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臨近傍晚,各家各戶的煙囪口裏都慢慢飄出了濃白色的雲霧,飯菜的香氣從窗縫中小心翼翼地溢散出來。深灰的天色慢慢地籠罩了村莊,牆縫的青苔顏色褪去,和深色的石磚融為一體。
上一年囤的存糧早就吃得差不多,趙生家裏拮据得很,冼玉看他在廚房躊躇了半天,猶豫着要不要咬咬牙往粥里多添半勺豬油,心裏很是不好受。
他雖然不重口腹之慾,更不喜身外之物,但當時如意門鼎盛時,奇珍異寶都能隨手塞在柜子裏,雪花紋銀和交易用的靈石更是滿滿當當地快要溢出來。
冼玉自己不用這些,徒弟們卻是需要的,他這師父當得雖然粗心大意,但在這些地方從來沒有讓他們受過委屈。
沒想到背叛他的弟子各個奔向好前程,反倒是他最內斂忠誠的小徒弟不得善終,為了守着他的冰棺,一生拮据,甚至放棄了修行。
修仙之人哪怕只是築基,壽命比起凡人也會大大增長,普遍的修仙子弟都能活到兩百歲左右,可他的小徒弟卻只活了八十年就抱憾而終……
冼玉站在院落里,透過窗框看到趙生正捲起袖子燒灶,熱得滿頭大汗。明明也是剛剛及冠的半大少年,可手上全是做粗活時磨練出的老繭,細細看指腹上全是細密的傷痕。
他靜靜地望着,眼底蒙上一層沉沉的顏色。
不過半個時辰,趙生端着一鍋滿是肉香味的粥出來了,上面飄散着一層蔥花,勺子一翻,裏面全是切碎的臘肉。
趙生盛了滿滿一大碗遞給師祖,冼玉卻又推了回去。
“我早已辟穀,不必再吃這些。”
冼玉道,“你現在還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要餓着自己……其餘的事,我自有辦法。”
“我、我也不那麼餓的,鍋里還有呢。”
趙生吞了下口水,見冼玉果真沒有吃午飯的打算,又靦腆地笑了一下,扒着碗喝了一大口,解了饞后擦擦嘴,好奇地問,“師祖,你之後有什麼打算啊?咱們以後去哪兒呢?”
趙生隨口一問,冼玉卻陷入了沉思。
打算?
要說是五百年前的冼玉,字典里是決計沒有這個詞的。
他雖然父母雙亡,但是幸得師父收養,此後順利踏入修仙之道。
在這條路上他幸運得不像話,從沒有吃過苦頭,短短几十年就已步入大乘期,用他師父的話說,別人是千跪萬求才能祈得上天一滴甘露,而冼玉卻是老天爺追在屁股後面喂飯吃,偶爾還要鬧一鬧脾氣,嫌棄這頓飯吃得太膩。
冼玉的路不用他來規劃,所有人都知道他未來的大道便是渡劫成仙,也只此一條道。
可現在仙人落了凡塵,也得考慮吃飯養家的問題。更不用說他現在雖然是大乘期的修為,但元嬰受損,無法調動靈力,要是正兒八經打起來,他不會比築基期的弟子好上多少。
“……”
冼玉面上慢慢地浮現出一絲愁容來。
他一陷入沉默,那雙漂亮清冷的眼便微微垂下,掩蓋住所有神色,叫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麼。
趙生不說話,悄悄地打量着冼玉。
師祖……
真好看啊。
趙生從未出過村子,但他也能斷定,師祖是這世上難得的美人。
冼玉長相清淡,並不濃墨重彩,但不知為何總是能吸引住別人的目光,彷彿這人從頭髮絲到腳下穿的鞋,一舉一動都能定格如畫。
冼玉還未琢磨出個名堂,忽然聽見門外小路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由遠及近。
片刻后,趙家竹門被人一把推開,門口站着的人滿頭汗水,神色焦急,一邊喊着趙生一邊大步邁了進來,“出事了出大事了!出——”
話還沒說完,忽然頓在了原地。
冰冷的雪天,那人汗都來不及擦,眼一抬,便望見面前的小桌邊除了趙生,竟然還坐着一人。
此時剛過午日,那人大約睡了個懶覺,眉宇之間還存着一絲郁色。他吊梢鳳眼,挺鼻薄唇,形貌昳麗,墨色長發散在肩上,慵懶之中又帶着幾分冷漠疏離。
他們小村莊最好看的姑娘若是要同他相比,只怕連黯然失色這句話都配不上了。
他不禁看呆了。
最後還是趙生看不過去,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張大哥,你剛才說出事了,是怎麼了?”
“哦……對。”
張大哥懊惱地一拍腦袋,終於想起正事,臉上浮現出焦急的神色,“我來找你是因為我家那妮子失蹤了!”
張大哥是這村裏的住戶,上有四十多歲的老母,下有一個十三歲的妹妹。張大哥是個大老粗,但對他妹妹卻極好,鄉村裡長大的女孩兒卻長得粉雕玉琢的。
這天因為小妹喊餓,張大哥就進廚房打算做些點心。面剛和上,他無意中往院落里一打量,突然驚慌地發現——
這妮子不見了。
“我找遍了村子都不見她的蹤影。”張大哥懊悔道,“都是我不好,沒看得住她,她一定是讓妖怪給擄走了!!”
冼玉卻道:“今日下雪,你妹妹也說不準出去玩了。”
張大哥看着他,“這位小兄弟……”
趙生連忙答:“這位是家中的長輩,姓冼,昨天特意來探望我的。”
冼玉年輕,雖然眉宇間早已褪去了那份少年的青澀,但和趙生站起來更像是兄弟,用長輩這個詞也有些太重了。
但張大哥此時尋妹心切,沒有發現端倪,“小兄弟,家妹雖然年幼,但是性子溫順聽話,我前幾日才吩咐家裏人不能進山,也不要隨意在外走動,她是決計不會亂跑出去的。”
說到這裏,趙生的臉色也凝重了幾分,低聲向冼玉解釋:“師——您不知道,最近我們莊子出現了些怪事。”
近幾百年來,災禍尋常得像是家常便飯,現在明明是春天,但卻還在下雪,尤其是近期,冬日愈發的寒冷古怪。他們出去看過,別的村雖然也在過冬,但也沒有這麼冷的。
也是最近這一個月,莊子裏開始陸陸續續有人失蹤。一開始是健壯漢子,後來是下地幹活的婦人,再後來又是十幾歲的少年。
現在,又變成了張大哥的妹妹。
其中人員失蹤並無規律,官府派人來查過,最後也是不了了之。後來不知怎麼傳出來,說是這山上入夜後總是能聽到怪風聲,以前雖然怪但也沒什麼事。
直到最近山裡起了雲霧……又碰上那麼多人走失,老人們就說,興許是山裏有罡風怪,把他們擄走吃掉了。
這傳言雖然未經證實,但是村裡人卻已經信了七八分。
張大哥這次來找趙生,也是急的不行了,想來求他一起進山尋人。
冼玉聽完卻搖搖頭,“這山裡沒有妖怪。”
“啊?怎麼會呢?”
張大哥一臉驚疑,看着他的目光不禁帶了些微辭,“若不是妖怪,我們村子裏的人怎麼會失蹤?”
趙生沉默了片刻。
張大哥不知道冼玉的底細,他卻是一清二楚。師祖說沒有妖怪,那就一定沒有。
可是村子裏失蹤的人又該怎麼解釋呢?
趙生不禁望向冼玉,想從他那裏聽來解釋的答案。
可是冼玉沒有回答。
他遙遙望着不遠處的山峰,雪層覆蓋在山腰和山頭,山體上方雪白刺眼,可山腰黝黑如泥,又有雲霧繚繞,伸手不見五指。
誰都不知道裏面發生過什麼,冼玉也只是有個隱約的猜測。
“走吧。”
他忽然站起身,將散發隨手用一根髮帶綁上,快步走向竹門。
“走?走去哪兒?”
張大哥懵了懵,很快意識到冼玉是打算朝着山中走去,頓時大驚,“小兄弟你就這麼去啊?!不帶把趁手的東西嗎??”
然而冼玉根本沒打算理他。
“喂!小兄弟!”
張大哥在後面叫了半天,眼看着冼玉的身影要漸漸消失於濃霧之中,他急得拉住趙生,想讓他幫忙勸勸,可是沒想到這小子思考了片刻,掙脫了他的手,竟然也大步邁向了那山。
“……你們!”
張大哥咬咬牙,知道這兩人他是勸不動了,於是趕緊抄起牆角邊的一根木棍,匆匆忙忙地追了過去。
·
進山的路程中,冼玉也從這兩人口中聽到了一些微末的信息。
這座山原先叫雲首山,雖然名字裏帶個雲字,但據老人們說,這座山以前不是這樣的,從前山清水秀一眼就能瞧見,生機勃勃綠意盎然,只有入夜和清晨才會起霧。
那怪風聲也是近幾十年來才發生的事情,在村裡就能聽到嗚嗚的風鳴,夜裏若是進了山,那風聲便如鬼魅一般,吹得人寒毛倒立。
村子裏的人也組隊去山裏探尋過風聲的來由,但是找了好幾遍都沒有發現,再加上這風雖然怪,但也沒發生什麼壞事,村子裏的人就這樣漸漸習慣了。
直到最近有人陸陸續續失蹤,而雲首山的雲霧愈發濃重,甚至白天都有些寸步難行,村民們才將怪事和山風聯繫了起來。
“師祖,您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趙生趁張大哥不注意,低聲問。
冼玉微微閉眼,為了保險,他用殘存的靈力將神識擴散出去,又篩查了一遍。這些神識彷彿細密的蛛網,將土地草木都翻了個底朝天,可依舊沒有察覺到一絲異樣的氣息。
等到再睜開眼睛時,他下意識地按了按手臂,等到微白的臉色慢慢恢復回來,才緩緩道:“沒有妖、也沒有魔。”
他語氣篤定。
之前他只是單純地沒有感受到妖魔之氣,但或許還有修為在他之上的人隱瞞氣息。這次冼玉強行調動靈力搜尋,但依舊一無所獲。
說明雲首山的怪事,絕非妖魔所為。
趙生鬆了口氣。
不管怎樣,沒有妖總是好的。
這兩人說著話,不自覺步伐就落後了些,張大哥在前面走着,眼看霧越來越大,幾近遮眼,一時畏懼,竟然有些不敢向前了。
“趙生,冼小兄弟。”
他不好意思說自己害怕,局促地掩飾,“你們走快些,這霧太大了……”
冼玉看出他的懼意,不禁笑了笑。
這霧氣確實太濃重了些,別說伸手不見五指,往前邁一步就看不見剛才留下的腳印了。
“知道了,這就來。”
他應了一聲,快步向前,只是還沒走幾步,突然頓住了。
冼玉猛地回過頭,剛才還在他身側的趙生突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團濃重得幾乎變成純白實質的霧氣。
他的臉色一點一點地沉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