心那手札之上有玄寰關於舊事的記錄,會令你曝露,所以不能讓我拿到那本手札,可同時你又害怕我與蕭無珩大戰會小命不保,所以暗令謝冷月護我,畢竟……真正在煉製妖書人卷之人,不是玄寰而是你,若我死了,你則前功盡棄。”

季遙歌蜷起蛟尾,降下身體,只略高於高八斗一點,他仍垂頭抱着玉簡,只用瓮聲瓮氣的聲音道:“可那本玄寰手札,最後不還是給了你。”

“你當然可以給我,因為那本手札之中的內容並沒什麼,反而加重玄寰的嫌疑。你乃書樓所化,閱書之速超越常人,早在你觸及手札之時就已經看完那本手札。”季遙歌語氣溫柔,不帶一絲怨恨,在她與高八斗相識的這九百年間,她從未用如此溫柔的語氣對他說過話。

溫柔成劍,是疏離也是她對他最後的容忍。

“這些都是我的猜測對嗎?沒有任何實際證據。”季遙歌又慢慢直起身去,眉漸平,眸漸涼,“那你把你手中玉簡給我,再將其昭示天下,你敢嗎?”

若她沒料錯,世祖玉簡之中應該有關於《溯世書》、世祖奇樓與《四十二獸譜》的詳細記載,甚至於對付這座妖樓的辦法以及當年那場仙國大戰的真相。

為何拘魂鎖來得那般湊巧,為何元還被拘之後無法吐言,為何她提議以玉簡交換便立刻能見到書樓,那是因為他知道世祖所遺這方玉簡若然現世將要引起何等波瀾,所以不能讓元還有機會將真相告訴她,更要借這機會名正言順從她手中將玉簡拿走。

卻不想,這是他兩大破綻中最大的一個破綻。

而這兩個破綻,都敗在他對季遙歌的信任上,在她開口喚他“閣主”之前,他沒有懷疑過她,就如同這九百年間,她所作的每一件事,每一個決定,他從來不曾干涉。

而今,她輕輕問他,他敢嗎?

九百年的情份,都隨這一個問題而土崩瓦解。

瑟縮的肩頭換成聳動,肆無忌憚的笑聲充斥着這虛空幻境,他揚着笑臉抬頭,依舊是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所特有的俊朗,唇紅齒白,有張揚的意氣,也有沉穩的內斂,唯那眼眸,折出與書樓檐燈一般無二的光芒。白斐駭然退了半步,忽然想什麼,伸手要奪他手中玉簡,暗光湧起,高八斗隨意捏着玉簡,身影在這暗光中化作千道,須臾瞬間便已遠去。季遙歌攔下了白斐:“別白費力氣了,這裏是他的幻境,你搶不過他的。”而他之所以答應見這一面,只是為了讓玉簡順理成章從高八斗手裏交到書樓中,好讓高八斗繼續蟄伏而已。

那個脾氣毛躁,卻學識淵博,一口一個“老夫”會倚老賣老的少年,已經不再了。

九百年,她洗清元還的嫌疑,卻又折進去一個高八斗,談不上是喜是悲,總歸是要失去某些感情與某些人,如此而已。

漫漫仙途,沒有誰能永恆陪伴。

世祖奇樓微微一顫,似有風刮過般,檐燈晃了晃,高八斗已飛身坐到書樓翹檐邊沿,翹着腳撥着燈,掌中擎的玉簡上綻起幾道黑芒,很快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龜裂,最後被他一掌攥在掌心,捏作齏粉。他挑釁地笑着,一如這九百年間每次和季遙歌爭執時那樣,高傲地挑着下巴,帶着些微少年人的任性囂張,尤似一個被教壞的孩子。身上衣裳換作大袖寬袍,黑底銀紋,如天星密墜於身,就那麼高高在上地坐在這座被天下人喻作當世第一樓的九重樓閣上,被檐燈勾勒出重重妖邪。

“季遙歌,你偏心。”他一邊毀去世祖玉簡,一邊不滿地眨眼,口吻尤似昔日,“那麼多的證據指向元還,你為何就不肯放棄他,卻來查我?”

“我偏心?”季遙歌嘆口氣,“你怎知在今日之前我沒替你尋盡辦法?高八斗,自我踏入赤秀起便與你相識,這一路同行,你以為我是你嗎?有智而無情,將他人玩弄於股掌之中。這九百年光陰於你而言不過是星河微螢,卻是我的一生,你可知我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徹底接受這個事實?我用我少精力來證明元還不是元兇,就要花多少的心力來接受你從一開始就存在的背叛。”

她長長的嘆息充滿無奈,沒有多少凄苦,一如這漫長光陰所給予的痛苦,點滴寒心,卻從來不曾在她臉上,眼間及言語之間流露半分。

但痛,不會因此而減少。

高八斗的唇角微落,失神地撥弄檐燈,這一刻,他眉宇間的孤獨寂寥,與身後書樓如出一轍。坐擁山河,卻只得黑暗無邊,便連踏出這個地方的自由都沒有,還要借這小小蠹蟲的軀體,才能一窺天地,與她為伴。

“說說吧,你怎麼懷疑到我頭上的?”良久,他才懶洋洋開口,後背倒在斜檐上,任衣袍隨腿垂落屋檐。

季遙歌回望一眸元還,淡道:“我既是被秘煉的人卷,《媚骨訣》亦是幌子,那這個人應該就藏在我的身邊,他需要暗中引導我完成媚骨修行,甚至於借我的手完成很多他自己無法完成的事。那麼我需要思考,除了元還還有誰能做到這一步,而那人還要將一切順理成章地推到玄寰與元還身上。”

她想起,要主導她踏上《媚骨》修行,並且利用她完成許多事,那人至少要符合三個條件,一來要跟在她身邊,二來能夠不動聲色地影響她,三來還必須具體足夠淵博的學識。

誠然,從種種證據來看,元還是被懷疑的不二人選。他幾乎是她從奪舍開始就與她相識,又得到她一縷幽精,為她初期修行媚骨製造了最好的條件,又那麼巧出現在啼魚州,牽涉進靈海之事,後來又在昆都重逢,一起進了丹爐流海,助她尋到黑油,得到世祖幽瞳,陪着她一路修行至今,而他剛巧也是天賦過人之輩,對所有和《溯世書》及世祖有關的事,同樣了解甚深……

光憑這幾點,就讓元還無法洗去嫌疑。可是除了元還之外,季遙歌發現,還有一個人,也同樣符合這三個條件,甚至於他比元還呆在她身邊的時間更長,影響她的機會更多,就連那部《媚骨訣》,亦是由他所發現,再轉而推薦給他。

往後,他更是以蠹蟲身份,不斷地給她傳遞着無數的信息——靈海之秘、黑油之秘、塗狐之寶……若仔細回憶,她每次所入秘境,大多出於他的引導,靈海的入口畫卷是他發現的,丹爐流海亦是他以世祖幽瞳為餌引她進入,黑油之說也是他率先提出……仔細想來,他從未將話說盡,每每都只拋出一點誘餌,卻鋪成一條由他預設好的路。

而能夠順利將這一切栽贓給元還的人,也只有他辦得到。

天書奇樓之中,她親手打開的那份關於玄寰叛閣的記錄,正是由高八斗親自找出的。在她看到這份記錄前,所有關於玄寰的懷疑只是猜想,而這份記錄幾乎落實了玄寰的罪行,以及他和元還之間的關係。

“但我也還是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我想不明白為何萬華上關於《媚骨訣》的史載,竟然真實存在,你最初與說的《媚骨訣》的來歷與青迦大師的傳聞,並非憑空杜撰,而是確切存在的。我很奇怪,一直到先前我在獸魂陣中所感受到的仙國大戰,我才忽然想通……”

也正是那個時刻,她真正將高八斗與世祖奇樓劃上等號。

萬華之上,能夠篡改歷史者,除了奇樓,別無二人,能夠修改玄寰生平的,也只有奇樓本身。

不論是仙國的記載,還是《媚骨訣》的來歷,通通都是被篡改過的,誰也不會懷疑世祖傳下的奇樓中的記載有誤,而在這浩浩歲月之中,被篡改的歷史絕不僅僅只有這一個,而被誘去秘煉人卷的,肯定也不只是季遙歌,也許那位青迦大師正是其中之一,至於為何沒能成功,也只有高八斗知道了。

這樣的奇樓,要假扮作玄寰與謝冷月並蕭無珩等人打交道,簡直是輕而易舉之事,但長夷說過,那個人……極擅推演之術。

“我本以為長夷說的就是玄寰,畢竟他也是精於算法之人,可後來我才知道,不是,所謂推演,指的應是先知推演。”

高八斗盪着腿,手一召,就將檐燈召入指尖轉玩:“我存在了萬萬年,樓中藏着這天地萬物所有生滅變化,山川河流,仙凡鬼獸,古往今來,盡在我這座樓中,我可以憑藉這些推演出未來脈絡,不過也只是預測而已,算不上先知,只是比普通人想得更遠一點,但也不是完全無誤。季遙歌就是我的失誤,我推演出她是修行《媚骨訣》的絕佳人選,所以去往赤秀,為了靈海也為了她,可不曾想……還沒開始她就死了,被你佔去了軀殼,而你竟然又是蛟王的女兒,我也只好將錯就錯,不過幸好,你沒讓我失望。”

《溯世書》有三卷,天地二卷已被世祖繪好,散於塵世。天卷遁入靈海,而開啟靈海的圖卷與司陽鑒都被熾嬰帶離仙國,他尋之不得,這便有了這數萬年間熾嬰族的遁逃滅亡;地卷的位置則歷來是個秘密,無人知曉,但《溯世》三卷,得二卷可召第三卷,所以他便先煉這人卷。

可人卷卻是三卷之中最難煉成之物,就連世祖都失敗了。

“我試了萬萬年,也只在你身上看到一點成功的曙光。”他轉着燈道。

她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可蘭因已經力竭,世間再無《媚骨訣》,你只剩下我這一個機會,對嗎?”

他點點頭,只道:“九百年,你我交情匪淺,季遙歌,我讓夏奚巒勸你入三星掛月閣,乃是誠心之邀。你能有今時地位,今日修為,不敢說全拜我所賜,但至少其中有我一分功勞,跟着我,難道不比跟着玄寰好?你說你已無血脈之情,蛟族並獸族之仇也與你無關,那你不如跟着我,我能給你的東西,絕對是這天上地下獨一份。《媚骨訣》雖是人卷煉法,卻也是無上功法,不過被獸脈所鎮,只有我才能幫你。”

他說得很平靜,並無蠱誘之意,說的……是心裏話。

季遙歌便亦靜靜與其對視,直到腰上有雙手臂纏來。

“別相信他的話,他在騙你。世祖玉簡記載,《溯世》非妖,人卷並非妖物,乃是這世間至深之悟。而所謂世祖奇樓,才是真正的天書妖樓。《四十二獸譜》所鎮之物,乃是妖樓,而非《溯世書》。”

熟悉的聲音響起,玄寰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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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的評論區被八斗哥刷屏了,這一章還交代不完,算起來這文也寫了有九個多月吧?天哪,收的時候真是一把淚,生怕有什麼錯漏。

明天放飛去了,高鐵上應該還能再碼一章。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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