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錯

認錯

建武二十七年,夏,大概是回京后的第三天,戰長林把一個從洛陽來的世家公子揍了。

揍完回來,兩個義兄等在王府大門口,一個比一個臉黑。

老二戰平谷膚色本來就黑,眼下簡直像一口燒糊的鐵鍋,訓他時,鍋底如在冒煙。

他自然知道自己揍的是誰,也知道就眼下這波雲詭譎的朝局而言,洛陽趙家向王府投來的這根橄欖枝究竟意味着什麼。

皇帝年高,痴迷修鍊長生之道,遲遲不立儲君,肅、永、寧、晉四王龍爭虎鬥,交鋒已三年之久。

暗流洶湧的朝堂上,架着無數把瞄準肅王府的暗刀,洛陽趙氏是大齊僅次於長孫一脈的望族,肅王府與之交好,它便是盾,與之交惡,它便又是一把蓄勢待發的刀。

他低下頭,乖乖認錯:“一時衝動,沒忍住,下回我會注意的。”

戰平谷又開始冒煙:“你還想有下回!”

老大戰青巒看着他,不用想,也知道他心裏最真實的想法。他這個小弟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認錯,然而擅長認錯的人,通常都並不認錯的。

何況——

“這個錯,向我二人認沒有用。”

戰長林不以為意,懶懶道:“我知道,王爺來后,我會跟他認錯的。”

戰青巒道:“跟王爺認,也沒有用。”

戰長林一愣后,扯唇道:“什麼意思,難不成還要我向那廝認錯?”

他仰起臉來,戰青巒看到了他眼角的淤痕,看來小狼王今日揍人揍得並不很順利,趙家的大郎君也不是吃素的。

戰長林察覺到戰青巒眼神的變化,立刻指着左眼,解釋道:“這是我自己撞的。”

戰青巒便道:“你是瞎了,還是嫌自己不夠瞎,要把那裏撞一撞。”

戰長林知道自己的口才遜於戰青巒,不跟他爭辯,扔下一句“反正我不會跟那廝認錯”后,大步流星,走入王府。

戰長林在肅王府里最大的優點是乖,是會見機行事,知道該在什麼時候、什麼人面前斂住爪牙,搖起尾巴。

入府後,他沒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徑直去了思過堂。

思過堂里有戒鞭,長四尺,帶倒勾,抽在身上,皮開肉綻,再硬的骨頭也難扛。戰長林取下來,踢開香案前的蒲團,一撩衣擺,筆挺地跪在堅硬的地磚上,等肅王來時,把戒鞭交給他。

然而肅王沒有來,來的是皓齒蛾眉、儀容嚴肅的居雲岫。

戰長林捧戒鞭的手收緊,彷彿居雲岫來,比肅王來更令他不安。

事實證明戰長林的直覺是對的。

“阿爹說,讓你天黑前去給趙霽認個錯。”

居雲岫的聲音從身後飄過來,像酷暑天裏飄來的一股涼氣,戰長林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他沉着臉跪在那裏,半天後,憋出一句指控:“你不向著我。”

居雲岫道:“他的臉都要被你打爛了,你還要我向著你?”

戰長林道:“他光天化日之下非禮於你,我不該打嗎?”

居雲岫顰眉道:“說幾次了,沒有非禮。”

戰長林不信。

今日晴光瀲灧,居雲岫應閨中密友之邀,前往城外游湖,在湖心亭內休憩時,偶遇趙霽。

趙霽一襲白衣,從水榭那頭走來,像極炎日下的一抹春雪,只是臉仍是冷冷的,並無春日暖意。

趙家大郎是洛陽出了名的玉面公子,玉面,不僅指俊美,更指冷心、冷情。

居雲岫喜歡這亭里的陰涼,沒有走,她跟趙霽是在筵席上舉過杯的關係,也不必走,趙霽翩翩然走進來,用明顯有光的眼神看着她。

居雲岫並不看他,顧自喝桌上的青梅酒,閨友是趙霽表妹,他二人自有無窮話說。

說著說著,閨友卻走了,道是香囊遺落,要回畫舫細尋。

居雲岫轉頭,看向桌對面的趙霽。

“是你讓她約我出來的么?”十七歲的少女已脫了豆蔻時的稚氣,眸底透着光,叫人的心事無所遁形。

趙霽耳根滲着薄紅,垂下眼,不再看對面的美人,如此,方能平聲應:“是。”

然後聽得美人聲音如玉碎,清清泠泠:“有話請講。”

趙霽抿唇,道:“不知郡主芳心可有所屬?”

居雲岫晃一晃杯中的青梅酒,飲完后,道:“有了。”

這一回,清晰乾脆,當真是瓊玉破碎一般的聲音。

趙霽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扎馬尾、穿戰袍的少年形象,沉默。

亭外湖波浟湙,風掠浮雲,趙霽望向荷葉深處,良久,道:“表妹的荷包像是不好尋,郡主可願與我同去,助她一臂之力。”

居雲岫點頭,放下杯盞,起身時,酒勁衝上來,眼前冒起金星。

趙霽扶住她,手碰上那藕臂,便不再能松,眼盯着她微潤的嫣唇,亦不能再移開半寸。

“郡主像是不勝酒力,不如我扶你……”

“嘭”一聲,居雲岫眼前金星還未散完,趙霽就給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戰長林一拳打到了桌底。

趙家的扈從驚叫起來。

趙霽扶着石凳爬起來。

戰長林看着趙霽那張掛了彩的臉,想,打都打了,不如乾脆就別忍了,放開來打吧。

於是,場面大亂……

居雲岫站在戰長林身後,催他:“起來,去認錯。”

戰長林不動。

居雲岫道:“你不是很乖嗎?”

戰長林直挺挺跪着,想起這兩個月來居雲岫與趙霽的種種,心裏很憋屈。

居雲岫走上來,拿起被戰長林踢開的蒲團,放在他身邊,跪上去后,打開手裏的一盒化瘀膏。

十九歲的戰長林已高她許多,她墊着蒲團與他同跪,懸殊方小。戰長林的淤傷在左眼下,她用手指抹了藥膏,要擦上去,戰長林撇開頭,躲了。

居雲岫探近他,又擦。

他躲了兩回,第三回,不再躲。

盛夏,蟬蟄伏在屋外樹影里吱吱大作,戰長林耳邊卻只有居雲岫靠近時,他咚咚的心跳聲。他抿了唇,努力保持上身挺直,不受影響,想到眼下在病床上輾轉呻*吟,只能由丫鬟伺候的趙家公子,心情慢慢地好了。

卻不想擦完葯后,居雲岫道:“乖,去認錯。”

然後是恩威並施:“不去,日後我可就不理你了。”

戰長林的臉一瞬間又變得比趙霽的臉還難看。

居雲岫慢條斯理地蓋上瓷盒,道:“不信?”

戰長林直楞楞地盯着青煙繚繞的香案,掙扎了半晌后,扔開戒鞭,起身往外。

及至門口,他回頭來,逆着光對居雲岫道:“你欺負我。”

欺負我喜歡你,欺負我怕你真的不再理我。

戰青巒曾對戰長林說,他和居雲岫是永遠不會有好結果的。

“小狼王”的名聲再怎麼響亮,也掩蓋不了孤兒、養子的事實,橫亘在他和居雲岫之間的大山不是靠戰功就可以推平的。

宗室貴女的婚姻,首先看家族,其次才看個人,而戰長林無父無母,無家無族。

十九歲的他,甚至連一個足夠有分量的軍銜都還拿不出手。

軍營外的荒坡,風糙得像把砍缺的刀,戰長林坐在石頭上,低頭揩拭劍上的血,朔風捲起他高束的馬尾,髮絲拂着臉龐,掠着深冷的眼。

“敢賭嗎?”戰青巒迎風而立,甲胄散發著凜光,“她會不會嫁給別人,比如,趙霽。”

戰長林指腹從擦凈的劍鋒上隔空劃過,“錚”一聲,盪開凜冽的風,他收劍入鞘,道:“她會嫁給她喜歡的人。”

戰青巒挑眉,在想他這回答到底算是敢賭還是不敢賭,戰長林起身,看向他,道:“她喜歡的人是我。”

戰青巒笑了。

殘雲四合,暮風吹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戰青巒大聲道:“到底賭不賭?”

戰長林走在風裏,抱着劍道:“攢錢,不賭。”

戰青巒笑聲更大了。

夕陽潑紅了長安城上空的半邊天,戰長林袒着上身,背着荊條,走在熙攘的人群里,前去給趙霽認錯。

熟悉的百姓看到他,詫異地張大了嘴巴,指着他,議論他,戰長林視若無睹,徑直走過長安大街,走入趙家府邸,走至趙霽房中。

趙家的扈從像盯狗惡一樣地盯着他。

戰長林站在趙霽床前三步開外,抱拳,低頭,折腰,禮畢,把肩后的荊條扔給趙霽的扈從。

“打。”

戰長林目視前方,光着上身站在那兒,寬肩長頸,猿背蜂腰,塊壘分明的肌肉像石頭砌成營壘。

扈從握着荊條,心中有恨,卻不敢動。

戰長林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催道:“你不打,我打你了。”

扈從一震,眼神發起狠來,揚荊抽下。

荊條抽打在皮肉上,——“啪”的一聲,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立刻就出現了,像從皮肉里鑽出來的蜈蚣,囂張地爬在少年背上。

然後是第二條,第三條……

尖細的荊棘被鮮血浸染,隨着荊條甩高,把血濺在絹紗屏風上。

屋內眾人避開了眼,攥着袖,抖着肩。

鞭聲不絕。

一炷香后,扈從打疲了,打怕了,看着少年血淋淋的背,哆嗦着扔掉殘破的荊條。

戰長林攥緊拳頭,仍然一動不動地站着,殘陽里,一雙眼睛鋒芒定定。

他盯着床帳里倚枕而坐的趙霽,道:“日後莫再肖想她,我會娶她。”

那一天,戰長林昂首挺胸地離開了趙府,那是他跟趙霽的第一次正面交鋒,他丟了臉,挨了打,流了血。

但是,他沒有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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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祝長林狗子在回憶殺里被抽一次,特發99個紅包。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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