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獸
仙途漫漫,修士言修,多求清心寡欲,專精一途,論及世俗情愛皆如洪水猛獸,唯恐因此擾了心志,便是道侶結伴而修,於漫長歲月中求得也只是“守”之一字,似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修行方式,季遙歌聞所未聞。
她聽過絕情道、無情道,也聽過以劍入道、以琴入道,卻獨獨沒聽過這有情道。
“你可知,這套媚骨訣,是何人所創?”女人見她思忖不語,又緩言道。
“不知。”季遙歌回答。
“此套功法,乃萬萬年前一位無上大能所創,說起這位大能名諱,恐怕世上無人不曉。”她轉開臉,遙望霧光,“佛修青迦。”
季遙歌頓愕:“怎會是青迦大師?”青迦之名,萬華無人不知,那是與另二位大能者並稱萬華三古,畫像被高供在各大宗門神龕之上,可讓她愕然的卻非此事,而是青迦乃是佛修,佛修講求五蘊皆空,如何有情?
“你也覺得佛修入情不可思議?”女人勾起唇,猜中她的心思,“青迦大師早年曾為惡修所害,不僅一身修為散盡,還被迫落入魔門媚宗。這功法便是他身處絕境,廢骨難修之時,以大慈悲所見所悟之法。修士修身亦修心,心若不悟,談何修行?出世是修,入世亦是修,世有萬情,只有體會過,方知其深,方有其悟,方不再有所懼。”
她說了這麼多,不過歸結於一句話。
“以有情入無情,立不敗之心。”季遙歌忖道。
女人緩慢點頭:“孺子可教。”
“這套功法既是青迦大師所創,又如此特別,卻為何不見世人傳承,以至輾轉塵封於此?”她又問道。
“此功法為心術之源,當初青迦大師也曾傳授弟子,可惜此法太險,非心堅者極易受外情所擾,以至入魔,況且世人心術不純貪求捷徑,將此功法視如媚術,以此媚惑男女修士供為爐鼎,反落下乘。修此術的兩個弟子,一人入魔,一人惑世,後來青迦大師清理門戶,親手封印此功,不再傳世。輾轉萬萬年,已泯於眾人之口,世人只知媚術,卻不知,萬萬年前,心術之源。”
“既是如此,為何挑中了我?”季遙歌問道。
“因為我已沒得選擇,而你也沒得選擇。你之境況,與昔年青迦大師何其相似,而我時日無多,若再不擇定傳承者,此功法必然隨我湮滅於世,我心有不忍。”她嘆口氣,笑容里透出這萬萬年不見人世的寂寥,“你心存悲憫,卻手握屠刃,立於仙道,卻不拘常理,你謹記師門教誨,卻自有存世修行準則,這些都是矛盾之處,正邪仙魔常常就是一念之差,無尺可丈量,我不需要一個迂腐的正人君子,更不要一個心腸歹毒的歪門邪道,你剛剛好,心尺在胸,又缺失幽精,我太期待你日後的表現。”
“你是何人?”季遙歌斂目緊盯這女人。
“我不是人……我就是這本功法,那蠹蟲雖蠢鈍,有句話卻沒說錯,書有靈元,我便是這功法之靈。”她存世太久,卻無以為繼,靈元耗損過巨,將不久於世。
“可我連靈氣都難以吸收,又要如何修行?”季遙歌再問。
攤在她面前的書冊疾翻至某頁,那女隨之而道:“你經脈閉塞,體內雜爻之氣充盈,難以吸納天地靈氣是正常,不過,這世上也不是只有天地靈氣才可助人修行。我先授你一套口訣,助你開靈悟。要修此功,你必要先學靈悟,開了靈悟,你便能看到亡者靈骨。這世上凡生靈皆有靈骨,越是強者,靈骨越強,而花草蟲獸,每日生死輪迴不知凡幾,同樣具有靈骨,只不過是混沌靈骨,你盡可吸納,與靈氣同樣作用。”
她頓了頓,留意季遙歌的神情,續道:“待你築基,脫胎換骨,我再授你此功。”
季遙歌還待問話,卻是一陣眩暈襲來。
“你修為太淺,神識撐不了太久,現在無需多言,聽我授你口訣。”
女人聲音傳來,季遙歌眼前卻已失了景象,只有那簡短的口訣,一句一句傳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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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神識虛空中跌出,一夜尚未過完,滿室只有淺淡的珠光照明,高八斗趴在門楣上睡得打鼾,也不知夢到什麼,須尾皆抽。季遙歌低頭,那枚黯淡無澤的玉簡還在她手裏握着,才剛發生的一切,像場荒謬的夢,只有那一句一句口訣,清晰印在腦中。
不必吸納天地靈氣的修行……
她倒有些好奇了。
人有三魂七魄,聚作魂海,歸於元神,萬物生生不息,皆有輪迴,納靈骨入魂海,以填魂海,化生靈氣通七竅六脈,洗髓伐筋,潤澤元神。
常人修仙吸納天地靈氣聚于丹田,再引氣全身,而靈骨則匯於眉心魂海,所謂靈悟,便是以魂為眼,見常人氣不可見之物。
首要,便是凝神靜心抱元守一,這是修士的基本功,她兩百年來不曾懈怠過,很快便入忘我之境,身體的經絡骨骼都在腦中清晰。從前她是引導體內氣息運轉,強迫自己吸納靈氣,收效甚微,如今正相反,她順其自然,感受體內雜爻之氣流轉,而元神則匯於眉間。
她肉身雖無修為,可元神仍是經過兩百年錘鍊之物,輕易就能掌握。凝神之後,驅二魂七魄歸聚神識,她便在虛無神識間窺見一團漩渦,如星團聚滅,便是魂海。
如此往複運轉三次,她方睜眼。
屋裏並無差別,只多了些微渺如塵的光點,是屋內蟲蟻之類的靈骨,極是細小。
她凌空一抓,那些光點被吸到身邊,爭相竄入她眉心魂海,她只覺得眉間似有水沫濺來,冰冰涼涼,倏爾隱沒。
雖然只有一點變化,但她已能察覺,這變化就如同她修行最初,第一次學會吸納天地靈氣時,全新而喜悅的轉化。
季遙歌微微一笑,甩袖打開門,飛身而出。屋外已是天光大作,高八斗被吵醒,小眼珠怔了片刻,才嚎了聲:“等等老夫。”金光一閃,也跟着失去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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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時節,草木茂盛,鳥獸不伏,滿山皆是生氣。
季遙歌放眼望去,卻只看見漫山遍野懸浮的光點,唇邊笑意漸盛。花草樹木蟲魚鳥獸,凡為生靈,皆有靈骨,每日每時每刻,都有生死輪迴,這光點,便是它們的靈骨。
她心喜非常,尋了僻靜角落,盤膝而坐,再度凝神抱守。
山野間懸浮漸潰的靈骨,似都受到感召般,以一種緩慢卻規律的速度,朝着她所在的位置飛來,一點一點,沒入她眉間。
這一坐,就是兩天兩夜。
直到翌日白硯尋來。
“師姐?”
季遙歌睜眼只見白硯氣急敗壞的臉。
“你失蹤了兩天兩夜,就是躲在這裏打座?”白硯好看的眉都快擰到一起。
“你這麼著急幹嘛?”她從藤蘿垂覆的山石上跳下來,睜着澄澈看着他。
白硯在她瞳中看到自己清晰的容顏:“我能不着急嗎?你一句話沒交代就失蹤這麼久,我哪知道你是不是遭人暗算……”說著他又看她沒心沒肺的模樣,抬手一戳她腦門,“你這師姐啊,真是氣人……”
哪知,季遙歌忽然握住他的手,笑吟吟道:“白硯師弟,你擔心我?”
白硯卻是愣住。
師姐今日,似乎有些變化。
可人還是那個人,只是她那眼眸清澈,蘊着一團孩子氣與好奇,
類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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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後山到赤秀宮的習舞堂,白硯的目光都沒從季遙歌身上離開過。一路上,季遙歌都拉着他的手,主動得讓他受寵若驚。短短數日光景,她的性情起伏之大,實在叫白硯摸不着腦。
季遙歌也無法明白,吸納了兩天兩夜的靈骨后,自己的情緒竟然朝着無法控制的方向轉變,她心知肚明自己舉止失妥,卻剋制不住胸中充盈的澎湃情緒,是帶着原始而熾烈的渴望,身邊發生的一切都讓她好奇,所有事物都新鮮至極,她迫不及待想要探索。
這樣的情緒,被她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來,她拉着白硯的手不斷地問。
“他們在幹嘛?”
“師姐……夠了,別再問了。”白硯在她指向遠處花田裏修練合/歡術姿勢扭曲的兩個人時,終於受不了地打斷她。
季遙歌澄澈的眼還盯着遠處陰影里的人,白硯捧着她的臉硬生生將的目光轉回來,雖然這是媚門,雖然有些事常見,雖然他本身也是個浪蕩子,但有些話從她嘴裏問出來,卻叫他難得生出了羞恥心。
那雙眼,乾淨得像鏡子,能照出他所有不堪。
“你乖,這些事以後你會明白的。”他無從解釋。
“我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季遙歌絞盡腦汁想出個詞來,“他們在繁衍。”
“噗!”白硯一時沒忍住。
“就像蛾蝶交尾,虎狼交/配,花木授粉……”她腦中閃過很多古怪畫面,話便脫匣似的說出來。
白硯捂住她的嘴,俊顏薄紅:“姑奶奶,別說了。”又一把拉起她的手,“快去舞堂,你失蹤了兩天兩夜,月霄師姐大怒,你再不過去怕要受罰。”
這樣的師姐,讓人招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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