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下山

次日,天朗氣清,王府護衛照例下山查探軍情,回來時,歡欣鼓舞,原是叛軍在昨夜的暴雨中慘遭官府偷襲,倉皇撤退,眼下已離開了奉雲城外。

今日,正是眾人入城的最好時機。

喬簌簌來院裏給樹角的黑狗喂早飯,看到王府的人忙來忙去,招呼着眾人收拾行李下山,感慨道:“真快,我以為還得在這裏住上幾日呢。”

戰長林躺在樹上,枕着臂,嘴裏叼着一片葉子,不吭聲。

喬簌簌也不管他,想到奉雲城內的大哥,高興地翹起唇角,跑回自己的小院裏收拾行李去了。

戰長林望着密葉后蔚藍的天空,想起昨夜的雨和昨夜的居雲岫。

昨夜大雨如注,居雲岫拿着燭盞站在檐下,望向他時,目光並不冷了。

她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怨,不像恨,也不像昔日的纏綿、溫柔,至於到底像什麼,戰長林也讀不懂,猜不透。

他就是感覺那寥寥一眼,越回味,越令他心悸,惶恐。

寨里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了,喬簌簌也從籬笆院外跑了回來,挎着包袱,朝他嚷道:“快些收拾,郡主身邊的侍衛發話說,願意帶着寨里所有的人一起進城,慢了可就搶不着車坐了!”

說罷,又盯着樹下埋頭吃飯的黑狗,道:“糟糕,我們都走了,那它怎麼辦呢?”

戰長林身上一點着急的痕迹都無,慢條斯理:“捨不得,拿去養就是了。”

喬簌簌便蹲在樹下,仔細地打量着:“嗯,是紅燒還是清燉呢……”

戰長林:“……”

密匝匝的樹葉嘩然一響,戰長林從樹上躍下來,解了綁在樹榦上的繩,牽着黑狗往外走。

黑狗還有一口飯食沒吃完,嗷嗷兩聲,賴着不肯走,戰長林便又垮着臉停下來,等它把碗舔乾淨了,才復前行。

喬簌簌在後捂着嘴偷笑。

扶風手握賬本,站在寨口指揮眾護衛搬運庫房裏的贓物,每上車一樣,都要開箱查驗。

搬運得差不多時,兩人一狗從寨里走出來,前頭的是戰長林和狗,跟在後頭的,是那個俏皮的喬家小姑娘。

她今日換了身藕粉色的交領襦裙,腰系一條鵝黃色錦帶,佩着豆綠荷包,走路時,荷包蹦一蹦,顯得整個人更活潑明朗了。

“天哪,這些都是山匪劫來的財物嗎?”喬簌簌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眼都看直了。

扶風按刀站在車前,聞言應是,喬簌簌唏噓不已,道:“這回奉雲縣的縣老爺可得做夢都笑醒了。”

賊匪贓物,向來充公,這山寨又是在奉雲城外,所查獲的金銀錢財自然要上交奉雲府衙。扶風聽了,卻不接茬,岔開話題道:“姑娘的車在前面第三輛。”

喬簌簌沖他嫣然一笑,道了聲“多謝”后,轉頭跟戰長林打招呼,開口前倏地想到什麼,大喊一聲:“長林大哥!”

戰長林猝不及防,給這一聲雄赳赳的“大哥”唬了一唬。

扶風等人也愣了一下。

喬簌簌笑着招手:“我先上車啦。”

戰長林:“……”

喬簌簌當眾改完口,安心落意,正想着什麼時候再在居雲岫面前喊一遍,忽見得寨內走來一行貴人,竟正是居雲岫牽着小郎君來了。

車前眾人齊齊見禮,喬簌簌也忙剎了腳步。

戰長林看過去,眉間深鎖。

雨後山青如玉,重新啟程的居雲岫又換上了鳳冠霞帔,粉澤微施,丹唇映日,一雙美目秋波流轉,便是無情,也自有無雙風華。

戰長林看在眼裏,卻只覺針刺一樣,痛眼睛。

“啟稟郡主,庫中贓物已清點完畢,無一遺漏,寨內婦孺也已就車,待郡主登車后,便可以啟程了。”

扶風上前通報完,戰長林潑冷水道:“誰跟你們說,今日就可以入城了?”

眾人一愣。

居雲岫看過去,戰長林背着一頂斗笠,牽着一隻搖着尾巴的黑狗,一本正經地站在車隊前,道:“小僧要沒算錯的話,援軍今日恐怕還到了不奉雲城吧?”

扶風看看他,又看看居雲岫,主動解釋道:“昨夜叛軍遇襲,已倉皇撤軍,眼下奉雲城外並無戰事了。”

“哦,撤軍了。”戰長林點點頭,又道,“撤哪兒去了?還剩多少啊?”

扶風啞然。

戰長林撇眉,恨鐵不成鋼地道:“你看,什麼情況都沒查清楚,就催着你家郡主動身,萬一路上再折騰出個好歹來,你擔當得起嗎?”

扶風俊臉漲紅,偏百口莫辯,居雲岫舉步往前,替他解圍道:“下山的決定是我做的,與扶風無關。”

戰長林便朝她笑道:“軍情未定,多等兩日又怎麼樣,郡主就那麼急着去拜堂?”

居雲岫步履一收。

戰長林眼盯着她,痞笑不斂:“山遙路遠的,也沒見人家來接你。”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喬簌簌站在一邊,急得想跺腳,偏當事人憨了一樣,上趕着找抽。

居雲岫果然也不客氣,看向他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道:“他不來,我也願意去。”

戰長林唇角笑意立刻被抽走。

喬簌簌扶額嘆氣。

日上三竿,枝頭鳥語啁啾,車隊行駛在綠影間,窗外暗香浮動。

戰長林抱着小黑狗,靠在車廂角落裏閉目養神,喬簌簌坐在對面,道:“你以前跟郡主吵架,應該從來沒有吵贏過吧?”

戰長林撩起一隻眼皮,眸光凜凜,喬簌簌微笑道:“郡主畢竟是宗室貴女,自幼飽讀詩書,口才好嘛。”

戰長林戾氣稍斂,轉開眼,推開車窗往外面的風景看。

三月暮春,野外的桃花開得正盛,一簇簇、一團團地綴在碧空下,彷彿天上流下來的雲霞。

喬簌簌看他心情像好些了,想起昨日沒機會問起的事,試探着道:“長林大哥?”

戰長林目光在外,聞言淡道:“有事說事。”

喬簌簌求之不得,道:“等入城后,你幫我找我大哥,我幫你養這隻狗,好不好?”

戰長林眉頭一斂。

喬簌簌伸手揉黑狗腦袋,承諾道:“我保證不吃它。”

戰長林拂開她的手,攏着狗頭,目光凝在窗外不動,道:“跟你說過,你大哥不在了。”

喬簌簌唇角依然翹着,道:“我相信我看到的。”

車中沉默。

喬簌簌堅持道:“我沒有看到過從雪嶺運回來的屍首,只看到了滄州城裏受了傷、留了疤的大哥,大哥的相貌沒有變,走路的姿勢沒有變,就連第一眼看到我的眼神也沒有變,我不會看錯。”

戰長林道:“既然沒看錯,那就說明還活着,活着為什麼不回家,吃飽了撐的嗎?”

喬簌簌道:“他肯定也是有苦衷,所以才會不回家,不認我啊。”

戰長林聞言扯唇,回頭來道:“什麼叫‘也’?”

喬簌簌被他一雙亮眼盯住,抿住了唇。

戰長林斂眸,摸着黑狗道:“就算退一萬步講,他當真還活着,那你既然知道他有苦衷,不能認你,還上趕着湊上去,是嫌他過得太好,成心想添麻煩?”

喬簌簌一愣,道:“不是啊,我就是想再看他一眼,想跟他說一些話,我……”

喬簌簌忽然止聲,眼睛裏像春雪融化,漾開暖暖笑意。

戰長林皺眉道:“你笑什麼?”

喬簌簌瞭然地道:“長林大哥你放心,找到大哥后,我真的就是看他一眼,講兩句話,一定不會給他添麻煩的。”

“……”好傢夥,這是拿他那句“退一萬步講”當屁了。

戰長林閉上眼睛,不想再跟她掰扯,但喬簌簌顯然不願輕易放過這個話題,繼續誆他道:“長林大哥,入城后,我不止幫你養狗,還幫你追回郡主,就我這兩日的觀察,你跟郡主呢,還是很有破鏡重圓的機會的。”

戰長林“呵”一聲笑:“你哪隻眼睛看出來,我想要跟她破鏡重圓了?”

喬簌簌知他嘴硬,道:“哦,原來你不想啊,那可惜了。”

戰長林不做聲。

喬簌簌感慨道:“也是啊,郡主現在要嫁的人,可是在大齊危難之時一手撐起朝堂的百官之首,洛陽趙家才高行厚、前途無量的大郎君,聽說他以前還是郡主的愛慕者,便是郡主後來成婚,也一直守身不娶,可見對郡主用情至深,這樣一段來之不易、羨煞旁人的姻緣,誰又忍心去拆散呢?”

戰長林眼皮不動,道:“妾都養六個了,還守個屁的身。”

喬簌簌倒是還不知道這一茬,一咽后,道:“那、那郡主都不介意,可見對趙大人也算是真心相許了,倒是某人,嘴巴上說著不在意,就不怕反悔的時候,已是米已成炊,覆水難收了嗎?”

戰長林面無表情,道:“人家都真心相許了,某人還去瞎摻和什麼,棒打鴛鴦,是要遭雷劈的。”

喬簌簌後悔措辭不當,又給他鑽了空子,一時又氣又急,道:“那照這麼說,你是真的不打算挽回郡主了?”

戰長林抿着唇,沉默。

喬簌簌難受道:“你就真的,甘心嗎?”

窗外落英飄零,一瓣瓣、一蓬蓬,像被撕碎的彤雲,消失在茫茫虛空中。

那一年,王府里的桃花也是開得這樣放肆,他費了多大的勁,才把那些討厭的桃花一瓣瓣地從居雲岫身邊摘走。

為摘乾淨從洛陽來的那朵桃花,他扎了多少回手,受了多少回氣,吞咽了多少的酸楚和委屈。

而今,卻要眼睜睜看着居雲岫奔那朵桃花而去。

舉案齊眉,相濡以沫。

生同衾,死同槨。

他,真能甘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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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要放一波回憶殺。

後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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