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試
很快,季遙歌就知道為什麼月宵讓她負責樂班雜務時,嬌桃和夜瓏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十二仙魔舞配有奏樂班,所有樂器除了簫笛琴瑟琵琶等小件外,另有大件樂器,如箜篌抱淵、編磬九轉、天鼓雷音等器。季遙歌所司之職,就是每日將這些樂器從樂閣里搬到舞堂,待每日練習結束后再收回樂閣,期間還要給樂班的師兄和習舞的師姐們跑跑腿兒,做些雜務。
大件樂器沉實,季遙歌修為不夠,收拾起來頗費精力,一天下來,她這胳臂肩膀就已發酸。踏着星月回洞府,赤秀宗內已寂靜無聲,只聞四野夜獸蟲鳴、風聲婆娑。
洞府外的禁制並無異樣,她看了兩眼便徑直入內。
盤膝坐到石床上,她將玉管打開,倒出高八斗。高八斗在管內悶了整日,此時聳着須搭拉着尾,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連季遙歌的叫喚也不理會。季遙歌拿他沒轍,閉眸自去養神,只是心卻靜不下來。
根據白硯得到的消息,任仲平有很大可能是朝“季遙歌”下殺手的人,可今天白天時她向嬌桃打聽,那任仲平果然是夜瓏的入幕之賓,夜瓏所修的南明合歡術,需要合適的男修同修,任仲平就是她挑中的人,已經跟了她有五年之久。
如今就不知,夜瓏是否與此事有關。
“煞術煉陰……這到底是何術?”心裏想着,季遙歌不由自主沉吟出聲。
“煉陰術?”軟綿綿趴在地上的高八斗卻陡然飛起。
此前季遙歌並未向他提及煞術之事,此時見他反應,不由想到他閱書無數,興許見過,不由開口問:“你知道此術?”
“我豈止知道!”高八斗鬍鬚一翹,小眼睛裏射出幾點恨光,“煉陰術是鬼域妖術,以吞噬修士三魂七魄為修鍊法門,煉製屍傀為武器,是門極陰邪的法術,老夫當年差點就着了此道被生吞。”想起此事,高八斗蟲軀一抖,那是他三千多年修行中最為驚險的遭遇。
鬼域以西北冥沙海為關,是魔修聚集之地,自萬年前正邪大戰過後,鬼域的人就已在萬華絕跡,如今怎會有鬼域妖術出現在赤秀山內?
季遙歌想不通,只聽高八斗繼續道:“兩千年前,老夫曾流落冥沙海,為冥沙海的老魔頭蕭無珩生擒,那魔頭本欲將我魂魄吞噬,再煉製蠱傀,幸而老夫命大逃出。此術最歹毒之處在於,修行者以血養符,再將符咒種入活祭體內,逼迫活祭為其搜羅修士魂魄供其修鍊,以一化十,以十化百。”
“你的意思是,任仲平有可能只是替人搜羅魂魄的活祭?”季遙歌道,若他是活祭,就能解釋得通為何他修為不高,卻能在赤秀宮內隱藏氣息,他身後定有高修為靠山。
“可能。”高八斗難得正經。
“有什麼辦法可以確認任仲平是活祭?”季遙歌又問。
“若是活祭者,元神必被種下煞符,老夫一試便知。”高八斗尾部一翹,那尾須如鋼針般豎起。
季遙歌沉思不語,那廂高八斗已在她家徒四壁的洞府爬起來,邊爬邊嫌棄:“這地方寒酸得老夫心都疼,我別是跟了個倒老的短命鬼吧……”見她不理,他趴到洞口門楣上,又道,“我說你要不還是看看那本功法?哪怕學個媚功,能蠱惑到人,找個靠山也是好的。”
她斜睨他道:“晚上恐有人來窺探,你警醒點。”
高八斗片刻后才反應——這是將他當成看門犬來使了,剛想破口,卻見她百無聊賴地翻出那塊玉簡,他便恨恨收口。
季遙歌翻出玉簡只是無意之舉,她如今什麼功法都修習不了,身上除了這塊玉簡外別無長物。昨日時間不夠,這玉簡她只看了兩眼便覺不妥,今日擎於手中細看,她方發現灰朴朴的玉簡上雕琢有淺淡紋路,不過巴掌大小,竟似繪琢了一幅完整的圖。
除此之外,便無其它特別,高八斗說此物上靈元強大,卻有禁制術封印,她是一點沒感覺出來。如此想着,她又緩慢地將神識注入玉簡之中。
修仙界的功法秘藉,不像人間那樣繪於書冊之中,而是以特殊秘法制於各類材料之中,最常見的就是靈玉,故稱玉簡。玉簡中的內容非肉眼可見,需修士以神識注入方能看到,功法越強大所耗費的精力也越大,更有大能者會在玉簡之上加之禁製法術,以防外人偷學。
如果高八斗沒有誆她,那她手上這枚加了禁制的玉簡,絕非凡物。
心裏正想着,她腦中緩緩浮現一部泛黃書冊,封面上艷俗的女郎與大紅的字都與她上回看到得一樣,她耐着性子往下翻,豈料神識才有動靜,那封面上的女郎竟躍然而生,化作千嬌百媚的妖嬈女人,四周景象都隨之一改,不過須臾瞬間她竟置身他處。
幽府幻光,盤香煙繚,紗幔飛垂,掩着帳中交頸纏綿的兩個人,細碎的吟/哦情動如絲竹回蕩,不絕於耳。
季遙歌一邊臉發燙地把頭撇開,暗罵高八斗,一邊卻又止不住驚詫。此玉簡竟然可幻化虛境將人元神勾來此地,足證高八斗所言非虛,要知道就算是修士若想幻化虛境,也需要化神之上的境界,何況這只是一枚玉簡?
如此想着,她不禁咬牙再度望去,卻見紗帳中一隻皓腕突然朝她伸出,她的心隨那手跳了一拍,可很快的,另一隻膚色略暗的男人手也跟着伸着,極有力地握緊女人的手。兩手交握落榻,剛柔相融,帳中的聲音變得粗濁,人影晃動交纏幾欲撕碎幔帳。季遙歌的目光只落在那雙手上,雖只是手,可交握的姿態,卻有歡/愛交纏之意,她雖不解男女之親,卻非無知之輩,只覺帳中人影太過直白,反不如這手——交握生歡,更得銷魂。
帳中二人演了許久,不見她有反應,交握的手忽然鬆開,一左一右猛地挑起幔帳,吟聲轉為低笑,男聲沉啞,女聲嫵媚,二人輕紗覆身,長發披爻,朝季遙歌行去,轉眼行至她身畔。季遙歌抬眸,目光清明地看着二人。這二人形容皆當得起一字“絕”,若擱外界都是足已禍亂一方的尤物。
“你對我們,沒有興趣?”目光交視許久,站她右手邊的女人才輕啟朱唇。
“有意思,好久沒見到這樣的人了。”男人則以指輕刮過季遙歌的臉頰。
季遙歌站着不動:“這是什麼地方?”
女人笑出一串銀鈴聲:“這自然是個銷魂窟,進來了就別想出去。”她說話間行至男人身邊,二人身形交錯,竟緩緩合二為一,成了一個人。
一個眉目平平的女人。
四周景象再變。
————
箜篌如鶴唳,刺破晨曦清靜,萬仞山七疊潭的飛瀑經九轉七疊而墜,入潭時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如同星殞。
冰冷水沫奔襲而來,讓人清醒。
季遙歌睜眼,發現自己盤膝坐於潭邊石崖上,像過去那兩百年的每個清晨那樣,運氣打座修行,這裏的每一寸風景,每一縷空氣,都是熟稔而安全的。
嘩——
有人在崖下掬了捧水潑來,她恍惚低頭,看到百里晴嬌俏的笑顏。
“師姐,我烤了魚,你下來嘗嘗?”仰起的笑臉上有她看了兩百年的率直暢意。
“又打擾你師姐修鍊?”季遙歌沒開口,身後卻傳來男人似笑非笑的輕斥。
她心頭一震,緩緩轉身。
晨曦間,顧行知的面容清晰如昨,劍眉星眸,意氣飛揚,像畫卷上御劍駕鶴少年。
“修鍊這麼枯燥,我給師姐找點樂子呀。”百里晴揮着手上的烤魚,一如從前。
顧行知沒再理她,轉而看向季遙歌:“你傷勢未愈,怎又到此地修鍊?”
“傷勢?”她喃道。
“在枯骨洞裏所受的傷。”他抬手,溫熱的掌撫上她的發。
“嘻嘻,師兄他在等你傷愈好行雙修結禮呢!”百里晴聲音遠遠傳來,帶着幾分不真切。
枯骨洞受的傷?
季遙歌目光從兩人臉上緩緩流轉而過——是啊,她在枯骨洞裏被枯骨獸重傷,由師兄帶回宗門已逾三月。沒有背叛,沒有奪舍,沒有碎丹,她還是那個天姿卓絕的白韻,百里晴也仍舊是她師妹。
深藏的恐懼只是噩夢。
“我答應過你,三龍聚星之日與你結為道侶,你可快些好起來。”他緩步靠近她,眸中星辰璀璨。
萬仞山有三座絕峰被雲霧籠罩,這雲霧每百年一散,會化作龍形匯於主峰之上,故稱作三龍聚星,乃是萬華修仙界的一大盛景。
顧已年為數不多的情話裏面,曾有過一個承諾。
他在老祖殿上誓言,定在三龍聚星這日,與白韻結禮。
她雖素性寡淡,不重俗禮,卻也曾真心期待過這一天的到來,也曾因為他一句話而怦然心動,她知道,動心的感覺,像白紙上濃彩重墨描下的第一筆……
可如今,她很平靜。
“師兄,對不起。”沉默過後,她開口。
“為何道歉。”他不解。
“因為……我把你弄丟了。”她閉上眸,猝然出掌。
心既不動,她就是那個失卻幽精、魂魄不全的季遙歌,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她遺失了幽精,不再動情,也不再是白韻。
砰——眼前人事物皆化白霧潰敗,濃霧間有手伸出在她背上狠推一把。季遙歌踉蹌跌出霧去,四周景象卻又已改。
大殿莊嚴森冷,左右各立形容猙獰的怒目獸像,宛如噬人,殿中法座之上,一人獨坐,金衣赤冠,面目模糊,聲音苛冷:“孽徒,犯下大錯,還不跪下!”
季遙歌蹙了眉,雖看不清模樣,她卻認得,這是她師尊,無相老祖謝冷祖。
“師尊,不知弟子犯了何錯?”她問道。
“你自甘墮落,與邪門歪道為伍,入了媚門,沾淫染穢,有辱我萬仞山之威名,哪裏配得上再稱本尊之徒?”
季遙歌辯解:“師尊,入媚門不過是權宜之計,弟子自問行得正坐得端,從未做過有辱師門之事,緣何不配再做師尊之徒?”
“你既為媚門之人,再進萬仞山門,豈不叫天下道友恥笑?你既為本尊親傳弟子,為何不捨身取義以全名聲,卻要與媚門同流合污,還不認罪?”
“我沒錯!分明就是百里晴施計害我,為何卻要我為了區區浮名而捨棄性命?我不明白此理。修行只在個人,縱然身處媚門,只要心志堅正,腳踏便是大道,何分正邪?”季遙歌振聲而言,語如珠玉,不亢不卑。
“冥頑不靈!”座上之人怒而拍椅,發出雷霆之聲,震懾全殿,“你入媚門邪道,一身凡骨難修,又不知悔改,再不是本尊弟子,不是無相宗人!為免你日後為禍天下,辱我宗門,今日本尊便清理門戶,將你除去。”
語畢,殿中之人掌中化出飛劍百柄,驟然朝季遙歌襲去。季遙歌飛身躲過,可那人攻擊卻不斷落下,她轉頭看向殿門,殿門未閉,外間山巒霧繚,正是青天白日,可隱約中似有一雙鷹眸在這青天白日間窺視着。
她回頭,咬牙再度避開一輪攻擊,縱身掠向法座。法座上的人仍坐着,身後卻聚起巨劍,電光繞行,發出隆隆聲響。她雙眸猛睜,手中化出柄烏光逞亮的匕首。
“是正是邪,無需外人論斷。”她躍身而起,在那巨劍襲來之時,揚起手中匕首,“我師尊都無法替我定論之事,你一個虛像,何敢妄言!”
電光閃過,疾刺的匕首上折出寒光,照亮座上那人形容。
白面儒俊,薄唇冷眸,不是謝冷月還是何人?
看清他模樣的季遙歌瞳孔驟縮,手中匕首去勢未弱,徑直沒入那人胸口,血霧炸開,她閉眸別開了臉。
殿外有女人笑聲傳來:“好狠的女娃娃,竟敢弒師!”
“我沒有,這不是我師尊!”季遙歌將匕首拔出,怒目望去,四周景象卻又化白霧潰決。
一道人影從殿外步入,穿過白霧,出現在她面前。
赫然便是先前那容色平平的女人。
“即便不是你師尊,你這手也下得委實無情。”女人笑了笑,淡道,“真是有趣,分明是個正經人,行事偏又透着幾分邪性。”
“你窺我心境?”季遙歌盛怒,殺氣陡現。
任何一個修士,都不願被人窺視心境。
“心境?呵呵呵……”女人縱聲長笑,“這怎麼是你過去?這是你心中所求,所盼,所懼,所想之物呀。”
季遙歌雙拳緊握——她沒說錯,沒有背叛做回白韻,確曾是她所求,與師兄雙修,亦是她所盼,而師門森嚴,她身入媚門被師尊所惡,也是她所懼,但一切,都逃不過她之所想,她想活下去。
“這到底什麼地方?”
“這是你的神識。呵,好久沒見到這麼有趣的人,劣根凡體,還缺失一魂幽精,倒是巧了。”女人仍笑着,“你沒得選擇,我也沒得選擇。”
她說著衣袖一揮,那本泛黃書冊再度出現在季遙歌面前。
“你已連過三關,算是過了考核,就讓你見見吧。”
她輕描淡寫一語,那書冊上原本搔首弄姿的女郎與艷俗的字都通通淡去,墨字漸現。
“媚骨?”季遙歌吟出封面上僅存的兩個字。
“是啊,《美女修成訣》,又名《媚骨訣》,乃是萬萬年前心術旁支。你道我窺你心境,卻不知這只是媚骨訣中粗淺的入門境界,知你所求,探你所懼,思你所想,懂你之心,這是心術之根。”她娓娓道來,語調平和,入耳竟有安神之效。
季遙歌因弒師而生的暴戾,竟然轉眼被平復。
“所謂媚者,以身媚人,是為低陋;以色媚人,則為粗淺;以心媚人,方為上者;而以魂媚人,便是天下無雙之術。媚骨訣,噬骨而修,成就的是無上心術。”
“噬骨?”
“是啊,噬骨。凡物為生,皆有靈骨,於將死之時生成,死後一柱香湮滅,乃其一生際遇執念所化之靈物。噬萬靈,感塵世萬情,你缺失幽精,以萬情入魂,煉就媚魂,此後你便是世人心中所求所愛所感,惑人於無形,可願一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