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夜雨

午膳時喝的那杯酒有點寡淡,居雲岫不過癮,讓璨月在二樓另外擺了一席。

酒是王府裏帶出來的瓮頭春,醇香,濃烈,一杯下去,從喉嚨到胃裏全是火辣辣的,踏實。

居雲岫獨坐閣內,酒過三杯時,閣樓下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閣外栽種的全是參天的古槐,戰長林站在最遠的一棵槐樹下,仰頭看時,能清楚地看到居雲岫坐在槐葉掩映的欄杆后喝酒。

她今日穿的是墨綠底忍冬紋齊胸襦裙,薄肩上披着的織金半臂在陽光下流轉華光,玉頸前的大片肌膚裸露着,隨着喝酒的動作,鎖骨拱起,廣袖也從手上滑下來,露出纖細的皓腕。

腕上空無一物,沒有戴手釧,沒有系紅繩。

戰長林定睛看着,看了很久。

直到居雲岫轉頭。

滿庭古槐隨風而動,細碎的花瓣在風裏翩躚,這大概是居雲岫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端詳戰長林剃度后的樣子,烏黑的眉眼,筆挺的鼻樑,皮膚依然那樣白,嘴唇依然那樣紅,笑起來時,應該也還是會有一顆尖尖的虎牙,但是他不再笑,他默無聲息地站在那裏,槐花默無聲息地飄下來,真像是一場雪,要把他淹沒下去。

居雲岫轉開目光。

風聲里傳來衣袂輕響,戰長林躍至欄杆上,足尖輕點,漂亮地跳了下來,站穩在筵席前。

居雲岫眉目不動。

戰長林逕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后,聳眉道:“喝這麼烈的酒,郡主是有心事嗎?”

居雲岫不看他,目光飄向欄杆外,淡淡道:“滾下去。”

戰長林自然不會滾,非但不滾,還大喇喇地在居雲岫對面坐下來,笑道:“喬家小丫頭不懂事,要是有哪裏冒犯,還請郡主莫往心裏去。她大哥曾是我部下,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小妹妹,如今他人不在,我多少得管着點,今日得罪的地方,我便替她向你賠罪了。”

說罷,看回案上的酒壺,道:“就先自罰三杯吧。”

他當著居雲岫的面,提壺即斟即飲,連飲三杯。酒是真的辣,他這樣烈的性子,也給灌得啞了喉嚨。

他想不明白,居雲岫為什麼要喝這樣折磨人的酒。

三杯飲罷,戰長林放下杯盞,抬起雙眼。

居雲岫坐在那兒,神色淡漠,一言不發,他碰過的酒壺,她不再碰,他喝過的酒,她不再喝。她不像在生氣,也不像在難過,她不再因他的言行而有半點的動容,哪怕他搶她的酒,哪怕他故意說,他要替喬瀛護着喬簌簌。

喉頭一滾,戰長林保持微笑,道:“接下來是賠罪禮。”

他拿出那個木匣子,放在案上,面朝居雲岫打開,居雲岫看到匣子裏的兩個木雕,一個豎著尾巴的小狗兒,一支梅花木簪。

這是他的拿手絕活,這樣的木雕,他曾經送過她無數個。那日在香雪苑裏,她也親手燒掉了無數個。

戰長林仍在說笑:“我看小傢伙挺喜歡小狗,今日得閑,就順手做了一個,不會叫,不會動,唬不到你,就當個玩具給他解解悶,別……”

居雲岫取出了那支梅花木簪,戰長林無意識收了聲,眼盯着她的手。

居雲岫把木簪放到案上,推回戰長林面前。

戰長林眼眸凝住,唇抿着,不再動。

“咔”一聲,居雲岫關了木匣,起身離開,戰長林沉着臉,倏地拉住了她。

他的手仍然那樣大,那樣緊,也那樣燙,像剛剛喝下去的那些酒,澆得人心裏頭髮痛。居雲岫回頭,目光對上他銳亮的眼睛,再往下時,看到他袒露在外的手腕。

那裏繫着一條熟悉的、串着玉珠的紅繩。

是那日她在亭里燒掉的最後一樣舊物,是當年他求娶她時,他們親手給彼此繫上的信物。

——吶,到你給我系了,繫緊一點,千萬別被我弄丟了。

他沒丟。

“有意思嗎?”居雲岫冷然開口。

戰長林的手極明顯地顫了一下,身體像被大雪凍住的石頭,然後他笑起來,低下頭,鬆手了。

居雲岫看到那隻繫着紅繩的手直直地落下去,眉心一顰,轉身離開。

戰長林看回案上的那壺酒,拿起來,一飲而盡。

璨月聽到腳步聲,從樓下上來,居雲岫把一個木匣交給她。

璨月打開來看了一眼,認出是一隻雕刻精巧、活靈活現的小狗兒,再抬頭往欄杆那裏看,正巧看到戰長林坐在筵上喝酒。

璨月心頭一震,明白這是戰長林送來的物件,一時懵了。

“郡主,這……”

“恪兒的。”居雲岫淡淡說完,逕自下樓,走入寢屋休憩。

獨留璨月捧着木匣,久久地愣在原地。

璨月等恪兒午憩醒來后,把那隻木雕的小狗兒拿給了他。

恪兒眼睛亮得像攢了一池的星星,捧着小木狗,愛不釋手。

琦夜不用再陪他玩耍,樂得清閑,笑問璨月:“哪裏來的玩具,做得這樣精巧,活生生的,先前竟沒看到過。”

璨月神色複雜,貼近琦夜耳邊低語了一句,琦夜當即色變,看回恪兒,竟要去奪走他手裏的木雕。

璨月趕緊把她拉住,搖頭道:“郡主首肯了的,你別瞎鬧。”

琦夜難以置信:“怎麼可能?郡主臨走前燒毀了所有跟他相關的物件,如何還會再收下這個?”

璨月不便解釋,示意姆媽在屋裏照看恪兒,拉着琦夜到了閣外。

“到底怎麼回事?”琦夜一想到戰長林,就像給點燃的柴,火騰騰地往上冒。

閣樓外建着一條簡陋的抄手游廊,璨月拉着琦夜走進去,確認四下無人,方鬆開她道:“郡主午後獨自在閣樓上喝酒,他來了,送了那個木雕,郡主沒拒絕,想是替郎君收的。”

琦夜憤慨道:“他有什麼資格給郎君送東西?當年他一走了之,不管王府安危,不管郡主生死,郎君是怎麼來到這世上的,是怎麼一點點長成今日這樣的,別說管,他只怕連想都沒想過!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什麼資格再出現在郎君面前,假惺惺地扮演慈父?!”

璨月自知她鬱結所在,啞口無言。

當年戰長林出走,扔下的是休書,拋棄的是天塌地陷、家破人亡、臨盆在即的居雲岫。

含着金湯匙出生的長樂郡主,打小就給肅王捧在掌心,被幾位兄長爭着寵、搶着護的居雲岫,在那個大雪茫茫的隆冬,一言不發地走進了靈堂,一聲不吭地驗過了父兄的屍首。

樑柱倒,沒有壓垮她;樓台坍,也沒有壓垮她;最後壓垮她的,是來自夫婿的一紙休書。

恪兒在戰長林走後的第三天就降世了,早產,兼難產,宮裏來的御醫說,差一毫釐便是一屍兩命,便是後來恪兒僥倖存活,御醫也曾斷言“或恐夭折”……

那樣殘酷又絕望的日子,居雲岫都是怎麼挨過來的?

沒有人比璨月、琦夜更清楚。

深深一嘆,璨月道:“我自然知道他有多可恨,也知道以郡主的脾性,斷不該有原諒他的可能,可問題偏就是,那木雕的的確確是郡主親手交給我,並讓我轉交給郎君的。”

琦夜匪夷所思,心念輾轉間,猛地想起上次在雍縣時居雲岫警告她與姆媽的話——趙霽會是我的夫婿,但不會是恪兒的父親。

難道那句話背後的深意是,普天之下,仍然只有戰長林才會是恪兒的父親?

可是……為什麼呀!

琦夜驚愕,越想越憤憤難平,璨月看着她,抓住她的手,低聲道:“你可還記得今日午膳時,喬姑娘說的那一番話?”

琦夜一凜。

璨月疑竇起伏,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想起來,總感覺喬姑娘今日說的那些話,郡主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

琦夜瞪大眼睛,什麼叫早就料到的?

喬簌簌今日可是在替戰長林狡辯,說什麼苦衷,什麼隱情,如果郡主一早就料到,豈不是說郡主知道那人的“隱情”?

可是,有什麼樣的隱情,可以令一個人絕情至拋妻棄子的地步?

郡主如果知道,又怎麼可能至今無動於衷?

琦夜皺眉道:“郡主在席間的反應的確太過冷靜,可那還不是萬念俱灰,對那人不再抱有任何希冀的緣故。”

璨月道:“便是對那人不抱希冀,對蒼龍軍,也不抱希冀嗎?”

琦夜一震。

璨月道:“你這幾年侍奉郎君,不常陪伴郡主,或許不曾留意到,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郡主找扶風議事時,屋裏便不再留人了,就算是我,也並不知道郡主吩咐給扶風的都是些什麼事。今日喬姑娘說,那人當年離府,定有苦衷,且這苦衷,又一定跟蒼龍軍相關,我就想,會不會郡主……”

璨月手收緊,看着琦夜的眼睛,掙扎多時的疑惑從喉間躍出:“也藏着什麼事呢?”

疾風穿廊而過,落蕊撲簌簌捲入視野,七零八落,琦夜站在風中,心驚膽戰,竟不敢往下細想了。

夤夜,山中下起大雨,居雲岫被淅淅瀝瀝的雨聲驚擾醒來。

夜裏本就淺眠,醒來后,夜雨纏綿,侈侈不休,居雲岫徹底失去了入眠的興緻。

以往雨夜失眠,居雲岫會把戰長林叫起來,讓他陪她練字,打牌,或是坐在廊前觀一會兒雨,吹一會兒夜半的風。

研磨、博弈、觀雨、吹風……這些在她看來都是很美的事,他卻總是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走哪兒都抱着一個枕頭,哈欠連天,生怕她聽不見。

她終於不高興了,他便笑嘻嘻說:“其實,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

她不上他的當,支頤寫字,故意寫得很慢,一筆一劃地鋪開,他等不及了,低頭湊臉過來,眼巴巴地盯着她。

她佯裝生氣,提筆在他臉上畫一筆,他笑,露出顆小虎牙,半點介意也沒有,她盯着他那花臉,驀地也笑了……

大雨瀟瀟,打亂窗外婆娑剪影,居雲岫披衣而起,越過在外間打盹的璨月,拿上燭燈往外而去。

蒲州的雨跟長安的雨還是不太一樣,又或者,今夕的雨終究不同往昔,居雲岫秉燭立於屋檐下,看着滿目飄颻的古槐,忽而察覺到什麼,轉頭望向游廊。

一道身影躲入廊柱后。

居雲岫握着燈盞,看着廊柱,少頃后,戰長林從黑暗裏走出來,望過來,兩人的目光交匯在霧茫茫的夜色里,喧囂的雨聲里。

天地滂沱,只這一眼,夢一樣的靜默。

居雲岫轉開頭,望向夜空,戰長林收回目光,也轉開頭,望向夜空。

千萬縷銀絲從夜空裏濺下來,穿過蓊蓊樹影,碎成一地瓊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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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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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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