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下午四點鐘，舊書店內就只剩下了林辰叄一個人。

和來時有些區別，她懷裏的花束從香水百合換成了銀蓮花，頭上也多了一頂毛呢貝雷帽。

銀蓮花和貝雷帽原本都是屬於爾嘉肆的。

爾嘉肆剛剛走，她額頭處也還殘留着屬於對方嘴唇的溫度，摸着頭頂上的貝雷帽，林辰叄憑藉記憶從書架上拿下來一本書，也還是小學語文課本，和臨簡霧所拿的那本小學四年級上冊不同，她所拿的是小學四年級下冊。

林辰叄拿下這本書，不是出於多麼特意的理由。單單是因為她第一次知道‘貝雷帽’這個詞代表含義就是來自於這本書中的一篇課文：《藍盔》。她是突然想起來這麼一回事，而恰好觸手可及的書架上有這本書，就這樣。

聯合國維和部隊的統一着裝要求佩戴藍色盔帽或者藍色貝雷帽。當時這個註釋在書下角，她是額外拿了字典查的詞義。

藍盔象徵和平。

那麼，爾嘉肆將這頂貝雷帽送給自己又是代表什麼含義呢？什麼也沒代表。林辰叄也知道。

‘少女的茶會’結束，這就跟再見揮手說拜拜一樣，爾嘉肆就是隨手把帽子摘下來給她做了個紀念。也就這樣。

正常而普通的生活里並沒有那麼多隱喻，暗諷，言外之意。

這一回鱷魚的眼淚也流不出來，稍有惻然，看過目錄，也沒去翻具體的頁碼，林辰叄將書合上，就又把書放回了書架上。

“跟爾嘉肆聊的怎麼樣？”才歸於沉默的空氣突然激蕩產生了一陣漣漪，臨簡霧恰如其分地填補了才離去的爾嘉肆的位置，身上還帶着外面的冷空氣。

這時機把握的太好，要不是林辰叄知道臨簡霧先前是和馬甜甜一起走了，她都要以為臨簡霧這兩個多小時一直是在門外偷聽守着時間呢。

“挺好的。”林辰叄回答的很快。

“說這種違心的話，我也不會誇獎你的。不過，你能這麼說我還是很高興。三三。我早就想跟你講一講以前關於我的事情。只是令人遺憾，我需要通過爾嘉肆，讓你來更加了解我……”臨簡霧很想接著說下去，但總覺得這不是自己的行事風格，很覺得彆扭。

林辰叄注意到了，她拉住臨簡霧的衣角，視角下落在對方的腰線部位：“像你這樣的人，我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臨簡霧。我從來都不相信這世上會有無條件對人好的人。爾嘉肆說你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但……我認為利己沒什麼不好的，無非是目光長遠或者短淺的區別。真正的利己主義者往後都是利他主義者……這是我的想法，像你這樣的人大多如此。”

“你所說的的真正的利己主義者，是指我嗎？所謂大多如此，又是什麼意思？”臨簡霧似是一點不吃驚林辰叄的話，語氣還道是平常。

“不能簡單那麼劃分，你是真的好人，至少對我而言。大多如此，我是說，有明確目標要去追求的人大多不會在情感上投入太多時間。”

“為什麼？難道你覺得有明確目標去追求就會耽誤你的正常生活，連愛人的時間都沒有？”

“是的，我就是這麼想的。臨簡霧，我對有沒有夢想，有沒有目標這回事完全無所謂。但我知道，倘若讓我這樣的人擁有明確目標，擁有夢想的話，那一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因為那可能是我人生當中僅有的意義所在。一天是二十四個小時，睡眠就假設八小時，吃飯上廁所又要花去不少時間，這中間還要包括走神，精力不濟，人際關係，不可抗力的因素。真的算下來，一天二十四小時中能夠完全為人自己來支配的時間實在是少之又少，有時候我甚至會想，人這種生物已經進化了六千五百萬年，但是為什麼還需要像別的生物那樣要吃飯要睡覺，還需要保證一定的心理健康……吃飯睡覺就已經很浪費時間了，每天胡思亂想對於實際沒有作用，就更是浪費時間了，這樣的話，哪怕是人活了一百年，真正能夠用在追求夢想，目標這方面，能有二十年就是頂破天了。”林辰叄很想說的再激烈一些，但是她又記起來，她還沒有在臨簡霧面前這麼激烈地表達過自己，這真的是太丟人了。想到這裏，她懊惱透了。

“我不喜歡和別人討論這種問題，臨簡霧。”林辰叄說，“老闆們給員工畫大餅也都是這樣的說法，結果到自己身上，又要重演一遍。我知道哪怕結果相同，目的也不同，我不是為了他人，我是真切地為我自己而活，但是這樣的說法說服不了我。我討厭付出得不到回報，一開始要像個沒頭蒼蠅那樣撞來撞去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要我付出那麼多時間和精力之後結果可能還一樣，那我寧願什麼都不做。我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這樣悲觀的想法，哪怕我已經儘可能來糾正克服這一點……我就是個無能的人，臨簡霧！我就是個不求上進，只想混吃等死的大混蛋！”

“抱歉，昨天我才說過自己是廢物，今天就開始說自己是渾蛋了。”林辰叄現在特別覺得自己對不起臨簡霧的一番好意，“我得說，臨簡霧，有時候我是一個非常壞的人。我不敢讓自己過於高興，覺得一旦高興起來就會把持不住自己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來，就跟爾嘉肆那樣？興許表現出來會比她更糟糕。我會因為公交車被闖車禍的人耽誤行程在心中責罵當事人，不管其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娛樂圈裏面的那些明星我少有認識的，但是一旦頂上熱搜前幾像是出軌，潛規則此類的惡性新聞，我會像蚊子見了血一樣翻上幾個小時的評論，看大家寫那種脫粉小作文；我疑心很重，到了荒唐和不講道理的地步，先前聽到爾嘉肆說你是把戀愛對象當做工具，我竟然想當然地認為，如果真的只是工具，那該多好；而聽到你回答的那時，我看到你往我這邊看，你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想你的嗎？我認為你在試探我，要我站出來，倘若我不站出來，你會認為我根本沒有多喜歡你，否則也不會在你對爾嘉肆說出那種充滿愛意的話語時袖手旁觀。既然我不喜歡你，那你再要和我說分手什麼的，完全就不需要任何心理負擔……”

“……還有，就在十分鐘之前，就在這裏，爾嘉肆和我談你的事情，是偶然聊起來的，她講的開心，我就沒喊停，她說了很多和你一起的事，比如說你們年齡相差不大，但是你早上學，寒暑假時你會給她補課，還有你們一起養過一條狗，但是那條狗腦子不好，在你剛剛上初中的時候誤吃了防腐劑，把自己給毒死了……還有些別的，我和你說過，我第一次心動的對象是爾嘉肆，但是，就在我儘力想要把她的聲音從我的腦子裏趕出去時，她冷不防在我耳邊說了句悄悄話：我存着臨簡霧三歲尿床時的照片。那聲調有些小埋怨，但其實沒什麼問題，是我聽不進去，我覺得她不知足，我竟然因為你就那麼開始討厭她了。這難道是正常人會有的情感嗎？友情在這種狀況下竟然不堪一擊，你不覺得很離譜嗎？臨簡霧。我對於這種自私的情感，感到厭惡。”

臨簡霧的表情似乎完全沒有被爾嘉肆所謂‘照片’影響，她握住林辰叄的手：“確實，很多時候你敏感的堪稱病態，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有感覺，你疑心很重。三三。”

林辰叄想也沒想地就脫口而出：“真的有這麼想過嗎？你沒感覺錯，當時你說你以為我是那裏的保潔人員，我的自卑心理就起來了，我在想你是不是在瞧不起我。這樣的事情發生不止那麼一兩次，後面很多次和你相處，我都要把那種自卑的心情強壓下去才能正常和你講話。你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對於我的意見和看法。”

“那真的是有夠疑神疑鬼的。”臨簡霧的語氣非常平穩隨和，帶着一種絕無僅有的包容感。

“是的，我總是這樣，在你面前已經算是很好的了。沒有誰特別針對我，但是我就是會為此惶惶不可終日。就拿最近這一個月的事情來講，有好些人會就某些問題來問我，但實際上對方是抱着什麼樣的想法我是不可能知道的，每次回答完之後，我都會覺得很累，我認為他們沒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就當是聽個樂子，聽個響。到最後，我甚至覺得他們是表面問我，實際上是在內心嘲笑我，我的看法無關緊要……我覺得所有人，全世界，都在嘲笑我……我的想法總是和別人不一樣，但我又不是主動想要那麼去想的，和別人的想法不一樣，難道就活該有問題嗎？或者說，因為我總是把別人當‘弱智’，所以一報還一報，我就要被自己當成是弱智……這樣的我，就只會折磨身邊的人。”

自卑和嫉妒本來就是不分家的一體兩面。她若不自卑，又怎麼會嫉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