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夕何夕2
第一章今夕何夕2
晏雪明的家在郊區,地處臨湖,在一棟高層的頂樓,靠近外側的那一面牆是用落地玻璃做的,夜雨下,整個房間都充盈着雨水間若有似無的月光,遠處燈火隱約,看起來蔚為壯觀。
晏雪明開了一盞梅花鹿形狀的小夜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一頭靈巧的小鹿,映射在牆面上,牆上是大幅星空的牆紙,宇宙星河都在一眼之中。
靳夜在深灰色的懶人沙發上坐下來,晏雪明給她遞了杯薄荷綠豆水,自己則是一碗涼茶。
靳夜抿了一口,說:“味道不錯。”
晏雪明笑了笑:“我看你長了顆痘痘,給你去去火。”
靳夜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她昨日也才發現鎖骨的地方長了顆不小的閉口痘,又紅又腫還有點疼,晏雪明不提起,她都快忘了。
他應當是個生活很精緻的人,心思細膩,觀察入微,甚至能捕捉到她的脖子和鎖骨上長了些什麼。
靳夜的臉上忽然有些發熱。
她輕咳一聲:“你的視頻呢?給我看吧。”
晏雪明斂了笑意,將筆記本電腦推到桌上:“既然到了家裏,就在電腦上看吧,比手機上清楚。”
靳夜點開了播放鍵。
那是一個能見度很低的視頻,視野漆黑,唯有隱約的人影晃動。
——“怎麼了?”
只聽了第一句,靳夜就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下來,那是晏雪平的聲音,溫文沉靜,醇厚如酒,她彷彿能隔着聲音窺見他笑起來英俊斯文的臉龐。
——“晏老師,勞煩您進去查查,味兒好像不大對。”
——“嗯?我剛才查了閥門,是關着的。難道哪裏的管道出了問題,稍等,我去拿儀器勘測下。”
——“哎,好,我先進去查一圈兒。”
視頻畫面顛簸了一下,晏雪平的腳步聲走遠了。
——“你跟他說了?”
——“說了。他說來看,你趕緊麻利點兒,收拾下,別給人看出來了。”
——“放心。”
畫面一瞬黑了。
靳夜緊緊抿住唇,用鼠標把進度拉到開頭,又聽了一遍。
晏雪明沉默地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只餘下平穩至極的呼吸聲。
靳夜在聽了近十遍后終於關閉了播放器,沉思片刻問他:“你從哪裏拿到的視頻?”
即便是現在,晏雪明也十分平靜,這顯然說明,這個視頻於他來說,早已熟稔於心,波瀾不驚。
他之前說的確實是實話,與事故相關的一切視頻和報道,他已經倒背如流。
晏雪明將手裏的茶杯擱下,有條不紊地解釋:“經過有些長,你可能需要些耐心聽。”
靳夜點頭:“你說。”
“視頻里一共有三個人,作為調度員的我哥,還有兩個工程師。這兩個工程師,一個叫李袁,一個叫陳復今,李袁就是那個讓我哥去檢查閥門的人,他在爆炸中已經喪生。視頻里的第三個人,就是陳復今。陳復今當天在正常下班時間之後停留了近半小時,隨後離開。事故發生后,由於監控一併損毀,無人可知當天發生的事,但是,陳復今在事故后做了一件很不嚴密的事。他把自己的舊手機給了考上大學的侄子作為獎勵,侄子又把手機賣了換了台新電腦。這台手機我是在二手市場裏找到的。”晏雪明一邊說,雙手隨意支在膝蓋上,十指交錯,右手的食指還在輕輕叩着左手的手背。
“這個視頻應該是手機放在口袋裏無意中點開了錄像鍵錄下來的,所以畫面並不清晰,甚至是漆黑一片,而陳復今本人並不知情。但是該說明的問題已經說明了,第一,這場爆炸不是意外,而是人為;第二,有人指使陳復今刻意引導我哥留在爆炸現場,這是謀殺;第三,我猜測,這個主使者,應當與你熟識,且有舊怨。”
靳夜皺了皺眉:“舊怨?我不與人結怨。”
晏雪明說:“結怨這種事,從來不是單方面的。哪怕是小小一絲嫉妒,或者一閃而過的靈機,也會滋生出無限的惡念。”
靳夜沉默了一瞬,問他:“那為什麼是與我有怨?”
晏雪明說:“當年,事故調查結果公示后,已經證明了爆炸產生的原因並非源於你研發的新型閥門,且沒有任何違規操作。那麼為什麼網絡上的輿論暴力盡數集中於你一人之身,甚至遇難者家屬敢在派出所門口就對你糾纏不放,無非就是,有人利用了家屬的憤怒和怨恨,混淆視聽,既模糊了事件真相,又令你無暇細思其中問題。”
晏雪明心思縝密,頭腦清晰,分析之後,靳夜竟無端有一種不寒而慄的驚悚之感。
“可是,當天我和師兄換班是臨時的決定,難道,原本想謀殺的是我嗎?”
晏雪明冷然說:“如果這場換班也是預謀的呢?”
“不可能。”靳夜斷然否決,“程少音和這件事沒有關係。”
晏雪明意味深長地說:“可是,一個人的生日日期難道不是自出生以來就固有的嗎?”
靳夜驀然抬首:“你是說這件事的主導者,不僅了解我,也了解程少音。”
那這個猜測就非常可怕了。
程少音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也是靳夜的初中同桌和多年好友。程少音做事隨性,亦沒有每年開生日party的習慣。那一天,恰好是她二十二歲生日,原本計劃在洛杉磯陪伴母親,但畢業典禮在即,她只好更改航班回國,又遇上飛機延誤了半天,到國內的時間與原計劃相差甚大。奈何時差倒不過來,精神相當亢奮,程少音索性就辦起了生日會。
靳夜原本不願影響工作,但奈何程少音軟磨硬泡了半晌,她還是答應了。
難道那個幕後主導者,連這樣隨機發生的事業能預料到嗎?
晏雪明抽出張白紙給她划重點,說:“我找人查過程少音,她一個不諳世事的富家小姐,從小順風順水長大,大學是父親用錢砸開的門,每年去洛杉磯兩次陪母親治病,每次停留時間半個月左右,這一次的行程是有規律可循的。但是,每年她的生日都會在洛杉磯度過,這一次,卻提前兩天訂了機票回國。那天,飛機因為極端天氣而延誤,起飛時在洛杉磯已經是深夜,能夠讓嬌生慣養的程少音忍着這些不順利也要當天回國,必然有十分重要的事。”
靳夜說:“她是為了趕畢業典禮。”
晏雪明挑了挑眉毛:“你認為,一個本來連大學也不想讀的富家小姐,有非趕畢業典禮不可的必要嗎?”
靳夜啞然。
她抿了抿唇,低聲說:“如果我連程少音都不能相信,還能相信誰?”
晏雪明低下頭,一雙漆黑的眼睛注視着她,彷彿帶着蠱惑般說:“在這個世界上,你只能相信自己。所以,只有自己查出來的,才是真相。”
靳夜驀然想到他在車上說的話,凝視他片刻,才說:“你說,你有能力重啟調查?”
晏雪明笑了笑:“那就要看我們合作進展得如何了。”
“你需要我做什麼?”靳夜問。
晏雪明收了電腦:“很簡單。領證,結婚。”
“……”靳夜一貫冷然的面容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怔忡,“什麼?”
“領證,結婚。”晏雪明重複了一遍。
靳夜彷彿夢遊般下意識地問:“和誰?”
晏雪明微微一笑:“我。”
靳夜心裏有一股惱恨轟然而起。兩年來,她對重新調查事故真相早已死心,可晏雪明的出現無疑令她重拾信心,當她鄭重又急切地思考每一個疑點,如臨大敵般等待晏雪明說出下一步打算時,卻聽到了這樣一個答案。
結婚?開什麼玩笑?
靳夜倏地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晏雪明快一步按住了她的手,冷靜而沉着地說:“你先聽我說完。”
晏雪明的手乾燥而溫熱,十指緊緊扣住她纖細的手腕,靳夜原本緩和的面容再度凝結成冰。
靳夜立在原地冷着臉不說話。
晏雪明說:“你先聽我說。我哥進入秋華,只是正式接管恆遠集團前的一場實習遊戲。”
靳夜微怔,仍是未語。
晏雪明鬆了口氣,低聲說:“你曾經就職於秋華集團,應當知道恆遠對秋華來說不僅是長期合作關係,也是重要投資方之一。恆遠集團的董事長晏嶺是我的父親,我哥出事之後,我就被他召回來擔任執行董事,我可以以監督的名義進入秋華,但我不懂化學,想要調查事故真相舉步維艱,可是你不一樣,或許你只需一眼就能發現其中的問題。但是,你需要一個進入秋華的契機。秋華已經對你作出了永不復聘的處罰,恆遠沒有理由插手它的家務事,讓你重新入職,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你以我的名義重新進入秋華。”
靳夜終於開口:“我入職恆遠不行嗎?”
晏雪明神色微黯:“我爸不允許我再查我哥的事,他不會讓你留在恆遠的。所以我猜測,我哥的死,或許針對的是晏家,而不是他本人。雖然我還沒有釐清,什麼樣的人既想針對晏家又同你有怨,但事情擺在那裏,抽絲剝繭,總有一天會查明白的。”
“那我以你的名義插手秋華,晏董事長也不可能不知道。”靳夜冷然道,“結果都是一樣的。”
晏雪明微微一笑:“不,不一樣。恆遠是家族企業,沒有哪一個晏家人會被自家人解聘。我爸是愛面子的人,但凡姓晏的,哪怕是丟到不重要的崗位尸位素餐地混吃等死,他也不肯作出解聘這種自認為丟面子的事。我讓你入職恆遠,我爸有權力解聘你,但是我們結了婚,他要讓你走,除非我們離婚。我愛你愛得這樣死去活來,他難道會逼我們離婚嗎?他不敢的,他已經失去了我哥,就不會再冒失去我的風險。”
“……”
什麼叫愛我愛得死去活來?
靳夜半晌沒說出話來,許久才心情複雜地說:“你的心思,真是九拐十八繞。晏師兄如果有這樣的城府,也不會輕易……。”
她這樣一句話,亦不知是褒是貶,但足以說明,她開始認真思考這個方案的可行性了。
晏雪明緩緩鬆開手,輕抒出一口氣。
他說:“我也很抱歉,始終懷有這樣的心理揣測身邊任何人。因為我不想有一天像我哥一樣,因為泛濫的善意和坦誠的內心而成為別人戮害自己的手段,我也不想有一天,我的父母在承受失去長子的痛苦后,再承受失去我的絕望。對殺人兇手來說,我哥可以死,我為什麼不能死?”
晏雪明眉眼之間仍帶着清澈秀麗的少年氣,可他的眼神冷靜又狡黠,沉穩又大膽,彷彿是一隻潛藏在黑夜裏的幼豹,時刻準備着悄無聲息地捕捉獵物。
這樣半黑半白的晏雪明,與溫文爾雅的晏雪平是截然不同的。
可是靳夜能體會到他四面楚歌之下的防備和柔軟。在爆炸發生之後,她亦是這樣一個悲憤又怯懦的矛盾體。
“我答應你。”她說。
靳夜仰頭望着晏雪明那雙漆黑漂亮的眼睛,一字一字說:“我答應你,是為了你哥哥,為了那些深埋在黃土裏卻無法瞑目的無辜生命。我都記着的,一共九個人。”
晏雪明的目光變得很柔軟,他笑了笑:“謝謝。我想我今晚就需要你先幫一個忙。”
靳夜說:“你說。”
“幫我找十篇你們行業內最優秀的論文,中英文都可以,今晚就要,我很快就能用上。”晏雪明不假思索地計算了一下,“還有一份提煉的化學基本常識,這個不急。”
“……”靳夜打量了他一下,拿出手機點了記下,“前面的我可以幫忙,後面的你自己搞定。”
晏雪明有些困惑地接過手機,赫然開着淘寶,搜索關鍵詞:中考化學一本通。
……
靳夜第一次看見這個彷彿事事成竹在胸的年輕人臉色如此精彩紛呈。
她不緊不慢地開口:“我也有一個問題。”
“你問。”晏雪明說。
靳夜學着晏雪明好整以暇的樣子微微一笑:“你到法定婚齡了嗎?”
“……”晏雪明的臉色更精彩了,沉默良久,他才勾了勾唇角,“老婆放心,我已經到了。”
一聲“老婆”,靳夜如遭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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