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天下第一樓是個十分特殊的存在。
自建朝以來,廟堂與江湖便是兩個互不相干的存在,但這只是明面上,暗地裏還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天下第一樓打破了這種心照不宣的平靜,它將那千絲並萬縷握在手裏,第一次把暗地裏的事情搬上了檯面。
五年前,天下第一樓橫空出世,重金招攬武林奇才,迅速在江湖上佔領重要地位,公開向朝廷索要治理江湖的權力。
聖上不知道得了哪門子失心瘋,金口玉言,就將玩笑話放了出去:我朝開亂世之太平,也該有個天下第一樓。
此言一出,相當於給了天下第一樓存在的免死金牌,當時群臣反對,以皇後母家為首,更是屢屢上書,請求出兵征討天下第一樓。
當時天下第一樓的掌柜金陵九親自出手,幫朝廷解決了幾樁陳年舊案,得了民心,才迫得群臣讓步。
自那以後,天下第一樓偶爾會幫朝廷做點事,都是朝廷解決不了的麻煩事,這不單單坐實了聖上說的玩笑話,還重重地打了臣子們一個耳光。
說來也巧,乾元七年,裴折以“第一探花”的稱號揚名天下,那一年,也是天下第一樓處於風口浪尖的時候,金陵九挺身而出,破了第一樁懸案,一時名聲大噪。
朝廷的第一探花郎裴折,江湖的九公子金陵九,如日月并行,成為婦孺老少人盡皆知的兩個名字。
金陵九其人,鮮少出手,一出手必定掀起腥風血雨,經他手破的懸案,愣是讓朝堂好幾位要臣身敗名裂,坊間因此流傳着一句話:九公子一出手,貪官污吏墳頭走。
不過這不是裴折不想跟金陵九打交道的原因,他和貪官污吏搭不上邊,他杵金陵九,單純是因為一件事,這位九公子有“病”。
金陵九薄唇點血,更襯得面色蒼白,他凝眸看過來,叫人忍不住心生憐惜,想為他拭去唇間血色。
裴折只聞其名不見其人,沒想到有病的九公子生了副好樣貌,叫他這等自詡天下第一美男子的人都有些恍惚,差點脫口而出,將“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號讓出去。
這張臉,縱然是有“病”,也勾得人想親近,無怪乎那麼多人上趕着。
“我一個平頭百姓,討個公道難,林統領,您說是不是?”
這話是說與林驚空聽的,金陵九卻一直看着裴折。
這一瞬間,裴折腦子裏閃過諸多念頭,包括但不限於逃跑、裝瘋賣傻、殺人滅口……但礙於面子與具體實施起來的可行性,這些念頭都被打消了。
其實裝瘋賣傻矇混過關可以一試,但奈何他要臉,裴折自問除震驚世人的才學與容貌以外,自己只剩下要臉這個值得提一提的優點。
先前被裴折與雲無恙連番調侃,看樣子確實是戳到了林驚空的肺管子,這檔口,他都決定要和裴摺合作了,兩人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竟然沒有替裴折說什麼好話,只打着哈哈:“不是我不幫九公子,我現下聽命於裴大人,實在斷不清你們二人的事。”
林驚空三言兩語將自己摘了個乾淨,又把問題拋給了裴折,擺明了要看這一出好戲。
裴折暗地裏用眼刀剮着林驚空,個小心眼的男人,一點氣量都沒有,早晚斷子絕孫。
罵人者人恆罵之,偷看人者人恆偷看之,裴折這邊暗戳戳罵著林驚空,沒注意到也有人在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
金陵九掩唇輕咳了兩聲,他唇邊仍有血色,剛才只擦了手指,現下一動作,那冷白的指節上又蹭了點猩紅,他低頭瞧着自己手上沾的血,眉峰微攏,像是有幾分不悅。
跟在金陵九身旁的黑衣人心頭一咯噔,自家主子性情乖張,自個兒不順心了,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果不其然,下一秒金陵九就開了口:“裴大人,也該自報家門了吧。”
按理來說,是該自報家門了,剛才林驚空介紹了金陵九的身份,如今輪也輪到裴折了,但金陵九這話說得頗不給面子,一聽就是故意找茬的,裴折是個要臉又好面子的人,不太想應。
如果此時林驚空能站出來介紹一番,那最好不過了,不會折兩個人的面子,但林大統領一副死活不插手的模樣,看得裴折牙痒痒。
金陵九從手指上的猩紅血跡中抬起眼,衝著一臉郁色的裴折勾了勾唇,諷笑道:“莫不是我天下第一樓式微,還當不起裴大人一個自報家門?”
他本就生得明艷,眼角眉梢處處都是勾人的風情,若不是被略顯蒼白的病容壓下幾分,那艷色怕是要潑天,此時稍一勾唇,穠麗的眉眼便化成裹了蜜糖的溫柔刀,頗有些殺人於無形的意味。
裴折怔忡了一瞬,他曾經和愛花的友人閑聊,聽過這麼一個歪理:如果一朵花開得很好看,你第一眼被迷住了,那花再開的時候,你還是會被迷住。
友人說完還補充了一句:花與人皆是。
從前裴折覺得這是歪理,被迷住只是第一次沒有心理準備,以後再看到,肯定就不會被迷住了,現下他不僅想起了這個說法,就連向來堅持的歪理態度也有些鬆動。
他以為之前的驚鴻一瞥不過是臆想出來的風流佳人,如今再看到金陵九勾唇,方才明白,佳人會迷住自己第一次,真的也會迷住自己第二次。
裴折過分灼熱的視線落在金陵九臉上,金陵九早就習慣了別人暗含深意的目光,從前還會覺得不悅,現在心裏一點波瀾都生不起。
世人都愛好看的皮囊,為之癲狂是理所應當。
只是他沒想到,名震天下的第一探花郎,也如同凡夫俗子一般,會被一層皮迷惑住。金陵九在心中暗嘆一口氣,太荒唐了,到底是什麼令他產生了錯覺,會覺得裴折不是一個拘泥於皮相的俗人。
裴折很快就回過神來,神思開闊眼神清明,像是想通了什麼,絲毫沒有覺得自己剛才盯着人看有什麼問題,人們欣賞美追逐美是本能,並不是羞恥的事。
他左手握着扇子,兩隻胳膊抬至水平,右手一碰左手背,端的是落落大方,笑聲張揚放肆:“天下第一樓當不起,但九公子當得起,我姓裴名折,折羽落紅泥的折。”
裴折不喜歡被人迫着做什麼事,他說什麼做什麼全憑心意,剛才金陵九好聲好氣地問,他不樂意自報家門,現在人家言辭咄咄,他又拱火似的開了尊口。
林驚空暗暗咋舌,裴折不愧於“第一探花”的名頭,單是這張吐不出象牙的嘴和欠揍的性子,世間再難找出第二個。
試問誰敢說“天下第一樓當不起”這種話,當著主人的面挑釁,不是狂妄過頭就是缺心眼。
年紀輕輕拿下殿試第三,裴折自然不可能是缺心眼的。
金陵九微斂了斂眸子。
裴折與他想像中的不一樣,他以為裴折會是一個風流儒雅的謙謙君子,但沒想到,這位以溫潤如玉著稱的探花郎會如此狂妄,恨不得頂破天的狂妄,那股子狂勁兒藏在骨子裏,儘管裴折努力隱藏,但言行舉止間還是泄露出分毫。
“原來是裴探花。”金陵九慢悠悠道。
他說完這麼一句就沒了下文,轉頭對着身旁穿黑衣的男人,低聲道:“左屏。”
左屏會意,連忙遞上一塊帕子,他那袖子裏不知道塞了多少條帕子,一塊接一塊,沒有用光的時候。
裴折看着金陵九接過帕子,細細地擦拭指節上沾的血漬,因為時間太久,那血已經幹了,他擦了很久都沒擦乾淨。
狹長鋒利的眉眼中摻了恰到好處的惱怒,襯得金陵九那蒼白的病容鮮活了幾分,裴折指尖一顫,指腹在扇骨上重重地捻了下:“九公子,你大名鼎鼎,是天下第一樓的掌柜,當真猜不出裴某人的身份嗎?”
金陵九擦拭的動作一頓,掀起眼皮瞧着他,沒做聲。
林驚空心道不妙,連忙打岔:“裴大人,你看這情況緊急,不若我們先去處理一下河裏死了人的事?”
裴折“嘖”了聲,對林驚空這種看人下菜碟的行為頗為厭棄,打開摺扇,往林驚空臉上一懟:“上面寫着什麼字?”
林驚空猛地往後仰頭,念道:“別煩裴爺爺。”
裴折一把合起摺扇,極輕地嗤了聲:“知道就好。”
反應過來的林驚空:“……”
裴折隨意地擺了擺手:“林統領,你先帶人去處理吧,看看是要撈屍體還是怎麼,破案這種事,該不會還要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讀書人來教你吧。”
林驚空臉色鐵青,裴折仍嫌不夠似的,咄咄道:“別打擾我和九公子聯絡感情,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我和九公子之間雖抵不上一座廟的交情,但林統領再摻和下去,恐怕要折壽。”
“那林某就不打擾裴大人的好事了!”
“好事”兩個字,幾乎是林驚空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着一絲血味兒,可想而知,他這怒火有多麼強盛。
言罷,林驚空扭頭就走,帶着官兵們離開了畫舫。
金陵九“呵”了聲,意味不明地笑:“我和裴探花沒什麼好聯絡的感情吧。”
“感情是聊出來的,你怎麼就知我們沒有?”裴折用扇子敲着掌心,視線掃過站在金陵九身後半步處的左屏,“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個時辰雖有些遲,但夜黑風高好辦事,九公子,閑雜人等都該清走了吧,你怎麼看?”
他問了句“你怎麼看”,意思卻很明顯,是逼着金陵九揮退左屏。
金陵九思忖片刻,抬了抬手,左屏擰緊眉頭:“九爺!”
裴折樂於火上澆油:“聽聞天下第一樓的掌柜說一不二,今日一見,也不過虛言罷了。”
左屏冷聲斥道:“放肆!”
裴折不怒反笑:“禮數也不周全。”
金陵九沉下眸子:“左屏。”
左屏渾身一凜,瞬間低下頭,不再與裴折交鋒,他低聲說了句“遵命”,便離開了畫舫。
“吱呀——”
雕花的畫舫門一關,寒梅香氣繚繞,這香氣之中頓時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裴折還沒說話,金陵九率先開口,語氣里有幾分好奇:“你那扇子上的字,怎麼換了?”
沒想到金陵九會問這個,裴折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之前在畫舫外,他開過扇,想來是那時被金陵九看到了,裴折搖搖頭:“沒換。”
金陵九的語氣有幾分玩味:“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嗎?”
裴折素來自信,從來沒懷疑過自己當不當得起“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頭,此時被金陵九一問,他忽然打從心底生出點不合時宜的羞赧。
一朝突如其來,經風霜歷大浪的臉皮變薄了,裴折低低地笑了聲,索性展開扇子給金陵九看。
習慣使然,金陵九一打眼先看的是摺扇有沒有玄機,他眼睛毒,看出來這摺扇的材質極為普通,和市面上常見的素白摺扇別無二致,一文錢一把的貨。
能吸引人的只有摺扇上龍飛鳳舞的字——天下第一美男子,鐵畫銀鉤依次排開,好不囂張,字如其人,能看出落筆之人的心性。
裴折手腕一翻,將那摺扇掉了個個,反面是更加狷狂潦草的幾個字——別煩裴爺爺。
金陵九的視線從摺扇上移開,落到慵懶笑着的人臉上,拍了兩下手:“高才,裴探花不俗。”
裴折故意曲解他這話,只當聽不出更深層次的意思,順杆子往上爬:“一般,一般。”
一旦遇上厚臉皮的主兒,文字遊戲就沒玩下去的必要了,金陵九哂道:“裴探花不是要與我聯絡感情?”
裴摺合起扇子,深深地凝視着金陵九,忽然上前一步,推着金陵九坐在軟榻上。
金陵九蹙了下眉,袖口的金絲線輕盪,他推拒的手被裴折攥緊,眉心的痕迹越壓越深:“裴折!”
“好聽,裴某人頭一回覺得這名姓起的妙,全賴九公子點撥。”裴折左膝壓在軟榻上,握着金陵九的右手,笑得弔兒郎當,“九公子別急,弄疼你就不好了。”
他們初相見,裴折這般作為,一言一行,都稱得上無禮,對金陵九來說,已是頂了天的冒犯。
右手被抓着,金陵九身體微微後仰,左手撐在榻上,才保持住平衡,沒有直接倒在榻上。
金陵九向來習慣把一切抓在手掌心,裴折的舉動出乎他的意料,又沖又莽,以至於他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被裴折拿到了主動權。
裴折曖昧地眨眨眼,笑着哄道:“九公子嬌貴,待會要是裴某人動作太重,你就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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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探花:你忍忍。
嘖,小探花你可長點心吧,小心浪過頭。
久等了,這兩天應該會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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