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趙生竟然在冼玉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他不過往前走了一步,就這一步沒看住,人就已經沒了。
張大哥回過頭來,看他面色陰沉地望着身後,而趙生沒有再跟過來,頓時明白了什麼,臉色變得煞白。
周身的霧氣很重,幾乎要在空中凝出水來。這茫茫的山林里,沒有鳥叫聲、也沒有野獸經過的痕迹,一片原本該是生機勃勃的林子,卻宛若墓地般安靜。
張大哥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麼面子了,他倉惶地靠近冼玉,握着棍子的手止不住地發抖。
“冼、冼小兄弟,這回你可是親眼看見了?”他打了個寒顫,臉上被嚇出一層層細密的冷汗,“好好的大活人在眼前沒了,怎麼可能不是妖魔所為呢?”
冼玉沒有反駁。
他臉色沉鬱,半晌后道:“你跟緊我。”
這裏沒有妖魔,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但古怪也是真的存在,那就是眼前這片濃重的雲霧。
冼玉沒有記錯的話,他們進山時雲霧雖大,但也沒有到這樣寸步難行的地步。
“打起精神來。”他忽然開口,“我們應該很快就能見到他們了。”
“???”
張大哥聽到這話,臉上頓時滿是驚懼。
如果那些失蹤的人和趙生一樣是被這些雲霧擄走,那這位小兄弟的意思豈不是說,他們馬上就要到人家的老巢里去了??
可是他們兩個人單槍匹馬,怎麼對付得了這些怪霧?
他想勸冼玉回去,他再多叫些人過來,也好有個幫手。但冼玉顯然沒功夫照顧他那些顧慮,徑直往前走了。
“哎——小兄弟!”
有了趙生的前車之鑒,張大哥這下不敢離開冼玉半步,眼看着眼前人要離開,他只能硬着頭皮追了上去。
他們在這林中約行了半個時辰的路,算算時辰太陽也應該傾落下去了,可透過雲霧也能看清楚,林間依舊亮如白晝。
這太古怪了。
張大哥越走越心驚,忍不住低聲問道:“我們走了這麼久還是什麼人都沒瞧見,會不會是迷路了?”
冼玉臉上也難得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方向感不好,再加上這片雲霧濃重,冼玉就沒再按照天南地北的指引來走路。好在這裏雖然古怪,但靈氣卻十分充裕,他勉強內化了一些,又分出一小股靈力去試探,這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覺告訴他已經到了這片迷霧的中心地帶,但四周依舊悄無聲息,什麼都察覺不出來。
不是妖魔作祟,但又能隱藏行蹤……
冼玉略一思索,心中隱約有了答案。
“張大哥。”他朝身邊的漢子伸出手,“把你手中的棍子借我一用。”
“好。”
張大哥連忙遞上。
只見冼玉接過後端倪了片刻,一道掌風凌厲劈下,啪嗒一聲,木棍斷成了合適的大小。冼玉又如法炮製,將棍子一端削成尖頭形狀,握在手裏時才有了幾分感覺。
這樣粗製濫造出來的東西當然不能被稱作是劍,只是冼玉當日重傷后,佩劍大約和他一起墜下、遺失了。如今也是矮子裏頭拔將軍,勉強拿來用罷了。
他心裏還在感慨失去了自己多年的佩劍,完全沒注意到張大哥站在一旁,嘴巴咧得大大的,估計能塞下一個大鵝蛋。
如今朝廷無用、民不聊生,比起求學做官,大家更追求修仙問道。只是這條道非常看重資質,所以儘管求仙之人前仆後繼,但正兒八經走上這條路的還是百里挑一。
張大哥雖然沒吃過豬肉,可見過豬跑啊、
剛才冼玉使的那一招,莫不就是傳說中的劍氣?難怪他第一眼就覺得冼玉有天人之資,難怪冼玉這麼年輕趙生卻說是自己前輩,難怪他聽說發生了這樣的怪事,仍舊處事不驚……
原來他竟然是修仙之人!
那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剛才還壓在心裏的不安和疑慮頓時一掃而空,張大哥搓了搓手,笑道:“冼小兄弟,哦不,仙長,您早說您是修仙者呀,我……”
他話還沒說完,不遠處的草叢裏忽然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張大哥倒抽了一口氣,下意識看向冼玉。
“不用怕。”冼玉目光沉沉,緩緩道,“不是邪祟,應當是……人。”
人?
張大哥心中疑惑,但要緊關頭他沒再開口。不一會兒,剛才那窸窸窣窣的聲響又傳了出來,而且愈發地接近了。
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望着前方——
片刻后,一個穿着粗布麻衣、渾身青紫的男人從裏面走了出來。張大哥看見那人,欣喜得差點叫出來,但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天氣這樣冷,他穿得如此單薄,卻一點都不畏懼,還赤着腳在這裏走來走去,彷彿沒看到他們一樣。如果仔細看,就能發現這人表情木然,彷彿是一具行屍走肉。
張大哥不敢開口了。
倒是冼玉發覺他的異樣,主動問道:“這人你認識?”
“是我同村的鄰里,是個性子極好的人。”
張大哥緊張地小聲問,“我們這樣說話,會不會被他……”
“他聽不到聲音,現在應該是五感盡失了。”
走了大半天見到活人的這一刻,冼玉終於鬆了口氣。
對他而言什麼妖魔邪祟都不屑一顧,但要將趙生完好無損的帶回去,就必須找到陣眼,而眼前的這位,就是最好的引路人。
既然先前進山的‘前輩’還活着,那想必趙生也不會有事。冼玉總算是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臉上也終於露出了淡淡的顏色。
“這叫做走靈,是極偏門又陰邪的法子。”
他話也多了,耐心和張大哥解釋,“你應該也知道天地間的靈氣是沒辦法注入死物之中的,比如說我造了把劍,但若無人驅動,那它就是一個完全不流通的死物。”
“可人妖魔都不同,生靈有智,能夠將靈氣引入體內,又通過經脈循環,注入到這些死物之中,從而加以運用。”
冼玉道,“這山中並沒有什麼妖魔,倒是有一座護山大陣。這道陣法無需人看守,只要往裏面注入靈氣就可不停周轉。從前妖魔橫行的時候,有些宗門不得已,只能用這個法子來防邪祟入侵。”
“那這不是好東西嗎?”張大哥很是不解,“既然能擋住妖魔,為什麼又會擄走人呢?”
冼玉抬手道:“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
張大哥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忽然發現那位鄰里已經換了方向,僵硬地朝另一處走去,而他經過的四周,雲霧都漸漸散去。
“走吧。”冼玉語氣中難得多了幾分溫情,“你妹妹、還有趙生,他們應該都在那裏。”
·
他們順着這位引路人的方向一路前行,走了大約半柱香的功夫,雲霧漸漸散去,冼玉和張大哥的腳步忽然在一塊巨石面前頓住。
“這……”張大哥睜大眼,幾乎要說不出話來,“這、這到底是什麼?!”
只見眼前恍然出現一座座巨石,高約十幾尺,寬若合抱大樹,這些巨石排列成古怪的模樣,風吹雨打也未曾削去多少痕迹。
張大哥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多年,進山無數次,卻從未看見過這些。
而失蹤的那些村民,有些呆呆傻傻地站在巨石陣眼之中,有些睜着雙眼躺在地上,還有些繞着附近亂走一通。
“以人為連接、將靈力引入陣法之中,以確保陣眼正常運轉……這法子便叫做走靈。”
張大哥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喃喃問道:“那這法子對人可有傷害?”
“原本是沒有的。”冼玉搖搖頭,“這裏百年前應該有一個修仙大宗,立下這道陣法以庇護山民。可惜如今人去林空,這道陣法卻要繼續運轉下去。”
“它是死物,吸收不了天地靈氣,就只能裹挾村民,讓他們赤足走在林間,用血肉之軀供養這座陣法。這些人進入陣法后心智全失,也不會感知疲憊,等快餓死渴死時才會機械地去飲一捧水、吃上一串果子果腹,躺在地上恢復完體力,之後便又投入到走靈當中……”
長久下來就算沒有餓死渴死凍死,人也會疲乏倒下,直至被這陣法榨乾最後一滴生氣。
這道大陣雖能護人,但也能溫水殺人。
張大哥聽到這裏,頓時倒抽一口氣。
若不是他偶然遇到了冼玉,只怕在這道陣法的庇護下,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這林中有着無數走靈之人。在不久的將來,他們的屍骨掩埋於此,而下一代不明真相的年輕人又會代替他們,毫無所知地一遍遍繞山走靈,直至倒下。
“既然人都已經走了,為何還要留下這害人地東西!”張大哥憤懣不平地說道,“這玩意我看也沒防住多少邪祟,這些仙家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竟也不知設個自動禁止的法術嗎?!”
冼玉沒有回答。
雲首山近日才發生古怪,看來是陣法從前存儲的靈力耗盡,不得已開始尋找新的‘能源’了。
他走向前去,撫摸着那些參天巨石。
對於張大哥來說,這些東西似乎離他很遠,這世道上雖然還有妖魔作亂,但百姓也能勉強溫飽,過好自己的日子。
可是在五百年前,魔君麾下的魔兵們侵入人間,血流山河、屍骨掩海,死去的人不計其數,無數修真者為了抗爭死在那場亂戰之中。
今朝生明朝死,這是所有仙門的覺悟,他們以血肉之軀立下這道法陣,護住山林和山腳下依附的村民。或許死去的並不止這些凡人,這片土地的每一寸,同樣流滿了同道人的鮮血。
所以冼玉只說是陰邪之法,但並不陰毒。
只因這是在亂世中,他們無可奈何下做出的犧牲和妥協。
他不禁微微閉上眼。
手下的巨石歷經百年,每夜穿林風經過這片陣法,都發出了隱秘又苦楚的悲鳴。
張大哥看他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麼。他一時之間不敢打擾,過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詢問:“仙長,這人是找到了,可法陣如何破呢?若是留在這裏,只怕日後……”
“你說得對。”
冼玉睜開眼,神色恢復如初,“這樣的陣法如今不該、也不能再留存在世上了。”
只要有他在,就決計不會重蹈五百年前的亂世,這些穿林風,也是時候安息了。
但要破壞這道法陣也並非易事,從前冼玉境界大乘,一劍劈開山河,這個自然不在話下。但他現在經脈堵塞,剛才探林時又耗費了不少靈力,現在已經是外強中乾了。
這法陣又是專門絞殺邪祟的,威力非同小可,要是強行破壞只怕會遭遇反噬。最好的辦法就是……
借力打力。
這座陣法吸收了多少靈力,他便盡數拿來取用。
他眼底漸漸清明,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這還真是瞌睡了就送枕頭啊。
既然想到了法子,冼玉也不再耽擱,他握緊那把‘木劍’,眼睛都不眨一下、徑直將那銳利的尖頭刺穿了自己的掌心!!
“仙長!!”
張大哥失聲喊道。
“無礙。”
冼玉說著,將噴湧出來的鮮血按在了荒涼的地面——
那土地像是覺醒了靈識一般,貪婪地將流淌出來地新鮮血液吞噬個乾淨,卻沒有察覺到,眼前那人嘴角浮現出一絲得逞的笑容。
“你怎的也不打聽打聽,我玉清道君的東西……是那麼好拿的么。”
他嘆了一聲,手背爆出幾道青筋脈絡,與此同時,張大哥只覺地面微微晃動,一股勁風忽然鋪面襲來,颳得他幾乎站不住腳。
那風吹過陣法,忽然發出一道類似怒吼的風鳴聲,萬斤重的巨石劇烈地晃動起來,表面接連裂開紋路,似是想掙扎、卻無力回天。
妖魔之中,常有動了歪念的人用修真者的血肉煉藥,從而得到百倍的功力。
這其中是因為修仙之人的根骨優於常人,血肉與筋骨均蘊含著靈力。冼玉更不用說,他是人中龍鳳,天地幾千年才孕育了這麼一個種子,那是從小被老天爺呵護着長大的,他一滴血淌下去,恨不得能抽干整座山的靈氣。
不過幾息之間,威嚴矗立了數百年的護山大陣就被抽幹了靈氣,那速度之快,甚至無法支撐到陣眼中的村民繼續走靈供給。
無法再運轉,那巨石發出幾道窣窣聲,一陣風吹來,竟全然化成了沙,和雲霧一起,消散在這天地之間。
數千妖魔葬身於此的護山大陣,在冼玉面前,竟不堪一擊。
陣法消散雲霧褪去,倒在地上的村民們紛紛醒轉過來,趙生也爬了起來,望望四周,一片迷茫。
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這裏來的了。
張大哥也找到了他妹妹,一把抱住小妮子,眼淚縱橫。
這其中不乏有走靈走了一月有餘、已經身體疲倦只吊著一口氣的村民,大家剛攙扶着彼此站了起來,忽然聽得一道並不重的聲響——
趙生心裏咯噔一聲,尋聲望去,只見冼玉忽然單膝跪倒在地,臉色蒼白,微微喘着氣。他放血的那條手臂遍佈青紫,血管都像是要爆開似的,胳膊軟軟地垂下,看得十分可怖。
冼玉經脈有損,雖然藉助血氣強行內化了陣法的靈力,可全部壓力都傾注在他的手臂之上,他畢竟是血肉之軀,如今又只能調動築基期的靈力,怎麼能扛得住這樣大的威壓?
趙生腦海里一片空白。
這時就算再傻他也明白了,師尊是為了救他才進入這等險境,又放了血才救了村民。
他頓時熱淚湧上,幾步上前一個滑鏟跪在冼玉面前,哽咽得說不出話:“師祖……”
“滾——”
冼玉有些受不了他這膩膩歪歪的模樣,本想訓斥幾句,但一抬頭看見一群村民圍住他們,在張大哥的解釋下面露感激,到嘴邊的話忽然就咽了下去,“滾回去做飯……我餓了。”
趙生剛哭出的眼淚頓時卡在了眼眶裏,要墜不墜、十分搞笑,“啊?”
“啊什麼?”
冼玉摸了摸肚子,很是理所當然。
師祖又出血又出力,還險些廢了小半條手臂,難道還不能吃上一口香軟熱乎的豬油臘肉粥么???
這個小徒孫,當真是一點眼力見也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