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殺

秋殺

秋殺

李西閩/文

1

山坳口小溪邊的那棵老楓樹紅了,着火一般。深秋的野豬坳山地,山間田壟里的水稻已經收割,野風吹過,一片蕭瑟。山坳西面的虎形山,樹木稀少,野草枯槁,落下一點火星,都會把整座山點燃。半山腰上,有棟土木結構的老屋,灰色的泥牆,黑色的瓦,那是蝙蝠的家。整座虎形山,只住着蝙蝠一家人,村子在五里地之外。每天清晨,蝙蝠要早早起來,去村小學讀書,到村小時,蝙蝠的褲腳已經被露水打濕了。

蝙蝠沿着彎彎曲曲的小路下山,又沿着小溪邊彎彎曲曲的小路走向野豬坳村;放學后,他還是沿着彎彎曲曲的小路回家。蝙蝠長得瘦小,他孤獨的身影有時會被陽光拉得很長。儘管習慣了獨自往返於家和學校之間,他還是有些恐懼,所以,每天下午一放學,他就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家,不能像村裏的孩子那樣成群地玩耍,因此,他也沒有很要好的同學。有些同學還欺負他,用他的名字羞辱他,因為蝙蝠在野豬坳山地是不祥和骯髒之物。他只有冷冷地看着他們,不還嘴,也不反抗,忍耐漸漸成為了習慣。

蝙蝠只有一個親人,那就是父親。

母親生下蝙蝠,就得了一種怪病,死了。

父親李土狗和他相依為命。

李土狗十分疼愛蝙蝠,把他當心肝寶貝。李土狗經常說,兒子,你要爭氣,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離開這山旮旯,去城市裏過好日子。蝙蝠記住了李土狗的話,讀書很是刻苦,成績也不錯。這讓李土狗看到了一線光亮,也許,李土狗貧苦的一生,就是為了那一絲光亮。李土狗除了種地,就是捕蛇,他是野豬坳山地遠近聞名的捕蛇人。每年驚蟄過後,蛇就結束了冬眠,紛紛出洞,在山野遊動。整個夏天,是李土狗的黃金季節,他可以抓很多蛇,拿到鎮上去賣,換來錢,供蝙蝠讀書,他還要積極賺錢,留着日後供蝙蝠上大學。

外人都不知道,李土狗為什麼會給他取名蝙蝠。

蝙蝠心裏明白。

可以那麼說,蝙蝠救了他,重新給了他光明。他四歲那年的某個夏日,眼睛突然出了問題,什麼也看不見了。那天傍晚,李土狗回家,離家還有很長一段山路,他就聽到了兒子的哭聲。李土狗感覺到兒子發生了什麼事情,心驚肉跳,低吼了一聲,狂奔回家。他看到蝙蝠坐在門檻上,號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李土狗蹲在他面前,雙手捧起兒子滿是淚水的臉,焦慮地問道,兒子,你怎麼啦?

蝙蝠還是在哭,不過哭聲低了下來。

李土狗又問,兒子,你說話啊,到底怎麼啦?

蝙蝠伸出小手,在李土狗滿是胡楂的臉上摸了一下,哭着說,爹,你是爹嗎?

李土狗覺得奇怪,說,兒子,我是你爹李土狗呀,你怎麼不認識爹了?

蝙蝠的哭聲又大了起來,說,爹,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我的眼睛瞎了,什麼都看不見了,嗚、嗚、嗚——

李土狗渾身冰冷,喃喃地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的確,蝙蝠的眼睛出了問題,什麼也看不見了。下午的時候,他在家門口山坡上的草叢裏發現了一隻綠螞蚱,他想捉住它,在追逐綠螞蚱的過程中,蝙蝠眼前突然變得黑乎乎一片,陽光消失了,山野消失了,草叢消失了,綠螞蚱也消失了……蝙蝠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蝙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眼睛一下子就看不見了,為什麼黑夜瞬間就降臨了,連星星也看不見了。他大聲喊着,爹,爹——沒有人回應他,李土狗正在山野捕蛇。蝙蝠手足無措,哭了起來。他憑着記憶,摸着爬着找到了家門。他盼望着父親回來,他內心無依無靠,充滿了恐懼。蝙蝠坐在門檻上,一直哭着,等待父親的出現。

李土狗帶他去了鎮衛生院,鎮衛生院的醫生弄不清蝙蝠為什麼突然就失明了,建議李土狗帶兒子到縣醫院去檢查。

李土狗又帶蝙蝠去了縣城,縣醫院的醫生給蝙蝠做了全面檢查,竟然也沒有找出他失明的原因,檢查結果出來,什麼問題也沒有。既然什麼問題也沒有,也就無從治療。李土狗只好把兒子帶回了家。李土狗十分傷感,要是兒子就這樣瞎了,他這一生該如何度過?蝙蝠不讓父親離開自己,只要父親離開,他就會哭,沒命地哭,父親是他的依靠,李土狗只好帶着他下地,帶着他去山野捕蛇。

在那個夏季將要結束的時候,蝙蝠得救了。

那天,陽光照耀山野,李土狗背着蝙蝠去捕蛇。蝙蝠雖然看不見陽光,但可以感覺到陽光的熱度,也可以感受到父親身體的熱度,對他而言,父親就是陽光,在最黑暗的日子,也可以照亮他的心靈。就在那棵老楓樹底下,李土狗父子碰到了一個雲遊路過的道人。道人和李土狗擦肩而過,走出了一段路,道人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叫住了李土狗。李土狗也停住了腳步,轉過了身。道人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背上的蝙蝠,說,這孩子是不是害了眼疾,眼睛看不見東西?李土狗說,是的,是的。道人笑了笑,說,好在碰到我了,這孩子有救了。李土狗驚喜地說,真的?道人說,真的,我有個偏方,可以治療孩子的眼疾。他把嘴巴湊近李土狗的耳朵,低語了幾句。然後,道人轉身,飄然而去。李土狗站在那裏,望着道人的背影,喃喃地說,真的有用,真的有用?

道人說,蝙蝠可以治療孩子的眼疾。

這讓李土狗不可思議。

不過,無論怎麼樣,也要試一試。李土狗這樣想。當天晚上,他就到後山的山洞裏抓了只蝙蝠,殺了,按道士的方法蒸了,給兒子吃。蒸熟的蝙蝠有種奇怪的香味。李土狗把蝙蝠連湯帶肉地餵給兒子吃,說,兒子,吃了,你的眼睛就可以看見光明了。兒子說,這是什麼東西,有股怪味?李土狗說,你別管這是什麼,只要你能夠看見光明,什麼你都得吃下去。兒子知道父親不會害自己,放心地吃。一天過去了,兒子的眼睛沒好。晚上,李土狗又去山洞裏抓了只蝙蝠,蒸給兒子吃。一連吃了四天,兒子的眼睛還是看不見。李土狗有點心虛了,難道道士是騙人的?李土狗硬着頭皮,又去山洞裏抓了只蝙蝠……第五天早上,兒子從夢中醒過來,揉了揉眼睛,然後睜開眼,他看到了光明。他大喊了一聲,爹,爹,我的眼睛好了,我的眼睛好了——

李土狗想起了道士的話:如果你兒子的眼睛好了,以後你就給他取名蝙蝠吧。

就這樣,李土狗就給兒子改名蝙蝠。

從那以後,經常會在一些夜裏,蝙蝠會從四面八方飛來,撲滿李土狗的屋頂,有些蝙蝠還會進入他兒子的房間,守在他的身邊。那是十分奇異的現象。蝙蝠也會在一些夜晚,悄悄走出家門,到後山的山洞裏,和蝙蝠們在一起,他身上也散發出蝙蝠的味道。

2

就在山坳口小溪邊的那棵老楓樹火一般燃燒之後,山野的蛇將要開始冬眠,在陽光燦爛的正午,還有少量的蛇會暴露在陽光之下,被李土狗捕捉。李土狗可以聞到蛇的氣味,那些還沒有進入洞穴冬眠的蛇,很難逃過他的手掌。他很清楚,再有一場秋雨落下,天氣寒冷后,就找不到蛇的蹤跡了。

農曆十一月初八這天,李土狗捕捉到了一條大蛇,他十分開心,這條大蛇,可以換不少錢,可以說,這是他一年裏捕捉到的最大的一條蛇。他把蛇拿回家后,就坐在家門口的一塊石頭上,等待兒子回家。有風吹過,山坡上的枯草瑟瑟作響。

蝙蝠放學后,像往常一樣,背着書包回家。

陽光打在臉上,有些暖意,他肚子咕咕作響,彷彿在呼喚食物。蝙蝠希望回家后,就能夠看到父親的笑臉,就能夠吃上香噴噴的飯菜。七歲的蝙蝠剛剛上小學二年級,聽老師說,在野豬坳村村小上完五年級,就要到鎮上的初中去上學,對他來說,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他不敢想像未來的日子會怎麼樣。現在,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趕快回家。蝙蝠的腳步漸漸地加速,到後來,他就飛跑起來,路邊的景緻紛紛掠過,被他拋之腦後,連同小溪汩汩的流水聲。跑了好大一會兒,蝙蝠跑不動了,喘着氣,放慢了腳步。

他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平常很少有人在這個時候進山,出山的人偶爾可以碰見。蝙蝠回頭看了看,有個穿着淺藍色碎花布衣服的女人跟在後面。這是個陌生女人,他從來沒有見過。不一會兒,陌生女人追上了他,蝙蝠對她沒有提防,他沒感覺到有什麼威脅。陌生女人的臉很白,短頭髮黑又亮,梳得十分整潔,衣服也很乾凈。看上去,她不是本地人。陌生女人五官端正,眼睛好看,特別亮,她笑了笑,對蝙蝠說,小朋友,喜歡吃糖嗎?

蝙蝠說,誰不喜歡吃糖?

陌生女人說,那你也喜歡咯?

蝙蝠點了點頭。

陌生女人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奶糖,說,給你吃。

蝙蝠說,我爹說過,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陌生女人說,阿姨給你吃的,沒有關係。

蝙蝠遲疑,不說話了。

陌生女人看透了他的心思,特意把手中的糖放在他眼前,說,真的沒有關係的,況且,我給你糖,你爸爸又不在,你不要讓他知道就可以了,我看着你就喜歡,不就是吃點糖嘛,我不會害你的,你看我像害人的人嗎?

蝙蝠伸出了手,把糖果抓在了手中,塞進了褲兜。

陌生女人說,吃呀。

蝙蝠從褲兜里掏出一顆奶糖,剝掉包裝紙,把奶糖放進嘴巴里。

陌生女人說,甜嗎?

蝙蝠說,甜。

雖然吃了陌生女人的糖,蝙蝠還是沒有忘記趕路,他要在天黑之前回到家裏。陌生女人陪着他走,邊走邊和他說著話。陌生女人說她是城裏人,沒有孩子,想收養一個孩子。還說她在城裏的生活很好,天天有肉吃、有糖吃。最關鍵的是,陌生女人說喜歡蝙蝠,希望他能夠和她去城裏生活。

陌生女人誘惑着蝙蝠。

開始時,蝙蝠不為所動,漸漸地,心眼也活了。

蝙蝠招架不住陌生女人的誘惑,準備跟她走時,他們已經走到山坳口的老楓樹底下了。那時太陽正要西沉,李土狗站起來,看到了山坳口的兒子和那個女人。他看著兒子轉過身要和那女人走,他明白了什麼,瘋狂地朝山下奔去。李土狗長年在山地奔走,追上他們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當牛高馬大的李土狗站在他們面前時,陌生女人嚇壞了,蝙蝠也不知所措。

李土狗沒有責備蝙蝠,而是朝陌生女人怒吼,臭婊子,你竟敢拐騙我兒子!

陌生女人全然不顧體面了,撲通一聲跪在李土狗面前,聲淚俱下地求饒。蝙蝠站在一旁,渾身瑟瑟發抖,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暴怒。李土狗沒有放過陌生女人,而是把她抓上了山,關在家裏一間放雜物的房間裏。李土狗用麻繩把陌生女人捆了個結實,在她嘴巴里塞上一團爛布,然後把房間門鎖上。蝙蝠不清楚父親會對陌生女人怎麼樣,心裏充滿了恐懼,他害怕父親把自己也捆起來。

李土狗沒有打蝙蝠,也沒有罵蝙蝠,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像往常一樣,給蝙蝠做飯炒菜。做好飯菜后,他平靜地喚蝙蝠吃飯。吃飯的過程中,李土狗憐愛地看著兒子,不時給他夾菜,讓他多吃點,還告訴他,今天抓了條大蛇,等把蛇賣了,在鎮上割點豬肉回來煮給他吃。蝙蝠機械地吃着飯,飯菜的滋味全無,他心裏想着房間裏關着的陌生女人。吃完飯後,李土狗抽着土煙看他做作業。蝙蝠做完作業,李土狗端來一盆熱水,給蝙蝠洗臉洗腳,然後讓他回自己房間睡覺。

3

蝙蝠無法入睡。

他躺在被窩裏,手心攥着一顆奶糖,那顆奶糖彷彿要在他手心融化。家裏一片死寂,父親睡了沒有?他不得而知,也不知道父親在幹什麼。陌生女人現在是死是活,他也一無所知。有幾隻蝙蝠從牆的縫隙中鑽進來,停留在他枕頭邊上,無聲無息,他可以感覺到蝙蝠們的呼吸。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屋外起風了,野風漫山遍野地衝撞,怪叫。

蝙蝠越睡越冷,渾身瑟瑟發抖,他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隻蝙蝠,沒有體溫的蝙蝠。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聽到了響動。響動是從放雜物的房間裏傳出的。蝙蝠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悄無聲息地開了門。家裏一團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此時,他就是一個瞎子,他不敢開燈,悄悄地朝雜物間摸去。

雜物間的響動清晰起來。

他趴在雜物間的門上,企圖從門縫裏看清裏面發生了什麼,可是,他什麼也看不見,雜物間裏同樣漆黑一片。

蝙蝠只能豎起耳朵,聽着響動,從響動中分辨出裏面發生了什麼。

那是不停衝撞的聲音,還有男人粗壯的喘息和低號。

蝙蝠明白了,那是父親發出的聲音,可是,他沒有聽到女人的聲音。

父親具體在幹什麼,蝙蝠還是一無所知,但是,他明白,父親在懲罰陌生女人。父親曾經說過,拼了命也會保護他,不會讓他被任何人奪走。他希望父親手下留情,不要殺了陌生女人,最好天亮后就放她走,讓她離開野豬坳山地。

突然,他聽到父親的怒吼,小兔崽子,給老子滾回去睡覺!

蝙蝠明白了,父親發現了他。

父親從來沒有如此對他暴怒過,蝙蝠一陣哆嗦,趕緊回自己房間去了。

他躺在床上,心驚膽戰。

蝙蝠還是無法入睡。

又不知過了多久,雜物間裏的響動終於停了下來。不一會兒,李土狗進入了蝙蝠的房間。蝙蝠驚懼地坐起來。李土狗來到床邊,說,兒子,睡吧。蝙蝠重新躺下,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李土狗嘆了口氣,說,兒子,你答應我,以後誰讓你和他走,你都不能答應,你要永遠記住,你是我兒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兒子!蝙蝠顫抖地說,爹,我記住了。李土狗說,記住了就好,睡吧。

李土狗走出了房間,不一會兒,家裏又復歸死寂。

4

儘管一夜沒睡,蝙蝠還是早早起了床。李土狗已經做好了稀飯,坐在飯桌前,等他吃飯。蝙蝠想去看看陌生女人,卻沒有機會,他的一切,都在李土狗的掌控之中。吃完飯,李土狗說要送他去上學。蝙蝠無法拒絕父親,只好讓他送自己去上學。

到了村小大門口,李土狗沒有進去,而是目送蝙蝠進了學校,蝙蝠在他眼中消失后,他才離開,李土狗交代過蝙蝠,下午會來接他回家。李土狗擔心兒子會被人拐走,如果那樣,他活着就沒意思了,兒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未來。

這天,蝙蝠無心上課,他心裏莫名其妙地擔心陌生女人的安危。

中午,蝙蝠在學校里吃完飯,聽到幾個老師湊在一起說槍斃人的事情。鎮上抓了幾個小流氓,有個人搶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就被槍斃了。蝙蝠聽得心驚肉跳,要是父親殺了陌生女人,一定會被抓去槍斃的。蝙蝠越想越害怕,下午才上了一節課,他就謊稱肚子疼,請假回家。

蝙蝠一路狂奔,回到家裏。

他跑得臉色鐵青,肚子不停地抽搐,一陣陣地疼痛。

李土狗不在家,不知道去哪裏了。家門緊鎖。蝙蝠想,如果陌生女人沒有死,他就放她走,就是父親回來打死他,他也要放她一條活路,那也是放父親一條活路。他打開了鎖,進屋后,趕緊來到雜物間的門口。這應該是放走陌生女人的好機會,可是,雜物間的門緊鎖着,他沒有開鎖的鑰匙。透過門縫,他看到了陌生女人。她躺在乾草上,奄奄一息,臉色煞白,她身上還是捆着麻繩,嘴巴還是被破布堵着。

蝙蝠十分緊張,他要想辦法打開鎖,才能放走陌生女人。

想到鎮上槍斃人的事情,蝙蝠不顧一切地找來一把斧子,劈開了那鐵鎖。陌生女人睜開了眼睛,驚恐地望着他。蝙蝠遲疑了會兒,然後走近陌生女人,取下了她口中的破布。陌生女人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說,孩子,救我,你爸爸是個禽獸,他昨天夜裏強暴了我。蝙蝠給她解繩子,邊解邊說,我爹不是禽獸,他是好人!陌生女人說,好,好,他是好人,只要你放了我,他就是好人。

蝙蝠好不容易解開了捆住陌生女人的繩子,說,你走吧,快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陌生女人艱難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門外走。

就在這時,李土狗出現在他們面前。

蝙蝠心想,完了。

陌生女人哀叫道,大哥,求求你,放了我吧。

李土狗面無表情,一腳踢翻了她,又把她捆了起來。

鎖好雜物間的門,李土狗抓住蝙蝠的手,把他拖出了屋外。

李土狗讓蝙蝠坐在門口的那塊石頭上,說,你是不是想跟那個臭婊子走?

蝙蝠身上一陣陣發冷,牙關打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李土狗又說,你是不是嫌我沒有本事,讓你受苦了,你要跟那臭婊子走?

蝙蝠的眼中流下了淚水。

李土狗哀嘆了一聲,說,我一個大男人,又當爹又當媽,把你從小拉扯大,容易嗎,容易嗎?

蝙蝠突然大聲說,爹,我不會跟任何人走,我知道你疼愛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看着你犯法,看着你被抓去槍斃。

李土狗無語了,頹然地坐在了地上,雙手抱着頭,滿臉痛苦的表情。

蝙蝠怔怔地看着父親。

過了好大一會兒,李土狗流下了淚水,臉部的肌肉不停抽搐,痛心疾首地說,兒子,我不能放了她,我要是放了她,她到政府去告我,我也是死罪呀,我,我——兒子,你根本就不曉得爹的痛苦,爹也是男人,這麼多年來,我為了你,沒有碰過一個女人。兒子,原來爹,爹一時忍不住,鑄下了大錯呀,我要是放了她,她一定會去告我強姦的,那也是死罪,也是要槍斃的。兒子,你忍心看我被拉去槍斃?我要是死了,誰養活你,你怎麼長大成人?

蝙蝠明白了什麼,他默默地流淚。

李土狗話鋒一轉,兒子,你說,如果我娶了她,她是不是就不會去告我了,是不是就太平了?

蝙蝠無法回答父親,很多事情,他還沒有能力判斷,也糊裏糊塗。

李土狗拉着他的手,走進了屋裏。李土狗打開了雜物間的門,對陌生女人說,妹子,我問你一件事,你答應,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要是不答應,那就不好說了。

陌生女人驚恐地望着他,彷彿大難臨頭。

李土狗說,你嫁給我吧,做我的老婆,那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你同意嗎?

陌生女人渾身哆嗦,突然大聲喊叫道,打死我也不會嫁給你,你這個畜生,惡棍!你這個搶劫犯,不得好死的搶劫犯!

李土狗氣急敗壞,說,兒子,你看,你看,我能放了她嗎,她自己明明是個十惡不赦的人販子,還罵我是畜生,我是畜生嗎,我是惡棍嗎!臭婊子,我讓你滿嘴噴糞!

說著,李土狗將破布又塞進了陌生女人的嘴巴。

那晚,一夜寂靜。

5

李土狗捕捉的那條大蛇,野豬坳山地的人都稱之為過山風,也就是劇毒的眼鏡王蛇。因為發生了陌生女人的事情,他來不及將大蛇賣掉。這天早上,李土狗帶上了大蛇,他送完蝙蝠,就要去鎮上賣掉大蛇。大蛇被裝在密封的竹簍里,李土狗將竹簍背在身後。蝙蝠總是感覺大蛇會從竹簍中鑽出來,將父親咬死。出發前,李土狗是從雜物間將蛇捉出來的,蝙蝠很奇怪,父親平常捉到蛇,都會將其密封在竹簍里,根本就不可能把蛇放出來,讓它在房間裏自由遊動,他怎麼就把蛇放進了雜物間呢,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呢?讓蝙蝠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雜物間裏還有一個活人,父親竟然把蛇放進去,想到這裏,蝙蝠毛骨悚然。蝙蝠沒有和父親一起進雜物間捉蛇,他也不清楚陌生女人是死是活。

6

這個晚上氣溫驟降,而且下起了雨。

晚上的飯菜十分豐盛,李土狗賣掉了蛇,在鎮上割了斤豬肉,還買了豆腐和酒什麼的。除了逢年過節,家裏很少有如此豐盛的家宴。蝙蝠覺得奇怪。他心裏還是惦記着陌生女人的死活。

屋外刮著凜冽的風,下着猛雨。

李土狗喝了口酒,笑了笑說,兒子,我想明白了,聽你的話,把那臭婊子放走了,她也答應不去政府告我。

蝙蝠驚訝地說,真的?

李土狗說,真的。

蝙蝠說,爹,你什麼時候放走她的?

李土狗說,我賣完蛇回家就把她放了。

蝙蝠放下筷子,站起身,朝雜物間跑去。他推開雜物間的門,裏面真的沒有了陌生女人,連同捆綁她的麻繩和堵住她嘴巴的破布也不見了,蝙蝠卻聞到了陌生女人的氣味,對,這房間裏還殘留着她的氣味,蝙蝠心頭一涼。可是不管怎麼樣,父親還是把她放了,蝙蝠內心還是有驚喜,他回到餐桌上,面對豐盛的飯菜,有了食慾。

像往常一樣,蝙蝠吃完飯就做作業,做完作業洗臉洗腳,然後上床睡覺。

蝙蝠想這個晚上該睡個好覺了。

事實也如此,蝙蝠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進入夢鄉前,他手裏還緊緊地攥着一顆奶糖。他入睡后,蝙蝠做了一個夢,那是噩夢。他夢見陌生女人站在床邊,低聲哭泣,她的臉上有兩個紅點,像是蛇咬過後留下的牙印,紅點的周圍,是發青的腫塊。蝙蝠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陌生女人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蝙蝠渾身打戰,心裏說,放開我,放開我,我不會跟你走的——

幾隻蝙蝠從土牆的縫隙中鑽進來,撲稜稜地飛到床上,吱吱地叫喚着。

蝙蝠的叫聲喚醒了他。

他渾身都是冷汗。

屋外還是凜冽的風、狂猛的雨。

他瑟瑟發抖。

他彷彿聽到陌生女人在遠處呼喊,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默默地穿好衣服,拿起來手電,出了房間門,走到廳堂里。此時,他忘記了父親,不管父親是否在沉睡,或者在別的什麼地方。他鬼使神差地打開家門,那幾隻蝙蝠撲稜稜地飛進了雨中,彷彿在給他引路。他打着手電,在蝙蝠的引導下,來到了後山的那個山洞裏。山洞裏竟然有人點燃了一堆篝火,篝火照亮了山洞,許多蝙蝠趴在山洞頂部以及四周的石壁上,發出吱吱的叫聲。篝火旁邊有一個人,背對着他,用斧頭猛力地劈着什麼東西。

那個背對着自己的人就是父親。

父親在幹什麼?

原來他沒有在家沉睡,而是在山洞裏幹着什麼勾當。

他躡手躡腳地走近前。

他終於看清楚了:父親用斧頭猛力劈着的竟然是一具裸屍……他看不清楚那個頭,但是他腦海里浮現出了陌生女人的臉。他獃獃地站在那裏,腦海里一片空茫,渾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動,他的眼睛漸漸地充血,最後什麼也看不見了,眼前一片漆黑,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倒在地上沉悶的聲音驚動了李土狗,他放下了斧頭,來到了兒子跟前,渾身戰慄。

……

蝙蝠醒過來時,天已經大亮了,屋外的山野寧靜極了,風和雨都停了。李土狗守在他身邊。他躺在床上,渾身發冷,身上蓋了兩床被子。蝙蝠聞到了薑湯散發出來的氣味。李土狗關切地說,兒子,你終於醒過來了,你嚇死我了,整個晚上都在說著胡話。蝙蝠想起了山洞裏的那一幕,驚恐地看着父親,說,你,你是不是把她殺了,你根本就沒有放走她,你讓毒蛇咬死了她,然後把她放在了山洞裏——

李土狗面無表情,說,兒子,你一定是做了噩夢。

蝙蝠說,不,不是噩夢,你真的把她殺了。

李土狗冷靜地說,兒子,你燒糊塗了,別亂說,你爹像殺人犯嗎?來,把薑湯喝了,喝了出一身汗就好了。

蝙蝠閉上了眼睛,淚水從他的眼角滲了出來。

7

山洞裏什麼痕迹都沒有,他再次走進去時,是個周末的下午,李土狗不知道去哪裏了,他就來到了山洞裏。山洞裏的確什麼痕迹都沒有,沒有血跡,沒有一點骨渣和殘存的肉末,甚至連篝火的灰燼也無跡可尋。他站在山洞的中央,想像着那個雨夜的情景,如夢似幻,他不相信父親的話,可是又沒有確實的證據證明父親是個兇手,也許,那真的是夢中發生的事情。蝙蝠們紛紛集攏在他身邊,有些蝙蝠還落在他頭上和肩膀上,彷彿他和它們是同類,是一家人。他想像着自己是只真正的蝙蝠,在暗夜裏飛掠過絕望的天空。

蝙蝠離開了山洞。

快到家的時候,他看見了父親。李土狗坐在家門口的那塊石頭上曬太陽,顯然,經過這件事情,他蒼老了許多,頭髮也花白了,他還不到四十歲,看上去像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蝙蝠心如刀割,他想,如果父親真的殺了那個陌生女人,他也要保守這個秘密,當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他站在山坡上,朝山坳口望去,老楓樹火紅的葉子所剩無幾了,再經過幾場大風,所有的紅葉都會落光,都會在冬天裏腐爛成泥。蝙蝠手中還攥着一顆奶糖,這是最後一顆奶糖,他把手中的奶糖遠遠地扔出去,奶糖劃出了一道弧線,落在了枯草上,不見了蹤影。

從那以後,蝙蝠變得沉默寡言,眼中經常會閃現出紅色的火光。

後來,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學校里有幾個刺兒頭的孩子欺負蝙蝠,他們說從他身上聞到了蝙蝠的味道,還朝他身上撒尿。蝙蝠什麼話也沒有說,眼睛變得血紅,他朝最凶的那個孩子撲過去,抓住他的手,一口咬了下去,咬出了血,他才鬆口。那個孩子被咬的手第二天就潰爛了,傷口好長時間才癒合。此後,學校里的孩子再沒有欺負過蝙蝠。

……

多年後,蝙蝠考上了大學。

大學畢業后,他沒有回到家鄉,留在了上大學的N市工作。參加工作后不久,他獲知了父親死亡的噩耗。那同樣是深秋,山坳口小溪邊的那棵老楓樹火一樣燃燒。他匆匆趕回家鄉奔喪,他站在老屋的外面,心裏充滿了哀傷。老屋變成了一片廢墟,殘牆上還有大火焚燒過的痕迹。

李土狗死於一場大火。

據鎮上一家飯館老闆說,李土狗死前,到飯館賣蛇時說過,他最近總是做噩夢,夢見有個人點火燒他家的房子。飯館老闆還說,李土狗好像神經病一樣,總是不厭其煩地描述他的噩夢。深秋的某個晚上,李土狗的房子莫名其妙地起了大火,他沒有跑出房子,燒死在裏面。野豬坳村的人發現此事,是兩天後的事情,是一個進山打柴的村民發現的,他叫來了人,在房子裏找到了李土狗燒焦了的屍體。

蝙蝠在廢墟里尋找着什麼。

他竟然在雜物間的那個位置找到了一顆奶糖。

很奇怪的是,那顆奶糖沒有被燒化,完好無損地壓在一塊磚頭底下。

蝙蝠攥着那塊奶糖,想起了那個陌生女人。

他渾身一陣戰慄。

蝙蝠彷彿看到那個女人微笑着朝他走來,手中捧着好幾顆奶糖,對他說,孩子,你喜歡吃奶糖嗎?

他又彷彿看到那條毒蛇咬死了她,她嘴巴里塞着破布,呼救聲也無法喊出。

蝙蝠手裏攥着那顆奶糖,來到了後山的那個山洞,這裏還是蝙蝠們聚居的地方。他進入山洞后,蝙蝠們就紛紛從黑暗的角落朝他圍攏過來,有的蝙蝠還落在他的頭上和肩膀上。他被蝙蝠們包裹着,和蝙蝠們融為一體,他的氣味、他的血液,都和蝙蝠們一模一樣。他覺得,這裏才是他的家,他應該在黑暗之中和蝙蝠們相依為命,一直以來,他孤僻的性格就適合在暗夜裏穿行,在自己的宿命里穿行。他竟然聞到了陌生女人的味道,他知道,女人的魂魄還在這山洞裏,很久以前那如夢似幻的情景是那麼的真切,現在,他沒有昏迷過去,而是匆匆逃離了山洞,逃離了陌生女人,逃離了蝙蝠們的友愛,瘋狂地跑下了山。

他也把變成廢墟的老屋扔在了山野,把父親扔在了山野,把所有的童年記憶和不能與人言說的秘密留在了這片貧苦的山地。對他來說,這是一次徹底的逃亡,無牽無掛的逃亡,儘管他或許還會背負着巨大的精神壓力在世間行走,無論如何,他逃出了這片山地,也逃出了父親的夢魘,哪怕是無聲無息地進入另外一個更加可怕的夢魘。

他的名字叫蝙蝠。

他是不是註定一生都要在黑暗中飛翔,註定他血管里流着的血都沒有溫度?

因為那一場秋殺。

2013年11月27日寫於上海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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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門·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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