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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竹聲已歇,舞堂內站滿人,季遙歌一眼望去,只瞧見滿堂花色軟紗,習仙魔舞的女修們穿了十二色飛天裙,清一色露着肩腰修腿,赤足而立,無一不是身形曼妙、容色清麗的女子。
就像……像一大群要開屏的孔雀。
季遙歌如今只能想到這形容詞。
“月霄師姐,季師姐來了。”
白硯喊了一句,人群自動分開,露出被圍在正中承受月霄怒火的嬌桃。月霄正在訓斥嬌桃,見到季遙歌不過略抬眼眸,冷笑道:“你既說季師妹傷重未愈,那不如就別勞煩她了,以後她所司之職就由你代替。”
話雖是對嬌桃說,月霄眼神卻看着季遙歌。為了替她這兩日失職找借口,嬌桃只能謊稱季遙歌傷重未愈,再找白硯幫忙先扛去樂閣之務,不想遮掩了兩天,還是叫月霄發現。月霄本就對季遙歌有敵意,如今還不借題發揮。
“不要,月霄師姐……”嬌桃急得脫口求情。
被趕去樂閣,事務繁重倒是其次,關鍵是她就不能再習仙魔舞了,身為媚門低修很難接觸到強大的功法,這樣的機會錯過一次就不會再有第二次,嬌桃好不容易才盼到這個機會,如何捨得?
那日嬌桃得知能習仙魔舞時興高采烈的神情還歷歷在目,季遙歌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求,當下自責道:“月霄師姐,是我失職誤了樂閣的事,與嬌桃師姐無關,若要責罰,我一人承擔便是。”
話語方落,那廂嬌桃已扯她衣裙,搖頭暗示她不要多話。
“一人承擔?話倒說得輕巧,那幾件樂器皆是門內重寶,若是遺失,你又如何承擔?你失職在先,她隱瞞在後,本就是你二人之錯!”月霄抬起頭,橫眉厲語朝二人道。
嬌桃道:“師姐,確是我們之責,不管師姐怎麼罰我我都認,只求師姐莫將我逐出舞堂。”
月霄輕撫衣袖,挑眼看嬌桃:“你留在舞堂又有何用?一節步法教了三回,你還不能領會,天賦如此之差,何必強留舞陣?”
“我會努力的。”嬌桃攥緊拳求道。
“努力有何用?天賦不行就是不行,強留下來不過誤人誤己……”月霄目光自嬌桃身上轉至季遙歌,似笑非笑地嘲諷,“有些事再努力也沒用,你們既然姐妹情深,你不願走,她又要一人承擔責罰,不如你們一起去樂班,好好做伴,豈不美哉?”
嬌桃還要發話,季遙歌卻悠然開口,漫不經心:“不過區區一曲幻舞而已,談何天賦?”
此語一出,堂內頓時響起幾聲竊語,誰都沒想到她會頂嘴,嬌桃一愣,待要阻止已然晚了。
“好狂妄的語氣!”月霄重甩衣袖,行到季遙歌面前,“區區幻舞?你可知此舞乃由夫人親創,像你這般廢骨難修,連天賦都談不上的人,也敢口出狂言?”
“我瞧山中猿猴求偶,極樂鳥求配,也都跳舞,並無差別。”季遙歌腦中又閃過無數零碎畫面,話便不假思索出口。
堂下眾人陡然爆出笑聲,嬌桃一拍腦門,覺得自己留在這裏是無望了,不自覺就與白硯對視一眼,白硯揉着眉心很是無奈。
“你說什麼?”月霄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進媚門這麼久,什麼樣的葷話她沒聽過,可如此……比喻她卻聞所未聞,一時間竟氣得接不上話,愣愣看着季遙歌半晌才指着她的鼻子,“你……你竟然拿仙魔舞與獸類相提並論?”
季遙歌也沉默了——她今天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似乎心境受到了極大影響。
衝動、暴躁、直接,這都不是她原來的性格。
月霄已是怒極,才要開口罵人,堂外人群卻走來一人,笑着挨近她道:“季師妹既然有這樣的自信,月霄何不給她一個機會?”
正是任仲平。
“機會?你還要我給她機會?”月霄怒而轉頭,一口銀牙幾近咬碎。
那人卻附耳數語,叫月霄眼中怒氣消彌。
“既然仲平開口,我便給她這個機會。”月霄櫻唇淺勾,眸光流轉,“季遙歌你可聽好了,你敢口出狂言,想必天賦過人,我給你三日時間,你將這舞習來跳予我看,也免得師弟師妹們怨我不給同門機會。但若然你跳不出來,我便治你不敬師門之罪,罰你去青岩山服苦役十年,你可願?”
“遙歌!”嬌桃已捂嘴。
青岩山山勢險峻,苦役繁重,乃為門內犯大錯的弟子所設,像季遙歌這樣沒有修為的人去了,別說十年,五年都熬不住。
“若我跳出來呢?”季遙歌卻不理嬌桃的阻止。
“你要是跳出來,我就授你五律弦訣。”月霄乾脆道。五律弦訣乃是月霄成名絕學,連夜瓏都忌憚三分,是赤秀宮內排名前五的一門功法。
“好,一言為定。”季遙歌舉起手掌。
月霄冷眼相對。
啪——
雙掌重重擊過。
嬌桃覺得要瘋,白硯也是頭疼地直掐眉心。
————
風波過後,月霄離去,絲竹聲再度響起,眾人恢複習舞。季遙歌卻無心思再留下看人飛舞,她正滿腹疑慮急求解惑。嬌桃與白硯卻從堂里追出,拉住了她。
“遙歌!”嬌桃急道,“你既已應下三日之約,不留在舞堂習舞,又要上哪去?”
“我有要事,今日便不練了,樂班之務,還麻煩你們再幫我一天。”季遙歌強抑着心裏泛濫的古怪情緒道。
“可是……”嬌桃還想勸她,卻被季遙歌按住肩頭。
“放心吧,我有分寸。”季遙歌又望向白硯。
白硯得她眼神,心領神會,語帶輕佻道:“行了,我替你擔著,你去吧。”
“多謝。”季遙歌匆匆落下一語,飛也似地跑了。
————
一路疾跑回洞府,她將洞門緊閉,以最快的速度盤膝坐定,取出玉簡,神識凝結,眼前一晃,人又落進虛空幻境裏。
這次是山風凜冽的山崖,面目平平的女人已站在山巔上等她,衣袂紛飛如蝶。
季遙歌顧不上許多,只將白天所發生的種種異常逐一訴來,末了才問一句:“為何我會性情大變?可與此功法有關?”
那女人一直耐心聽她敘述,待她言盡方平靜道:“你覺得你這改變的性情,像什麼?”
季遙歌回想白天種種,她只覺得自己變得好奇、天真、溫柔,但同時又暴躁、衝動,偶爾會被暴戾之氣充斥,思忖片刻方道:“很像……像山裏的蟲鳥魚獸花草。”
那滋味,難以言明。
“悟性不錯。”女人卻聽明白了,淡淡一笑,指着山下道,“你看山間,眼中雖只有山木繁盛,可其中卻是蟲蟻鳥獸游魚遍佈,有的在生,有的在死,往複不息。蟲蟻之壽短暫,譬如蜉蝣,朝生暮死,一世只匆匆片刻而已,對它們而言,人世混沌神秘;猛獸壽元雖長,卻是弱肉強食,充滿廝殺,為食而斗,暴戾衝動;花木溫和,蘊育靈氣;幼獸天真,飛鳥好奇,不過是對這塵世的執念。只不過皆為低智生靈,它們一生都逃不過生存與繁衍。你的感覺沒錯,確實就是這兩日你所吸收的靈骨未完全煉化而帶來的反噬。”
“反噬?”季遙歌心裏一股暴躁直衝腦門,“那要如何解?”
這才剛剛開始修鍊就遇反噬?
“你莫急。我先前就與你說過,此功法極易走火入魔,而這入魔的原因,就是反噬所至。你要知道,你所吸納的是生靈執念,若不能及時煉化,對你的性情是有影響的。如今還只是蟲獸花草,而往你要吸納的便是修士的靈骨。那些修士哪個不是歷經百劫,執念已深。你吸收這些靈骨,感受他人一生的同時,何嘗不是在與這些執念對抗,若能堪破,自是平安,若是堪不透,就會受其影響,久而久之,心魔自生,故需修行者心志堅定,能堅守本心。”許是想起青迦大師入魔的弟子,那女人低低一嘆,“這就是所謂反噬,不過今日你的情況,倒是讓我始料未及。”
“我怎麼了?”
“你三魂缺失,魂海不全,導致你對外界靈骨有極大反應,急需以靈骨填補空缺之魂,因此你吸納靈骨的速度,是別人的十倍。僅管你只修鍊了兩天,但所吸引的靈骨已超出你眼下能承受的極致,雖說不過低靈智靈骨,但猛然衝擊你的元神魂海,勢必對你造成影響。”女人甩袖騰至半空,拈指掐訣,眉間蘊三分慈悲,道,“是我失察,你也不必擔心,我授你《媚骨》第二篇,《三清妙蓮咒》,可令你平心靜心,保你不受雜念所擾。你日後修行,需循序漸近,不可操之過急,以你目前情況,一日吸納靈骨,一日修心,便可。好了,坐下吧。”
季遙歌點點頭,飛身坐到崖上,雙手結太極印。
女人低低緩緩的聲音回蕩在她耳畔,帶着一縷梵音的空靈,似晨鐘暮鼓,發人深省。季遙歌依着她的咒文凝神運氣,只覺充斥腦海心胸的雜爻情緒漸漸被驅逐,人跟着陷入前所未有的寧和中,連自己幾時出了虛空幻境也不知道,只是一遍又一遍按照她傳授的《三清妙蓮咒》運氣。
運氣三個小周天後,她方睜開眼,只覺神清氣爽,困結於心的各種情緒盡除,耳畔有鳥啼聲聲自緊閉的洞門外傳來,甚至還有飛鳥撲翼、草木風聲入耳,甚是清明。
她心裏一喜——境界竟從鍊氣三層,突破到了鍊氣四層。
伸個懶腰,季遙歌心情愉悅地下床,一邊琢磨着該想法子應付月霄之試,一邊把仍在呼呼大睡的高八斗塞進玉管,準備出門。
可洞門才開,她便與站在門前的人撞上。
“夜瓏師姐。”季遙歌看到來人微訝。
門口淡淡的晨光中落下夜瓏纖長挺拔的影子,她退了半步,溫聲道:“季師妹。”
“師姐有事找我?”季遙歌作勢請人入內。
夜瓏擺手拒絕,只道:“昨日月霄為難你們的事,我聽說了。你膽量倒是大。”
想起昨日之事,還有自己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話,季遙歌面上一燙,馬上道:“不算為難,失職犯錯的是我,胡說八道惹怒月霄師姐的也是我,我理當承受後果。”
夜瓏笑笑:“你雖有錯,但月霄那人我是了解的,本就得理不饒人,更何況犯錯的是你。”
“師姐,我一直想問,我不過一介低修,與月霄師姐素無往來,為何她要針對於我?”季遙歌便問道。
“想知道?那就隨我來。”夜瓏轉身負手朝前行去。
“師姐要帶我去哪裏?”季遙歌忙跟上。
“跟我來吧,我教你十二仙魔舞。”夜瓏頭也不回地往某處走去。
季遙歌卻一陣愕然:“師姐,你教我仙魔舞?”
怎麼看,夜瓏這一身英挺,也不像月霄那裏妖嬈萬分的女人。
夜瓏止步,揚手要敲她腦殼,落下之時卻成了輕輕一拍,好笑道:“怎麼?我不像會仙魔舞的人?你可知,月霄的仙魔舞,是何人所授?”
“難不成是師姐你?”季遙歌揉揉頭,猜道。
夜瓏但笑不語,默認道:“走吧,別多話。”
季遙歌只能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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