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虛妄異相1
第二章虛妄異相1
從民政局走出來的時候,靳夜還沒有緩過神來。
因為她臉色緊繃、神情緊張,工作人員問了好幾遍“是否自願結婚”,晏雪明不得不微笑着解釋說:“她有點緊張。”
工作人員露出會心一笑。
此刻,靳夜覺得手裏的結婚證十分燙手,事情發展到這裏着實有些玄幻。
“辭職信寫好了嗎?”晏雪明問她。
靳夜做事果決,從不拖泥帶水,她點頭:“我答應你之後,就發了郵件。”
她辭了兩年來給她容身之處的金屬鑄件廠探傷工作,這裏雖然技術落後待遇甚微,但老闆當時能夠接納聲名狼藉的她,足以令她感恩。
晏雪明說:“好,我和秦總約了下午一點見面。”
晏雪明口中的秦總正是秋華集團旗下秋實化工廠的副總經理秦孟冬,作為集團總工程師的靳夜和總調度員的晏雪平當年因為秋實化工廠的新項目而下派駐廠,與秦孟冬在工作上的合作還算順利,時隔兩年再聽到這個名字,靳夜只覺恍如隔世。
秦孟冬不是專業出身,而是英國劍橋大學經貿專業畢業,專聘來處理行政事務。晏雪明的選擇可以說非常巧妙,他選擇了一個同樣不懂化學的人,卻讓身為化學天才的靳夜跟他一起去套話……
靳夜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我有些東西要去辦公室收拾一下。”
晏雪明看了看時間還早,便說:“我送你去,順便吃個午飯,給你買身衣服,畢竟你現在的身份不同了。”
“好。”靳夜在這方面並不矜持,她認為晏雪明的話確實有道理,人靠衣裝,在打扮上的氣場能勝過別人也是一種優勢。
到廠里的時候宋曉雯還沒下夜班,看到兩個人並肩進來,登時瞪圓了眼睛。
“小夜姐,你今天不是輪休嗎?你們怎麼昨天一塊兒走,今天一塊兒來啊?”宋曉雯熬了一夜,有些沒精打采,但絲毫沒有影響她八卦的興緻。
潛台詞是:隔了一夜,你們怎麼還在一塊兒呢?
靳夜還沒來得及制止,晏雪明已經坦然自若地開口了。
他言笑晏晏地說:“我們已經結婚了。”
“……”宋曉雯一時失語,連不標準的英文也冒出來了,“what?這速度可以啊。”
靳夜瞪晏雪明:“閉嘴,不許說這事。”她又看着宋曉雯,“你也是。”隨後套了白大褂戴上手套,還交代了一句:“你們倆別胡說八道。”
宋曉雯難得和晏雪明一致地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了狐狸一樣的微笑。
“好的,小夜姐,你去吧。”
“好。”
靳夜轉頭進了質檢室。
靳夜有記錄每次實驗結果整理成冊的習慣,當時,因為與秋華集團簽了保密協議,靳夜走的時候她所有的實驗記錄都無法帶走,但這些筆記卻是她個人所有,她都原封不動地拿回來了,以期從中找出事故發生的蛛絲馬跡。
然而事故的成因並非她的研發成果,她就算翻爛了筆記也無濟於事,過去兩年多來也只能寄存在辦公室的保險箱中蒙塵,如今拿來給晏雪明做學習材料卻很不錯。
靳夜出來的時候,晏雪明正與宋曉雯相談甚歡。
走的時候,宋曉雯還依依不捨地握着她的手說:“小夜姐,你們一定要幸福啊。”
“……”靳夜忍不住看了晏雪明一眼。
出了大門,靳夜才問:“你跟宋曉雯說什麼了?”
晏雪明笑說:“我們的交集只有你。不過,她為我下午的安排,作了一點小小的提示。”
靳夜冷笑:“你還有這種口無遮攔的習慣嗎?”
晏雪明打量她的神情:“你不高興?我的意思是她無意中提到的事,給了我一點啟示。難道我在你眼裏會蠢到與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剖白我要做什麼?”
靳夜說:“你的語言太有迷惑性,我無法判斷真假。”
晏雪明的神色有些委屈,此時的他又像初見面時那個清澈無害的青年了。
“我說的是實話。”晏雪明誠懇地說,“你下午就知道了。”
靳夜懶得理他,經過一夜的相處,她對晏雪明的性格有了更深的了解,說不過他的時候最好的方式就是閉嘴,沉默是金。
晏雪明笑說:“你別生氣,我帶你回家吃飯。”
“……”靳夜整個人都不好了,“你說的順便吃個午飯是帶我回家吃飯?”
“對。”晏雪明神情自若地笑着,“新婚第一天不該回家吃飯嗎?”
靳夜:“……”
好傢夥,晏雪明這是打算一天之內把所有的地雷都給點了,行動能力着實驚人。
靳夜不得不承認,她目前的每一步都跟隨着晏雪明的計劃再走,她已經沒有機會脫離這場預謀了兩年的龐大設計,再回頭重新尋找新的道路了。
“好吧。”靳夜冷着臉,“不過,我如果遇到問題,你負責解決。”
“可以。”晏雪明微笑,“你只需要出現就可以了。”
晏雪明帶靳夜回家的時候,她已經換上了新買的衣服。
靳夜皮膚白皙,眼角生有淚痣,五官自帶一分柔美,晏雪明給她挑了件灰藍色一字領連衣裙,又讓化妝師給她化了個淡妝,側面編了兩條小辮子一起紮成一束馬尾。這樣的靳夜,很難讓人將她同工科生、化學天才一類的名詞聯繫起來,反而像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學生。
靳夜照了照鏡子,說:“我以為,你想讓我氣場更強。”
晏雪明說:“要降低對方的防備心理,示弱才是最好的方法。”
靳夜輕哼一聲:“我從小就不會示弱,也不需要示弱。”
她原本就是孤兒,被靳家父母從福利院收養,與其他在福利院的孩子相比,手腳健全、智商極高的靳夜,確實是很受歡迎的領養對象。
晏雪明看過她的個人簡歷,此刻卻不想說破。
“你不用會,我會。”晏雪明笑了笑,“我說過了,你只要出現就好。”
說完,他就伸手拉住了靳夜有些微涼的手。
靳夜一僵,用力掙了一下:“你別動手動腳。”
晏雪明並不放手,說:“不動手動腳要讓我爸以為我愛你愛得死去活來,實在太考驗演技,有點兒難度。”
靳夜瞪他:“你說這話不臉紅嗎?”
“紅了。”晏雪明笑,“你看我耳朵。”
他還用骨節分明的手指指向耳垂示意靳夜看。晏雪明的皮膚也很白,耳垂生得極好,圓潤光滑,讓人忍不住有種捏一捏的衝動。
靳夜沒好意思真的去看他耳垂,別過臉說:“那行,你拉吧。進了門就放,長輩面前不莊重。”
晏雪明沒回答她,直接走過去按了指紋開門。
晏家住的是個老房子,空間很大,裝修簡潔嚴謹,即使多年過後仍沒有顯得老舊和庸俗。家裏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晏雪明鬆了手,矮身蹲下去從鞋櫃裏給靳夜拿拖鞋。他一個瘦高個窩在鞋櫃前,顯得有些擁擠。
靳夜抿了抿唇,沒說話。
自從爆炸案發生后,網絡輿論導向將一切責任都歸咎於她,甚至許多人人肉了她的養父母信息找上門去。在樓道牆面上刷紅漆,在門口堆垃圾,甚至用狗血從窗戶里潑進來,出身書香門第的養父母實在不堪其擾,差點患上精神衰落。靳夜上訴法院,和養父母斷絕了關係,搬出家門,靳家所遭受的騷擾才逐漸平息。
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有人為她拿拖鞋的感覺了。
晏嶺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晏雪明還在找新拖鞋。
“找什麼呢?”
聽到中氣十足的一聲問,靳夜先抬了頭。
她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您好。”
晏雪明頭也不回:“媽這個月把拖鞋又藏哪兒了,我找不到。”
晏嶺說:“你去黑蛋籠子裏找找,藏哪兒它都能叼出來。”
晏雪明遂關了鞋櫃站起來,取了原本自己的拖鞋給靳夜說:“你先穿着,我沒事兒。”
他的手找拖鞋時沾了灰,從口袋裏拿出一片便攜濕巾擦了擦,重新拉住靳夜的手,對晏嶺說:“爸,這是靳夜,我們早上把證領了。”
“……”晏嶺一時沒發應過來,“靳夜我知道,領證怎麼回事你說說?”
晏雪明從善如流:“兩年前的時候,我看過照片,一見鍾情,當時怕她觸了您的傷心事兒,沒敢說。現在覺得還是把人放身邊安心,人一輩子就那麼短,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領了證,至少我出事的時候,還有人給我簽手術知情書。”
晏嶺沒多想,聽到那一句“出事”就先罵他:“胡說八道什麼呢?”隨後一想時間,再聯繫靳夜身份,面色就有些怔忪。他到底不想再提晏雪平的事,只能嘆了口氣,“行了,進來吧,菜都燒好了,你等會兒別給你媽提小靳的身份,她最近狀態挺好。”
晏雪明難得沉默了下,無聲地點了點頭。
等看到餐桌前的晏夫人,靳夜才明白晏嶺的意思。晏夫人看上去風姿綽約,保養極好,但神態卻很麻木,懷裏抱了只蜷成一團的黑貓,面無表情地坐在座位上,一聲不吭。
“雪平今天又開會?”她一板一眼地說。
靳夜一愣,晏雪明已經很快地接了話頭,他笑得燦爛:“媽,你怎麼老惦記我哥啊?他忙着呢,我人在這兒,你也不說關心關心我。”
晏夫人彷彿才看到他,木愣愣地轉過來,像機械木偶一樣說:“雪明,你高考結束了嗎?”她看了一眼靳夜和兩人交握的手,說,“談戀愛別影響了學習。”
“好。”晏雪明笑起來明亮又溫柔,“我有分寸的,媽你想想我報什麼學校好,估分挺高的。”
晏夫人有些疲憊地說:“讓你哥選吧,我身體不好,也不了解。吃了飯就趕緊去學校吧。”
晏雪明笑着答了一聲。
可靳夜卻分明感覺到,晏雪明牽着她的手握得很用力,手心裏全是密密的汗。
晏夫人懷裏的黑貓驀然躥下來,繞着靳夜轉了幾圈,一雙祖母綠般的眼睛望了她幾秒,又姿態優雅地往客廳走了。
晏夫人猛地站起來,一雙眼睛盯着靳夜。
“我好像記得你。”她說。
晏雪明和晏嶺的臉色幾乎是齊齊一變。
靳夜迎着晏夫人突然變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硬着頭皮說了一句:“阿姨好。”
“你叫什麼名字?”晏夫人問她。
靳夜看了晏雪明一眼,晏雪明已經伸手來拉晏夫人的袖子:“媽,先吃飯吧。”
晏夫人轉過頭看了兒子一眼,溫順地坐下了。
靳夜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晏夫人大約是因為晏雪平的死才變成了這樣,可對她來說,活在過去里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當年有多少遇難者的父母揪着頭髮嚎啕大哭,受到網絡輿論的引導,將罪責歸結於靳夜,看到她恨得眼睛裏能淌出血來。
想到這裏,靳夜只覺得如鯁在喉。
晏嶺給靳夜夾了一筷菜,說:“小靳第一次到家裏來,不用客氣,就當成自己家裏一樣,以後我們就是你父母。”
靳夜正在出神,未曾預料到晏嶺如此和顏悅色,不由放柔了聲音說:“謝謝……爸爸。”她最後兩個字說得有些艱難,頂着晏雪明灼灼的目光才加了這個稱呼。
晏雪明也給她夾了菜,她抬頭正要道謝,冷不防就是眼前一糊。
“媽!”
晏雪明喊了一聲。
晏夫人直接把一碗湯潑到了靳夜的臉上。
“劊子手。”她說,盯着靳夜又咬牙切齒地重複了一遍,“儈子手!”
不算很燙的濃湯順着頭髮流下來,靳夜顧不上擦,耳朵邊一瞬間炸開“儈子手”三個字,整個人呆若木雞地坐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三個字,她在兩年前聽過無數遍。即便是在公佈事故調查結果后,也有人在網絡上引導輿論,在她身上潑髒水。多少義憤填膺的圍觀者戳着她的脊梁骨痛罵,說得最多的便是“儈子手”。
這一刻在晏夫人口中聽到,她只覺得恍如隔世。
晏雪明眼疾手快地拉着她站起來,對晏嶺說:“爸,我們先走了。”
晏嶺不是網絡暴民,知道靳夜事實上和爆炸案並沒有牽扯,但晏夫人此刻的瘋狂令他更覺疲憊。他只對晏雪明揮了揮手:“別擔心,你媽一會兒就好。”
晏雪明抿着唇,輕聲說:“媽,我下次再來看你。”
晏夫人猛然將手裏的碗筷砸向晏雪明:“你哥呢?你哥去哪兒了,你怎麼在這兒,你為什麼在這兒?”
晏雪明無聲地站在那裏,任由玻璃碗從他肩膀上滑落到地上,發出“嘩啦”一聲脆響。
她抖着聲音喊:“你去啊!你怎麼不去把你哥換回來?”
晏雪明沉默不語。
晏夫人渾身顫抖地瞪着他,如同瞪着仇人。
這一砸反倒把茫然的靳夜砸醒了。
她抬手摸開臉上的湯和油,當機立斷地反手握住晏雪明的手,把他拉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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