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夕何夕1

第一章 今夕何夕1

第一章今夕何夕1

華燈初上,已近傍晚。

靳夜結束了鹽霧箱操作,從質檢室里走出來,有些疲憊地按了按眉角,冷不丁“嘶”地一聲輕呼起來。

她剛做了腐蝕性物質檢測,手套還沒摘,眉梢的皮膚略微灼痛。重新衝進質檢室,摘下手套扔進特定的垃圾筒里,用冷水撲了滿臉,靳夜才長長地抒出一口氣。

連續工作了一天一夜,她的反應已經不夠敏銳,做探傷非常容易出現差錯,她經手的大多是放射性物質和腐蝕性化學物,再在質檢室待下去很可能是要命的。

“小夜姐,有人找。”

門口服務台的小姑娘宋曉雯探出半個身體向她招手。

靳夜答應了一聲:“我換個衣服出來。”

她換掉了身上的白大褂,套了一件不新不舊的咖啡色衛衣,戴好口罩,摘下發繩解放自己緊繃了近兩天的頭皮,強迫症似地隔着玻璃再確認了一遍質檢室的儀器都已關閉,才快步走出了隔離區。

宋曉雯向她努了努嘴,靳夜順勢看過去,會客區沙發上坐着一個姿勢端正挺拔的年輕人,穿着普通的白襯衫,一頭清爽柔軟的短髮輕貼在耳後。從靳夜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他半個側臉,依稀是個眉目清秀少年氣十足的人。

宋曉雯遞給靳夜一杯水,撇撇嘴:“你帶過去給他吧,坐了半天也沒喝什麼,大概怕我毒死他。”

靳夜失笑,輕聲解釋說:“我們這兒的大部分東西都有輻射,不喝也是人之常情。”

宋曉雯還是不高興。

靳夜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走了,晚上注意安全。”

今天輪到夜班的宋曉雯有些沒精打采地點點頭,說:“知道了。”

靳夜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將水杯隨手放在茶几上,客氣地說:“你好,我是靳夜。”

她口罩外的一雙眼睛既黑且靜,默不作聲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輕人。

他的相貌和背後看起來一樣清爽乾淨,雙眼皮,丹鳳眼,鼻樑微挺,嘴唇略薄,臉部輪廓稜角分明。難得那一雙丹鳳眼長在男孩子身上,毫無女氣,反而十分清澈磊落。

世上長得好看的男孩子都大同小異,靳夜的目光沒在他的五官上過多的停留,只短短几秒過後就停在了他下頜上。這是她與人面對面說話時的習慣,既沒有閃避視線,給予對方尊重,又避免了與人對視,帶來針鋒相對的感覺。

看到靳夜坐下,那雙丹鳳眼望過來,目光隱約有種複雜的感情。

“前年六月,秋華集團爆炸案,你還記得嗎?”

彷彿一盆冷水倏地潑下來,靳夜的眼神陡然一冷,手指情不自禁地攥緊了。

她對這個話題有條件反射的不好預感,驀然站起身說:“不好意思,我已經下班了。”說完也不管對面的客人有何反應,飛快地大步離開會客區,徑直走到電梯口按了下行鍵。

身後傳來很輕的腳步聲。

年輕人跟了上來。

“當時集團旗下的秋實工廠油品車間儲罐區爆炸,9人死亡,39人受傷,國家地震局監測到兩次地震,兩次間隔僅為二十分鐘。事故調查顯示,爆炸前就已有大量易燃物泄露,兩名操作員和調度員死在泵房附近。事故現場閥門開關情況勘察結果卻是,泵房卸油總閥處於半開啟狀態。”

靳夜聽到身後有個清澈沉穩的聲音彷彿在念報紙一般,用平仄有力的語氣一字不漏地背着當時的報道原文。

“據了解,秋華集團旗下所有工廠均採用國內最新閥門技術,研發者為總工程師靳夜,爆炸事故是否由於閥門存在漏洞,仍在進一步調查中。”

靳夜走到電梯口,避無可避,冷着一張臉,抱肘站在電梯口,隔着口罩吐出四個字:“記性不錯。”

“我是晏雪明。”背後的少年說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靳夜走進電梯,轉過身來,按了關門鍵。

晏雪明伸手撐住電梯門,他年紀尚輕,長得極高,居高臨下地看着靳夜,神情卻帶着幾分懇求的意味:“我想和你談談。”

靳夜冷冷地說:“我不想。”

晏雪明閃身進了電梯,滑開手機屏幕,放出一段視頻。

靳夜眼角的餘光看到標題“614爆炸案當事人採訪”的字樣已經來不及捂住耳朵,嘈雜的爭吵聲和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一瞬間充斥了整個電梯。

靳夜整個人都僵硬了。

晏雪明的手有些慌亂地點着手機屏幕:“對不起,不是這個,我想給你看的是另外一個。”

靳夜倏地閉上了眼睛。

她耳朵里的聲音亂鬨哄的,彷彿又回到了兩年前她從公安局虛軟地走出來,被無數記者推搡着擁到悲痛欲絕的遇難者家屬面前,那些不遺餘力的巴掌和拳頭猝不及防地打在她身上,帶着刻骨的恨和難解的宣洩。日光那麼亮,她只能抱着頭蹲下來,連哭也哭不出來,直到警察從局裏衝出來,把她護送上了警車。

作為一個工科生,靳夜很少有多餘的感情,亦不會多愁善感。可是此時此刻,她只覺得非常疲憊,連同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工作的虛脫一併襲上心頭。

她的皮膚蒼白到近乎透明,閉上眼睛后,晏雪明才看到她眼角隱約有一顆漂亮的淚痣,藏在口罩上方的邊緣附近,顯得格外醒目。

晏雪明及時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少年人清澈的呼吸熱氣撲在她面頰上。

靳夜驀然睜開眼睛,厲聲說:“放開我!”

這一聲極響,在電梯裏隱有迴音,彷彿是通過眼前這個少年,將她的這句吶喊回溯到當年哄吵的人群之間。

晏雪明在片刻的靜默后鬆開了手,低聲說:“抱歉,我是真心實意想和你談一談,我找了兩年才找到你。只想請你看一個視頻,不是剛才那一個,可以嗎?”

說著,他把手機遞過去。

“就當是為了我哥哥。”他又懇切地加了一句。

靳夜抬頭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又黑又冷,目光里還帶着蒼白的餘光。空氣安靜幾秒過後,她伸手把手機推回給晏雪明,說:“你有安靜的地方可去嗎?找得到我就看。”

晏雪明想了想,忽而微笑起來:“有的,謝謝你。”

“帶路吧。”

雖然臉上戴着口罩,靳夜還是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當先跨出了電梯門。

外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下起了雨,地上的積水不淺,空氣里的濕熱教人覺得氣悶。

晏雪明撐傘走在靳夜的前面,他走起路來安靜沉穩,儀態十分賞心悅目,腳下穿着一雙經典款式的黑色運動鞋,路過之處,幾乎沒有水花濺起。走到單行道上的時候,他還會下意識地側身讓靳夜走在裏面。

靳夜的心情有些複雜,她能夠判斷出,這個年輕人應當受過相當良好的家庭教育,就像——他哥哥晏雪平一樣。

兩個人繞過幾條路口,在一輛白色的阿斯頓馬丁面前停了下來。

晏雪明送靳夜上了車的後座,收了傘在駕駛座上坐下,才開口說:“想來想去,只有我家最安靜,就是路上可能要花些時間,靳小姐不介意吧?”

靳夜摘下口罩,終於覺得空氣清新起來。

她說:“你都不急,我急什麼?”

晏雪明態度很好地受了她這句的刺頭,微微笑了笑:“是,我等了兩年,也不在乎多等這一會兒。”

靳夜沒有接他這句話,只是目光落在前方。

晏雪明握着方向盤的手指很漂亮,細長有力,骨節分明,左手小指上戴着一個款式簡潔的戒指,在昏暗的車廂內折射出一道有些醒目的光線。

“左手小指戴戒指是什麼意思?”

靳夜突然問他。

晏雪明笑了一下,他笑起來清澈又靦腆,說話卻很直接:“代表獨身主義。靳小姐看起來不怎麼上網。”

爆炸案發生后,網絡曾經給過靳夜極大的輿論壓力,更何況她一心撲在科研上,應該很少關注這些花哨的事物。

晏雪明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提醒靳夜當年爆炸案的情形。

靳夜覺得有些煩躁,不願和晏雪明在話語上打機鋒,徑直說:“你不用試探我,該說的話到了你家我會和你說。”

她是個很典型的工科女生,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

晏雪明心裏記下了,而後如沐春風般溫和地說:“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這句話他今天已經說了兩次。

靳夜似笑非笑:“你的潛台詞是,你是有意的?”

晏雪明又笑:“嚴格來說,不是的。兩年來,一定有很多人找你想要你開口,我如果不能足夠特別,你憑什麼跟我走呢?”

靳夜冷笑:“那你的特別就是揭我的傷口?”

“靳小姐是學化學的,對於醫學也有些相通,那麼應當知道。應對傷口,最好的方式是戳破膿瘡,割掉腐肉,才有可能痊癒。”

晏雪明雲淡風輕地娓娓說著,他的聲音清澈又動人,內容乾淨利落得像一把匕首。

靳夜神色倏地一變,說:“停下,我要下車。”

晏雪明默不作聲選了個地方靠邊停下,打了雙跳燈,車門上的鎖卻沒有打開。

“我改主意了。”靳夜冷冷地說,推了推紋絲不動的車門,“把鎖解開。”

“我很抱歉。”晏雪明的手支着方向盤,目光低垂着微微一笑,“上了賊船,就沒有把人放下的道理。”

“……”靳夜頓了一頓,“我可以報警。”

晏雪明依舊彬彬有禮:“請便。”

靳夜沒有嚇唬他,直接拿出手機撥了110報了自己的位置。

等她打完電話,晏雪明才不緊不慢地說:“這裏離派出所有一段距離,就算馬上出警,也需要至少二十分鐘。”

“你想幹什麼?”靳夜警惕地問。

晏雪明微微一笑:“在車裏提前完成我們本來該坐在家裏才完成的談話。”

他看上去仍是那個初次見面的純良青年,做起決斷來卻毫不含糊。換句話說,晏雪明的意思是,今天就算她拿刀架着他,他也要把這場談話進行完成。

靳夜惱火地推了一下車門,仍是上着鎖紋絲不動的狀態。

晏雪明是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和她談一談了,哪怕是她報了警,他也能爭分奪秒地耗時間。就算她始終閉口不言,經受他語言的折磨也同重談此事的觀感並無區別。

兩個人冷着臉對峙了幾分鐘,靳夜有些挫敗地靠在座椅上,恨恨地拿出手機,再撥了一次110。

“我是剛才報警的人,我現在已經離開了,是一個誤會。”

“對,是我誤解了。”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下次不會了,謝謝。”

她擺低姿態給接線員道了好幾聲抱歉,才終於平息了這次報警,對方差點指着她腦門說“報假警”干擾“社會秩序”了。

晏雪明忍不住抿着唇低頭笑。

靳夜從後視鏡里瞥見他的笑容,沒好氣地說:“你笑什麼?”

晏雪明直接笑出了聲。

“靳小姐,你真可愛。”

他笑起來聲音帶着微顫,原本清澈溫純的聲線冷不丁就帶了一分喑啞,撓得人耳朵根痒痒的。

靳夜有些生氣:“還不是因為你?”

她此刻氣惱的模樣看起來才更像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子。

晏雪明笑着看她,腦海里幾乎是倒背如流般浮現出了報紙上曾經對於靳夜的描述。

那是一篇人物專訪,記者寫得很詳細也很感性:她穿一件白大褂站在實驗室的玻璃窗前,聚精會神地完成着一生中不知次數的實驗操作,玻璃的實驗器皿在瓷白細長的手指之間如同鮮活的生命,熟稔的動作像是普通人吃飯睡覺那樣簡單,可誰能知道,她手下誕生的,又是怎樣令人驚嘆的實驗結果。直到她褪下手裏的防護手套,露出燦爛的笑,筆者彷彿才意識到,被冠以天才之稱的靳夜,也不過只是一個十八歲跳級讀博的普通少女。

晏雪明把所有與爆炸案和靳夜有關的報道讀了一遍又一遍,幾乎每一個字都深深刻進腦海里,可此刻,她生氣地抿着唇,柳葉似的細眉微微皺起,帶着一種年少氣盛的惱怒。他才恍然間感受到記者筆下那個曾經萬眾矚目意氣風發的天才靳夜,那個十八歲時聰慧驕傲的靳夜。

他忽然才想起,爆炸發生時,她才二十二歲,與他現在同齡。

晏雪明說:“好,是我的錯。如果你沒有異議的話,我繼續開車了。”

靳夜抿着唇坐在後座,車頂的陰影籠罩着她清冷又秀麗的面龐,良久之後她才問:“你剛才是不是假裝無意點開的採訪視頻?”

這對她來說,是個重要的問題。

“不,那是給我自己看的。”

靳夜沉默片刻,問:“為什麼要看?”

“我看的是前面庭審的片段,法院給原告家屬出示了事故說明報告,但是僅念到一半記者就被趕出來了,接下來就是你採訪的那一段。”晏雪明說,“我不相信法院給出的事故結論,你在庭審上說離開前已經檢查過閥門關閉情況,那麼,這場事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我必須要弄明白。我唯一的哥哥死在裏面,甚至連完整的屍首都沒有辦法帶回家,我每看一遍視頻,都告訴自己一次,終有一天,我要讓真相大白,我哥哥不會白死。現在,我有這個能力,重新調查事故原因,所以,我來找你了。”

靳夜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窗外,把眼裏的淚意逼回眼眶。

晏雪平曾是她最尊敬的師兄,也是她過去研究生涯里唯一的目標。他像她學海里的一座里程碑,在任何時刻,都指引着她為了夢想不顧一切廢寢忘食地鑽研學習。可是這一切都在兩年前的爆炸中化為齏粉。

那一天,原本是該她當值的,但她唯一的好朋友程少音過生日,晏雪平就和她換了班。

那個報道里死在泵房附近的調度員,就是晏雪平。

因為離得太近,晏雪平死狀慘烈。

當年,在事故調查結果公示后,靳夜也曾向集團表示過質疑,但是高層並沒有重啟調查,反而認定她身為總工程師,沒有對所屬工程隊伍的操作技術起到嚴格專業的培訓作用,雖然問題並不在於她研發的新型閥門,但她必須為此負責。

所以,秋華集團解聘了她,並且作出了終身不得返聘的決定。

這也意味着,靳夜從此失去了再接觸事件核心的機會。

而現在,晏雪明說,他有能力重啟調查。

靳夜啞着聲音說:“你開車吧。”

晏雪明從她的語氣里聽出了久違的急迫。

靳夜沉寂了兩年的內心終於有了一絲活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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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攬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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