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夜裏和安曉打電話,提起這月余來的生活,她表示很新鮮,也很充實。
“這裏是農村,徹底遠離了城市的喧囂,特別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感覺,這種生活讓我覺得很踏實,心裏總是沉甸甸的,不會害怕,也不太焦慮。”
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曹如意出現在守意的原因,也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嚮往守意的原因。唯一讓她放心不下的還是章意的身體,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某種精神狀態。
“他好像完全不需要睡覺,有一次夜裏我醒來,看到他房間的燈還亮着,那個時候已經快天亮了,我不知道他是剛回來還是一夜沒睡,反正不可能跟我一樣中途醒來,那完全不是正常人的作息。”
她知道他有夢遊的情況,夜裏睡得比較淺,會特別留意他房間的動靜,大門也都加鎖栓緊了。他自己清楚自己的情況,也會格外留意,門鎖上后自己就不留鑰匙了,因此這些天倒是沒有跑出去過,只唯獨一次,剛出門就被她發現了。
她立刻大聲叫醒他。
他眼神里浮現出一絲茫然,迷惘地看着她,又變成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狀態,一會兒笑着喊她“姐姐”,一會兒又哭着找媽媽。
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才把他喚醒,隨即他把自己關進房間,上了鎖。
安曉說:“也許只是精神比較緊張,你怎麼知道他夜裏不睡覺?”
徐皎不好意思承認,有好幾晚她強撐着沒睡,就是為了觀察他的情況。雖然不至於徹夜不眠,但他的睡眠時間真的非常短。
“藝術家可能多少有點失眠的情況,你看他白天還好嗎?”
徐皎冷靜地回想,說道:“還可以,一直都很清醒,跟以前沒什麼不同。”
“你看,我就說你想多了吧?”
安曉才要揶揄她,分手了還關心舊情人,就被徐皎打斷,“也不完全清醒,有好幾次聽到刨削的聲音,他會突然走神,然後捂住耳朵,我看他那個樣子像是耳鳴了。”
“這有什麼?我也不喜歡聽鋼絲球洗鍋的聲音,每次聽到我都想殺人。”
“不一樣。”徐皎說,“守意經常需要自己加工一些壞掉或是買不到的配件,如果一聽到車床或是工具刨削的聲音就耳鳴,那我以前怎麼可能沒有留意?”
“以你當初兩隻眼睛恨不得長在人家身上的勁頭來說,確實不太可能。”
“誰眼睛長在他身上?”
“還不承認?”
徐皎被打了岔,這話頭不知不覺就揭了過去,如漣漪起複,霎時無痕。
二月下旬,他們在熊氏絲花廠過了春節。廠里給工人們放了年假,熊氏掌門人也要回鄉走訪親戚,章意不休假,除了值班守門的大爺,廠區里只有他和徐皎兩個人。
大年三十晚上,章意百忙之中抽出了點時間跟章文桐拜年。章承楊在視頻里顯擺自己給守意師傅們買的節禮,師傅們都說好,比往年他買得更合心意,老嚴在旁邊打岔,表示自己沒說過這話。小木魚到底還是沒扛過老家連環電話的轟炸,回鄉祭祖順帶相親去了。劉長寧在旁邊聽着,一味笑也不插話,裹着厚厚的衣裳,臉色看起來分外蒼白。
章意格外問候了劉長寧的身體,劉長寧讓他不要擔心,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趁老爺子不注意,他又說:“也代我們向徐皎問好,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在外過春節,可能還是她人生里的頭一遭,別為著以前的事冷落了她。今天是年三十,你自己忙不轉,人家總要休息,帶她去吃點好吃的。”
徐皎剛給醫院的爸媽打完聽話,眼睛裏還盛着淚,轉頭聽見劉長寧的話不免又紅了眼眶,強忍着酸澀向他們拜年。
章承楊說:“你可千萬多吃點,在外面也別苦了自己,要是回來瘦了,安曉非得把鍋扣在我們章家人頭上不可。”一邊說一邊給她發了個大紅包,祝她新年好。
老嚴和劉長寧也托他發來了各自的“祝福”。美其名曰祝福無價,讓她退也不好退,不得不收下。她隨手捻來一段剛跟守門大爺學的北京俏皮話,惹得大夥捧腹大笑。
電話掛斷後,章意拿着手機幾次想開口卻不知道怎麼開口,也想給她發一個紅包,卻怕離開剛才的氛圍,她會不留情面地拒絕。
正猶豫的當頭,徐皎兩手抄在兜里朝四處看了看,向他提議:“如果今晚不急着趕工的話,不如一起去城裏吃火鍋?”
章意愣了一瞬,隨即點頭:“好。”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單獨出去吃火鍋,徐皎被風吹得鼻尖泛紅,重重地吸了下鼻子,把眼裏的熱意悄無聲息地給逼回去了。年三十的北京到處充滿了年味,一路張燈結綵,紅紅火火,顯示屏上全都在直播新春晚會。
徐皎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啤酒,在熱氣蒸騰的火鍋店裏喝了個酣暢淋漓。章意看她狀態放鬆,也卸下心房的重擔,就當同事似的跟她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兩個人難得度過了一段融洽的好時光。
服務生過來問他們要不要續酒。
徐皎咬着筷子沒有說話,眼睛卻忽閃忽閃,分明飽含期待。章意也喝了些酒,身體發熱,腦子裏想着一些不着邊際的東西,和她的餘光交接着,彼此都有一些心猿意馬。或許再來一打啤酒吧?她會更高興一些。
他剛要開口,手機忽然響起來,“江清晨”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他給徐皎一個手勢,走到一旁接聽。
服務生問:“還要啤酒嗎?”
徐皎擺擺手:“不用了,謝謝。”
江清晨聽到電話里吵雜的聲音,神色怔了怔,轉而問道:“在外面慶祝?”
“嗯。”
“跟徐皎兩個人?”
“……嗯。”
江清晨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也好,你每天待在車間,鐵打的身體都扛不住,應該要出去放鬆放鬆。我手頭的籌備工作差不多了,這幾天有空,可以去北京看看你。”
章意沒有說話,態度像是可有可無,不期待,好似也不拒絕。
江清晨笑道:“怎麼?不想我去?”
“沒有,這邊過年的氛圍濃,家家戶戶都會走動,聽說附近有不錯的地方在舉辦民間習俗,過了年初八還有元宵燈會,你過來正好可以跟徐皎一起散散心。”
江清晨沉吟着:“我跟徐皎一起散心,是我陪她,還是她陪我?”
“你要是不想,我可以陪你去,只是時間有些緊張,我不一定能抽得開身。”
是嗎?簡直可以評選年度第一勞模的人,抽不開身不還是陪人一起吃火鍋去了嗎?明顯就是區別對待。江清晨已經非常了解他這個人,儘管他的涵養依舊可以維持她的體面,可其中的敷衍早已無從掩藏。
“章意,如果你打算下半輩子一直用這種方式和我生活的話,我會重新考慮鍾情和徐皎未來五年的合作關係。”
聽到她的笑聲,章意莫可奈何地嘆了聲氣:“這麼做你真的快樂嗎?”
“我能不能快樂,取決於你的態度。”
章意看向窗外,不知何時開始飄雪。他沒有再繼續,江清晨也聊起正事來。
這通電話算不上愉快,不過最後收尾的時候,他還是跟她問了新年好。江清晨心情愉悅,在朋友圈發了一張江上慶祝的照片。
照片里她身穿紅色呢絨長裙,半靠在遊艇欄杆上,迎面吹着江上的風,臉上有淡淡的酡紅,微微眯眼含笑的模樣,幸福地彷彿不知嚴寒。
大家紛紛祝好,誇她漂亮,唯獨一個人格格不入,在擁有眾多圈內好友的評論區大罵神經病。
孔佑看着一進船艙就縮起脖子、臉色白得像鬼一樣的女人,笑得前仰后俯:“我們優雅端莊的江淑女,究竟發生了什麼?剛才不還歲月靜好地恨不得全世界都看到你有多幸福嗎?怎麼才三十秒就凍得跟魚乾一樣?看看你的雞窩頭,不知道自己捲髮很嚇人嗎?出去瞎擺什麼POSE?”
江清晨低罵:“滾遠點。”
對着鏡子理了理亂七八糟的頭髮,仔細地補完妝,她這才回頭對孔佑道,“就不該收留你,讓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新年,做好隨時死在家裏都沒人知道的準備,不好嗎?”
“你好殘忍。”
“沒你毒舌,快把評論刪了。”
孔佑還是笑:“我就不,誰讓你非在朋友圈耍酷?”
“又不是給你看。”
孔佑微一挑眉,心裏明白,就不挑破了。最近因為公司的事,江清晨和家裏人關係緊張,生怕被長輩留下來訓話,稍微坐了坐就從家宴中脫身。孔佑的親人都在國外,一個人閑着也是閑着,就和她湊了對飯搭子。
吃到中途,孔佑撂下筷子對江清晨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
“好。”他低下頭,迅速地抿了口地道的二鍋頭,又道,“我怕我不講明天就憋死了,以防你痛失一個至交好友,我還是講了吧。”
江清晨捂起耳朵。
孔佑裝作沒看見,聲音調高八度:“你明明心裏不舍,又擔心地不得了,為什麼還要把他倆往一起湊?”
先把徐皎留在自己身邊工作,后讓她跟章意一起去外地出差,世上有哪個女人像她寬宏大量,任由情敵在眼皮子底下?
“難道你不是在試探徐皎,而是考驗章意?”他擰起眉頭,“你也太殘忍了吧?”
江清晨一口悶掉小半杯白酒,衝著他冷冷發笑。孔佑被看得發毛,不自覺捂緊了領口:“你幹嘛?”
“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麼不喜歡比我小的男人?這就是原因。”江清晨上下打量他,“幼稚鬼。”
她的眼神充滿了一個女人對男人自尊心的挑釁。孔佑完全無法忍受:“你不知道嗎?不能隨便說一個男人小,小是男人的禁詞!”
江清晨抿嘴一笑:“是嗎?”
“你這是什麼表情?”
“我又沒見過。”
“江清晨!”孔佑哪想到面前的女人竟然可以如此沒有節操,被氣得血脈僨張,豁然起身指着她道,“你、你太過分了!快向我道歉,不然、不然……”
“不然什麼?”
“不然我就讓你見識見識!”他把心一橫豁了出去,揚手就要扯自己的衣服。
好半天沒有聽見一絲動靜,他悄悄把眼珠子轉回來。不知是遊艇裏面暖氣太足,還是喝得太急,江清晨的臉上竟然浮現了兩團可疑的紅暈。
孔佑認定她是害羞,雙手叉腰,放聲大笑:“這就繳械投降了?還以為你刀槍不入呢,知道你怕什麼,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隨便說我小。”
江清晨拿起筷子扔他:“你怎麼這麼幼稚?”
“幼稚的男人可愛。”
“呸。”
“你肯定眼神不好,難怪這麼多年沒有發現我的魅力。”
“還自戀。”
“是自信。”
“自信得還沒告白就已經失戀。”
“哼,你也好不到哪裏去,自信得把情敵往心上人身邊送,也不怕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瞎裝什麼大方,萬一以後、以後……”
說到後面也不知是誰先醉了,江清晨趴在桌上嗚咽起來,孔佑手足無措地蹲在一旁,求爹爹告奶奶讓她不要哭。
“還不是怕你受傷,你哭什麼?整天就知道欺負我。”
江清晨想笑又止不住哭,罵道:“臭弟弟。”
“不是!”
“就是!”
“幼稚,你才幼稚,江清晨你是全世界最幼稚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