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很快車子就來到了漷縣鎮靛庄,遠遠看去,高高低低的村落間掩映着一間寬敞而樸素的大院,院門上寫着“靛庄花絲廠”。王哥說:“1969年咱們這個花絲廠成立了,當時主要經營花絲鑲嵌工藝品的出口,後來景泰藍工藝逐漸恢復才開始燒制琺琅,不過廠名字一直沒改。你們找過來,肯定也是聽說了熊氏琺琅的名聲吧?”
不等徐皎開口,他又道,“正常,看你們年紀就不知道咱老廠,那時候你們都還沒出生呢,後來好多花絲廠都倒閉了,就我們一家越做越好。”
熊氏掌門人已經在等他們,見到章意非常激動,握着他的手直言道:“聞名不如見面,總算看到老章家人的廬山真面目了。我父親跟我說,早些年在造辦處家裏的長輩曾經受過一位章師傅的恩惠,要是輩分沒差的話,應該是你曾祖父吧?”
章意不知道還有這一茬,兩人細細說起來,還真對上號了,他曾祖父確實在造辦處當過鐘錶師傅。
“那肯定沒錯,早就聽說過章家是鐘錶行當里數一數二的專家,一直沒能碰上,你這次來總算給我報恩的機會了。”
掌門人拍了拍他的肩,這才發現旁邊還有個女孩。跟徐皎簡單打了招呼,他就迫不及待要帶他們去參觀車間。提及章意此來的目的,掌門人說:“江總在電話里跟我說了,你想在錶盤上燒制不同工藝的琺琅?”
章意解釋道:“我想做一塊中華年曆表,把中國版圖燒制在錶盤上,湖泊海洋,陸地和山脈分別用掐絲法、微繪法和圍填法來實現。”
掌門人一聽停下腳步來。
“等等,我沒理解錯吧?你的意思是在國家地圖的輪廓以內填充譬如海洋、山脈,都要用不同的形式呈現?”
“琺琅彩說到底是一種塗覆類工藝,有別於璣鏤在錶盤原材質上面加工,如果要獲得更高價值的體現,綜合多種琺琅藝術的成算可能會更大一些,而且海洋地陷,山脈高起,做立體微繪最合適不過。”
掌門人擺擺手:“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正常一塊表的錶盤直徑在35到38毫米之間,勾輪廓不難,加上海峽兩岸,圈出南海也不難,想想辦法都可以實現,重點是湖泊和山脈,我不知道在這麼小的一塊錶盤上,你要用微繪勾出多少東西來。”
章意也知道難度非常大,原本採用掐絲琺琅的工藝就非常難燒制,要將海洋色彩不同程度的藍作出分層,還要填充小到可能根本留意不到的湖泊,簡直比登天還難。他想過很多種方案,最後選擇了唯一可以一試的方案。
“長江、黃河、黑龍江,松花江沿線等十大河流。”
“山脈呢?”
“秦嶺淮河,大興安嶺,昆崙山,祁連山等十六條主要山脈。”
熊氏掌門人沉默了。
過了很久,他放棄了帶他一一參觀車間的念頭,直奔他最想去的加工間:“下一場比賽什麼時候?”
“下個月。”
掌門人的步伐再次停住。他非常認真地說:“不,時間遠遠不夠,以你的描述來看至少得四個月。”
“我只有一個月。”
“那就只用一種工藝,光是立體微繪就一點不比掐絲琺琅容易,更何況你還要三種工藝?這絕對是天方夜譚。”
章意搖搖頭。
兩人無聲地對峙了一會兒。口口聲聲說要報恩的掌門人,實在不忍心在這個時候就給他潑冷水,到底還是退讓了。
“好吧,你如果一定要嘗試,我可以給你提供原料,給你技術指導,不過要參賽的作品必須得由你自己燒制。”
“我明白,謝謝您。”
於是章意和徐皎在花絲廠住了下來。章意直接和掌門人進入了工作狀態,徐皎則拿着行李在王哥的陪同下去安置,王哥聽說了章意的想法,一再大呼“不可能”,又說他“膽子真大,野心也不小,咱們老闆都不敢打包票的事兒,他居然也敢誇下海口”?
徐皎先還會附和,聽到後來也有點不開心,正色道:“老章家低調,百年來一心一意守護家業,雖然發展得遠遠不如一家企業,但在修表技術和相關製造工藝上絕對不輸給任何人。路上他講琺琅表的發展時,您還誇他有文化,見識廣,怎麼一下子就變了。”
她的態度讓王哥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回過味來。
“那個小章,是你男朋友吧?”
“不是。”徐皎趕忙擺擺手。
“不是你還維護他?瞧你剛才說話的樣兒,就差揮拳頭揍我了。”王哥沖她眨眨眼睛,“好了,我這人就這樣,嘴上把不住門,你別跟我置氣,我也不說他了。”
徐皎嘟噥:“我沒生氣。”
“這還沒生氣?非要火點着屁股才行呀?”王哥一副過來人的語氣寬解道,“年輕人,凡事不要太斤斤計較,男女之間沒有絕對的誰佔上風,誰佔下風,該讓步就讓步,不要死犟,鬧到最後一拍兩散還是自己最辛苦。我看小章脾氣好,人也溫和,挺包容的,你們到底為啥冷戰?”
徐皎沒應聲。
“這麼說吧,你跟他一起來出差,孤男寡女,就沒想過那方面的事兒?就算吵架,兩個人都在陌生的地方要待上一個多月,保不準哪一天就和好了呀!”
“不會了。”徐皎打斷了王哥的滔滔不絕,“他很快就要結婚了。”
“啊?”
“跟我的上司。”
那件將在訂婚宴上亮相的設計師高定禮服,只是在設計圖紙看到的時候,她的眼睛就忍不住泛酸。她還沒見過他西裝革履的模樣,一定也非常帥氣,和她想得一樣,千萬人里卓爾不群。
可惜,終究不屬於她了。
王哥聽了她的話,好辛苦才把快要瞪出去眼珠子收回,只喃喃道:“那你這個上司,真不是聰明人,這不明擺着給你們重修舊好的機會嗎?嘿,什麼領導,這麼傻!”
徐皎一怔。會嗎?
只是一瞬,她就打消了那個荒唐的念頭。
晚上熊氏掌門人特地置辦了一桌酒菜為他們接風洗塵,章意沒有出現,只徐皎一個人去了。掌門人絲毫沒有介意,直言道:“看到他,就像看到年輕時候的我,心裏有個什麼想法一定要實踐,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這種鑽研勁兒還有對藝術的極致追求已經很少見了,我相信這場比賽他一定能獲得勝利。”
遙想未來與金戈的合作,掌門人渾身充滿了力氣。幾個經理剛忙活完手上的單子,借洗塵的東風燙了一壺接一壺酒,後來都喝嗨了,沒人顧得上她,徐皎讓后廚打包了一份面帶回去。
入夜以後,廠區異常寂靜冷清,工人們基本都下班了,車間裏閃爍着零星的火光。不說話時只有腳踩過地面的些微聲響,伴着農村裡時不時傳來的一聲犬吠。
徐皎把打包盒放在一旁,催促道:“快點吃吧,不吃要冷了。”
章意正專註於胎體,頭抬也沒抬。她早已習慣他工作起來忘乎所以的狀態,中途把面拿回住所,用新買的小電飯鍋加熱,到晚上十一點多回廠區看他的時候,他還伏在案上。
住所離廠區很近,後門有一條小路,走過去約五百米,是一條長長的平房,專門用來招待客人。徐皎一晚上就在這條五百米的小路上來來回回,走了不知多少次,後來自己撐不住先睡著了,面在電飯鍋里也熬成了糊糊。
第二天醒來她到廠區一看,章意已經在了。
“你昨晚吃了嗎?”
“嗯。”
“吃什麼了?”
他說不出來,想了一會兒說:“箱子裏有很多零食。”
徐皎無可奈何,沒收了零食,把電飯鍋放到他房間,飯菜都擱鍋裏面定時加熱,這樣不管多晚他回去的時候都能吃到熱乎乎的飯。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擔心他的身體。
“早一頓晚一頓你這樣胃會受不了,到了飯點先把手上的活放一放,吃個飯又花不了太多時間。”更何況很多時候她都可以送過來給他,只是熱了一輪又一輪,都等不到他放下手上的活。
以前在守意,還可以光明正大地撒嬌賣乖,外加威脅利誘,饒是如此哄他吃頓飯還是比什麼都難,現在只能幹巴巴地看着,心裏着急卻無從下手。
徐皎只好堅持,每隔半小時就催一次。章意怕她太辛苦,後面開始配合大家一起用餐的時間,除此以外全部身心都撲到了琺琅燒制上。
這還是徐皎第一次看到他心中的雲間山水。
剛開始大家聽說他的計劃都很驚訝,怎麼可能在短短一個月間完成三種工藝的高難度作品?即便做出來,肯定也是粗製濫造,毫無匠心可言。直到後來他們看到他的用心,逐漸開始改觀。
他幾乎一天20個小時都在廠區,好似不用睡覺,沒有人知道他每晚幾點回去,早上幾點過來,每每看到他都是揮汗如雨、心無旁騖的模樣。
他用金絲勾畫中國的版圖,不需要對照任何圖片,不需要藉助任何計量工具,甚至不需要停頓,每一條河流,每一道山脈,每一個彎度的大小,都已在他手下練習過千萬遍。
他信手拈來,一次即成,分毫不差,完美無瑕。
他將先輩在硬幣大小的錶盤上燒制複雜琺琅工藝的每一個步驟,小到用具的握姿,大到爐溫和打制的力道,用科學嚴謹的方式加以計算,並實現多次實驗。最終,他們將看到一件世上絕無僅有的作品。
那是一塊有別於任何品牌的中華年曆表,經過多年沉澱與打磨,擁有全新的視窗和轉碟顯示。從十二節千支歷和七十二候的特殊太陽曆中吸取靈感,獨創雙軌制曆法,加上無限逼近日內瓦原廠水平的全手工制520機芯,以及精湛絕倫的三種琺琅工藝,這塊表絕對可以吸引來自全世界製表人的眼球。
他也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創製人。
章意為這塊表命名為“家園”。這是他人生里第一塊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家園萬年曆錶”。徐皎親眼見證了這個過程,親自參與了它的誕生,甚至比任何人都更加幸運,可以第一時間瞻顧它的全貌,她的心裏也曾湧起過無數次的感動與心動,可她再也沒有辦法向她剖白自己的愛意。
她只能作為一個有幸的旁觀者,與榮耀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