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偶遇張天師
魯勝所居的庭院有些規模,院中屋舍有八九間之多,除了一間正房外,其餘的皆沿院牆依次而建。
房角牆邊種有矮木短株的茂盛花草,不時有幾隻肥雞從花草間飛躍,隨後又到某處啄蟲去了。
院子裏有一眼泉井,泉水淺淺地高出井沿幾分,匯成了潺潺的小流兒淌進一旁的水池中。
幾尾金鱗正在池水中遊動,將清澈的池水撥動起層層的水紋。
庭院的中央有一座八角草亭,草亭中鋪有木板與蘆席,蘆席之上放有一張方桌,一些烹茶的器具正擺放在桌面上。
這裏的一切是那樣地簡樸,卻又顯得極其地閒情逸緻。
悠悠白雲下,熙攘塵世間,宛如一處隱世之所。
遠遠地,李峻便看到草亭中有一名老者正在烹茶。
老者也看到了李峻及其身後的三人,他停下了手中的忙碌,凝神望了過去。
“天師,這便是我常常說起的小友。”
“世回呀,來,我與你們引薦一下。”
經魯勝的介紹,李峻知曉了眼前這名老者的身份,也引起了他對這名叫張椒天師的好奇。
五斗米道,是早起道教的一派。
東漢順帝時,張道陵在川蜀鶴鳴山一地開壇施法,創立了此道。
又因入道者須出五斗米,故名為五斗米道,后道徒尊張道陵為天師,故又名“天師道”。
道教的發展在後世並不顯著,除了其教義的局限性,也與社會文明的進步有着不小的關係。
化仙成神、降妖除魔的術法,在後世人的眼中已然成為了笑談。
李峻對於道教以及五斗米道知之甚少,若算是他知曉的,也無非是老子的那本道德經了。
眼前的這位老者鬚髮皆白,身形消瘦,精神卻是極為地矍鑠,雙目中清澈如水,淡平無風。
老者身上薄錦的銀白道服一塵不染,如雪的鬚髮隨風而動,正是一副仙風道骨之相。
“晚輩李峻李世回,拜見張仙人。”
李峻誠摯地躬身施禮,這並非是他對道教的嚮往,僅僅是對於一名老人的尊敬。
“李世回,世回?”張椒微笑地點頭。
隨後,張椒的眼中精光突顯,又轉瞬即逝,口中繼續道:“今生不知今生事,偏向後世問前程,小友的這字真是有些意境呀!”
聽着張天師的話,李峻不禁心頭一動。
他覺得張椒的話有所指,尤其是那句偏向後世問前程,更像是看透了自己真實的身份。
窺天地之流轉而為仙,李峻不信什麼仙,更不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通曉天地的神仙。
因此,李峻也只是笑着回道:“天師誇獎了,名字乃是父母所命,不過俗塵之中一個記號罷了。”
“噢,一個記號?”
張椒轉頭望向一旁的魯勝:“叔時呀,你這個小友心境不錯,難怪你不絕口地稱讚。”
魯勝也是笑着說道:“天師所言極是,世回小友與老夫算是忘年交了,他為貴時不嫌老夫貧賤,老夫也自當他為摯友。”
這時,爐上的水已是沸騰。
天師張椒從身側的一個罐中取出了些許的茶葉,分別投入到在四盞青瓷茶碗中,隨後又用木勺在四個茶碗中倒入了沸水。
李峻看着張椒所做的一切,心中驚訝不已。
那茶李峻看得清楚,應該是經過烘炒過的。
那青瓷雖說比不得後世瓷器的精細,但釉色卻是天青一般幽淡雋秀。
茶葉的炒青技法應始於明代,而這般釉色的青瓷製造也應該在唐代之後才更為成熟。
這些東西都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代,但卻又真實地出現在了眼前。
然而,只是一瞬間,李峻覺得似乎是自己錯了。
自己所認為的不應該,是因為在所知的歷史資料與考古中,這些技法與實物在這個時代並沒有記載。
可沒有記載,難道就可以認為不可能存在嗎?
在悠遠的歷史長河中,有許多東西流傳下來延續至現代。更有數不盡的技法深埋在歲月的流沙中,為後世所不知。
李峻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但實物就擺在眼前,讓他不得不如此想。
因為,他實在不敢想像坐在自己面前的老者,是一個來自千年後的背包客。
張椒似乎看出了李峻的心思,朗聲地笑問:“世回小友,莫不是對我這茶與器具感興趣?”
李峻捧起茶盞,輕嘗了一口,那種熟悉的茶香與甘甜再次充斥在了嘴裏,瀰漫於喉間。
茶水入腹,李峻輕舒了一口氣,抬頭笑望向張椒:“張仙人的茶確是瓊漿玉液,這等器具也非是凡品。世回今日能得以品嘗,得以觀賞,福報之極矣。”
李峻能怎麼說?
茶不錯,和我千年後的那次喝的差不多?還是說青瓷的釉色還行,就是不夠細膩?說不出口的。
“哈哈哈。”
張椒聽了李峻的讚揚,仰頭朗聲大笑,雪白的長須也隨着笑聲而飄逸。
笑罷,張椒一捋長須,開心地說道:“若是他人說這是瓊漿玉液,仙人之物,我也就只是聽聽罷了。但聽世回小友也是如此說,本天師還真是高興的很呀!”
李峻聽到這話,臉上的笑僵了一下,輕聲問:“仙人,您為何如此說?”
“是呀,天師為何這般說呢?”魯勝的心中也覺奇怪,也問向張椒。
“老夫修道已近百年,世間萬千事物於心中亦不過是過眼流雲。世人稱老夫為天師、仙人,但在老夫的心中,正如小友所說的那樣,只不過是一個記號而已。”
張椒將身邊的五個人目視了一遍,飲了一口茶,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凡人也好,神仙也罷,不過都是在這凡塵走上一遭。見多了也就見慣了,心不起波瀾也就算是入道了。”
張椒說著話,抬眼看向了李峻。
“今日,在叔時這廬中見到世回小友,本是尋常事,但老夫的心中卻是不由地起了心潮。這是奇事,也是老夫近年來從未有的事情。”
老人將口中的話停了停,望了望看向自己的眾人。
“這茶與器皿確實花費了老夫不少的心思,但也不過是取天然之本,復萬物之初。若說出奇,也只是長於世物而已。”
張椒將口中的話語稍停,右手輕捋長髯略有思忖。
“然,老夫有種心覺,這些物什在小友的眼中應不過是尋常之物,並無出奇之處。而小友適才所說的話,在老夫看來也只是讚賞罷了。”
張椒的這番話,不僅讓在場的眾人震驚不已,也讓李峻本就皺起的眉頭更緊了些,驚異的眼神中平添了幾分警覺。
張椒並沒有去注意李峻的神情變化,反倒是他自己的眼中有了疑惑。
這種心疑似乎影響到了老人的修行,讓原本平緩似無聲的氣息有了波瀾。
“若問老夫為何如此說,老夫也說不出緣由,或許這就是道之妙處吧。”
短暫的調息后,張椒說出了不算答案的解釋。
見張椒如此說,魯勝眼神複雜地望了李峻一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端茶自飲起來。
玄妙的話本就不好接,不身處其中的人更是不知所云。
對於張椒的話,魯叔時會認為是一種悟,李峻會認為是一種試探性的啞謎。
然而,這些話對於郭誦與裴瓔主僕二人來說,那便是雲裏霧裏且摸不到頭緒的仙語了。
郭誦既然聽不懂,也就不願像魯勝那樣去感悟。
他飲了幾口茶后,環顧了一下四周,小聲地問向魯勝:“先生,您這院子裏好像清靜了許多,似乎少了幾個人。”
魯勝放下手中的青瓷盞,笑着點了點頭:“是呀,天行帶了幾個人到京都了,長沙王那邊有些事情需要他們。”
說到這,他轉頭看向李峻,笑道:“世回沒接到京都的信嗎?”
李峻見魯勝問出這話,心中也就自然明白了幾分。
李澈在書信中提到過舉薦一事,想來魯勝也希望他能去輔助長沙王。
“書信已經收到了,世回謝過先生了。”
既然人家已經有着舉薦的情分,李峻覺得即便自己不去,也應該向魯勝解釋一下。
“這些年,家母一直都在為我擔驚受怕,世回實屬大不孝。如今我已去了官職,便不敢也不願再讓母親擔憂,只想留在母親的身邊以盡孝道,彌補以往的過失。”
魯勝聞言,微微地點了點頭,眼中露出了讚許的神色。
“京都,是非之地,不去也好。”張椒輕笑了一聲,開口說了一句。
李峻笑望向張椒,示意贊同。
李峻見魯勝理解了自己,也就放下心來,隨口問:“先生,剛才在院門前見有警戒之人,是出了什麼事兒嗎?”
魯勝擺了一下手,不在意地說:“想是吳畿聽到了什麼風聲,這幾日多來煩擾,弟子們也就起了戒心。”
李峻聞言,歉意地說道:“世回連累先生了,若是他逼的緊,先生可到我李家莊中,便是貴弟子一同前往,也是住的下。”
魯勝與張椒對望了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笑着點了點頭。
與人相交,貴在心通。
在這個名為衡廬的庭院中,四個年輕人與兩名知天通理的老人聊了整整一個下午。
待到日偏西山之際,李峻一行四人辭別了兩位老人,出了院門向來路走去。
望着遠去的背影,魯勝輕聲地問向張椒:“天師,您真的看不出來嗎?”
張椒搖了搖頭,他無法回答魯勝的話。
因為,他也不清楚自己看到的那個世界是什麼,但他能確定那裏絕不是什麼仙界,所看到人也絕不是仙人。
“叔時呀,你墨家一門講兼愛、非攻,救萬人而不博名,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如今,這天下將亂,眾生也將遭受萬苦,我看不出什麼,也救不了這凡塵眾生。”
張椒望向魯勝,緩緩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但是,終究是要有人來平這亂、除這苦的。是誰我也不知曉,或許這個年輕人可以。”
見魯勝未作答,心存思慮之意,張椒笑了笑,將口中的話繼續了下去。
“李家有子,當為人雄,這一傳聞想必叔時也有聽說吧?”
魯勝向張椒點頭道:“我確實聽到過這一說法。”
“但究竟是哪個李家呢?本天師也說不清楚。此番我會到青城山,蜀地那裏也有個李家之子,我需要向青城山的范長生交代一些事情。”
張椒將話停頓了一下,望着魯勝笑道:“至於這個李家之子,你可助他,你墨家可助他。”
魯勝望着張椒,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隨後將目光望向了遠處。
在那裏,馬蹄帶起陣陣煙塵,透過那昏黃的塵霧,如火的晚霞映紅了半壁天際。
入夜,依舊是那座宅院,依舊是那座天井,也依舊是那兩個年輕人。
什麼都沒有變,惟一變的只有他們手中的茶,藥茶變成了真正的清茶。
這個夜,他們談了很多關於神仙的事,也仰望星空說了九天之外的事,那是真實也是玄幻的事。
一輪明月斜掛在天幕之上,如銀似水的月華透過榆樹的枝葉照在了天井中,在小院裏的石板地面上灑滿了點點光影,這個夜晚寧靜且安逸。
然而,同一輪的明月下,與平春城相隔千里之外的某地,此時卻烽煙正起,殺戮興濃,鮮血正在那片富饒的土地上揮寫下慘烈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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