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的蝙蝠
罪惡的蝙蝠
秦明/文
1
“你認為你的動機不是謀利,就不構成犯罪嗎?”我瞪着對方的眼睛。
對方沉默着,躲閃着我的眼神,一雙乾枯的手在桌子下面來回地搓着。
“以欺騙、引誘或者其他方法,使不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脫離家庭或者監護人的行為,構成拐騙兒童罪。”我說,“《刑法》第二百六十二條規定,可處以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只要被刑事處罰,你的地位就不復存在,你的學識就無用武之地,你的家人會因此而蒙羞。”
他的面部表情很複雜,可能是一种放棄、一種掙扎。
“看着我的眼睛!”我高聲命令道。
他下意識地遵從了我的命令,瞥見我的眼神后,立即又躲閃開去。“我想告訴你,這兩個孩子,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我慢慢地把最後一記重拳拋出,“你知道‘罪孽’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嗎?”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喊着,雙手彷彿要把兩鬢所剩無幾的頭髮全部揪下,“我說,我全說。”
走出N市市立醫院的大門,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從袖口裏拿出錄音筆,關掉電源鍵,裝進了隨身的皮包。我知道這根本就不是審訊,我也沒有任何資格去審訊他,這不過是一場心理的較量。身上的這身警服,不過是為這場較量增添砝碼的工具罷了。
我叫葉蕭,男,三十四歲,土生土長的N市人,上海市公安局民警,二級警督。
因為經歷過不少大案,我在圈內有了一些名氣。甚至有一本叫作《懸疑世界》的雜誌,還經常用我的真名,將我的經歷改編成一些小說。
我不在意這些虛名,也不在乎被人寫成小說。平常心度日、順其自然,是我數年法醫工作得出的人生哲理。
對了,你們一定不知道,我曾經是一名法醫。
局裏曾在四年前籌建了“DVI”處置組。DVI就是群體性死亡事件現場調查的意思。我們會在出勘此類現場的時候,在警服外面套上一件帶有銀光閃閃“DVI”字樣的勘查服。和CSI、FBI一樣吸引人眼球。
在組長的人選上,局領導討論再三,需要一個懂得法醫、痕迹檢驗、偵查專業知識的人來擔任,於是,我就進入了領導們的視線。
幾個月前,我注意到了那個經常被網絡炒作的案件——謝小微案。
這起案件是這樣的:N市的一名大一學生,在十九年前的農曆七月半,鬼節,被人殘忍殺害。屍體被兇手肢解成一千多份,簡單包裹后,沿N市的街道一路拋撒。
在花費大量精力,收集到死者絕大多數屍塊后,警方一籌莫展。繁雜的調查工作持續了數月的時間,沒有一點兒進展。甚至連死者的死亡地點都沒有任何線索。案發後的幾年,雖然專案組人數在不斷波動,但是對於案件的調查工作,N市公安局一直都沒有放下,用N市公安局同事的話說,他們幾乎連地洞都挖開了,卻找不到任何線索。隨着時間的推移,破案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專案組的信心也受到了重創,於是案件徹底沉入泥潭,成為當年專案組所有將士心中永遠的痛。
我兼顧陳年舊案的事業,就從這一起案件開始吧。
我們把時光機扭轉到兩個月前,那是個春夏之交的日子,因為溫室效應的關係,我們在這個季節里,就開始穿着短袖警襯了。
“法醫不看屍體,如何進行判斷?”我躲在辦公室的角落,拿着電話說。
電話的那頭,聲音更微弱:“哥們兒,你這不是為難我嗎?你可知道泄密是大罪,脫衣服不說,還得坐牢的。”
“怎麼就是泄密了?”我狡辯道,“我也是公安好不好,DVI處置組組長,這一點政治敏感性和紀律性都沒有嗎?你把東西給我,我保證做到比你們還保密。”
“你說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啊?”對方說,“非要來蹚這潭渾水。”
“我也是興趣使然。”我嘿嘿了一下,“不破案,比要我命還嚴重。好哥們兒,就幫我這次,我記得你的情了,絕對不會幹對不起你的事情。”
“只給你調查材料不行嗎?”對方說。
“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婆婆媽媽的?”我說,“全套材料啊,全套。”
對方是我的發小,N市公安局檔案科副科長。
我是在問他要十九年前,謝小微被殺案的案卷材料。
兩天後,我的發小專門來了一趟上海。送給我一個U盤,因為他不放心郵寄。作為回報,我請他去城隍廟的一個路邊店吃小吃。
“我給你的那個U盤設了四道密碼。”發小是個計算機高手,“你記一下密碼。”
“等等啊。”我一邊咀嚼,一邊拿出手機打開備忘錄。
“不行不行,只能用腦子記,不能留下痕迹。”發小急了。
“你有沒有搞錯啊?”我忍俊不禁,“我怎麼覺得這是在解放前的重慶啊,我們是潛入敵軍的情報人員。”
好在我的腦子還算好使,記下了發小提供的密碼。然後按照發小的要求,買了台新電腦,並且做了一些防護。
8G的U盤幾乎滿了。為了防止黑客的文字搜索,U盤裏全是JPG文件。是發小利用下班時間,用相機翻拍的全套案件材料。
這哪是發小,這分明就是余則成啊!
從這一夜開始,我熬夜研讀這些幾乎是用特工手段弄出來的案卷材料。就像是身臨其境,走進了這一起打高中起,在同學們之間就議論紛紛的迷案中去。
案卷材料分為三個部分:調查材料、現場勘查材料、屍體檢驗材料。
調查材料也分為前後兩個部分,前部分主要調查訪問的內容就是查找屍源。網絡上對於這一方面輕描淡寫,說是警方拿着死者被煮熟的頭顱給失蹤人口的家屬進行辨認,最終找到了屍源——謝小微。
作為法醫出身的警察,我自然知道這是個謠言。一來警方不會那麼不仁,讓那麼多很少看見屍體的老百姓去看一顆被煮熟的頭顱,那是該多滅絕人性啊。二來死者的頭顱都已經被煮過了,軟組織收縮、皮膚變形,即便是自己最親的親人,也不可能辨認出來。
因為屍體是全裸被碎屍,沒有衣物、隨身物品作為甄別的依據,屍體全身也沒有特別顯著的特點作為甄別的依據。所以警方在經過前期大量調查訪問后,雖然認為死者是謝小微的可能性很大,但是無法從現場情況予以確認。
這個任務又交到了刑事技術部門的手裏。法醫對屍體進行了ABO血型檢驗、Rh血型檢驗、MN血型檢驗、分泌性和非分泌性檢驗,所有的檢驗結果和失蹤人員謝小微完全吻合。但這麼多檢驗,依舊不能完全確認死者就是謝小微,為了穩妥起見,N市決定在屍塊上提取生物檢材,送往公安部進行DNA檢驗。
那個時代,DNA比對技術剛剛開始運用於偵查破案,雖然很多警察對運用這個生物比對技術的意識不強,但是大多都清楚,這種技術,是可以確認死者身份的。
警察提取了謝小微生前的生活用品,還有謝小微的父親、同父異母的妹妹謝小晚的血液樣本,一同送往公安部進行鑒定。鑒定進行了一周時間,最終得出結論,屍塊上提取的DNA和謝小微生前生活用品上的DNA完全一致,和另外兩名送檢生物檢材的主人有直接親緣關係。
從一名警察的視角,一起碎屍案件,難點就是尋找屍源,一旦找到屍源等於案件破獲了一半。因為兇手之所以會碎屍,絕大多數都是為了隱匿死者的身份,為什麼要隱匿死者的身份呢?那是因為兇手通常和死者關係很熟,警察查明死者的身份,也就可以了解死者生前的矛盾關係,兇手也就會逐漸浮出水面。
可是,這確實不是一起正常的案件。專案組經過數月的調查,幾乎把謝小微所有的生活關係都調查了一遍,把謝小微可能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進行了勘查。可是,依舊沒有絲毫線索。謝小微和家裏人的關係並不親近,性情孤僻,從初中開始,就沒有什麼朋友。上N市大學后,她在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沒有男朋友,不和室友爭執,很少和同學們交流。
唯一的疑點是,很多同學們反映,在謝小微失蹤前的一個月,她開始經常離開學校,不知其蹤,有的時候甚至不回宿舍睡覺。寢室長也曾關心地問過她,可是她就是保持沉默,對她最近的活動緘口不談。同學們認為她可能是在外面談了男朋友,這在改革開放十幾年後的這個時代,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了。所以,大家也都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警方於是又對謝小微在反常的這個月裏的活動軌跡進行了調查。他們拿着死者生前的照片,走訪了學校附近的大街小巷,幾乎沒有摸上來任何一條有用的線索。學校周圍的人對她都沒有印象,就更別說其他地方的人了。線索就在這神秘的一個月裏斷掉了。
最終的調查結論,兇手可能是個心理變態或精神病人,不排除與死者熟識。不排除的這個結論,是警察看完法醫的結論后,不得已而下的。因為警察認為,經過調查,真的不可能是熟人。
2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以來,警察成了搶手貨。很多喜歡做紅娘的叔叔阿姨們,天天為自己的親戚朋友牽紅線,公安局的小伙成了首選。包括我這個大齡男青年。
政治部副主任,是我們N市的老鄉,已經幫我介紹了七八個女孩了,都是N市在上海工作的老鄉。相親都是以我的婉拒而結束,倒不是因為女孩不好,而是我實在不想談戀愛。談了戀愛,哪還有時間去干自己愛好的事業?可是畢竟三十四歲了,老爸老媽催得急,也不好駁了政治部領導的面子,所以相親成為我那段時間不得不做的事情。
直到看到這個女孩,我的興趣第一次被調動了起來。
看了兩周謝小微的案件,看過無數遍謝小微生前的照片,而眼前的這個女孩,就是個活生生的謝小微啊!
“你好,我叫謝小晚,你可以叫我阿丸。”她一臉冰冷。我知道這次相親對於她來說,也不過是敷衍。
這不是巧合,絕對不是!
“你是不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我不認識你,甭套近乎了。葉蕭。”謝小晚冷冷地說,“若不是礙於情面,我今天是不會來和你見面的。我還沒有準備談戀愛,更沒有準備和一個警察談戀愛。”
我低頭笑了笑,心想還是不要在這個場合談論那些陳年舊案吧,而且萬一謝小微真的是她的姐姐,場面豈不是更加尷尬?
“原來你也是來應付任務的。”我伸出手去,“其實我也是。不過,多個朋友多條路,以後還請多多指教。你好,阿丸。”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也沒有和我握手。她蜷縮在對面的沙發里,雙手把手提包擁在懷裏,輕輕地吹着面前茶杯里漂浮着的茶葉。空調的微風把她的長發輕輕撩起,即便是低垂着眼帘,長長的睫毛、白皙的皮膚、微紅的臉蛋和分明的面龐還是凸顯出了她的美麗。
她的面容和謝小微太像了。
“差不多了吧?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謝小晚打破了沉寂。
坐了半個多小時,我倆的對話不超過十句。她的話不多,和調查材料中的謝小微一樣。我們彼此沉默地坐着,像是熬時間一樣。
“我送你。”我揚了揚手中的車鑰匙。我心想儘快結束也好,免得過於尷尬。我也需要回去好好冷靜冷靜,我對她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
“不用了,我可以打車。”謝小晚給人的這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或許就是我最感興趣的。
我也是個矜持的人,不會獻媚阿諛,於是在走出茶館之後,簡單道別便分道揚鑣。
發小在給我的材料中,並沒有謝小微詳細的家庭狀況,這讓我在辦公室又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從公安網上查到了謝小微的戶籍材料。
謝小微的戶籍已經因死亡而註銷,但是從備案材料里查到了一個戶籍地址。這個地址在七八年前就已經拆遷銷戶了,我又通過關聯關係,找到了那個不幸的家庭現在的居住地址。
N市B區博霞路782號。戶主:謝仁濤。妻子:林楓影。女:謝小晚(戶籍遷出)。
我的直覺再一次被事實證明是正確的。
思緒萬千。
斬不斷理還亂,我還是坐回電腦旁邊,重新開始研究謝小微案的其他材料。
因為謝小微的屍塊被拋撒的範圍很廣,所以每個發現屍塊的現場都是中心現場。一共有七十多個現場,警方都詳細照相固定。每個現場都不一樣,有的在垃圾筒旁邊,有的在電線杆旁邊,有的在綠化帶里。所有的現場,除了位置都比較隱蔽以外,其餘找不到相似點。現場勘查人員對每個現場都進行了勘查,但是因為現場位於人口密集區域,所以不能確定哪枚鞋印或者哪枚指紋是兇手的。
七十多個現場,均沒有有價值的線索和證據。
我一直說沒有完美犯罪,有很多同事也反駁我的觀點,認為這起案件就是完美犯罪。我曾辯解過,之所以有破不了的命案,那是因為兇手的運氣好,恰巧沒有留下物證或線索罷了。越是想製造完美犯罪的人,在犯罪的時候,越容易留下痕迹。
這起案件,就是無數的巧合,把犯罪分子藏匿到了現在。
凌晨一點半,明天還要出差,我躺在床上,幾十個現場的環境和情況在我的腦海中翻滾。慢慢地,我陷入了混沌,一片混沌。混沌中有個笑臉,不知道是謝小微還是謝小晚,或者,是其他人?
回到上海后的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繼續研究謝小微案材料中的屍體檢驗部分。準確地說,是屍塊檢驗。
那個年代,還在使用膠捲相機,不像現在數碼相機如此普及,每起案件都會有很多張照片。那時候的屍檢工作,只會挑一些重點部位進行拍照,照片量也少了不少。照片少,信息就少,歷經這麼多年,研究起來就更難。好在那個爭氣的發小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把卷宗里的照片翻拍得非常清楚,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每一個毛孔和每一條肌肉。
雖然頭顱被烹煮,但是從尖銳的下頜、平滑的顴骨和整齊的牙齒,可以看得出死者生前是個美麗的女孩。
好吧,我也挺變態的,可以從這麼慘的景象中,看出一個美女的輪廓。
對於死亡時間,因為屍體完全被肢解,所以不能準確判斷。但是結合調查情況,死者於農歷七月十五下午失蹤,七月十六早晨發現屍塊。分析肢解屍體至少需要十個小時以上,那麼死者應該是七月半天剛黑不久的時間段遇害的。
“鬼節”遇害,會是某種祭祀行為嗎?
法醫分析報告,也沒有排除這種可能。但是我覺得不可能,我曾經研究過不少旁門邪術,但從來沒聽說過要把屍體肢解這麼多份,然後沿路拋撒這種祭祀行為。
法醫對死者頸部的創口進行了進一步研究,認為創口邊緣軟組織切斷痕迹明顯,兇器是一個銳器。但是這個銳器和分屍的工具並不一樣,分屍的工具非常鋒利、易於揮動,應該是家用的菜刀類的工具。但致命的工具不夠鋒利,而且邊緣不是很整齊。法醫對致命的工具進行了分析,認為是一塊碎玻璃類的物品。
可能是偵查部門催得急,所以法醫分析報告中着重的一點就是對死者個體識別的分析。根據死者長骨的測算,她的身高大約在1.62米左右;根據她的牙齒和恥骨聯合形態,分析她的年齡大約在十九歲左右。
算起來,她只比我大個三四歲吧。
法醫的分析報告裏,詳細記錄了對屍體的血型進行檢測的報告,還有和謝小微失蹤前留下的血跡樣本進行比對的報告。當然,還有蓋着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大紅印的DNA認定報告。法醫認為,被害人頸部的切創因為是銳器所傷,所以無論兇手力度大小均可以形成。但是分屍的時候,很多長骨甚至肢帶骨都被砍碎,不僅說明分屍工具有一定的重量且鋒利,而且說明分屍的人力度很大,一般女性不能完成,應該是由男性完成的。
屍源找到后,法醫工作記錄還記錄了一個問題。
法醫在拼湊屍體腰背部的時候,發現屍體腰部有個兩平方厘米大小的黑斑,一時不能確定黑斑是什麼組織形態,損傷、胎記、文身、皮革樣化?都有可能。
經詢問謝小微家屬,家人並不記得謝小微的身體上有諸如此類胎記的生理特徵。加之DNA檢驗已經確定了屍源,這一步工作就沒有再開展下去。
其實只需要將這塊皮膚切下來,製作成切片后在顯微鏡下觀察細胞形態,就能明確這是什麼東西了。但是在當時法醫看來,這完全是一項無用功,畢竟屍源已經找到,這些確定生理特徵的工作本身就是無用功了。
法醫提取物證的清單,還記錄了一些屍塊上粘附的微量物證。
這些微量物證都經過仔細的甄別。因為很多屍塊是裸露拋甩的,所以這些屍塊上粘附的微量物質不能作為有效物證。法醫關注的重點是那些有包裹物的屍塊,因為屍塊受到了包裹物的保護,其上粘附的物質就應該是分屍現場具備的東西。根據物質轉移定律,這些物質就是破案的線索或者是訴訟的證據。
提取到的物證有:香皂的殘片、毛髮、紅色的纖維還有黑色的顆粒狀物質。
經過DNA檢驗,毛髮是屬於謝小微的,所以就失去了意義;香皂就是那個年代最為常用的香皂,沒有任何特異性和辨識度,所以意義也不太大;紅色的纖維是化纖的,來自衣物紡織品,應該是死者生前所穿的衣物吧。至於那個黑色顆粒狀的物質,法醫認為只是普通的老鼠糞便,但是送到動植物研究院甄別後,院教授認為糞便內只有動物細胞而無植物纖維,不符合老鼠的雜食特性,最終確認那是蝙蝠的糞便。
蝙蝠!這是我看材料到現在,得知的最有價值的線索。
我立即用另一台電腦搜素蝙蝠的居處,才知道,在一些老式樓房的頂樓閣樓里,因為長久沒有人居住,可能會成為蝙蝠的棲居之所;甚至我還搜到,有些人會把一些蝙蝠抓住,作為寵物,在其腳上捆上細線拴在窗沿,把它當成活蚊香。
那麼,會不會是這兩種情況呢?
這個問題顯得很遙遠,我知道自己無力去解決這個問題。
但是不管是在頂樓閣樓,還是在飼養蝙蝠的房間,作為一個女孩子,半夜三更能夠去的,一定是熟人的家。所以法醫認為兇手一定和謝小微熟識。就是因為法醫的堅持,警方的調查報告裏,才加上了不排除兇手和死者熟識的結論。
在逐張翻看屍塊照片的時候,我注意到了死者的手腕。彷彿手腕部位的屍塊皮下組織有些發黑,那可能是生前手腕遭受鈍性暴力導致的皮下或者皮內出血。我連忙打開了屍檢記錄,看來當時法醫並沒有注意到這一處損傷。我又把兩側手腕部位的屍塊照片一點點放大,雖然像素有限,不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憑經驗,我確定死者的兩側手腕確實存在皮下出血!
原來當法醫的時候,我有一個課題研究,就是對約束傷的成傷機制的研究。
按照我的研究經驗,我又翻找到了死者肩胛部的屍塊照片。肩胛骨被砍成了兩截,但是依舊可以看得見肩胛窩內有一塊杯蓋大小的肌肉內出血。
這是約束傷!
人體的肩胛骨下方是后肋骨,兩者之間的肩胛窩因為有豐厚軟組織和骨骼的保護,一般是不會損傷到的地方。這裏的損傷形成機制只會有一種,就是有重物壓迫在死者的身上,因為死者身體的掙扎,肩胛骨和肋骨摩擦,形成之間肌肉內的出血。
綜合謝小微雙手腕的損傷,大體可以這樣重建現場。兇手用身體的重量壓住謝小微,然後雙手分別按住謝小微的雙手,對謝小微全身進行了約束。然後,兇手用碎玻璃切斷了謝小微的脖子。這一定不是一起意外的案件,而是一起經過謀划的殺人案件。
“不對!”坐在電腦前面的我,突然打了個激靈。如果兇手用雙手按住了謝小微的手,那麼他用什麼割斷了謝小微的脖子?難道他有第三隻手?
3
夏天的晚風也那麼酷熱,原本想走出來乘乘涼,卻已一身大汗。
畢竟人到中年,身體也有些蠢蠢欲動想發福。為了保持體形和體能,我堅持每天晚上出門快走兩個小時。
那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膠州路。
有些口渴,我走到了一個破舊居民區附近的一個小超市,買了瓶礦泉水一飲而盡。在我喝完最後一滴水的時候,一股香風從我眼前經過。那個背影,多麼熟悉。
“阿丸?”我輕輕叫了一聲。
背影沒有回頭,匆匆地走過。
她總是仰頭觀望。我也抬頭看了看,除了漫天亂竄的蝙蝠以外,就是一片霧霾。她在尋找着什麼嗎?
好奇心大起,我悄悄地跟了上去。
她拐進小區更深的巷道,直到19號門牌跟前。仰頭看了眼,短暫遲疑后,走上了樓。
這傻丫頭,不會是微信搖出個網友,就去見面了吧?這地方也太寒磣了,她不害怕嗎?我有一些擔心,但也不便去打擾別人的私生活。畢竟,我們還不太熟,而且因為我培訓期間的短訊,現在在她的心裏,我和那些天天追在她屁股後面的猥瑣男沒有什麼兩樣吧?
好在六樓的窗戶上,映出了阿丸的背影,對面坐着一個男人。
我在19號樓對面的平台上坐下,觀察着六樓的窗戶。窗戶內的倒影若隱若現,我下意識地摸了下腰間,槍沒帶。但是我想,如果敢對阿丸有什麼不軌,即便是我這一雙拳頭,也夠那人喝一壺的。
終於,阿丸蹣跚着走出了門洞,我才長舒了一口氣。
躲在角落裏,一直看着她坐上了出租車,我才獨自伴着夜色走回家裏。
熬夜對我們警察來說,太家常便飯了。第二天一早,我還是能保持着最佳的狀態,精神抖擻地去上班。其實只有我知道,我心裏一直牽絆着阿丸,她昨晚是怎麼了?她現在還好嗎?工作還是很清閑,我打開公安網電腦,不停地右鍵、刷新,右鍵、刷新,最後還是猶豫地打開了戶籍管理系統,在姓名欄里填上謝小晚。
下午四點,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腳,提前下了班,開車趕往謝小晚的住處,甚至都忘記換上便服。
還沒到達戶籍系統里謝小晚的暫住地址,我就看見路邊的一家沙縣小吃門前,披頭散髮的阿丸正在乾嘔。她眼窩深陷、面色憔悴,而且,好像,她哭了。
我好像有些心疼,一定發生了什麼!
一輛閃着警燈的派出所警車緩緩向阿丸所在的地點靠近,我抓住機會,攔到了警車前。
“葉組長?”出警的民警看見我突然出現,有些詫異,“你怎麼在這裏?”
“是那個女孩報警的嗎?”我指了指十幾米外正在專心乾嘔的阿丸。
“可能是吧。”民警把頭探出車窗外,看了看,說。
“什麼事?”
“這女的怕是有精神問題吧?”民警說,“她報案說,找到了十九年前N市謝小微被殺案的兇手了,而且這個兇手還是十八年前毒殺北大中文系葉燕的兇手。莫名其妙。”
“別亂講,你精神才有問題。”我奚落了民警一句。
果真和之前我隱隱的感覺一樣,什麼事才能讓這個單純的女孩如此憔悴,一定是她姐姐被殺的案子!這個案子縈繞了我兩個月,怕是困擾了她十九年吧。
夏天的大雨說來就來,剛才陰沉沉的天,終於耐不住寂寞,應景地下起了大雨。
我從警車裏拿出常備警用雨傘,快步走到尚未被淋濕的阿丸身邊,拍了下她的肩膀,說:“別害怕,不會毒死你的。”
阿丸說要帶我們去抓殺死謝小微和葉燕的兇手,於是我和她一起坐上了派出所的警車。
“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是兇手?”我學着她和我初次見面時冷冷的聲調,說。
“感覺。”
“大姐,你總不能單憑感覺就報警吧?”坐在前排的民警說,“警察辦案是要講證據的。”
我瞪了民警一眼,制止了他的多嘴。
“說說看。”我鼓勵着阿丸。
阿丸已經完全沒有了初次見面時的矜持和傲氣,她恐懼的眼神讓我有種抱抱她的衝動。
她說:“那個人說謝小微殺死了葉燕,然後頂替葉燕去北大上學。也就是說,被碎屍的是葉燕,而不是謝小微。我看過葉燕的照片,和我姐長得真的很像。他的家裏有好多蝙蝠,他就叫蝙蝠,我有種感覺,我姐不會殺人,肯定是他殺死了我姐和葉燕。”
她的思維有些混亂,這不該是一名懸疑編輯犯的錯誤,但是我可以理解,她一定是經歷了一場心理摧殘。
“不可能。”我說,“當年的死者肯定是你姐。”
阿丸對我處變不驚地說出“你姐”兩字,有些意外。她看了我一眼,說:“即使是這樣,我也感覺他就是兇手!他家的衛生間有血!而且有那麼多蝙蝠!我聽說,我姐的屍體上就粘附着蝙蝠的糞便。”
輪到我吃一驚了,這種核心機密,這個小丫頭是怎麼知道的?但是現在阿丸說的這一切,聽起來就像是小說,不切實際。我猜,她是被一個小說作者給整蒙了,因為小說情節和謝小微案件類似,所以她走進了小說的世界,出不來了。希望她可以儘快恢復正常才好。
我不再發問,默默地看着警車駛進昨天晚上那個陳舊的小區,和我猜想的一樣。
六樓已經沒人了,好在之前我聯絡了轄區派出所,他們幫助我們請來了房東。看到這麼多警察,房東有些害怕,顫顫巍巍地用備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迎面一陣腥臭之氣,但是房子卻很整齊。房間裏只剩空空蕩蕩的傢具,也沒有半件衣服留下來。冰箱裏乾乾淨淨,廚房似乎剛被清洗過,衛生間也是空的,茶杯放置得整整齊齊,就連垃圾桶都是新的。我首先走進衛生間,牆壁上果然有一些暗紅色的斑跡,但是從事法醫工作多年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來,那是油漆,而不是血跡。阿丸因為心理作用,把油漆誤認為血跡。
我重新走回客廳,才發現阿丸正在發獃,順着她的眼神看去,面對房門的白牆上,貼着一張巨大的照片,幾乎佔據半面牆壁。至於照片里的人,我一眼就認了出來,謝小微。
照片上方,還有一行紅字:“阿丸,我一直在想,在蝙蝠的眼睛裏,它們的世界是不是倒過來的?”
什麼意思?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我看這隻不過是一個想泡阿丸的作者,故弄玄虛罷了。
剛想到這裏,我突然注意到了鬆動的天花板的裂隙里,有一個小小的黑影閃過。那是只蝙蝠!我趕緊蹲下來,查看地面上零星的黑色顆粒,果真是和老鼠屎類似的蝙蝠的糞便!我的腦海里立即浮現出案卷材料中屍塊上粘附的黑色顆粒狀物質。難道,阿丸說的是對的?這個男人,就是當年殺害謝小微的兇手?可是僅憑這一點,完全夠不上證據要素。
突然,撲通一聲,我身邊的阿丸倒在了地上,她鼻血奔流,不省人事。這着實把我嚇壞了,我一把抱起她,向門口衝去。
“把車鑰匙給我,你們繼續留下來,調查這個租戶的具體信息。”我吼道。
“虧你還是學醫的。”趙鵬壞笑着說,“她不過是過度虛弱、心火過旺而已,用得着這麼緊張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趙鵬是我大學時的同窗,那時我在法醫系,他在臨床系,因為都酷愛踢球,所以關係很好。畢業后,他和我一起分配到了上海,我在公安局,他在交大附屬同仁醫院。
阿丸暈倒后,我正好就近送到了趙鵬這裏,經過全面檢查后,阿丸除了虛弱,並沒有其他方面的問題。不過,阿丸一直在昏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來。
看着阿丸被推進病房,我和管床的護士說:“不論什麼時候,她醒來都不要提到我。”
護士也是我的舊相識,她帶着醋意說:“喲,我還以為是你對象呢,結果是暗戀對象啊!”
我無力辯解,因為我急着趕回去查找謝小微案的線索,查找那個什麼蝙蝠的去向。
兩天後,我徑直趕往同仁醫院,目的只有一個,看望阿丸。
去N市的這兩天,說老實話,我居然有些想念她。
聽護士說,她昏睡了兩天,還沒有醒來,這讓我有些擔心。我安靜地坐在她的身邊,看着她均勻地呼吸。幾天的營養液輸入,她的臉色好了許多。
在我準備起身離開時,她的睫毛顫動了幾下,慢慢地睜開了那一雙美麗的眼睛。
“蝙蝠在哪裏?”阿丸看到我在身邊,問道。
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居然還是在找蝙蝠。這個叫作蝙蝠的畜生,像是用一根針戳碎了阿丸的心臟,讓她陷入了痛苦的深淵。
“不知道——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與葉燕或者謝小微的兇案有關,所以無法立案偵查,更不可能發佈通緝令。”我覺得直截了當一些,可能會把阿丸從深淵裏早一點拖出來。
“我明白了,我不是個瘋狂的女人,他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也沒有錄音保留下來。我都無法證明自己沒有說謊,更別說證明他是兇手了。”
她真的很單純。即便是有錄音保存,也不能證明他就是殺害謝小微的兇手啊。他又沒說是他殺了她。阿丸也只是靠感覺,傳說中女人的第六感罷了。
“阿丸,昨天我去了趟N市,專門調查了這個人——他叫卞福生,是在貧窮的農村長大的。但他沒有讀過大學,初中畢業就來到N市。他在照相館打了幾年零工,終於成為攝影師。當年的照相館老闆說,這個人的性格怪異,用幾年的工資買了台相機,每逢休息天就去街頭拍照,主要活動在鼓樓和大學附近。”
“沒錯,那就是他了!”阿丸的眼神里閃出一絲期望。
“他還喜歡拍攝夜景中的蝙蝠。”我看了看窗外的陽光,說,“因此,他確實有可能接觸過你姐姐,或者你說的葉燕。他在照相館工作了二十年,此間從未去過北京。至少,他不可能與葉燕的死有關。”
“不,葉燕在十九年前就死在了N市,她是代替我的姐姐被碎屍的——警方還有沒有屍體的殘本?我是謝小微的同父異母妹妹,只要我提供DNA樣本,很容易就能查清楚的!”
我平靜地搖了搖頭:“對不起,那些都沒有留下來,不可能再查下去了。”
這句話我騙了阿丸,但是我是好心。其實當年已經進行過DNA檢驗了,確定死者就是謝小微。我知道阿丸的心思,如果被碎屍的那個不是謝小微,好歹她的姐姐也落了個全屍,她的心裏會好受一些。所以,我不能告訴她警方已經通過DNA檢驗確認了謝小微的身份,讓她留個懸念,也留個希望。
“那麼葉燕住過的房子呢?雖然,過去了十九年,但我知道有許多技術,可以把多年前的血跡都檢測出來!”
“昨天我也去看過了,那棟房子幾年前就被拆了。”我的同學也找到了葉燕的身份材料給我,我確實按照身份材料上記載的地址去看過。
“也就是說——不會有任何人相信我的話?”阿丸音調升高了八度。
“很抱歉。”我不舍地為她撣掉牆壁上的灰塵,說,“再見。”
“你也不相信我嗎?”她居然有挽留我的意思。
“這不重要。”我背對着她,不想讓她看見我臉上寫着的留戀,“或許卞福生說的話都是真的,這一切都是他的故意安排,為了讓謝小微的秘密,在墳墓里埋藏了十八年後公諸於眾,至少要讓她的阿丸妹妹知道。為此,他不惜冒着被警方抓獲的危險。”
“是,如果他真的認識姐姐,那麼也一定知道我的存在,也很容易查到我現在在《懸疑世界》做編輯。”
“因此,小說只是一個誘餌。”
阿丸的語速明顯加快了:“就算是用來釣魚的,《蝙蝠的回憶》也是篇不錯的小說,我還是想讓它在雜誌上發表。因為這個原因,他深深吸引了我,即便明知道小說不可能被主編採用,但只要讓我着迷就達到目的了。他在小說里故意安插了幾處細節,使得我可以循着線索找到他的住處。他早已準備好了那些照片,也編織好了謊言,最終賣個破綻,讓我墜入他的陷阱。看起來像是我逼迫他說出了秘密——其實都是我的自投羅網。”
“不錯,如果他一開始就說出謝小微與葉燕互換身份的故事,恐怕你是絕對不會相信的,更不敢在他家裏坐到凌晨。”
“他是個心理遊戲的高手,利用了我的種種弱點,居然把我牢牢釘在了座位上。”
我在幹什麼?我這樣豈不是會讓阿丸更痛苦?我必須速戰速決,讓阿丸自己走出這個牛角尖。
“阿丸,你知道比痛苦更痛苦的是什麼?”我說。
“痛苦的回憶?”
她說完,開始哭了起來。
我想我不能看見她的眼淚,因為會心疼。
我快步走出病房,身後傳來號啕大哭。被驚着的護士跑到我身邊說:“怎麼了?我說你這人變態吧?喜歡人家還要把人家惹哭了。”
“幫我。”我對着護士說,“別告訴她我來過。”
“什麼?”護士一臉不解,“你們說了半天話,還讓我說你沒來過?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
“謝謝了。”我轉身下樓。
身後傳來護士的聲音:“哎!哎!我到底怎麼和她說啊?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4
徹夜難眠。
謝小微為什麼被殺?事實證明,參與殺死她的至少有兩個人,而且至少有一個男人。輪姦?情仇?我找不到答案。
我該如何把我看完材料得出的這些結論告訴阿丸?讓她接受被碎屍的就是她姐姐?那個蝙蝠不過是個居心叵測的猥瑣男?我找不到答案。
或者,我是不是該了解一下那個什麼葉燕被殺的案件?
對,了解一下葉燕案,說不定對讓阿丸恢復正常有些幫助。
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我托關係,才認識了一名北京市公安局法醫中心的朋友。對於打聽這起案件,我小心翼翼。畢竟這是個新朋友,而不是N市的發小。發小機關算盡,才幫我“偷”出了謝小微案的案卷材料。這個新朋友怎麼也不可能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幫我干“私活”。
所以我專門利用周末,請假去了趟北京。
“啊?北大中文系那個?”新朋友說,“十八年前的那個嗎?”
“是。”我試探着應聲,觀察着新朋友的眼神。
“哥們兒,你至於么?”新朋友哈哈大笑,“就這點兒小事兒,也勞煩您興師動眾?”
“小……小事兒?”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起案件的材料,我們備份案件的移動硬盤裏就有。”新朋友說,“我現在就可以拷貝給你。不過是公安內網的移動硬盤,你帶內網U盤了嗎?”
事情的發展超乎我的意料,我一時不知所措:“帶……帶了。不過這種材料,你們可以隨便拷貝的嗎?”
“不是隨便拷貝啊,這不也加密了么?”新朋友說,“不過我得糾正你一下,這個案子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定論了,是自殺,不是他殺。”
“自殺?”我大吃一驚,“自殺?哦,好吧,自殺。”
“怎麼會是自殺?阿丸明明說是一起毒殺案。”在返程的飛機上,我的腦海中只有這麼一個問題。
回到家裏,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把我這花了半個月工資買機票得來的“勞動成果”在電腦里打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葉燕的正面照片。
我差點沒被嚇得坐到地上。
這不是謝小微嗎?怎麼會是葉燕?不對!怎麼會是謝小微?謝小微在一年前不就被殺害了嗎?怎麼會是謝小微?
好在我並沒有喪失理智。我想起阿丸曾經說過,她的姐姐和葉燕長得很像,所以蝙蝠才會杜撰出謝小微殺了葉燕,然後替代葉燕上北大的故事。
對,只是長得像而已。
我重新平復了自己的心情,開始慢慢審閱這起案件的卷宗。
經過警方調查,葉燕在入學北大后不久,就出現了一些反常跡象。她突然變得沉默寡言,經常一個人出現在校園裏沒人的角落,觀察着天上亂飛的蝙蝠,口中念念有詞。甚至她還會偶爾爬上宿舍樓的頂端,伸手想去捕捉那些蝙蝠。她在寢室里只顧着自己埋頭看書,居然都是偵探推理小說,書架上一整排各種“殺人事件”。
警方認定,葉燕生前的種種表現,符合醫學臨床上關於抑鬱症的相關診斷指標,具有自殺的心理病理基礎。
經過警方調查,大一期末考試前夕,從不睡懶覺的葉燕,卻在寢室里昏睡了一天一夜,室友們也漠不關心。直到這天傍晚,還是一位女老師起了疑心,去寢室看望她,才發現葉燕的身體冰涼,嘴唇發紫,再摸鼻息,已然斷氣。葉燕死後,因為種種原因,學校並沒有上報葉燕的非正常死亡事件,而是認定葉燕繫心源性猝死。直到一名醫學生無意中發現了葉燕的屍體存在氰化物中毒的跡象,才向公安機關報了案。
雖然法醫到達現場進行勘查是在葉燕死亡后的數日,但是葉燕寢室的物證保存完好。女生寢室是有門衛的,而且寢室的門鎖、窗戶並沒有被損壞的跡象,排除了外源性投毒的可能。如果是他殺,嫌疑人僅限於葉燕的幾名室友。
經過警方調查,葉燕的幾名室友和葉燕均沒有明顯的矛盾關係,不可能投毒殺人。至於有人猜測是女生的嫉妒心理,也不能承認。因為葉燕在校期間,並沒有談男朋友,不存在爭風吃醋的問題。有誰會因為對方長得漂亮,就投毒殺人呢?
當然,案件性質不能僅僅依靠偵查員的調查結論。
首先,法醫通過屍體解剖,確認了葉燕雖系氰化物中毒死亡,但是她的氣管內沒有異物和泡沫,口腔黏膜完好,排除了灌服毒藥的可能性。
其次,通過現場勘查,在葉燕的寢室里收集了葉燕生前所有的物品,在部分物品的外壁或把手上,發現了極微量的粉末狀氰化物成分。這些粉末狀物質是依靠手指汗液粘附在物體上的,通過指紋的認定,確定和屍體的指紋一致。這說明葉燕自己的手上沾染了氰化物,在服毒之前,還觸摸過她的一些生活用品。這一有力證據,可以確證接觸氰化物的不是別人,而是葉燕自己。
最後,警方為了確保結論的準確性,還對氰化物的獲取來源進行了調查。有證據表明,葉燕在死亡前一周,曾經在北京的一些地下黑市遊盪。雖然公安部門會同工商、質量監督部門對黑市進行了大規模的清查、調查后,並沒有發現氰化物買賣的現象,但是不能排除在當時有氰化物買賣的途徑。
種種跡象表明,葉燕中毒身亡的案件性質,應該是自殺。
當時的校方拿到警方調查結論后,算是鬆了一口氣。經過翻閱葉燕的家庭資料,我得知,葉燕的爺爺曾是N市著名的人物,省長都要敬他三分。即便是在九十年代中期,葉燕的家庭條件也是其他同齡的孩子不能比擬的。葉燕的父母在她爺爺去世后不久就離婚了,而且分別去了美國和歐洲,天各一方。葉燕一直和奶奶生活,在奶奶去世后,葉燕几乎就是一個人生活了。當然,她拿着父母每年匯過來的大額生活費,生活環境依舊優越。
鑒於葉燕家世顯赫,校方對此事的善後進行了認真研究。在向葉燕父母詳細介紹完警方的調查結論后,校方答應給葉燕的父母一筆賠償款,作為學校管理不善的罰金。
我看到了葉燕父母前來認屍的照片。當時的認屍不像現在需要進行親子鑒定來確證身份,只要屍體保存完好,通常是家人通過體表識別來確證的。葉燕的父母顯得很悲傷,但是不悲慟。他們經過認屍后,同意警方的處理意見,在警方例行抽取葉燕的心血保存和屍表檢驗后,在北京把屍體火化了。
可憐的葉燕,客死他鄉,最後還留在了他鄉。
作為首都,有着得天獨厚的條件,為了以防萬一,即便在當時DNA還沒有普及的情況下,警方還是對葉燕的DNA進行了檢驗。雖然後期沒有入庫,但是案卷材料里,附了葉燕的DNA圖譜。
我隨手翻着照片,出於法醫的本能,在DNA圖譜那一頁,我多看了幾眼。
不看不要緊,這一眼,再次讓我險些被嚇得坐到地上。
我一直認為自己的記憶力不錯,雖然看謝小微的DNA圖譜是在幾個月前,但是那些熟悉的峰值,讓我不得不懷疑,兩人的DNA是一致的!
我連忙拿出了發小給我的U盤,顫抖着輸入了幾層密碼,顫抖着打開了謝小微的DNA圖譜。反覆對比了十幾遍,我依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這怎麼可能?”空曠的房間裏,似乎有我的回聲。
葉燕和謝小微的DNA完全一致。
謝小微在十九年前被殺害分屍,而葉燕是在十八年前服毒自殺!難道是被碎屍的謝小微復活了?或者說,謝小微有兩個肉體,所以她們倆才會長得這麼像?我是在神話故事裏嗎?不!這是現實!可是,可是作為證據之王的DNA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我衝進衛生間,用冷水澆濕了頭髮。在這一片混沌當中,我需要清醒。
慢慢地,我的思維逐漸清醒,過多分泌出的腎上腺素也代謝殆盡。要冷靜!我告訴自己。雖然DNA檢驗是證據之王,但是從來沒有人說過“世界上沒有兩個人DNA是一致的”,同卵雙生的雙胞胎,DNA檢驗就檢驗不出差別。
對啊!雙胞胎!
她們都出生在N市,可是家境卻有極大的差異。謝小微家境貧寒,而且阿丸也沒有說過她有個雙胞胎姐姐啊?葉燕家世顯赫,怎麼會把雙胞胎之一拋棄?他們的經濟實力撫養兩個孩子綽綽有餘啊。
一定是謝小微家把雙胞胎其中一個孩子給了葉燕家。因為謝小微的DNA是經過親子鑒定的,而葉燕卻沒有經過親子鑒定。一定是阿丸不知道這麼回事。
我連忙翻閱了葉燕的身份材料,裏面有出生證明,出生地點是N市市立醫院,出生證明上有葉燕父母的名字,還有剖腹產的記錄!
怎麼可能?剖腹產,產出了別人家的孩子?一般抱養嬰兒,會在嬰兒斷奶但還沒有記事的時候抱養給別人,而葉燕一出生就是葉家的孩子。醫院的出生證明不會作假,她們倆不應該是雙胞胎啊。
可是,DNA為什麼一致呢?為什麼長得這麼像呢?
我不相信靈異,我堅信科學。我知道,一定是哪個環節有蹊蹺!
理智佔了上風,思維就逐漸清晰了。
謝小微也是N市市立醫院出生的,出生日期比葉燕早了三個月。正當我差點又被驚着一次的時候,我看見公安戶籍記錄上明確記錄了謝小微和葉燕是同一天出生的。只是後來派出所不知道為什麼對謝小微的年齡進行了修改,改早了三個月。那個時候戶籍管理不夠嚴格,年齡想改小不容易,改大卻不難。
謝小微的家人為謝小微改了年齡,出於什麼目的?看來這件事越來越有意思了。
這個蹊蹺,一定出在N市市立醫院!
我躺在床上,為我的發現而感到興奮。雖然案件偵破還沒有頭緒,但是我卻發現了一件可能連阿丸都不知道的秘密。當然,這個秘密,可能也和案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聯繫會在哪裏呢?我的腦海里,翻滾着兩起案件卷宗的材料和照片。睡意即將來襲,卻被一個回憶擊退。
我彷彿想起了一個環節。謝小微被殺案件中,法醫發現謝小微腰部有一個不知是什麼組織形態的黑色斑跡。在調查的時候,謝小微的家人並沒有提供謝小微身上有什麼生理特徵,因為DNA確認,所以當時法醫只是做了記錄,而並沒有太在意。
我再次起身,打開電腦,翻看着殘忍的屍塊檢驗照片。不錯!那是一個胎記!這個胎記應該屬於葉燕,而不是謝小微。
也就是說,被碎屍的,是葉燕!服毒自殺的,才是謝小微。
這一對可憐的孿生姐妹。
我相信我的判斷,但是為了獲取證據上的支持,我覺得我有必要再去N市一趟,這次的目的地是N市市立醫院。法醫就這一點好,既是警察,又是醫生。每個法醫在當地公安系統和衛生系統都會有很多熟人,我也不例外。
我託了N市衛生局的同學,查找了市立醫院的相關材料。在那些手寫的、發黃的通報文件中,我發現了三十多年前,也就是謝小微葉燕姐妹出生的那一年,衛生局對市立醫院的一紙通報。因為市立醫院婦產科丟失了一名嬰兒,屬於監管失職,和嬰兒家屬同等責任,因此醫院向家屬支付補償款五千元。五千元在七十年代末期,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可惜通報上並沒有寫清楚丟失嬰兒家屬的姓名和資料。
這不是換養、抱養嬰兒的記錄,是丟失嬰兒的記錄,警方也立案了,但是那時候偵破手段有限,這起案件沒有偵破。
雖然不是直接的證據,但是我彷彿明白了些什麼。
我信心滿滿,整理好警服,開車趕往N市市立醫院。
然後就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尾聲
我想和阿丸聊聊。
可是經過打聽,我知道她現在很幸福。
我猶豫了很多天,不知道該不該去找她。如果她真的已經從痛苦的回憶中走了出來,我這次去找她,無異於把她再次拉入深淵。
那麼,我和那個蝙蝠又有什麼區別呢?
可是,如果我不去找她,很多事情就核實不了,更就斷了找到蝙蝠的線索,就喪失了破獲這起陳年舊案的最後希望。
這是我幾個月的心血,我該自私嗎?
這是阿丸十幾年來的心結,我這不算自私吧?
於是,自私的我,還是走進了《懸疑世界》編輯部所在的寫字樓大門。
阿丸不在辦公室,她的同事說她可能跑去露台了,她最近很喜歡去那裏看風景。
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警服,走到了公司的露台。
阿丸正伏在欄杆上看着一封信,聽見身後的腳步身,趕緊轉過身來,慌張地把那封信塞進了牛仔短褲的口袋。
那可能是她男朋友寫給她的情書吧,嘿,這個小子還挺浪漫。
“阿丸,你好,你還記得我吧?”我笑了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我剋制住了想伸手和她握手的衝動。
“葉蕭?”阿丸有些意外,“你怎麼跑到我公司來了?”
“我們可以談談嗎?”我試探着問道。
阿丸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她倚在欄杆上,玩着手指,低垂的眼帘和微紅的臉頰,讓人愛憐。沉默了幾十秒后,阿丸說:“葉蕭,我有男朋友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尖彷彿被刺了一下。
我自嘲地笑了笑,說:“阿丸,你誤會了,我是想和你聊一聊謝小微的案件。”
阿丸猛然抬頭,撞見了我的眼神,趕緊躲了開去,說:“我不想再糾纏這件事了。你上次和我說了,比痛苦更痛苦的事情,就是痛苦的回憶。姐姐屍骨已寒,我也不想再重提舊事。”
“那是你的答案。”我說,“我認為,比痛苦更痛苦的事情,是你想走出痛苦,卻走不出來。”
可能是我也刺痛了阿丸,她的肩膀猛然抖動了一下,開始輕輕地咬自己的下唇。
從微反應學說來看,阿丸猶豫了。
又是沉默,一分多鐘。
還是阿丸打破了沉寂,她說:“你想聊什麼?”
我清了清嗓子,開始進入當初分析案件的狀態,我說:“卞福生是不是告訴你,你姐姐謝小微和葉燕換了身份?被分屍的是葉燕,而中毒死亡的是謝小微?”
“嗯。”阿丸低着頭看着她的鞋尖。
“經過我幾個月的調查結果。”我說,“卞福生說的是真的。”
阿丸還是沒有抬頭:“我知道是真的,我感覺得出來。”
“既然他能說得出這麼核心的機密,準確地說,當初的案件調查並沒有發現這個問題,而是我通過案件審查發現的秘密。”我說,“說明他很有可能是兇手!至少他知情。”
“你是怎麼審查出來的?”
“因為一塊胎記。”
“這個胎記,卞福生也提到過。”
“那麼,他的疑點就非常高了。”我仰望天空。
“可是他為什麼要殺葉燕?為了我的姐姐嗎?”阿丸說,“他殺了葉燕,就是為了讓姐姐替代葉燕,這可以說通。但是,為什麼他又要毒殺姐姐呢?”
我搖搖頭,說:“謝小微是自殺的,服毒自殺,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阿丸有些意外,但是很快恢復平靜。
她重新低下頭,說:“那樣也好,姐姐沒有死於非命,而是她自己選擇終結了自己的生命,這樣我心裏也好受點。”
“不。”我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把這個殘酷的現實告訴阿丸,她有權知道真相。
我說:“你的姐姐不僅死於非命,而且你的姐姐選擇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什麼意思?”
我也被自己說暈了,這句話語法肯定有問題。
我接著說:“兩名死者,都是你姐姐。”
“我不認識葉燕,你肯定搞錯了。”阿丸抬起頭,倔強地說。
“我看過她們倆的DNA圖譜,完全一致,她們是孿生姐妹。”我說,“也就是說,她們倆都是你的姐姐。”
阿丸瞪着我,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安慰她一下。
“我從來就沒聽說過我有兩個姐姐,我爸爸也沒說過他們生過雙胞胎。”
“事情是這樣的。”我說,“三十幾年前,你的兩個姐姐在N市的市立醫院出生了,和她們倆一起出生的,還有葉家的孩子,也是個女孩子。那個時候的婦產科管理不嚴,所以在護士給幾個嬰兒洗完澡后,發現少了個嬰兒。經過對手牌的清點,他們發現丟失的是葉家的孩子。葉家在N市的地位我想你也是知道的,所以婦產科主任當時就抓狂了。他是當時全省最年輕的科室主任,他不僅要擔心自己的地位,更認為軍人出身的葉家,說不定會一槍崩了他。於是,他就想了個辦法,他從謝家的兩個孩子中,抱了一個給葉家,臨時做了個嬰兒手牌給孩子換上。因為面容相像,而且都是新生兒,所以葉家人沒有認出自己的孩子已經被換了。醫院向謝家通報了孩子被偷的事情,並且答應給予一筆賠償。你的父母當時悲慟欲絕,但是又無計可施。”
“是的,我的父親這輩子最恨人販子。”阿丸說。
我接著說:“後來聽說謝小微的母親,也就是你大媽,在出院后三個月就離世了,我想可能和其中一個女兒丟失帶來的悲痛有關吧。”
阿丸點了點頭。她現在真的非常信任我,我看得出來。
其實我撒謊了。我再一次欺騙了這個女人。
事實情況是這樣的。醫院把葉家孩子丟失后,婦產科主任想起了阿丸父親在生了一對雙胞胎后,有過“養不起”的埋怨,於是主任找到了阿丸父親,和他商量,以嬰兒丟失的理由,由醫院補償一筆錢,這個嬰兒也是送去官宦人家養着。
阿丸的父親當即就同意了。這個舉動解決了他經濟上的困境,而且女兒也是去享福的,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當年的他肯定怎麼也不會想到,若干年後,因為他當初的行為,兩個女兒天各一方、互相殘殺,雙雙香消玉殞。
為了不被別人發現端倪,或者走漏什麼消息,阿丸的父親還在妻子去世后,去派出所修改了女兒的年齡。
我之所以要欺騙阿丸,是我不想她去恨自己的父親。
“你過來,就是要告訴我這個事情嗎?”阿丸說,“我更感興趣的是,卞福生為什麼要殺葉燕,謝小微為什麼要自殺?”
“既然你有興趣,那我就來和你說一說我作為一個職業法醫的判斷。”我說,“我認為,殺死葉燕的,不僅有卞福生,還有你的姐姐,謝小微。從現場和屍檢的情況看,葉燕是被一人壓住全身,再由另一人割斷頸動脈死亡的。因為第一個人雙手按住葉燕的雙手,就不會有第三隻手去拿銳器割斷葉燕的喉嚨了,唯一能解釋的分析,就是作案人數為兩個人。壓住葉燕的人力度很大,應該是個男性,而割斷她喉嚨的,力度不大,可能是個女人。也就是說,兇手肯定是兩個人,兩個男人或者一男一女。結合葉燕生前交往的人極少,而且都經過了調查,所以我覺得可能性最大的,就是位於調查盲區的謝小微和卞福生。是他們倆合力殺死了葉燕。”
阿丸瞪着眼睛,牙齒彷彿就要咬穿嘴唇。
我狠了狠心,接著說:“在葉燕的掙扎中,謝小微的衣物可能有破損。而且,在卞福生對葉燕進行分屍的全過程中,謝小微也在場。因為我們發現了葉燕的屍塊上粘附了幾條紅色的紡織物纖維,這應該是兇手的衣物破損處掉落的纖維。我記得,你說過那天晚上,謝小微穿着一件紅裙子。”
我抬眼看了看阿丸的臉色,說:“其實我也覺得這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手刃了自己的同胞姐妹,而且還殘忍分屍。但我相信,那個時候的謝小微一定不知道葉燕是她的孿生姐妹。對於殺人地點,我認為是一個老式閣樓,頂樓,蝙蝠聚集地,分屍地點是衛生間。”
“就和我們一個月前去過的那地方一樣?”
“就和我們一個月前去過的那地方一樣!”
“那謝小微殺死葉燕的動機是什麼?”阿丸問。
“可能和‘替代’有關。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真正的動機怕是只有謝小微才知道。”
“可是我姐已經死了。自殺的。”
“是的,她已經死了,自殺的。”
“那你說我姐為什麼會自殺?”
“因為謝小微到了北大不久,就得知了自己親手殺死的,是自己的孿生姐妹。”我堅定地說,“是卞福生通過他們騙取的那個保密郵箱告訴她的。我看過警方的材料,對這個所謂的保密郵箱,警方也調查了,但是沒有查出什麼端倪。只知道N市會有人固定時間往這裏寄信,郵寄點是卞福生當時住宅地附近的郵局。當時因為信件流量太大,加之謝小微燒掉了所有來信,所以這條線索沒法查下去,而現在,卞福生當年的住處和郵局都拆了。”
“我姐,是因為內疚而自殺的?”
“我認為你姐也是受害者。”我說,“我推測,卞福生為了攀高枝,想結識葉燕,但是葉燕對他完全沒有興趣。偶然的機會,卞福生認識了你姐,出於一個攝影師的敏感,他認為你姐姐和葉燕很多細節特徵都極為相似,應該是孿生姐妹。於是,他在碎屍案那一年的春天,去N市市立醫院問過當時的婦產科主任,用的身份是警察。”
“警察?”
“他冒充警察去訊問主任,這是主任告訴我的。但是我知道,那個時候,怎麼會有什麼警察去關注這個事情?”我說,“從描述上看,那個人很可能就是卞福生。”
“他問出真相了?”
“沒有。”我摸了摸下巴,“但是這個卞福生工於心計,是心理戰的高手,婦產科主任什麼都沒說,但是我相信,從婦產科主任的臉上,他得到了答案。”
“然後他就開始接近我姐,利用我姐,騙取葉燕的信任,然後殺死了葉燕?”阿丸咬牙切齒,“然後我姐成了葉燕,他就可以成為葉家女婿了?”
“我認為是這樣。”我說,“你姐天真無邪,但是虛榮心很重,所以在反覆抉擇后,你姐還是經不起誘惑,聽了卞福生的建議。因為卞福生生性變態,他的碎屍手段讓謝小微極度恐懼,臨近崩潰邊緣。”
我咽了口吐沫,接著說:“在謝小微替代葉燕去上學后,情緒本身就不太穩定。這個時候,因為警方對‘假謝小微’的外圍關係調查,開始接近‘真謝小微’了,但是因為‘葉燕’的家世,警方想當然地把她嫌疑降低了,並沒有完全深入調查。卞福生意識到了危險。因為從開始接近葉燕,到發案當天把葉燕騙來現場,都是謝小微做的,謝小微才是和葉燕直接接觸的關係人。所以如果謝小微死了,就沒人能找他卞福生什麼麻煩。這個時候,卞福生做了個痛苦的決斷,就是在臨近崩潰的謝小微心裏再紮上一針。他裝作剛剛得知的樣子,把孿生姐妹這回事告訴了謝小微。從這個時候起,謝小微的去意已決。”
阿丸的臉色很難看,她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這都是你的猜測。”她說。
“應該說是推測。”我說,“當時的信件都被你姐燒掉了,所以也無據可查,只能推測。但是你想想,如果不是涉嫌違法犯罪,為什麼要燒毀信件?”
“那他杜撰出這些故事,來告訴我,是為了什麼?”阿丸問。
“我分析,是因為你和你姐的相似,讓他顧念起當初的愛情。”
“他想對我不軌?”阿丸問。
我沒說話。
“不!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猜測的!”阿丸的心裏在掙扎。
“推測。”我糾正道。
因為阿丸全身都在顫抖,她塞進牛仔褲袋裏的情書掉落了出來,我彎腰幫她撿起,無意中瞥見郵戳上的地點,是距離上海三千公里開外的地方。這不是她男朋友給她的情書!
我試探着把稿紙從信封里拿出來,阿丸依舊靠在欄杆上,咬着嘴唇,低頭抱胸,全身顫抖,她沒有阻攔我。
《蝙蝠的回憶》
陰面
作者:蝙蝠
“你能確定你的推測,是正確的嗎?”阿丸靠緊我,像是在取暖,但是現在是夏天。
“我在我的推理中,找不到漏洞。”我說。
“那你能抓得住他嗎?”
“不知道。沒有證據,不能申請通緝令。靠我一雙腳,如何踏得遍海角天涯?”
“你說,我姐死前是不是很痛苦?”
“你說你哪個姐?”
“她們誰更痛苦?”
“謝小微。”
“你說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
“想走出痛苦,卻走不出來。”
2014年1月9日晚,定稿於安徽蕪湖鐵山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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