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已近薄暮,如錦的晚霞織紅了半壁蒼穹。
平春城外的南北兩座弔橋在夕陽的餘暉下緩緩拉起,厚重的城門也隨之關閉,暫時將城中的一切與外界分割,形成了一座封閉的城。
東陽大街上沒有了白日裏的喧鬧,各式的酒肆商鋪都閉了店門,上了窗板。
路上的行人少了許多,剩下的也都加緊了步伐,向各自的歸宿奔去。
宵禁,這個自商周時期便有的制度,直到本朝依舊在延續着。
這一制度固然有着農耕社會的特殊性,但在防衛敵襲與治安上也的確起了很大作用。
令出惟行,沒有人會去違背。雖然李峻很是不習慣,但也只能無奈地留在了家中。
城中的這個家以前便有,現在的李峻卻是第一次來,雖然有些記憶,但多少還是陌生了些。
這是一套不大的院落,由兩間正房、兩間廂房組成。一座天井居於其中,天井前那磚砌的照壁正對着院門,灰白的色彩顯得古樸厚重。
在天井東南角長有一顆榆樹,樹木有些年頭,粗大的樹榦筆直挺拔,如巨傘般的樹冠高高地超出了屋頂,罩住了天井所露出來的方寸天空。
此刻,李峻與郭誦正坐在天井中的石桌旁。
桌面上有一個不大的陶泥爐,爐中的炭火正旺,將其上方敞口陶罐里的水燒得滾沸。
見水燒開,李峻用一柄木勺舀了水,盛在了兩隻碗中,隨後又從腰間取下一個香囊,倒出幾片東西分別放在碗裏,將其中的一碗推給了郭誦。
郭誦看着李峻的動作,感覺有些奇怪,好奇地問:“二郎,你剛才放的是什麼呀?大熱的天喝這沸水也就罷了,怎麼還放香料呀?是裴姑娘送你的定情物嗎?”
“是黃芪,增強免疫力的。”
李峻白了郭誦一眼,隨口回了一句,低頭吹着身前碗裏的水,切成薄片的黃芪在水中旋轉,慢慢地沉到了碗底。
在這個時代,想要喝點茶是很難的。
並不是說沒有茶,而是在制茶工藝與泡製茶湯的手法上與後世完全不同。
李峻曾嘗試地喝過兩次,那種調和出來的味道讓他難以接受,最終還是放棄了。
中草藥,在這裏是很常見,而且都是野生採摘,藥性比後世人工培育的要好上百倍。
因此,所謂的藥茶也就成了李峻的最佳選擇。
“什麼…免…什麼力?”
李峻常會說出幾句讓郭誦聽不懂的話,但郭誦只當是李峻受傷后的余症,並不在意。
李峻抬眼望了望郭誦,笑着說道:“是免疫力,這是玄學上的說法。”
說著,他用下巴點了點碗,進行了解釋:“這也不是什麼香料,是黃芪,補中益氣,泡水喝對身體好。”
郭誦聞言,望着自己碗中的黃芪啞然失笑:“從沒見誰的香囊里放藥材,你這病真是邪門,好了好了竟通了玄學一門。”
待藥茶涼了一些,郭誦喝了一口,問向李峻:“二郎,你要去京都嗎?”
李峻也喝着水,但低下來的頭卻慢慢地搖了一下。
李峻已經把書信的事情告訴了郭誦。
關於李澈,他也從記憶中找到,應是一個本家叔叔。
當年,原主正是送李澈入京才被梁王司馬肜所賞識,隨後發生了一系列的事,才有了現在的自己。
這段時間,李峻已經清楚了自己所在的時代。
這個時代書寫在歷史中,這個時代也是人性最為殘暴的時期,後世稱之為西晉末年。
歷史是人書寫的,應算作一種記憶。記憶這東西多數都是真實的,但有時也會出現偏差。
就像有的人在回憶的時候,如果加上了好像一詞,那這段記憶就不能算作是準確的。
李峻不知道自己曾經了解的歷史知識有多少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出現了偏差。
但無論怎樣偏差,他都清楚自己現在所處的朝代將會是一個極其惡劣的環境。
在這裏,無論是帝王還是庶民,活着都將會是一個奢侈的想法。人性的泯滅將會摧毀一切的禮法底線,讓這個世界變得黑暗無比。
在西晉末年,人也將不再是人。
吃人的人是什麼?李峻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會看見的。
李峻清楚造成這一切後果的原因,所以他不想到京都洛陽,到那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地方。
他有些自己的想法,也想讓這些想法實施起來。
當下,李峻並不想改變什麼,也覺得自己無力去改變。
他只是想讓自己能存活下來,讓對面這個少年人,以及那些已經成為家人的人活下來。
郭誦見李峻搖了頭,便也不再問。
他的心中是有些抱負,但他覺得自己的抱負離不開二郎。既然二郎不去,自己也就不去。
郭誦如此想着,心底的那點悸動也就隨之消散。
夜色如水,月上中空,幽幽的天井中的兩個年輕人閑聊至了深夜。
泥爐中的炭火忽暗忽明,一陣夜風吹過,帶起了爐中的點點星火,一霎那的璀璨后化作了一抹塵埃,消失在了夜空中。
★★★
魯公坊,位於城北的檐馬台處,那裏的地勢坑窪不平且多山石,道路也不易行走,居住於此的多是城中貧民。
李峻對於這裏有些印象,記憶中的他經常來這裏,與魯公坊的魯勝也是十分熟識。
魯勝是一名有學識的人,其手下更有不少巧手之輩。
至於魯勝是墨學傳人以及墨家鉅子一事,李峻找不到印象,估計這副身體的原主應該也不知曉。
道路的確不太好走,李峻回頭望了望行進中搖擺不定的馬車,對坐在車中的裴瓔有些擔心,生怕車廂的搖晃讓她受到磕碰。
今日的裴瓔讓李峻有所吃驚,這種吃驚從錦秀坊的門前開始,一直延續到現在。
大市中的初次見面,裴瓔是女扮男裝,酥口齋前的再次相遇也是如此。
李峻想像過裴瓔恢複本色的樣子,想來應該是漂亮的,心裏也是有所準備。
然而,當他真正看到一身淡黃衣衫,輕紗罩面的裴瓔站在面前時,整個人還是不受控制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將目光從裴瓔的身上移開。
有的美是浮於表面,有的美卻是由內而外地攝人心魂。
那不是一種驚艷,卻比驚艷來的自然,來的賞心悅目。李峻想不出這種美該如何形容,或許只能膚淺地將其稱為古韻。
上一世的李峻見過許多的古風表演,唐衣宋服,闊袍束帶的很有風姿,也很有韻味。
然而,在見到衣袂飄飄的裴瓔時,李峻才真正地有所感悟。
這種古韻的美絕不是靠裝扮與故作姿態就能演示,那真的只是表演。
只有經過文化底蘊的累積與所處時代的鍛造,才能將這種美展現得淋漓盡致,卻又如與生俱來一般。
那一刻,李峻覺得裴瓔是大家閨秀一詞的完美詮釋。
來到馬車的一側,李峻翻身下馬,抬手輕敲了一下車窗處的捲簾。
竹簾捲起,露出了裴瓔那略帶嬌羞的笑臉。
是的,裴瓔的確是很嬌羞。
此時,她依舊是個閨閣未嫁的少女。這樣身份的她卻與男子一同逛街,一同訪客,即便這個男人是她的未來郎君,多少也是不合規矩,有違禮法。
然而,在喜歡的現實下,裴瓔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諸多的禮法與規矩,就這樣嬌羞地跟着李峻。
“二郎哥哥,是到魯工坊了嗎?”
沒有了李兄一說,也沒有了世回兄的叫法,一聲二郎哥哥喊得很自然,也很甜蜜。
“還沒有,我是見車顛簸的太厲害了,不如你騎着我的馬,這樣會好些。”
李峻的建議很貼心,裴瓔在車中真的是搖晃的緊,好幾次頭都碰到了側板上。
短暫的停頓后,裴瓔騎坐在了馬背上,李峻牽引着馬韁徒步行走在馬首的一側,小心地引導的馬匹避過低洼不平處。
見此情形,鬱悶的不止是放緩速度的郭誦。
他也只是覺得李家二郎真的是變了,變得婆婆媽媽,甚至似乎可能未來會是個怕婆姨的人。
最鬱悶的倒是一個人坐在馬車裏的丫鬟黛菱。
原本兩個人在車中,顛簸時彼此還能扶一下拉一把。現在偌大的車廂里只剩下她一人,不時搖晃讓她東倒西歪,就連髮髻都有些散亂了。
繼續前行了一段坡路,一大片的平地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望着眼前的一切,郭誦感嘆道:“這地方又擴大了許多,定是魯先生與坊中的匠人們平整的。”
李峻環顧了一下四周,也是點頭:“應該是的,那邊新建了房舍,許是又有人搬過來了。”
說話間,眾人來到了一處院門前,那是魯勝居住的院子。
郭誦正欲叩門,一名褐衣男子走了過來,抬手將眾人攔下:“諸位請留步,家師正在會客,你們若是想打造什麼器物,請隨我到工坊中便是。”
褐衣男子雖然擋下了眾人,但言語上卻也是客氣。
郭誦望了一眼褐衣男子,發現並不熟識,便笑着解釋:“這位大哥,麻煩你通告一下魯先生,就說坪鄉的李峻和郭誦前來拜訪,我們與魯先生是舊識。”
見褐衣男子神情猶豫,郭誦開口詢問:“天行大哥不在嗎?我們也是相識的。”
郭誦口中的天行大哥名喚黎天行,素日裏都是緊隨在魯勝的身側,那日便是他射出的箭矢救下了李峻。
見郭誦提及黎天行,褐衣男子放鬆了一些戒備:“黎師兄出遠門了,請諸位稍等,我這便去稟告家師。”說完,便開門進了院子。
等了片刻,一陣笑聲從門後傳來,隨之院門大開,一身褐衣布服的魯勝走了出來。
不等魯勝說話,李峻上前一步,躬身施禮:“魯先生,世回叨擾了。世回此次前來,是為謝先生的救命之恩,請先生受世回一禮。”
說罷,李峻做長揖以致謝,郭誦隨之長揖至地,站於兩人身後的裴瓔主僕也一同鞠躬施禮。
“世回的話言重了,談不上什麼救命之恩,老夫與你們是故友,只是做了應做之事罷了。”
魯勝說話間略有疑惑地望了望裴瓔主僕,繼而瞭然地點頭笑了笑。
李峻再次致謝后,笑着將裴瓔向前引了一步,介紹道:先生,這位是裴家堡裴堡主的女兒裴瓔,是在下尚未過門的妻。”
裴瓔先是羞澀地抿了一下嘴,隨後向魯勝屈膝執禮:“妾身給先生見禮,妾身在家中常聽父親談及先生的才學深厚,心中甚是仰慕,今日得見,妾身深感榮幸。”
魯勝與裴家堡極其堡主裴城遠並無交集,但聽裴瓔如此說,心中也自是高興。
魯勝正欲誇讚裴瓔幾句,卻聽裴瓔繼續道:“先生雖與世回是故交,但妾身還是要謝先生對我二郎哥哥的救命之恩,此大恩大德自是無以為報,姑且先受妾身一拜。”
說罷,裴瓔竟真的雙膝跪地,向魯勝行了叩拜大禮。
裴瓔的舉動讓在場的人出乎意料,魯勝趕忙上前虛扶叩首的裴瓔。
李峻沒有想到裴瓔會如此做,但他卻看出了裴瓔的是真心實意,少女的確是在為他而向魯勝真心致謝。
這一瞬間,李峻突然有了更多的醒悟。
每個人都是唯一的個體,無論如何相像,哪怕是孿生之體也都是有所區別,都是獨立存在的。
裴瓔就是裴瓔,哪怕是容貌與那個人一般無二,她也依舊是裴瓔,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
那麼,自己的喜歡,甚至可以說是愛,究竟是建立在什麼上呢?是寄託中的想像嗎?
若是如此,那這種喜歡與愛對於裴瓔來說公平嗎?
既然每個人都是獨立的,李峻覺得愛也應該是獨立的。
是裴瓔的愛,裴瓔有權利得到,這種愛里不應該有欺騙,更不應該摻雜半分的寄託。
攙扶起裴瓔,李峻彎身為她撣去了腿上的塵土與草屑,起身後輕輕地握了一下裴瓔的手掌。
“所謂“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想來也不過如此。但以老夫看來,世回與裴姑娘之間的情意應尤甚於琴瑟和鳴呀!”
魯勝望着眼前這情投意合的兩個人,微笑地點了點頭。
在大家會意的笑聲中,魯勝正要領眾人進門,卻見李峻再次施禮道:“聽聞先生今日有客,我等不敢叨擾,明日我們再來。”
魯勝擺了擺手,笑道:“無妨,那位也是老夫的舊友。大家既然都是相知之人,一同烹茶論話有何不妥?走吧,隨我來。”說罷,便帶着眾人走進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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