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的回憶
蝙蝠的回憶
蔡駿/文
我的生命曾兩度終止,
在終止之前;它仍在等待,
看第三次苦難的秘密,
是否會被時間的手揭開。
如此巨大,如此難於想像,
就像曾經的兩次,令我昏厥。
我們只能一次次告別天堂,
一次次夢想着與地獄告別。
——艾米莉·狄金森《我的生命曾兩度終止》
第一章
亞當與夏娃離開伊甸園,生下第一個兒子叫該隱——他是第一位因男女性交而誕生的人類祖先。
該隱的意思是“得到”,他很快有了一個弟弟叫亞伯,意思是“虛空”。該隱是農夫,亞伯則是牧羊人。耶和華看中了亞伯供獻的祭品,卻沒有看中該隱的。該隱出於嫉妒,殺死了自己的同胞弟弟亞伯。
耶和華說:“你做了什麼事呢?你兄弟的血,有聲音從地里向我哀告。地開了口,從你手裏接受你兄弟的血。現在你必從這地受咒詛。”
不過,該隱還是活了下來,他的子孫後代,就是我們。
還有它們。
蝙蝠,又被稱為伏翼、仙鼠、飛鼠、天鼠、夜燕……我喜歡最後一個名字。
蝙蝠是翼手目動物的總稱,唯一真正具有飛翔能力的哺乳動物,從種群數量上僅次於嚙齒目。除了南北極與某些與世隔絕的小島,地球上每個角落都有蝙蝠。
它們並沒有真正的翅膀,雙翼由前肢進化而來,由修長的爪子之間相連的皮膚,也就是翼膜構成。蝙蝠能發出人類無法聽到的超聲波,依據迴音辨別方向。大多數蝙蝠捕捉昆蟲,也有些吃果實與花粉,美洲有些蝙蝠則以吸血為生。
幾乎所有蝙蝠都是晝伏夜出,長得像老鼠或狐狸,通常有個極度誇張的鼻子,以及與腦袋很不相稱的巨大耳朵,酷肖寺廟裏面目猙獰的惡魔。除薄薄的翼膜外,蝙蝠全身覆蓋著灰色、棕黃色、褐色或黑色的毛,總給人一種骯髒的感覺。很少有人敢接近這種動物,更別說去觸摸甚至共同生活了。
但我喜歡。
因為,該隱的故事告訴我們,它們是我們的兄弟,或者說——同類。
小說寥寥數語的開頭,讓蹲在電腦前看稿的我,胃裏泛起一股腐爛的雞鴨內臟氣味,將子夜十二點吃下的一杯方便麵,全部噴在了鍵盤上。
看着滿眼的嘔吐物,我衝到衛生間又乾嘔幾下。就像剛剛活吞了一隻蝙蝠,那對光滑的黑色翼膜,以及鉤子般的尖爪,還在我的胃裏不斷掙扎。
凌晨兩點的出租屋內,響徹急促的水聲。
渾身濕漉漉地抬頭,睜開被水縫合的眼睛,才看清衛生間鏡子裏的臉。
有些陌生,這看起來還年輕的女子,披着海藻般的長發,剛從深海里被打撈上來,面色如同白牆,嘴唇也是鐵灰色的,倒是雙眼瞳仁很黑,像要從眼窩裏跳出來。
我的臉?
小時候,我跟父母住在一棟六層樓的老式公寓。那棟樓又破又爛,樓道里堆滿各種雜物與垃圾,每逢黃梅天的雨季,牆壁與天花板就開裂漏水。夏天的夜晚,不時會有成群結隊的蝙蝠飛過。每當看到窗外倒掛着一隻黑乎乎的東西,乍看起來像大老鼠,轉眼又拍打着翅膀飛走,令人莫名恐懼。我家住在五樓,經常半夜從頭頂傳來腳步聲,富有規律性的節奏,如同菜刀砍在砧板上。樓上住着一個孤老太太,從沒有子女來看望過,每個夜晚她都出去撿些破爛回來,比如可樂罐、空啤酒瓶、廢報紙雜誌……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小學一年級的期末考試前夕,老太太佝僂着腰爬樓梯,幾乎要用手支撐台階,像個衰老的動物,背着一筐奇奇怪怪的垃圾。讓我記憶猶新的是,垃圾中有個洋娃娃很漂亮,但手腳都被擰斷了,腦袋也從脖子上裂開了。當時我就在想,這個老太太是變態吧?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漫長的暑假過去,我始終能聞到一股臭味,從窗外隱隱約約飄來,蒼蠅也明顯增多了,黑夜裏引來更多的蝙蝠。開學不久,警察砸開樓上的房門,才發現老太太的屍體,幾乎完全腐爛了,只剩一堆白森森的骨架,房間裏堆滿蝙蝠的糞便。
於是,每次閉上眼睛,我就會想像死人的樣子。
就像現在鏡子裏的人?
擦乾淨臉上的水漬,我換上一套寬大的棉布睡裙,像媽媽那樣拿起抹布,把電腦前的嘔吐物清理乾淨。屋裏仍充滿方便麵與胃酸的氣味。我看着狹窄的卧室兼客廳兼書房,十平方米的一室戶蝸居,每月一千五百塊租金。
有好幾年沒回過家了,我在上海的老式小區獨自租房,不願回到自己出生並長大的N市。雖然這裏冬天冰冷徹骨,夏天又悶熱得難受,樓上住着一個小姐,總是在後半夜活動發出聲響。我還從未投訴過她,既是從小養成的忍讓習性,更擔心我會被當作她的同類。
或許,因為在這裏見不到蝙蝠。
姐姐常跟我說,蝙蝠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只在黑夜行動,捕食昆蟲與果子,並不會傷害我們。而人類天生就是白天行動黑夜睡覺的,因此人不應該對蝙蝠懷有恐懼,尤其在我們搬出可能與蝙蝠共居的山洞,學會自己搭建房子以後。後來,人之所以對蝙蝠感到害怕,是因為我們也漸漸成為了可怕的夜行動物。
第二章
“阿丸,你最愛吃的鵪鶉來了。”
這樣的記憶停留在八歲以前,自從樓上的老太太死後,我就再也不敢碰鵪鶉,連想一想都會噁心,至於原因嘛——你不覺得燒好的鵪鶉很像蝙蝠嗎?尤其是那小小的翅膀,暴出的胸骨,以及鉤子般的細爪。
我叫阿丸,這是媽媽給我起的小名,現在是我作為雜誌編輯的筆名。最近半年來,我一直在考慮是否還要繼續從事這份沒有前途的職業。直至我的工作郵箱裏收到這份來稿。
這個郵箱地址掛在公司微博與豆瓣平台上,因此常被各種稀奇古怪的來稿塞滿,有三分之一是關於如何殺人的故事,還有三分之一基本上是妖魔鬼怪,最後三分之一讀完會讓你對他人與自己感到絕望,偶爾還會流下幾滴淚水。
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懸疑世界》雜誌的文字編輯,難以置信已過去了四年。作為一名懸疑雜誌的女編輯,我讀過的殺人故事不計其數,經我手發表的小說也將近百篇。QQ上我有幾十號作者好友,幾個猥瑣的傢伙常邀我出去吃飯,因為偷看了我貼在QQ空間裏的照片,但我一律拒絕。除了公司組織的活動,我從未跟作者有過任何私人交往。
倒不是我有什麼偏見:認定寫懸疑小說的都是變態。而是於我而言,這些傢伙並無任何神秘感與好奇心。就像當你已吃下了一顆雞蛋,還會在乎母雞長什麼樣?
不過,這一次即將例外。
子夜將至,我從郵箱裏看到這篇投稿,同時在吃方便麵——明知道這將毀滅自己的減肥大業,但我無法空着肚子熬過漫漫長夜,雙眼就被這篇小說的名字勾住了。
剛讀完WORD文檔的第一頁,我就把鍵盤嘔吐得一塌糊塗。當我忍着難受與噁心,辛苦地清理完房間,卻並未躺回床上睡覺,而是重新打開電腦,繼續閱讀這篇小說。
謝天謝地,儘管開頭就是該隱與蝙蝠,但後面的故事基本與此無關,而是作者在回憶十八年前的一樁殺人案……
確切地說是毒殺案。
那是詩人依舊受到尊敬,地溝油來不及泛濫,文藝青年在借黑澤明的錄像帶,警察制服仍是綠色的,街頭流行張學友與張雨生,幾乎沒人看過韓劇,小學校長不懂得開房,蒼井空還是處女的九十年代。
小說採用第一人稱,“我”在敘述一個女生的故事——她叫葉燕,1995年,從N市的重點高中考入北京大學。她完全符合那個時代的審美,雪白皮膚上烏黑的大眼睛,永遠在肩頭披着長發,就像北島與顧城寫過的女神。在曉風殘月的未名湖畔,常有人看到她顧影自憐地漫步,抑或拿着一支笛子嗚嗚地吹奏半晌,身後留下一大群靦腆卻不敢靠近的中文系男生。
葉燕平時不怎麼說話,跟室友也很少交流,經常大半個月說不上兩句話。這樣的孤傲很難討人喜歡,當然僅限於女生圈子。她在寢室里只顧着自己埋頭看書,居然都是偵探推理小說,書架上一整排各種“殺人事件”。
她從不缺乏追求者,除了迷人的容顏與氣質,神秘的紅色貴族背景,也足以吸引攀龍附鳳的人們。但似乎無人擄獲其芳心,她對所有男生敬而遠之,反而讓更多的人前赴後繼,每天寢室都能收到鮮花,自然讓其他女生艷羨不已。
大一期末考試前夕,從不睡懶覺的葉燕,卻在寢室里昏睡了一天一夜,室友們也漠不關心。直到這天傍晚,還是一位女老師起了疑心,去寢室看望她,才發現葉燕的身體冰涼,嘴唇發紫,再摸鼻息,已然斷氣。
面對香消玉殞的屍身,老師與同學們惶恐畏懼,又不敢把事情弄大,就把葉燕悄悄送到大學醫院,上報心肌梗塞猝死了事。因為她的父母都在國外,當時通訊手段落後,竟然一時無法聯絡到。
然而,有個北大醫學部的實習生,也是葉燕的仰慕者,意外發現她的屍體,如同睡美人般送入了太平間。他偷偷掀開屍體被單,本想與女神最後告別,卻發現她有鮮紅色的屍斑,特別是耳郭、耳垂呈櫻紅色,並從死者口中嗅到一股杏仁味。
實習生在惋惜之餘心生疑竇,立即向醫院領導反映情況。領導本不願惹麻煩,但聽說葉燕的家庭背景,實在也惹不起,只能通報公安局,進行一次屍檢解剖。
法醫發現死者血液異常鮮艷,腎臟與肝臟瘀血腫大,胃部黏膜出血。通過使用“普魯士藍法”,檢測到殘留的氰基離子,尤其在十二指腸處——這是一起氰化物中毒事件。
氰化物乃毒藥之王,分為氰化鈉、氰化鉀、氫氰酸。氰化鉀的致死劑量在50~250毫克,一點點粉末即可致命。若在500毫升飲料中混入氰化鉀,就會有嚴重後果。中毒后若無急救措施,通常在十五分鐘至一小時內死亡。許多名人都用氰化物自殺,比如希特拉的情婦愛娃·布勞恩——嚴格來說是希特拉夫人,她是在正式結婚後自殺的。
嫌疑人,首先是最後接觸死者的室友們。總共五個女生,都跟葉燕的關係不好,也無法提供什麼有效線索。氰化物的中毒途徑很多,口服、注射、接觸皮膚,甚至包括呼吸,在人體內解離出氰基離子,與細胞色素酶內的三價鐵離子結合,使之不能變為二價鐵離子,細胞內的生化反應無法進行,最終細胞不能利用血液中的氧氣而窒息,中樞神經系統也會喪失功能,呼吸肌麻痹、心跳停止、多臟器衰竭……
兇手大多將氰化物投入被害人飲料或食物中,也有人採用注射或噴射。
警察搜查了案發的寢室,卻發現葉燕生前的許多日常用品,都已消失不見。而從她的死亡到立案偵查,中間過去整整七天,自然兇手有充分時間轉移或銷毀證據。
不過,卻有一條重要線索,十八年來都被人們忽略——在葉燕遇害前幾天,晚上十點多鐘,小說的敘述者“我”獨自經過校園裏一條小徑。那時北大還不像今天般熱鬧,深夜頗有些冷清,“我”看到一棟老房子的屋頂上,依稀有個女人影子。這棟建築始於蔡元培的年代,“文革”時有幾位知名學者於此自殺,成為一處靈異傳說的勝地。“我”還以為見到鬼了,正好附近有盞路燈,照亮屋頂上女人的臉,竟是葉燕。夏至時節,校園裏的蝙蝠也都出動,夜空中滿是那些小小的翅膀。而這棟破舊的三層老樓里,有不少蝙蝠棲息的巢穴。最讓“我”驚訝的是,葉燕的肩膀與胳膊上,竟還停着幾隻蝙蝠,乍看以為是女生的裝飾品。但隨着她的抖動,那些可怕的傢伙飛起來,而她大膽地伸手抓了一兩隻回來,在手心輕輕撫摸,最後竟放到唇邊吻了一下。
難道,她是被蝙蝠傳上了氰化物的毒?
這條線索太過離奇了,也並未得到其他任何人佐證,警方最終也沒當作一回事。
可是,作者點評了一句——
“兇手是蝙蝠嗎?不,恰恰相反,在這起案件中,蝙蝠只是無辜的受害者,真正的兇手,眾所周知,至今依舊逍遙法外。”
看到此處,小說已近尾聲,而我狹小逼仄的屋子,依然飄蕩着嘔吐物的酸臭味。
蝙蝠,終於出現了。
這是盛夏的後半夜,房間內無法形容的悶熱。雖然開着空調,卻是房東留下的老古董,沒開多久便發出刺耳的噪音,迫使我關機,等待幾個小時再啟動。
我打開窗戶透氣,卻不敢再看電腦屏幕,並對這篇投稿的體裁產生懷疑——算是小說還是回憶錄?
因為,作者所敘述的事件,大部分並非虛構,而是真實發生過的案件。
大約十八年前,地點也是北大中文系,死者的姓名同樣叫葉燕,警方最終出具的驗屍報告,證明為氰化物投毒殺人,但兇手始終未能抓獲。
最近的數年間,在中文互聯網BBS上,尤其是天涯論壇,不斷有網友重提這樁案子。上個月,我恰好也關注過,畢竟是懸疑雜誌女編輯的職業嗅覺,簡直進入了羅生門的迷霧世界。我對所有信息做了仔細梳理,包括被害人葉燕的身世背景,還有其他涉案當事人的資料,歸納下來大致有幾種說法——
A.兇手就是死者的同學,也是死者的室友。兩人的日常關係還不錯,從未表露出任何殺機,她卻出於女人的嫉妒心,在葉燕床頭的水杯里,下了含有氰化物的毒藥。這位女生曾經被警方調查過,但因缺乏證據而釋放。三年後她從北大畢業,就遠赴美國留學,自此一去不復返,再未踏上過中國的土地。
B.鑒於葉燕被毒死以後,她的室友們的集體冷漠,以及各種不配合警方調查,甚至出現重要證據失竊的情況,有人猜測這並非單獨作案,而是一起駭人聽聞的集體殺人案——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某個故事。至少,作為與被害人朝夕相處的室友,她們具備充分的作案條件,同樣也有嫉妒的作案動機——也可能不止於此,女生之間的小秘密,哪是外人所能猜測的?只要幾個人守口如瓶,把殺人的記憶埋藏於心底,恐怕這世上再無偵探能破獲。何況,包括第一位犯罪嫌疑人在內,這五名室友都已分別移民海外,不再擁有中國國籍,更不可能回來自投羅網。
C.自殺——這種說法是今年才冒出來的,卻不被大多數網友認同。當年案發之後,確實有件事令人疑惑:葉燕死後一個星期,她的父母分別從美國與歐洲回來,卻沒有要求警方繼續調查下去。有人說是因為受到某種外力影響,也有人認為存在自殺先兆。有網友採訪了葉燕的高中老師,證實從她小學三年級開始,父母就離婚分別出國,平時很少有機會回國來看她,她是祖父母帶大的。高中以後,爺爺奶奶因病離世,她獨自居住在N市的老宅。然而,她與父母的關係非常糟糕,從考入北大到遇害的十個月間,竟然不曾與父母見過一面。
還有D、E、F、G……
以上推斷都來自網絡,但在這篇三萬字的投稿中,卻隻字不曾提及。小說並沒有懷疑過任何人,也沒有推理出殺人兇手到底是誰。只是詳細描述了各種疑點,以及死者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細節。當我坐在電腦前閱讀這些文字,彷彿被作者帶到十八年前,未名湖畔的夕陽下,看着倒影暗自傷春的女子。
至於兇手是誰,留待讀者自己去猜測吧。
重要的是在這十八年來,與死者相關的每個人的生活與命運,都被這起兇案徹底改變了。
至於,葉燕與蝙蝠接觸的那一段,我從未在任何資料與傳聞里看到過——要麼是純粹的虛構或想像,要麼就是作者本人親眼所見,十八年來第一次通過小說披露真相?
作者到底是什麼人?
窗外天色漸亮,我把WORD文檔拉到開頭,紅色加粗字體打出醒目的標題與署名——
《蝙蝠的回憶》
陽面
作者:蝙蝠
第三章
我叫阿丸,女,26歲,AB血型,天蠍座,《懸疑世界》雜誌的文字編輯。
七天前的編輯部會議上,我跟主編吵了一架,原因是《蝙蝠的回憶》被退稿了。
我第一次對主編瞪大了眼珠子,頗為失態地據理力爭:“極度真實,令人身臨其境,引起社會的普遍討論與反響——這不就是小說家追求的目標嗎?”
“你真的認為這是小說嗎?說實話,昨晚審讀這篇稿子,我也感到渾身不舒服,又憋在心裏難以說清楚,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幻覺,屏幕上的文字變成小人在跳舞。”
主編話音未落,一個嘴上還沒長毛的實習編輯接下話茬:“我也有差不多的感覺,半夜後背心冷颼颼的,回頭再看窗外掛着一隻蝙蝠。”
“住嘴!”
我像犯了失心瘋,容不得別人嘴裏提到蝙蝠,便把一杯熱茶打翻在桌上。
編輯部鴉雀無聲,同事都以驚懼的目光盯着我。而我羞愧地低頭說了聲“抱歉”,就跑到露台上抽泣去了。
暴烈的陽光射在玻璃上,我看到夏風吹亂的髮絲底下,是一張蒼白瘦削但還算不錯的面孔,彷彿再被烈日晒幾分鐘,就會燒焦變成一堆殭屍,灰飛煙滅。
忽然,我強烈地想要見到“蝙蝠”。
當天晚上,我根據投稿郵件里的地址,加上了對方的QQ號。等到後半夜,當我又被樓上吵得心煩意亂,QQ提示音突然響起,顯示“蝙蝠”已加我為好友。
“蝙蝠!你好,我是《懸疑世界》的編輯阿丸。”
飛快地在鍵盤上打出一行字,我忐忑地盯着屏幕,全然忘了天花板上的動靜。
“晚上好,我是蝙蝠。”
“我非常喜歡《蝙蝠的回憶》這篇小說,想發表在下一期的雜誌上,但主編提了許多修改意見。”
把斃掉說成修改,這樣欺騙他(她)的原因,在於我對此人充滿好奇,這是我面對任何作者都從未有過的渴望。
“對不起,我不修改。”
“優秀的小說都要經過不斷修改,雖然《蝙蝠的回憶》已經很出色了。”
“這是我第一次給雜誌投稿,我只想遵守自己的規矩。”
“第一次?怪不得從沒聽說過‘蝙蝠’這個作者,幹嗎要起這名字?”
“這不是編輯應該提的問題。”
這個回答讓我怔住了,手指在鍵盤上摸了好久,才敲打下去:“好吧,編輯應該說的是——你的這篇小說寫得太真實了,雖然沒有任何驚悚元素,除了蝙蝠也沒有可怕場景,卻在各種細節描寫中,將視覺聽覺觸覺乃至嗅覺與味覺,都完整地送到我面前,由此產生了強烈的噁心感。”
“抱歉,但這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你的。”
“我承認,是我的問題,這是真實的故事嗎?”
“阿丸,你是叫阿丸嗎?《蝙蝠的回憶》是一部小說,我只能答到這裏了,晚安。”
“蝙蝠!我能和你見面嗎?”
打出這行字之後,我閉着眼睛喘息了數分鐘,然後去冰箱喝下一杯可樂,讓嘴裏充滿碳酸氣泡。
要命啊,我還是第一次提出這種要求——從前許多作者約我見面,其中有一個還是圈內出名的帥哥,全被我婉言謝絕了,“蝙蝠”到底有什麼在吸引我?
QQ那頭沉默了片刻,突然跳出一行字:“我可以說不嗎?”
“等一等!你不明白……”
“很晚了,早點睡吧,阿丸。”
“最後一個問題,你是N市人嗎?”
“幹嗎這麼問?”
“小說里寫到了N市的許多細節,尤其是十九年前的許多場景,只有生活在彼時彼地的人才會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這些,我也不會跟你見面的,死心吧。”
隨後,QQ顯示他(她)已下線,我還是固執地打上一行字——
“蝙蝠!我會找到你的。”
從此以後,“蝙蝠”在我的QQ上消失了,我猜他(她)把我放進了黑名單。
我之所以對《蝙蝠的回憶》如此感興趣,除了小說里描寫了葉燕與N市以外,還因為我看過網上流傳的葉燕生前的照片——跟大學時代的我竟有幾分相似。
最近幾個夜晚,我總是在衛生間的鏡子前顧影自憐,擔心再過兩年,青春如此流逝,這張臉就會跟照片中的葉燕一樣,變得越來越模糊與遙遠了。
沒錯,我一定會找到“蝙蝠”的。
七天後,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
天氣悶熱得就像太陽暴晒下的墳墓,想必那是最適合腐爛的環境。我穿着一條深色的紗裙,特意給自己套上黑絲、一雙中跟鞋子走出地鐵站,找到“膠州路”的路牌,一路向南而去。
《蝙蝠的回憶》倒數第七自然段,主人公是這樣寫的——
“如今,我住在上海的一個老式居民區里,就是那種最普遍的六層公寓。我很喜歡街邊的一家小店,每天深夜都會去吃一碗小餛飩。小區里種滿了夾竹桃,每逢夏天就會開滿血紅色的花——提煉其汁液就能把人毒死。我的樓道里貼滿各種小廣告,對門住了八個群租的小夥子,樓下是一對老年夫婦,不管白天黑夜都會響起麻將聲。我的窗外越過幾排屋頂,可以看到一棟黑灰色的大樓,幾年前那場慘烈的火災,吃掉了幾十條生命。我每天面對這棟燒焦的房子,就會想像葉燕的屍體,最終孤零零地在八寶山被火化的景象。”
於是,根據這段環境描寫,我很快鎖定了膠州路。
2010年深秋,發生了一場死傷慘重的高層建築火災,而這棟燒焦了的大樓,已在市中心沉睡了好幾年。
我想,“蝙蝠”就住在這附近吧。
傍晚七點,下班前吃了一碗過橋米線,嘴裏還殘留着辣椒味。我沿着膠州路緩慢前行,那些高層建築就不用看了,近幾年的新小區也可無視,只要找到八十年代那種居民樓。
不到兩條街的距離,我已清晰地看那棟凄慘的大樓,焦黑得像座高聳入雲的墓碑。就在我的右手邊,出現一個老式小區的大門,還有那家賣小餛飩的店,雖是毫不起眼的門臉,卻有不少人汗流浹背地捧着湯碗。
我的包里裝着防狼電擊棒與辣椒水,包本身也堅硬得足夠打傷男人要害。我小心地走進這破舊的小區,果然長滿鬱鬱蔥蔥的夾竹桃,黑夜裏綻着刺眼的花簇。
更刺眼的是灰暗的夜空中,有幾個黑色的小點在飛舞,就在我頭頂數米開外,兩三層樓的高度,在夾竹桃的枝頭忽隱忽現。
絕對不是麻雀之類的鳥兒,天黑以後它們不會再出來了,何況這些傢伙的飛行軌跡,呈現曲折的波浪形,像在夜空中寫着“W”或“Z”,這絕非鳥類的直線或弧線性運動。
蝙蝠。
不會再有第二種生物了,在這個時間地點與季節——就像二十年前的N市,我家門外的那條小路上,兩邊都是低矮的平房,每逢夏夜就會鑽出許多蝙蝠,幾乎就從你的頭頂掠過,老人都管它們叫油老鼠。
(就是這裏了。)
我循着蝙蝠飛行的方向,壓抑着胃裏的各種噁心感,拐進小區更深的巷道,直到19號門牌跟前。仰頭看到上百個黑色小點,烏鴉雲集在六層樓頂,彷彿高懸着一個蝙蝠洞。衰敗破裂的樓房外牆上,佈滿褐色的污跡斑點,我用手機照亮靠近看了下,迎面刺鼻的酸臭味,想必是蝙蝠糞便。
19號?
我想起《蝙蝠的回憶》裏多次提到“19”這個數字,便低頭走進黑洞洞的樓道。居然沒有燈,只能打着手機照明,水泥的樓梯台階上,貼着各種小廣告,有些直接刷上手機號碼,不是裝修就是開鎖。雖然這棟樓里住滿了人,但在黑暗的樓道上爬行,卻絲毫感覺不到人類的生氣,就跟墳墓沒什麼區別。
雖然,我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偶爾也會懷念五樓的窗檯,廚房外深深的通風井,還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以及姐姐。
六樓,終於爬到頂層了。這裏的蝙蝠氣味更濃,黑暗的角落裏,飛出一兩隻老鼠般的小東西,我捂着嘴巴不敢尖叫。
601的門上貼着一張破舊的香港電影海報,手機光束照出張國榮與吳倩蓮的臉,黑色風衣遮住了男主角的半張臉。
我看過這部電影,在很多年前。果斷按響門鈴。
死寂般的等待中,我在想像門裏是什麼人。就像那部電影的悲催主角,還是個變態憂鬱的美少年?抑或德州電鋸式的變態?抑或根本就沒有人,只剩空關多年的灰塵,以及誰都看不到的鬼魂?
一分鐘后,房門打開了。
同時玄關里亮起燈光,猛烈刺激着我的瞳孔,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才看清一張讓人失望的臉。
這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大約在40歲左右,穿着一件黑色襯衫,有些奇怪的中分髮型,略顯蒼白的皮膚,點綴着茂盛而濃密的胡楂,只是那雙眼睛冷得讓人受不了。
“你好,我是阿丸。”
我在觀察他眼神里的反應。
然而,這個男人沒有絲毫的表情,雙目就像沉默的大海,用略帶沉悶的聲音說:
“阿丸,晚上好,我是蝙蝠。”
第四章
“你不該來這裏。”
男人給我泡了杯濃濃的綠茶,擺在應是家樂福買來的摺疊餐桌上。看着玻璃杯里針尖般密密麻麻下沉的茶葉,我產生某種錯覺,彷彿滾燙的茶水裏全是女人豎直的長發。
他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正襟危坐的姿態,就像幾十年前的老男人們,面對攝影師拍張黑白照片,將來要作為自己的遺像,掛在老宅牆上留給孫子或曾孫的那種。
好吧,要我用iPhone給你拍照嗎?我下載了一個蘋果系統的應用,可以把照片做成各種不同的效果,其中就有遺像這一選擇。
我用眼角餘光小心打量房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客廳,油膩的牆壁與簡易的傢具,說明這是單身漢的出租屋。沒看到電腦和寫字枱,屋裏另一頭有扇緊閉的門,應該還有一間卧室。
“謝謝。”
我既不敢坐在他搬來的椅子上,又不敢用手去碰那杯茶,更別提喝下那些充滿綠色水藻的液體了。
“阿丸,我建議你喝完茶后,趕快離開這裏。”
“我不是來喝茶的。”
我仍然固執地站在客廳中央,將堅硬的坤包摟在胸前,身後是已被他關緊的房門,但我隨時可以轉身開門逃出去。
“請坐下吧,這樣才是我的客人,如果不是的話,那麼就請你出去。”
這是他的命令,沉悶的音色令人不可抗拒,我的膝蓋不由自主地彎曲,坐上那把略有些不穩的椅子,同時沒忘記把雙腿併攏。
“我想跟你聊聊《蝙蝠的回憶》。”
“請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找到這裏的?”
“因為——那棟大樓。”
我指了指他的窗外,掠過兩層雜亂的屋頂,正好斜對那棟燒焦的烏黑建築,像一座廢棄的古堡。我不敢看那些空空的窗戶,似乎隨時會出現木炭般的屍體。
“嗯,我不該把它寫到小說里,但你應該明白,每天都面對這棟樓,我無法繞過。”
“就像十八年前葉燕被毒殺的案件?”
“對不起,這件事跟你有關係嗎?”
“我是《懸疑世界》的編輯,為了這部作品,我需要跟你有深入的溝通。”
“這篇小說——你們不會刊發的吧?”
“哦?”
他仍然一本正經地坐着,雙目凌厲地直視我的雙眼,彷彿能看穿所有秘密,令人難以逃避地低頭。
“所以,我們沒有什麼可談的,不是嗎?”
看來無法瞞過他了,不妨直接說出來,我深呼吸了一口,鼻子卻被嗆得難受,這間屋裏也有蝙蝠的氣味。
“不,我們有太多可談的內容,因為——我有我的理由,接下來會慢慢告訴你,我相信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終於,他的目光有了些許晃動:“也許吧。”
“好,作為交換,請你先回答我的一些問題。”
“那得看你問的是什麼。”
“《蝙蝠的回憶》裏的情節,有多少是真實的?”
“如果,我說——全部,你相信嗎?”
男人的回答異常冷靜,讓我有些心虛,故作強硬地問道:“如果,是全部的話,那麼你一定認識葉燕?”
“是的。”
“請問你跟她是什麼關係?”
“你是警察嗎?”
這句充滿警惕的回答,讓我的心頭一慌,就像中學時代的數學考試,剛想出一個解題的方法,就到了交卷時間被老師收回——許多次從噩夢中醒來,差不多就是這種時刻。
“當然不是,我只是個雜誌編輯。”唯恐說得不夠到位,我又補充一句,“一個普通的女編輯。”
“就算你是警察,我也不可能搜你的身——何況我也不是殺人兇手。”
“但你知道兇手是誰?或者可能是誰?”
“不,我的回答要讓你失望了。”
“要是你一無所知的話,為什麼要寫這篇小說?只是為了紀念十八年前死去的葉燕?”
“首先,我確實是為了紀念,不僅紀念死者,也紀念我自己的年輕時代。其次,我也不是一無所知。”
總算問到重點了,我壓抑着興奮,故意避開他的眼神:“那你還知道什麼?除了小說里寫到的以外。”
“一切。”
“什麼?”
“關於她的一切。”
“對不起,有件事忘記問了,我只知道你的筆名‘蝙蝠’,但不該這樣來稱呼你吧?”
“我叫福生。”沒想到他那麼爽快地說了出來,“福氣的福,生死的生。”
“你好,福生。”
雖然,這男人很可能比我大一輪,但我依舊嘗試用平輩的,甚至朋友的語氣與他相稱呼,這樣或許能有更多收穫。
“福生,多麼鄉氣啊!”他苦笑了一聲,望着窗外燒焦的大樓,“我一度很討厭這個名字,並且不準任何人這麼叫我,否則便會挨我一頓狠揍。”
“冒昧地問一句——你是農村出來的?”
“阿丸,你平時說話都這麼直接嗎?”
“對不起,我不是這樣的。”
我暗暗告誡自己說話千萬要小心。
“我是家裏唯一活下來的男孩,底下還有三個妹妹,在我之前有過兩個哥哥,但都沒能活到成年就死了。我是在大片蘆葦叢中的村莊長大的,從鄉里的初中讀到縣城的高中,最終考進N市的大學,簡直是個奇迹。在我們那個鄉下地方,山洞裏、樹叢中,還有屋檐下,到處都有蝙蝠。我從不害怕它們,這些小傢伙對於我而言,就像小貓小狗對於你們城裏孩子那樣。蝙蝠不會傷害人類,反而幫助你消滅蚊子與蒼蠅,它們也不會咬你,最多就是在家裏留下幾堆糞便,但那是一種名貴的藥材。小時候我常去蝙蝠洞掏屎,送去縣城的中藥房換錢,人家管這個叫夜明砂。”
“夜明砂?”
好吧,聽上去很美,像是一款化妝品的名字。
“二十年前,我正在N市讀大學,像我這樣的農村學生,能夠湊齊學費就不錯了,更別提吃喝玩樂。我讀書非常用功,也不像城裏孩子懶惰與嬌氣,還包下了寢室與宿舍樓道的衛生,我可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現在看不出來吧?”
他故意擺出一張學生樣的臉,但額頭的皺紋無法掩飾年齡,還有黧黑粗糙的皮膚,也在暴露他的出身。
“我不知道。”
“但在大學時代,我有一個愛好,是你絕對想不到的——攝影。”
“那年頭還沒有數碼相機,照相機都很貴吧?”
“不錯,差不多等於許多人半年的工資。只能說我很幸運,在縣城讀高中時,有個老師是我家親戚,學校里僅有的一台相機歸他保管。他手把手教會了我如何攝影、如何在暗房裏沖洗底片。我為學校拍過許多照片,其中有兩張得過獎。考入大學后,我報名參加了攝影社團,而我是唯一沒有自帶相機的學生。社團老師認定我是個攝影苗子,又同情我的家境貧寒,就把他私人的相機借給了我。雖然,那台舊相機早就被淘汰了,1985年的國產海鷗牌,但我卻如獲至寶,而膠捲與沖洗用具都是社團免費提供的。每個周末,我都會出門拍照片,爬上古城牆拍北湖,跑到長江邊拍水鳥,還有……葉燕。”
“哦?”
聽他閑扯了那麼多,終於出現了這個名字,刺激到我的興奮點了。
“在N市的一條梧桐樹蔭大道上,她出現在我的鏡頭裏,就這樣認識了。”
“你還保留有她的照片嗎?”
男人沉默許久,緩緩離開黑色的椅子,我差點以為他與椅子連為一體了。
他打開客廳另一端的小門,只留一條小縫鑽進去,裏面亮起昏暗的燈,轉眼又被他緊緊關上。他消失了,我才敢從椅子上站起來,捂着胸口大口喘氣,在鼻子前拍打空氣,略微驅散難聞的蝙蝠味。沒有在房間裏看到空調,連電風扇都沒有,我的後背心全是汗珠,擔心會讓裙子緊貼身體露出曲線。
男人出來,隨手關門同時,拿着一個小本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我乖乖地坐回椅子,看着他無聲地翻開本子,裏面全是白紙,但看起來有些年頭,不時散發出陳腐的霉爛味。
一張彩色照片從本子裏翻了出來。
這是張側面照,標準的九十年代風格,顏色略有些失真。長頭髮的女孩子,穿着紅色格子連衣裙,很像港片里的那種校服,背靠着一棵斑駁的梧桐樹,身後留下長長的綠蔭。
女孩很漂亮,看起來十八九歲,有一雙矇矓的眼睛,皮膚蒼白得耀眼,隨時誘惑人們去將她摧殘,就像網絡上流傳的葉燕生前的照片。
男人輕輕觸摸照片,抬頭看了看我的眼睛:“你不覺得有些眼熟嗎?”
“絕版的葉燕遺影?”
“當然,這就是她,十九年前,她剛參加完高考,即將進入漫長的暑期。我在街頭偶然遇到了她,嚴格來說是她闖入了我的鏡頭,我抓拍下這張照片。”他的目光還是不離開我的臉,讓我渾身不自在,“我的意思是,這張照片很像另一個人。”
“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話音未落,我慌張地低頭,徒勞地舉手遮擋臉頰。
“只是有一點點像而已,請不要介意。”
“不要嚇我!那一年,我還在讀小學,剛戴上紅領巾呢。”
“從此以後,葉燕成了我的模特,那個暑假我沒有回老家,而是留在N市的肯德基打工,休息天就出來陪她拍照片。剛開始我對她也是一無所知,後來跟她單獨去爬山,去陵墓景區散步,躲在濃密的山間樹蔭下避暑,才漸漸知道她的身世——葉燕的爺爺,是我黨打入國民黨中央的地下工作者,在特勤局有個代號叫‘蝙蝠’,總之是在建國大業中立下豐功偉績的那種,後半輩子享受高官厚祿,封妻蔭子,福澤後世,直到葉燕是第三代。她的外公也是從延安出來的,後來在京城位高權重,當年她爸媽結婚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大人物發來了賀電。但也因為這個原因,她的父母的關係很糟糕,女兒出生沒幾年就離婚了。她的爸爸去了美國,媽媽則去了歐洲,就這樣各奔天涯,分別組建家庭,給葉燕添了一個弟弟與一個妹妹——父母幾乎把這個女兒遺忘了,從沒帶她去過國外,而她連弟弟妹妹的照片都沒見過。她是在N市被爺爺奶奶帶大的,住在大院很少跟外面接觸。爺爺奶奶相繼離世之後,給她留下了一套房子。萬里之外的父母,每月給她匯一千元生活費,那年頭已綽綽有餘——說實話,我好羨慕她的生活。”
“換作我的話,我也會羨慕的。”我用力搖了搖頭,理清思路,“雖然,關於葉燕的身世以及過去,網上也有過一些說法,但都很模糊與破碎,沒像你說的那麼詳細。”
“這是我與她之間的秘密。”
“為什麼告訴我?”
“就跟你為什麼會來找我一樣!”
好吧,我只能猜到一半。
“葉燕的高考成績不錯,加上顯赫的家世,學校自然給予了許多照顧,包括各種名目的加分,最終達到了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分數線。”
“那麼你呢?”
“我繼續留在N市,第二年就要大學畢業了。”
“從葉燕到北京大學讀書,直到在大一期末考試前夕被人毒死,其間將近一年,你始終留在N市?”
“是的。”
這個男人的表情如此誠懇,令人不得不相信。
“北京與N市遠隔千里,小說中關於葉燕在北大的種種生活細節,包括她在遇害前發生的那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鴻雁往來。”
“什麼?”
“如今早就不用這個了,但在九十年代中期,手機還叫大哥大,固定電話用起來也很麻煩,異地溝通只能寫信。”
“既然如此,葉燕遇害以後,警方沒有調查過你嗎?”
“我與葉燕之間的書信都是匿名的,也不寄到學校或宿舍,而是一個保密的郵政信箱,普通學生沒有權利使用,都靠她託了關係才辦下來。我們保持每個月兩封信,差不多每隔一周,我會收到她的來信,等到下周再回信。她在信里詳細描述了大學生活,包括寢室里的每一個人,以及老師與其他同學,還有愛慕與追求她的男生們——我差不多都寫在小說里了。”
我不置可否地點頭,因為最重要的問題都沒答案。
“信里還聊了什麼?”
“死亡。”
“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對不起,我是故意的。
“十八年前,我與葉燕相距一千公里,通過書信討論死亡的話題。”
“比如——”
“死亡是什麼?”
“你覺得是什麼?”
雖然,作為懸疑小說的女編輯,對此我已習以為常,但面對這樣一個男人,又關於那個早被毒死的女子,仍舊讓我心懷恐懼。
“忘記一切。”
“死亡就是刪除回憶?這也許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了吧。”
“不,恰恰相反,一輩子留着那些記憶,才是最難以解脫的痛苦。”他的嘴角泛出離奇的笑意,如同化學反應,令人內心油膩起來,“阿丸,你遲早會明白的。”
“你相信來生?”
“但我不在乎!就像許多人擔心的是,當自己死去以後,別人聽說噩耗,卻只是說一句:‘哎呀,他死了啊?我們要多注意鍛煉與飲食哦!’然後,就把你忘了。”
“也許,我就會這樣死去吧。”
該死!我在說些什麼啊?真想抽自己一耳光。
“我會記住你的。”
這話說得好曖昧啊,我的臉頰一紅,反問道:“記住你的人是誰?”
“不會有人記住我的。”
“我想,應該是爸爸媽媽吧,如果他們還活着的話。”
但我想起葉燕死後那麼多年,網友們討論了無數遍,可她的父母始終保持沉默,甚至有人指責他們對女兒的無情,就像當年早早離異、遠赴國外,未曾盡到做父母的責任。
不過,還有一種說法——葉燕的死關係到某個更大的秘密,死者親屬被迫要永遠保密,否則便有殺身之禍。
“葉燕在信里問過我一個問題——人,為什麼要殺人?”
“好吧,這個問題與我的職業有關,但從來沒人能回答清楚。”
“第一種,為保護自家性命;第二種,為奪取他人財產;第三種,為佔有異性而消滅競爭對手;第四種,因各種理由而對他人復仇;第五種,為了執行上頭的命令;第六種,為傭金而殺人;第七種,無理由殺人。”
“這都是葉燕寫在信里的?”
男人沉默良久才說話:“不,是這麼多年來我總結的。”
“對不起,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在八月的最後一天,次日她坐上火車離開N市,去北京大學新生報到了。”
“整整兩個學期,她沒有回過N市嗎?寒假都沒回來過?”
“沒有,我也沒去過北京,再也不曾見過她,直到死。”
“我還以為——”我的眼神與嘴唇都在猶豫,但我早已泄露了心思,不妨直說,“你們是一對秘密的戀人。”
這番話令他的表情頗為惆悵,伸手遮着略微上揚的髮際線,嗓音像從悶缸中發出:“我不知道,葉燕有沒有愛過哪個男人。直到她死後多年,我才希望那個人會是我。”
“為什麼不去北京找她?”
“我沒錢……或者說,我打工攢下來的錢,除了供弟弟妹妹讀書,就只夠買一張單程車票,而我不想讓她為我花一分錢。”
剎那間,這個男人憂傷的臉,讓我的心底發滿了同情的嫩芽。
“對不起,你是怎麼知道她的死訊的?”
“開始完全不知道,那年頭還沒有網絡,消息非常閉塞——在北京有個女孩被毒死了,你以為能傳到N市一個窮學生的耳朵里嗎?”
“那麼……”
還是他搶先說了:“十八年前的盛夏,當暑期來臨,而我等待了漫長的一個月,都沒收到她的來信,我就確信她已不在人世了,儘管我多麼希望只是個錯覺。”
“為什麼?”
“因為,在葉燕出事前的兩個月,她在信里反覆寫過——她有這樣的預感,死神就徘徊在左右,也許在她的寢室枕邊,或在宿舍樓下的草地上,也可能是那棟傳說鬧鬼的老樓屋檐下,抑或夏夜裏四處飛舞的蝙蝠翅膀……她說,要是超過三周沒收到她的信,就說明她已經死了,而且,一定死於他殺!”
忽然,我開始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了,因為他的手指在顫抖,就像雜亂無章地掃過鋼琴琴鍵的手指。他喉嚨里吐出的那種恐懼,不是普通人可以虛構與掩飾的。
“葉燕有沒有說有誰想要殺她?”
“沒有,哪怕連可能的暗示都沒有,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她只是一種感覺,女人無比靈敏的第六感,知道殺人兇手就潛伏在身邊——每日每夜無時無刻,都在心底盤算着如何殺了她,卻始終面不改色,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沒有任何痕迹泄露。”
“最可怕的殺人犯就是這樣,離你最近的人,每天都在計劃殺你,卻能與殺人對象朝夕相處,絲毫不露馬腳。”
“對不起,我無法給你答案,就像我也無法向警方提供線索一樣,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兇手是誰?”
“是。”男人露出失敗的面色,乾枯地搖頭,“可能是任何一個人。”
雖然,我已對他有了好感與同情,漸漸放下了戒備與敵意,但這是我最不願聽到的答案。我花了那麼多心思,承受那麼大的危險,跑到這個噁心的地方,就是為了這一句話?
“那你為什麼還要寫這篇小說?”
真的很怕自己無法控制情緒,站起來像個潑婦那樣對他吼叫。
男人卻如同做錯事的小學生,窩在椅子裏低頭道:“對不起,我的小說,只是為了紀念葉燕——這個在我的記憶中匆匆走過的女子,在我彷徨的二十歲時,似一團火焰或一滴鮮血,闖入我的鏡頭的女子,別無他想,紀念……”
我站起來整理散亂的長發,避免在他面前失態:“為什麼這篇小說要叫《蝙蝠的回憶》?跟蝙蝠有關係嗎?”
“因為,葉燕只管我叫蝙蝠——無論在那年暑期,每次見面聊天,還是在她去北京讀書以後,我們漫長的書信來往。”
“原因呢?”
“我沒有什麼朋友,除了拍照片,也沒有任何愛好。同學們都不喜歡我,幾乎沒人願意主動跟我說話,總是小心地提防我,以為我會偷寢室里的東西。他們私下裏都說我是個怪胎——有天晚上我救了一隻受傷的蝙蝠,把它養在宿舍,每天喂它吃各種小飛蟲,最後竟然痊癒被我放生。所以,蝙蝠成了我的代號,這些小東西是我唯一的朋友。”
男人回憶的往事,我根本不敢將之變成腦中畫面,只能打斷道:“跟你的名字有關嗎?”
“我媽生我的時候,有隻蝙蝠飛進了屋子,幾乎就停在床前,看着她把我生下來,鄉下人都說這是好兆頭,就給我起名‘福生’。”
“就像蝙蝠在中國傳統中象徵福氣,蝙蝠的回憶——就是你的回憶?”
“正解。”
我綰了綰腦後的頭髮,努力調整呼吸,坐回到他對面的椅子上:“為何在《蝙蝠的回憶》標題下面標註為‘陽面’?”
“還有一個陰面。”
“陰面?”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磁帶放完一半,還可以翻過來放後面一半。
“那是另一個版本的劇情,極端陰暗,你如果看到必定會後悔的——後悔認識我。”
“真實的嗎?”
“一半真實,一半虛構。”
“非常期待,真的!蝙蝠先生。”
我居然如此順溜地叫出了這個男人的筆名與代號。
“你不會看到的,阿丸。”
“請把你的‘陰暗面’寫出來吧!拜託了,作為一名編輯,我的感覺非常靈,這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小說,如果寫成長篇出版的話,沒準會成為暢銷書,還能拍成電影,可以讓日本人來拍……不,韓國人更合適!對啊,金基德,我太喜歡他了!”
突然,我不確定剛才是否口誤,把“陰面”說成了“陰暗面”。
“茶快要涼了。”
“啊?”
他指了指桌上的茶杯,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從坐下來到現在,都沒有碰過一滴水。
再看手錶,已過去兩個小時,窗外夜色正濃,似有黑色小點飛舞。
我還是不敢喝他的茶,即便漸漸信任這個男人。我不敢想像杯子裏會藏什麼東西,更不想等到明早醒來,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他的浴缸中——並被分成了幾十塊。
“對不起。”
看着我誠摯地道歉,他並不介意地起身,將冷卻的茶水倒掉,又倒滿一杯熱茶。
“那麼熱的天,我屋裏沒有空調與電風扇,給你喝那麼熱的茶,真抱歉。”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局促的表情,“不知道你要來,冰箱裏也沒飲料,我下樓去給你買些冷飲回來吧!”
“不用!”我極力掩飾着恐懼,“千萬別這麼麻煩!我也不太喜歡喝飲料,何況窗戶開着也挺涼快的。”
事實上一絲風都沒有,房間悶熱得像微波爐,額頭滑落的汗水,早已公然將我出賣。
“阿丸,我想知道,除了作為一個編輯,你還有什麼理由,對《蝙蝠的回憶》與葉燕那麼感興趣?”
“我也是N市人。”
“怪不得,我從你的口音聽出來了,雖然你的普通話相當標準。”
這一點讓我吃驚,很少有人能聽出我的口音,即便面對N市的同鄉。
“我在N市出生長大,考進大學才離開那座城市,從此再沒回去過。”
“這才是你來找我的原因吧。”
“是的,但你能證明剛才說過的一切嗎?”
“你不相信我?”
說實話,我幾乎全都相信了,但我想要得到更多,比如他剛開始拿出的那張照片,一身紅裙的葉燕在夏日林蔭道上——N市鬱鬱蔥蔥的法國梧桐,是我在小女孩時深刻的記憶,而今許多古老的大樹都被砍倒,只剩下醜陋與光禿禿的寬闊車道。
“她從北京寄給你的那些書信,在哪裏?”
我想親眼看到葉燕的字跡,哪怕輕輕觸摸一下,或許能感應到早已死去的鬼魂——我瘋了嗎?
“燒了。”
“說什麼?”
我選擇性地過濾掉了答案。
“在葉燕死後的幾年,我陸續把她寫給我的信,全都燒成了一把灰。”
“原因呢?”
好想站起來摑這個男人耳光!當時你可不是年少無知啊!你毀滅了多麼重要的破案線索!我要是警察的話,會把你以藏匿毀棄證據的罪名抓起來!
“回憶太痛苦了。每次重看那些信,就會加深一次痛苦,即便放在床底下積灰,也會忍不住想起信里的每一個字,原封不動地背出來——不如燒了乾淨,反正人也死了,同樣燒成了一把灰。”
“可你現在還是在回憶?你的痛苦並不會減輕半分?不後悔嗎?”
“後悔——但不是為了這件事。”
“我不明白。那麼你寫給她的信呢?警方早就發現了吧?為什麼沒有因此而找到你?”
“阿丸,我和葉燕的關係,是專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秘密,絕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因此,她收到我的每一封信,都會在看完后燒掉,不會留下任何痕迹。”
“現在,第三個人已經有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完小腿肚子就打戰了——為什麼要提醒他?提醒他讓我知道了太多秘密,唯有把我殺掉滅口嗎?
“你不是第三個人。”
“為什麼?”
“不解釋。”
“或許,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封信,完全是被你捏造出來的,當你無法拿出證據時,只能杜撰這個拙劣的謊言。”
好吧,我想我可以徹底翻臉了。
“我從沒想過要說服你。”
“那你幹嗎讓我知道?”
“因為,你就坐在我的面前。”
男人動情地瞪大眼睛,令人啞口無言。不錯,是我自投羅網進來的,豈能責怪他?
“對不起,今晚打擾你了,再見。”
我的語氣變得異常柔軟,竟有些不舍地提臀,緩緩離開他的椅子,抓着包走到大門背後。
“就這樣走了嗎?”
“嗯。”
“能等一等嗎?阿丸。”他的表情有些可憐,就像被女朋友甩掉的小男生,還在幻想讓對方回頭,“我有其他證據。”
“什麼?”
我沒有拉開房門,而是僵硬地站着,又保持隨時可以逃出去的姿勢。他走進那個小房間,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捧着一本相冊出來。
是那種藍絲絨封面的相冊,看起來也有許多年頭,翻開浮起一陣腐爛味,還有無數張少女的臉……
同一個少女,同一座城市,同一個暑期,不同的白天與黑夜,不同的街道與公園,還有市郊的盤山小路,山谷中的千年古剎,佈滿斑駁痕迹的古城牆,艷陽下大片盛開的荷花——她獨自坐在北湖的小船上,戴着一頂太陽帽,悠然自得地眺望着遠方。不知相機是在哪個角度?也許在附近的另一條小船。
至少好幾沓的照片,全是十八九歲的葉燕,每張照片的背景都有些眼熟,一看就知道是N市的夏天。
不過,有兩點讓我感到奇怪——
第一,全是葉燕的獨照,沒看到她與眼前這個男人合影,即便許多照片中都有過往路人。
第二,幾乎所有照片都是側面照,葉燕從未正對鏡頭,或者在看其他什麼人?
正當我要提出疑問,他及時回答:“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不喜歡被人拍照,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我只拍景物與別人,自拍都沒有過,更別說合影了。”
“原因呢?”
“一個貧寒的農村男孩的自卑,不是你們這些城裏人可以理解的。”
“我理解,對不起。”
看着他粗糙黝黑的皮膚,還有飄忽不定的眼神,心底油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同情。
“但是,你不會相信的,葉燕也有鏡頭恐懼症。她不敢面對鏡頭,就連直視他人雙眼的勇氣都沒有。因此,除了證件照,她每次拍照都只露出側臉,或是退到離鏡頭很遠的地方,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聽起來似乎有些扯淡,但回想葉燕在網上流傳的照片——我能默記住每個細節,確實沒有任何一張正面的生活照,只有大頭照例外。
“其實,我想要問你的是——”
這是我真正來到此地的原因,在這場漫長而驚懼的談話中,無數次想要拋到他的面前,卻又被我猶疑地吞回了腹中。
“阿丸,請問吧,我會說出一切秘密的。”
“十九年前,發生在N市的夏天,另一樁駭人聽聞的案件。”我能聽到自己牙齒之間的戰慄聲,狠狠心,閉上眼睛,發出一個輕微的清齒齦有噝擦音,“S——U——I——”
“碎?”
“碎屍案。”
第五章
我想要尿尿。
膀胱壓迫着小腹,令人難以忍受,如同一顆即將吹爆的氣球。
可有哪個女孩子,膽敢在這樣一個陌生男人的家裏上廁所?誰知道他的馬桶有多噁心,裏面漂浮過怎樣的物體,說不定是跟某種動物共用的吧!
窗外,沒有一絲風的悶熱夜晚,數只撲着翅膀的老鼠,構成奇怪的剪影,在那棟焦黑死亡的大樓背景中。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堅持到此刻。始終跟他討論一樁多年前的殺人案……並且,即將迎來另一樁更為毛骨悚然的案件,這才是我要回憶的往事。
“蝙蝠先生,既然你當年在N市讀的大學,那麼肯定聽說過——十九年前的暑期,有個大一女生失蹤了,她叫謝小微。幾天後的清晨,環衛工人在鼓樓附近掃地,發現路邊有個叮滿蒼蠅的膠袋。打開一看全是肉,環衛工人以為撿了便宜帶回家,準備煮一鍋熱湯開葷,沒想到煮出一隻死人的手指!”
“著名的碎屍案,九十年代N市第一大奇案。”聽到這段可怕的故事,男人的表情毫無變化,“問這個幹什麼?”
“聽我說下去!警方在鼓樓周邊的街道角落,許多個居民區的垃圾箱中,都發現了藏有屍塊的袋子。雖然慘遭斬首與分屍,仍能看出是個美少女,海藻般烏黑的長發,還有白皙純潔的臉龐,幾乎沒有任何損壞的痕迹。”
“是,發生案件的那個夏天,我正好在N市的肯德基打工。每個人都在談論分屍案,公安局將它立為頭等大案,我們大學離鼓樓只有兩條街,無數警察在校園出沒,查詢每一個能找到的學生與老師,直到開學以後——”
不,必須由我來說這個故事,我便搶先打斷他:“警方很快查到了謝小微,經過家屬與同學辨認,確定那顆頭顱就是她。N市經歷了一次地毯式搜索,尤其鼓樓附近的學校與居民區。謝小微出生在N市,媽媽生她時大出血死了。她讀小學時父親再婚,只能搬去跟外婆一起住。後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離世了,大家說她是一個剋星,只有爸爸還活在世上,卻因為新的家庭,跟女兒很少來往。謝小微的同學們說,她是個內向的女生,平日與世無爭,在寢室也很少說話。她沒有多少零花錢,穿着也極其樸素,完全是灰姑娘的形象。她的社會關係簡單,沒聽她說起過有什麼朋友。警方細緻入微地調查了幾個月,拘捕了幾名屠夫與廚師,因為兇手分屍的手段相當專業,符合這些人的職業技能,卻始終沒有突破,最終在冬天來臨時,撤銷了專案組。兇手至今還沒有抓到……”
“我可以說話了嗎?”
男人老實地舉起了手,我大口喘息了幾下,彷彿被回憶淹死:“可……以……”
“那個被分屍的女生,跟我是同一所大學的,但在不同的學院,我讀大三,她讀大一。我第一次見到她,還是在她死後,模糊的證件照,警方貼在學校牆上徵集線索的告示。”
“前幾年,網上有人重提這樁案子。”我靜靜地看着桌子,相冊卻已不見,只剩一杯重新變涼的茶,“有個神秘網友說,謝小微在遇害前幾個月,很可能迷戀上了死亡金屬或哥特搖滾,因為在大學後門的小路上,有許多販賣打口碟的小攤。”
“我知道,打口碟是國外庫存CD,以廢塑料或處理品的名義進口到中國,價格比較便宜,又都是正版音樂。我的同學們常去買,但我一個囊中羞澀的窮學生,只能看看罷了。”
這番回答讓我強忍着心頭狂跳:“沒錯,這個你當然比我熟,那條街上的打口碟,大多是搖滾樂與重金屬,有許多看似普通人在那裏淘碟,卻是狂熱的哥特音樂愛好者。網友推斷謝小微就是在那裏,第一次接觸並喜歡上了死亡金屬,並認識了一個奇怪的男人。”
“都是臆想吧?”
“不知道,但是很真實。”我的喉嚨幾乎要噴出火來,後悔沒能先買一瓶飲料放包里,“我猜想發帖的神秘網友,就是參與破案的警察,或許早就圈定了嫌疑對象,只因兇手的背景深厚,甚至可能是高官之子,最終只能不了了之。但在十多年過後,警察無法遺忘當年被分屍的女生,更難以忍受無法說出口的屈辱,便只能通過這種方式,引導大家發現兇手蹤跡。我相信一定有這樣執着的人。”
“這只是你的職業偏好吧。”
“請不要嘲諷一個女編輯,我是認真的!我也不全信這種說法,因為,有第二種可能——殺人犯是個醫生!”
“就像開膛手傑克?抱歉,為了寫我的第一部小說,必須做許多功課,因此看了不少類似的資料。”
這句話似是不經意間的漏洞?我停頓了幾秒鐘,回想他說的“類似的資料”。開膛手傑克這樣的變態肢解殺人案,與葉燕被毒死的懸案完全不同,倒是更像N市的謝小微分屍案。
“法醫鑒定報告認為,被害人分屍的過程很順利,兇手應該熟悉人體解剖學,很可能是用手術刀切割的。屍體中的油脂基本沒了,應該是在分屍同時,不停地用水沖洗,然後放在鍋里煮熟,這樣就難以留下兇手痕迹。何況,普通人即便是屠夫遇到殺人這種事,肯定也會手忙腳亂,更別提分屍兩千多塊了。有如此強大的心理素質,恐怕非醫生莫屬。而在拋屍地點附近,正好有一家著名的醫科大學,謝小微有可能認識那裏的學生或老師。我查過網上公開的資料,在分屍案發生的那年暑期,大學附屬醫院完成了亞洲第一例高難度的器官移植手術,這不僅僅只是一種巧合吧?”
“你是說——這是一起殺人盜取器官,然後再分屍掩蓋罪行的案件?”
“或許吧,要知道警方還是沒能集齊死者所有的內臟,要麼早已在下水道里腐爛,要麼還活在某個人的身體裏。”
說完這句話,我悄悄打量了男人的上衣,黑襯衫掩蓋了他結實的肌肉,不曉得是否藏着疤痕。
“你的敘述讓我感到害怕。”
這個男人居然害怕了?我是個可怕的女人嗎?連“蝙蝠”面對我也會恐懼?
“還有,第三種可能——被害人的室友向警方表示,謝小微在出事前幾個月裏,似乎認識了某個新朋友,原本學習刻苦的她,就連大一期末考試都荒廢了。那所大學以文科為主,培養過不少知名的作家與詩人,就在那條賣打口碟的小路上,還有許多書店與咖啡廳,常會有這些文人出沒。兇案發生之後幾年,在一些詩歌論壇上,出現了描述死亡與殺人的現代詩,發帖ID大多是些奇怪的英文與數字。”
“兇手是個作家?他還會寫小說,而他的最新一部作品,就是《蝙蝠的回憶》?”他異常平靜地看着我的眼睛,“阿丸,這是你要跟我說的重點嗎?”
“不,你誤會了!還有第四種說法呢!幾年前在網上,大家認為兇手就是最初發帖的那個神秘網友——這個人對於分屍案的文章,竟然從頭到尾沒有一個錯別字,就連標點符號也很規範,就像在我們編輯部經過校對一樣。他的思路如此清晰,在描述各種殺人細節的過程中,絲毫不帶有感情色彩,沒有對兇手的任何譴責,這是典型的犯罪成功后的炫耀心理。”
“從警察到兇手,這個變化也太大了吧。”
我聽出他話外有音,但必須硬撐下去:“不錯,畢竟是轟動N市的大事件,許多人至今記憶猶新。”
“這麼眾說紛紜,聽起來就像葉燕的毒殺案。”
“但是,一個N市的普通大學女生,又沒有絲毫家庭背景,怎能與北大的高幹子弟相提並論?她註定會被時間遺忘。比起碎屍萬段的謝小微,睡夢中被氰化物毒死的葉燕,簡直是沒有痛苦的解脫!”
忽然,我的腎上腺素劇烈分泌,泄憤般地吐出這些話。
“有道理。”
“對於十九年前分屍案的關注,主要限於N市的範圍,這兩年漸漸不再有人提了。呵!世界上永遠沒有公平,包括死亡。”
“阿丸,你說了那麼多話,口渴了吧?”
“謝謝。”我下意識地拿起茶杯,還殘留一點溫度,剛靠近唇邊,腦中響起紅色警報,本能地打了個冷戰,半杯水全灑到了地上,“對不起!”
一滴水都沒喝到,我慌亂地從包里掏出紙巾,擦着被打濕的裙擺,才發現雙腿已坐麻了,傳來針扎般的疼痛,半厘米都無法動彈。
男人伸手來幫我,卻被我一巴掌打了回去。第一次接觸到他的身體,冰涼徹骨,就像死屍的溫度。
“沒關係。”
他毫不介意地去拿拖把。
“等一等,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是謝小微的妹妹。”
“是嗎?”
這樣輕描淡寫的回答,讓我產生某種挫敗感。
“你不信?我叫謝小晚,小名阿丸。謝小微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在她十歲那年,我們的爸爸再婚,娶了我的媽媽,第二年有了我。在我童年記憶中,很少見到姐姐,她沒來過我們家,因為是我媽媽的房子。我沒去過姐姐住的地方,也沒見過她的外公外婆。當我剛讀小學一年級,姐姐送過我一個鉛筆盒,是所有禮物中最廉價的一個,後來被我扔了。”
“你還記得姐姐的臉嗎?”
“現在回想起來,姐姐應該是個很壓抑封閉的人,對我也有些冷漠。我想,她有一種自卑心理,眼神里又藏着某種傲氣。對不起,也許是我的想像吧。雖然,爸爸是她唯一的親人,但他們的關係很糟糕,她從不跟爸爸打招呼,更不會跟我的媽媽說話。爸爸是個小氣的男人,雖然他有撫養的義務,但他很少給姐姐零花錢,等到她讀了大學,除了學費,幾乎一分錢都沒給過。”
“因為懼怕你的媽媽?”
我幽怨地搖頭:“爸爸討厭姐姐,說因為她的出生,害死了他的第一個妻子。現在想來,姐姐真是可憐啊——她遇害並被分屍的那年,是我的第一個小學暑假。開始幾天,爸爸不知道她失蹤,反正平時也見不到。後來,有一大群警察找上門來,說是姐姐老宅的鄰居說她不見了,正好發現一具屍體特徵很像姐姐。爸爸極不情願地去認屍,他咬定那是個誤會,女兒不過是出門旅遊或打工去了。他沒想到在公安局裏看到的只是一顆人頭……”
“阿丸?”看我像是中邪似的不動了,男人提醒我一句,“阿丸?你沒事吧?”
“哦,我沒事——說到哪兒了?”
我並未意識到,嘴唇被自己咬破了,“爸爸在公安局看到姐姐的頭,還有那張幾乎完好無損的臉……許多年後,他偶爾回憶起那天情景,就會說:‘沒想到小微變漂亮了!’我想他要麼是老糊塗了,要麼是有些變態吧。認屍回來以後,爸爸連續幾星期沒睡覺,也吃不下飯,就連喝水都會嘔吐。直到今天,爸爸一輩子沒再吃過一口肉,哪怕連魚和葷油都不沾了。”
“你……見過死後的姐姐嗎?”
“怎可能讓一年級的小女孩去認屍?但是,從那天起到現在,我每個夜晚都會夢到姐姐——她被分屍以後的那張臉。”
我正看着這個男人的臉,他沒有半絲表情流露,一如蝙蝠般的冷血。
“阿丸,你最後一次見到姐姐是什麼時候?”
“還是那年暑期,當時街上還算安全,大人也放心讓小孩獨自出門,我常去鼓樓那邊,找街邊的雜貨店,買香蕉糖或鹽水棒冰來吃。有天黃昏,我正要回家,卻在十字路口看到了姐姐。一開始我完全沒認出她來,因為平常姐姐穿着很樸素,夏天裏也是碎花布襯衫,或是灰白色的汗衫。而我在過馬路的人群中,看到一個穿着紅色連衣裙的女生,裙擺差不多就到膝蓋位置,腳上還有雙中跟的涼鞋——天知道我怎麼會記得那麼多!十九年來,始終在我腦子裏打轉,絲毫沒有模糊過,反而越發清晰。”
“也許,是因為後來發生的事,給你的記憶打上烙印,再也無法忘記了。”
“請不要打斷我的記憶,讓我繼續說——等到姐姐走到我的面前,我才驚訝地認出了她,完全判若兩人,就連肌膚都變得光華透亮,不再像個灰姑娘般暗淡。就像牆腳下的一蓬野草,轉眼成了花盆裏的吊蘭!這樣的比喻很蠢吧?但在當時,我的腦子裏就是這麼想的!”
“你,沒有認錯嗎?”
我向男人瞪了一眼:“我天真地說:‘姐姐,你好漂亮!’姐姐也認出了我!先是意外,然後微笑。雖然,她跟爸爸的關係很差,可對我這個妹妹卻很友好。她把手指豎在嘴上說:‘阿丸,你越來越會說話啦,但別告訴爸爸哦!’我卻像所有小女孩一樣,羨慕地看着她的臉,還有她第一次留起的披肩長發。我摩挲那條紅裙子,感覺面料好舒服,有種沁人心脾的清爽,真想長大后自己也穿上它。也許是早熟的緣故,我一下子想起灰姑娘與王子的故事,便向四下里張望。姐姐打斷了我的好奇:‘阿丸,快點回家,別讓爸爸着急!’當我還沒回過頭來,她已消失在人群中了,那正好有個夜市,四周全是各色人等,我後悔沒抓住姐姐的裙子,或許她還能帶我去吃豆腐花。”
“鼓樓的豆腐花?那時候挺有名的,又便宜,我也去吃過。”
“幾天之後,姐姐的屍塊在鼓樓被發現,那是個清冷的早晨,差不多同一個路口。”
一分鐘前,我還在飽含深情地回憶,轉瞬如此冷靜。
當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難以察覺的細微變化,如同打死黑夜裏的蚊子。
“對不起,我能說說自己的看法嗎?”
“請。”
“十九年前,發生在N市的分屍案,兇手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是個中等個子的男人,年齡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頭髮與鬍子都整理得很乾凈,除小拇指外不會留指甲。他戴着眼鏡,受過高等教育,家庭背景很好,有着收入不錯而體面的工作,獨自居住在一套大房子裏。他有一套稀有的進口音響,邀請謝小微來家裏欣賞,獲得了被害人的信任,然後作為某種神秘儀式的犧牲品,殺了她。”
“住嘴!”
我無法接受最後那三個字,就連殺死小狗小貓,也不該用這樣的語氣!不是嗎?
然而,他的水龍頭已經打開,再也無法關掉了:“這個男人不喜歡露出自己的手,大部分時間插口袋裏,冬天自然戴着厚厚的手套。他不抽煙,也不喝酒,不碰咖啡,但會喝很濃的茶。他的記憶力驚人地好,過目不忘,尤其這輩子見過的每張臉、每個名字,甚至包括他們的生日。他的視力出色,應該在二點零以上,即便在沒有燈的房間裏,也能準確地拿起細小的物體。他是個極其小心的傢伙,每次殺人前,都會反覆觀察周邊環境,包括與被害對象說話的時間地點、帶她們離開的方式、旁邊是否有其他人等等。他的心理素質奇高,就算警察坐在對面,也能面不改色,應對自如,以他的談吐與教養,很難會被認為是嫌疑犯,因此總能僥倖逃脫。謝小微絕非他唯一的犧牲品。每次殺人之後,分屍之前,他都會對屍體說一聲晚安!再跟着對方的名字。”
“晚安,謝小微?”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彷彿有雙手在撫摸我的後背。
“沒錯。”
“憑什麼?”
我同時注意他的手的位置,還好沒有插在口袋裏,而是自然地放在桌子上,關節粗大而突出,手背上佈滿青筋,說明干過不少重活,至今仍然保持不錯的身體狀態。
“感覺。”
他平靜如水地說出這兩個字,在我的耳中卻是駭人聽聞。但我不敢露出害怕的樣子,還得裝作這是編輯的工作,為了稿子而與作者的正常來往。我更不敢輕易提出離開,生怕只要一拉開他的門,這個男人就會從背後……
漫長的沉默,男人突然冒出一句:“阿丸,說了那麼多話,你不口渴嗎?”
該死的,這傢伙又給我倒了杯水,將我的注意力拉回體內——飽脹的小腹足足憋了幾個鐘頭,差不多要把我折磨死了。
他是故意的!
但是,我真的忍不住了,就像小時候在幼兒園,哪怕再等待一分鐘,都會出現最悲慘的狀況。
老天啊,我寧願承受各種殘酷的死亡方式,也不願在他面前遭遇羞辱。
“我能用一下洗手間嗎?”
雖然,客廳里沒有鏡子,但我能想像自己蒼白的臉色,還有裙子底下夾緊的雙腿,以及小腿肚子暴出的血管。
“當然!”男人移開一道帘布,原來還有道小門,打開便是衛生間,“不勝榮幸!”
去吃屎吧!
我在心裏咒罵他,匆忙跑進衛生間。這是個沒有氣窗的密室,看起來還算乾淨,抽水馬桶旁邊是個淋浴棚,裏面有兩瓶男士洗髮水。
來不及擦馬桶了,連紙巾也沒有墊上,直接坐上去……
漫長的一分鐘。
終於,我如轉世還陽般活了回來,竟有釋放后的輕鬆快感,如同電流滾過全身每個細胞。起身洗手,才看到有面小鏡子,佈滿灰色斑點,照出一張年輕女子的臉,看似像個雀斑女,稍微有了一點血色。水滴濺到頭髮上,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家裏洗澡,也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衛生間,濕漉漉的頭髮像泡軟了的方便麵……
在鏡子裏微微晃頭,忽然從鏡中反射的牆面上,看到幾點血紅色的污跡,發出亞光似的亮度。
N市的警方判斷——姐姐是在衛生間裏被分屍的。
不,不可能是在這間屋子。
大腦飛速旋轉,無數個假設掠過水麵,正是這幽暗房間裏的積水,多年來未曾被風吹過,靜得似凝固的冰,又像堅硬的鏡子。
鏡子碎出了裂縫。
我恍若窺透了鏡子背後的那張臉。
如同彈簧跳出衛生間,男人依舊一本正經地坐着,面對我坐過的空空的椅子。而我總算可以輕鬆地踱着步,像個偵探那樣說話了——
“其實,姐姐與葉燕長得很像。”
蝙蝠先生,鏡子再多碎一點吧。
“不會吧。”
“從沒人注意過這一點,無論十九年前辦案的警察,還是如今依然討論這兩起案件的網友。姐姐留下的照片極少,全是灰頭土臉的證件照,大部分都是短髮,膚色灰暗,發著青春痘,如果光看照片,確實與葉燕截然不同。可是,在我最後一次見到姐姐的記憶中,穿着紅色裙子的她,變身為公主般的美人,臉上的痘痘都消退了,分明就與葉燕一模一樣!我是說你剛才拿出來的,那張在N市的梧桐林蔭道上的照片。”
“你覺得這並非巧合?”
“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子,一個是N市大學一年級的貧寒之女,另一個是即將去北大讀書的名門閨秀,卻有着幾乎相同的容貌,這當然是老天爺安排的巧合。可是,你的出現卻不是巧合!”
“我?”
“是的,你——蝙蝠先生!如你所說,你只是一個農村出來的窮學生,標準的宅男屌絲,怎麼可能與葉燕這樣的高幹子女做朋友?我不是小女生,請不要用童話故事來欺騙我,就像每天擠地鐵上班的女孩,只會遇到猥瑣的胸襲色狼,絕不會有高富帥的白馬王子。”
“請說下去。”
我感覺兩頰都在顫抖,清了清嗓子:“你,根本就不認識葉燕,你只是個可憐的農村大學生,沒有任何朋友,無論同性還是異性,你只能每天拿着僥倖借來的相機,裝着社團提供的免費膠捲,在街頭巷尾偷拍漂亮女孩子!尤其是穿着清涼的夏天,不是嗎?”
“是。”
“感謝你的誠實!你只是個偷窺與跟蹤的狂人,在N市的梧桐大道上,偶然發現了葉燕,她那清純的容顏,絕世獨立的氣質,讓你如痴如醉。你在心底愛上了她,但出於強烈的自卑,你擔心自己一出現在她眼前,這副可憐巴巴的窮酸相,還有一輩子無法掩飾的鄉下人的臉,就會把你心中的女神嚇跑。你只能繼續跟蹤,躲在暗處或裝作路人,在不經意間拍下她的照片,再悄悄沖洗出來,藏在枕頭底下以供自瀆。”
天哪,我居然說得那麼直接與殘酷,擊碎了對方最後的羞恥心,他會不會惱羞成怒地用桌子把我砸死?
而我如何發現他的破綻?因為葉燕的那些照片,無一例外全是側臉與遠景,這不是正常拍照的結果,只有一種可能——偷拍。
“阿丸,我不會生氣的,我願意繼續聽。”
“好!接下來,都是我的猜想,那年暑期,你在偷拍葉燕的過程中,意外發現了我的姐姐——我確信那張紅裙的照片,並非葉燕,而是謝小微!為什麼姐姐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我沒有答案,但我相信我的眼睛與記憶。那天黃昏見到的姐姐,她的眼神就是那樣的,也許容貌可以相似,可沒有誰能取代她的眼神,即便只是一張側臉。”
“怪不得,姐妹有心靈感應,即便是同父異母。”
我不去理會他故作鎮定的表情,那只是迷惑我的煙幕彈,我自顧自地說下去:“你不敢與葉燕做朋友,但我的姐姐謝小微,在你面前卻沒有優越感。因此,你主動與她搭訕,也許就在我與姐姐相遇的鼓樓,也許你就隱藏在我的身後——惡魔蝙蝠!”
“好吧,我依稀記得,是有這麼一個小女孩。”
“你欺騙了我的姐姐,將她帶到某處秘密的住所,然後將她殘忍地殺害,或者先強姦了她?還是殺了以後再強姦?該死啊,我怎麼說出這種話?姐姐,請寬恕我吧,但我已經找到了這個人,請讓我把話說完吧——你殺了她,我的姐姐,謝小微。”
我真的很佩服自己,居然忍住了嘔吐的慾望。
“但這只是你的猜想,怎麼證明這一切?”
“爸爸曾經告訴過我——警方在姐姐的屍塊上,檢查出了某種動物的糞便,經過鑒定是蝙蝠糞便。”
“我喜歡蝙蝠,身邊會有蝙蝠糞便,因此我就是兇手?”
“將近二十年來,我不會忘記最後一次見到姐姐的黃昏,不會忘記鼓樓的十字路口,不會忘記夜市門前的人潮洶湧,更不會忘記姐姐的一身紅裙,那幾分鐘裏她的一顰一笑,以及給我的幸福感覺,我第一次發現她是如此漂亮,讓我羨慕地夢想成為她那樣的女生。”
“你很像她,真的,阿丸。”
“蝙蝠,你承認了?”
“不。”
“高中畢業那年,我報考過公安大學,想要成為一名警察,破獲姐姐的分屍案,抓到逃脫法網的惡魔……然後,親手殺了他!我堅信他還隱藏在某個地方,但應該不是N市。報考公安大學失敗后,我不幸考入一所普通大學的中文系。但我像男生們那樣,痴迷於各種推理小說,以及殺人的故事。大學畢業,我順理成章地進入《懸疑世界》編輯部,就想通過這個職業,接近當年案件的真相。兩年前,網上大量討論葉燕的毒殺案,僅比姐姐的分屍案晚了一年,再加上葉燕也是N市人,我也開始關心那樁案子,卻在搜索葉燕照片的過程中,意外發現她與姐姐很像——我是說記憶中姐姐的最後一面,或許也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天。”
“說完了嗎?”
“是!”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謝謝你,說我很像姐姐。”
“幾小時前,當我剛打開房門看到你,我還以為是她又回來了。”
她又回來了?
片刻之間,腦中不斷迴響着這句話……姐姐,魂兮歸來,附在我的眼中?
“阿丸,快要子夜了,你一個女孩子獨自回家,路上不太安全吧。”
要命啊,我真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
“不用你管。”
“你談過戀愛嗎?”
突然,他問了一個不搭界的問題,讓我更為惶恐不安。通常來說,這是男女談戀愛之前的試探,普通朋友哪怕是男女同事,恐怕都不太方便這麼問。
我該如何回答?要命,雙頰彷彿燒了起來,怎能讓他看到我臉紅?
“有過。”
猶豫再三,我還是如實回答。我不是個會說謊的人,何況也很難預料,在這個男人面前說謊,會有怎樣嚴重的後果。
“我想聽聽,你會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第一個男朋友,是我的大學同學。他長得還算不錯,個子也很高,是個小公務員的兒子。我們相處了大約兩年,但我從沒真的愛過他,儘管他看起來很愛我,還要帶我去見他的父母,但被我拒絕了。大學畢業,他回老家進了政府部門工作,就此一刀兩斷。”
“你的選擇是對的,阿丸。”
“第二個男朋友,是在我成為編輯以後,在下班地鐵上認識的。那是兩年前的夏天,我沒想到會遇到色狼拿手機在我裙底偷拍。我憤怒地抓住對方,可在擁擠的地鐵里,居然沒有一個人幫我,直到有個小夥子出現,扭住色狼交給警察。出於感激,我請他吃了頓飯,他跟我一樣也是外地人,在一家網絡公司上班。他的相貌與身高普通,家境與學歷都很一般,是個屌絲宅男,僅有的娛樂是打DOTA。他是個大腦簡單到可愛的傢伙,我真的很喜歡他。我們相處了半年,偶爾也有幾天是那麼開心。後來,他上班的公司破產了,他四處投簡歷失敗,眼看存款即將耗盡,恰巧父母在老家給他找好了工作,居然是電力系統的鐵飯碗。他不知該何去何從,抓着我的胳膊哭了很久,最後我安慰他說——回家吧,我會經常去看你的。於是,他告別了奮鬥五年的上海,窩囊廢那樣踏上火車。但我再沒有去看過他。”
好吧,這算是分散他的注意力吧。
“這不是你的錯。”
“但我騙了他。”我背靠在他的牆上,雙腿放鬆地交叉,疲倦的眼皮耷拉下來,矇矓地看着男人的臉,視線已被淚水模糊,“也許,是姐姐不讓我跟男人談戀愛吧。”
“不會的。”
“是你殺了她吧?”
突然,我的唇齒無法抑制地噴出這句話,雖然一秒鐘后就無比後悔,心頭卻是那麼爽快。
“哦?”
“十九年前,N市的分屍案,是你乾的吧?”
“阿丸。”
“你!你是兇手!你殺了我的姐姐,然後把她分屍,再把屍塊拋棄在鼓樓附近。”
“小微。”
他剛想說什麼,但總是被我打斷:“我不是小微,我是阿丸!”
“好吧,阿丸。”
“你不僅殺了謝小微,你還在一年以後,離開N市來到北京,因為相同的原因,毒死了葉燕!”
“兩個?”
“誰知道有多少個?也許,就在這個房子裏,還藏着許多具女人的屍體,或屍體的一部分!”
沒錯,我已代表法官,判處他犯有故意殺人罪與侮辱屍體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不要注射,最好槍斃。一把槍頂着他的後腦勺,讓子彈掀翻他的頭蓋骨,轟掉大半個腦袋,花花綠綠的腦漿噴濺在牆壁與天花板上,而他死後的手指還在條件反射地抽搐,急促地敲打地板,以至於樓下打麻將的牌友們打電話找居委會投訴……
我是昆汀的粉絲,與職業無關。
同時,我也不是無知的小白兔,會讓這個變態殺人狂就這麼把我當作第N個犧牲品。我飛快地從包里取出防狼器與電擊棒,只要他膽敢靠近我一厘米,立馬讓他變成一隻電烤公雞。
果然,他站了起來,眼神竟如此誠懇,向我一步步靠近,就像美國片里的懺悔神父。
但我敢保證,他很快就要被電飛出去了。
零點已過,蝙蝠的嘴唇輕輕嚅動……
“阿丸,我不是兇手。”
第六章
謝小微與葉燕的第一次相遇,在十九年前春風沉醉的夜晚。
當天剛過完清明,氤氳的春雨落盡,N市潮濕得催人萌欲,女生們的髮絲都彷彿捲曲的水藻垂下,一如捧着塑料臉盆、毛巾與洗髮水的謝小微。
大學浴室在後門對面,與宿舍區隔着一條馬路。這是條擁擠的小街,差不多隻容自行車通行,每晚擺出上百個攤位——從假冒偽劣的牛仔褲,到一塊錢的牙刷牙膏,自行車防盜鎖與女生用品,還有署名雪米莉與西村壽行的盜版書。
小微穿着一件灰色的大毛衣,冒着熱氣的頭髮還在滴水,懷裏的臉盆就像她媽媽那一代人——儘管她從未見過媽媽。
穿過旺盛的小路,眼角掠過一個紅色的人影,她下意識地轉過頭來。那是條緋紅色的長裙,下面有雙紅色的中跟鞋子,往上是瀑布般垂下的長發,讓人想起“髮長七尺,光可鑒人”。小微沒理由地停下腳步,將臉盆夾在腋下,跟在那頭長發背後,像只被鮮血吸引的雌蚊子。
她在猜測這頭長發的主人,究竟是怎樣的長相。真像張麗華那般傾城傾國?還是背面驚艷卻正面潦草?雖然,大部分回頭率都以失望告終,她卻執拗地跟着對方,最後停在賣打口碟的三輪車前。那身長裙的袖子管下,有一隻白到嚇人的纖細手臂,伸到印有MORBIDANGEL封面的打口碟上。
賣碟的攤主是個年輕男子,頗為意外地說:“呦,小姑娘,你也喜歡這個啊?”
“隨便看看。”
女孩說話了,聲音溫柔清脆,聽起來很像小微的音色,卻與手中打口碟的封面格格不入。
謝小微無聲地轉到三輪車另一邊,藉著大學後門口慘白的路燈,才看清女孩的側臉——在黑髮紅裙映襯下,跳出一團雪白皮膚,果然是個妙齡美人,但那眉眼與鼻子,看着卻有些眼熟,就像……
她在腦中搜索了一圈,從港台日本的各類明星,到國產電視劇上的美少女面孔,最後落到了自己腋下的塑料臉盆——似乎每天清晨洗臉時,從滿滿一盆清水中,可以看到這張臉。
像自己?
不,乍看完全是兩個人,挑不出任何相似之處,簡直是公主與村姑的天壤之別。但若細看五官與輪廓,每個位置與尺寸,還有遠遠的感覺,都與自己相差無幾。只是穿着打扮與髮型的關係,還有渾身散發的氣質,將兩人拉開遙遠的差距。就像把巴黎街頭的時髦小妞,與阿富汗深山裏裹着頭巾的女孩,脫光衣服洗洗乾淨扔到一起,恐怕也難以分辨吧!
三輪車前挑選打口碟的紅裙女孩,抬頭看到了小微的眼睛。
她,認出了小微的臉,即便在嘈雜的人聲中、四周無數張面孔里。
就像認出鏡子裏的自己,她的嘴角微微上翹,遞出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
謝小微惶恐地將臉盆塞到背後,不敢讓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毛巾與洗髮水同時掉到地上。她避開女孩的眼睛,自慚形穢地蹲下來,尋找滾落到三輪車底下的洗髮水瓶子,心疼只用了一半的海飛絲。
忽然,有隻纖細的手撿起洗髮水,隔着堆滿打口碟的三輪車,還到了小微手中。
半瓶海飛絲的底下,兩個女孩的手指輕輕相觸,彼此都冷得像冰塊。
“謝謝!”
小微絕少主動跟人說話,羞澀地低頭,正要轉身逃跑,紅裙女孩說:“等一等,還有這個!”
她還幫小微拾起了毛巾,濕漉漉的溫熱的毛巾。
“哎呀,不好意思。”
謝小微難以自制地笑了,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笑。因為剛才的手忙腳亂?還是心底由衷的忐忑?
“沒關係。”
紅裙女孩笑了起來,直到整個人花枝亂顫,賣打口碟的小夥子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你在看什麼?”
終於,小微大膽地問了一句,塑料臉盆又抱在胸前,將洗髮水瓶子與毛巾放進去。
“死亡金屬。”
“嗯?”
這是謝小微從未聽說過的,紅裙女孩神秘地微笑,拿起一張打口碟問攤主:“多少錢?”
“五塊。”
女孩在口袋裏摸了摸,皺起眉頭:“糟糕,忘記吃鴨血粉絲湯把錢花光了,只剩下坐公交車回家的一塊錢了。”
“我借給你吧。”
不知哪根筋搭錯,謝小微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五塊錢,扔到三輪車上。攤主還以為她倆是認識的,收下錢說:“拿去吧!”
“啊,這個……”
輪到紅裙女孩羞愧難當了,小微卻大方地說:“沒關係,下次再把錢還給我吧。”
其實,她的口袋裏一分錢都不剩了。
“謝謝!”女孩心滿意足地拿起這張打口碟,“要不明天吧,正好星期六,下午兩點,我到這裏來找你?”
“好啊!你買的是什麼碟啊?”
“《Wildhoney》!”紅裙女孩指了指封面,“瑞典的哥特搖滾樂隊Tiamat的最新專輯。”
“好酷啊。”
小微從沒在任何人面前伸過舌頭,除了剛讀小學一年級的同父異母妹妹阿丸。
兩人在賣打口碟的三輪車邊揮手告別,小微輕快地端着臉盆往大學宿舍區走去,紅裙女孩卻走向鼓樓。
小微沒忍住又問了一句:“同學,你是我們學校的嗎?”
紅裙女孩已消失不見。
第二天,謝小微早早來到大學後門口。賣打口碟的三輪車還沒擺出來,被賣廉價絲襪與香水的地攤佔據。她換上自己最喜歡的一件衣服,依然是化纖毛衣,只不過尺寸貼身很多,顏色成了花格子。她特意梳理拉直了頭髮,卻也不曾超過肩膀,怎麼看都缺乏健康的光澤。皮膚倒是蒼白,還向室友借了大寶臉霜,在鏡子前擦了又擦,但距離昨晚那張臉,始終有些不倫不類的差距。
她來了。
沒穿紅裙子,而是緊身的黑色小夾克,配着蘋果牌牛仔褲,白色的運動鞋。她幾乎小跑着奔到小微面前,抬腕看了看手錶:“嘿嘿!沒遲到吧?”
“沒有啊。”
小微把空空的手腕藏到背後,她只記得自己提前半小時就出宿舍了。
“昨晚,謝謝你了,Tiamat的歌很好聽哦。”
女孩從背包里取出一張嶄新的五塊錢,還有個精緻的小禮盒,只有飯盒大小。
謝小微收下五塊錢,看着禮物搖頭:“我不要。”
“沒關係,這是送給你的。”
女孩拆開印着小花的包裝紙,是個迷你的Hellokitty玩偶,無論是做工面料還是標籤,都說明是大商場品牌店裏的正版。
“太可愛了!”小微本能地把玩偶抱在懷中,“真是送給我的嗎?”
差不多從有記憶開始,她就沒收到過這樣的禮物,更沒指望過爸爸或妹妹。
“當然——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謝小微。”
“小微,好聽的名字,我叫葉燕。”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吧?”
“嗯。”她並不回答,而是從包里拿出兩個棒棒糖,“給你。”
“哎呀,上個月我還給妹妹買過,但我都好幾年沒吃過了。”
小微再也不客氣了,心滿意足地剝開包裝,將棒棒糖塞入嘴中。
“能陪我逛街嗎?”
“好啊。”她跟着葉燕走出這條小路,來到鼓樓前的大街上,看着春天裏茂盛的梧桐說,“真高興啊!”
“為什麼?”
“終於,我和朋友一起逛街了啊。”
“沒有人跟你逛街嗎?”
“這個——”小微本來還想撒謊,不好意思承認,但看着葉燕的眼睛,搖搖頭說,“從來沒有。”
“其實,我也是!”
說罷,葉燕放肆地笑了起來,直到路邊行人回頭來看她倆,才低調地矮下頭來。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還想問你呢——昨晚,你為什麼把錢借給我?我們又不認識,誰會把錢借給陌生人呢?你怎相信我會來還錢?”
“不知道。”小微看着她春日陽光下的臉頰,白裏透紅到吹彈可破,“感覺。”
兩人不知不覺間,已走了半個多鐘頭,迎面卻是北湖公園的大門。
“哎呀,走得也累了,去公園裏休息一下吧。”
小微還有些不好意思,葉燕卻拉着她買了門票。跑進公園柳樹成蔭的堤上,看那一汪廣闊的湖水。一陣風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帶來漫天遍野的柳絮,每到春天這個時候,N市總會飄滿雪花般的纖維,過敏的人會感到討厭,小微卻眯起眼睛很是享受。
耳邊響起葉燕的聲音:“你說,人為什麼活着?”
“哦……”這是小微從沒考慮過的問題,她皺起蛾眉說,“為了活着。”
“答案正確!”
那個春日的下午,北湖柳蔭下的葉燕,像一朵初綻的夾竹桃花,美得幾乎要滴出汁液了。
自此之後,每個周末,謝小微都會與葉燕見面,每次約在不同的地方,就像間諜在秘密接頭,從賣打口碟的學校後門口,到鼓樓夜市深處,再到新開的肯德基,或是街邊的鴨血粉絲湯。
葉燕的錢包鼓鼓的,有永遠花不完的零用錢,無論在商場買衣服鞋子,還是去溜冰場與電影院,一律由她埋單。小微自打考進大學,吝嗇的爸爸只負擔學費,平常吃用開銷全在學校,幾乎沒買過一件新衣服。她正考慮晚上出去打零工賺錢,或去給小學生做家教之類的。所以,每次跟葉燕出去玩,碰到付錢總是最尷尬。她說將來有了錢會還給葉燕的,儘管她不曉得何時才能等到這一天。
“小微,我們兩個是最好的朋友嗎?”
“當然是啊。”
“好啊,但我希望不要有第三個人知道。”
“這是一個秘密?”
“秘密。”
“好,我會永遠保密的。”
“你發誓?”
雖然,小微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但還是認真地說:“我發誓,謝小微永不泄露與葉燕的秘密,直到死!”
“葉燕也發誓,直到死!”
那個深夜,她倆徘徊在無人的街頭,佈滿梧桐樹影的路燈下,謝小微看着葉燕陰鷙的眼神,後背心的汗毛驟然豎起。
謝小微是個認真的人,嚴格履行了誓言,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葉燕,反正也沒有同學關心過她,包括睡在她下鋪的室友,以及上小學一年級的阿丸妹妹。
有個周六,她倆坐着公交車,晃晃悠悠穿越大半個市區,到了古老的南城,葉燕指着一所高中的大門說:“這是我的學校。”
“啊?你是高中生?我一直以為你在讀大學呢。”
葉燕這天打扮得頗為清純,穿了條黑白格子的學生裙,吐了吐舌頭:“小微,我看過你的身份證,我只比你小三個月。”
“嗯,我是六月出生的,你是九月的嗎?所以我比你高一屆。”
怪不得,完全看不出兩人有年齡差距。
“哎呀,早讀書就是好啊,你該叫我妹妹哦。”
“我有個妹妹,叫阿丸,長得超級可愛,才小學一年級。”
下了公交車,葉燕停留在馬路對面,一排冬青樹叢背後,刻意遠離高中大門。
“你不想被同學或老師看到我們在一起嗎?”
“別忘了,我也發過誓,不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的秘密。”小微遠遠看着學校門牌說,“以前,我家也住在南城,這所高中是出了名的市重點,聽說進去很難的。”
“對我不難。”
她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小微有一絲羨慕:“那你快要高考了吧?”
“嗯,再過兩個多月。”
“填志願了嗎?”
“第一志願是北京大學中文系。”
“你的成績很好吧,特別是語文?”
“還行吧。”
“嗯,我讀的也是中文系,最喜歡古典詩詞。”
葉燕拉着她的手說:“嘿嘿,看來我們所有的愛好都一樣。”
“是老天爺的安排?”
“小微,你跟我來一個地方吧。”
“很好玩嗎?”
“嗯,你來了就知道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小微也不敢多問,跟着她穿過這片老城區。一路上兩人都沒再說話,走進一個靜謐的住宅小區,全是兩三層的小洋樓,高高的圍牆上插着碎玻璃或鐵絲網,偶爾有隱秘的花蕊伸出牆頭。
葉燕掏出一串巨大的鑰匙,打開厚重的鐵門,小微驚詫道:“這是哪裏?”
“我家。”
“你爸爸媽媽在嗎?”
“都不在。”說著她已走進一個小院,門后種着兩株夜來香,還有幾十盆快要枯萎的花,“我一個人住。”
“天哪,那麼大?”
小微難以置信地看着這棟小樓,雖然只有兩層,但前後左右沒有鄰居,簡直就是電影裏的深宅大院。
“進來吧,不用換拖鞋了。”
葉燕慵懶地走進屋子,這是個碩大的客廳,擺着領導級別的黑色大沙發,還有兩個比人還高的景德鎮瓷瓶。
“好漂亮啊。”
小微拍了拍大瓷瓶,葉燕已從廚房拿出兩瓶冰汽水:“都是爺爺留下來的。”
“你爺爺是個大人物吧?”
“嗯,還行吧。”她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記得小時候,省長經常來我們家做客,就坐在這個位置。”
這話說得小微都不敢往下坐了。
“爺爺奶奶去世后,就很少有人再來了。小微,別客氣。”葉燕一邊將她拖下來,大口灌着汽水,心滿意足道,“以後,我會經常帶你來我家玩的。”
“那你爸爸媽媽在哪裏?”
“哦,他們還活着。”這話說得真是奇怪,葉燕聳了聳肩膀,“我爸爸在美國,媽媽在歐洲,已在外面很多年了。”
“哇,真羨慕啊,他們是不是經常給你帶各種好東西回來?”
要知道,那年頭有個在國外的親戚,是一件多麼有面子的事。
“我有兩年沒看到爸爸了,媽媽也是今年春節才回來一個禮拜。”
“一個人住的話,誰來照顧你呢?”
“有個老保姆,每天中午會來打掃衛生,給我做菜做飯,但她經常回鄉下去,那時就得靠我自己了。”
小微站起來走了一圈,看着幽深的樓梯,拐角下藏着蛛網:“要是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會不會害怕呢?”
“不會哦,我在這裏並不孤單。”葉燕的笑容里藏着些什麼,“你跟我上來吧。”
她拉着小微走到樓上,木地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牆上掛滿各種老舊照片,包括不知多少年前的獎狀與勳章。
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裏,葉燕打開巨大的衣櫥,掛着無數件時新的衣服,不乏電視裏常見的港版與日版。小微自卑地低頭,她連一個像樣的衣櫥都不曾擁有過。
“平常我不敢把這些衣服穿到學校去。”葉燕拿出一條紅色的連衣裙,放到小微的胸前:“送給你的。”
“我不要!”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在紅裙觸到身體的剎那,小微彷彿被針扎了一下,不是本能地彈開,而是忍着疼痛要把它抓緊。
“穿上試試,這條裙子很適合你!”
沒等小微同意,葉燕已合上窗帘,幾乎是強行褪下她的衣裳,讓她暴露在窗帘后的微暗陽光下。
“你幹什麼?”
小微手足無措,卻沒有絲毫反抗,任由自己赤裸在葉燕面前——牆上有面大落地鏡,反射着刺眼的皮膚,像一頭剃光毛洗乾淨等待屠宰的羔羊。
忽然,她想起高中時看過的一卷錄像帶。
開始她還抬手遮擋胸口,卻被葉燕柔和地拉下來,兩個女生這樣面對鏡子,就像一對孿生姐妹。
“姐姐,你真好看。”
“不要叫我姐姐。”
每次聽到“姐姐”這樣的稱呼,小微就會想起阿丸妹妹。
“穿上它吧,相信我。”
葉燕貼着她的耳朵說,髮絲間傳來痒痒的感覺,好像直接摩擦着心臟。
閉上眼睛,伸開雙手,像在耶路撒冷……
再一次照鏡子,小微已是穿着紅裙的少女,宛若古時鳳冠霞帔的新嫁娘。
“這是我嗎?”
葉燕悄然站到她身後,兩人身形合二為一,鏡子裏完全看不出第二個人。
忽然,一隻手繞過小微的脖子,輕撫她的嘴唇與下巴,就像在撫摸自己,無法分辨,難以分離。
小微深呼吸了幾下,胸口劇烈起伏,卻緊緊抓住這隻手,就像左手抓着右手,強行將她拉下來。
“對不起,葉燕!”
她飛快地脫下紅裙子,換回本來的灰白衣服。
葉燕接過這條裙子,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冷冷地拋出一句:“小微,總有一天,你會穿着這身衣裳離開我的。”
小微茫然地搖頭,衝出房間。
二樓走廊深處,有股奇怪的味道,趁着葉燕沒有追出來,她推開一道虛掩的房門。
她看到了蝙蝠。
一隻孤獨的蝙蝠,蟄伏在正方形的鐵籠子裏,像是狗或貓的籠子,只是網格更為細密,以免這隻動物鑽出縫隙。
它有一隻古代壁畫裏惡魔才有的鼻子,充滿紅色血絲地突出着,幾乎比腦袋還大的一對尖耳朵,瞪圓的雙眼亮得嚇人,似乎能反射出人的面孔。它還有一身純黑色的毛,密密的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但有一隻翅膀折斷了。
半邊翼膜完全耷拉下來,無力地垂在身體下方,另半邊如傘骨完好地支撐着。這隻蝙蝠只能依靠半邊爪子,緊抓着籠子的鐵網,將整個身子倒掛下來,注視這個顛倒的世界,以及一對顛倒的少女。
“我一直在想,在蝙蝠的眼睛裏,它們的世界是不是倒過來的?”
突然,響起一個冷颼颼的聲音,謝小微驚恐地回頭,看着幽靈般飄浮到背後的葉燕。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進入這個房間的。”
小微拍着自己心口,空氣中充滿熟悉的蝙蝠味,又腥又臊,令人胃中翻騰。
“沒關係,我是在家門口發現的這隻蝙蝠,當時已折斷了一隻翅膀,我從野貓嘴裏把它救了下來。我想是鄰居家的小孩用網抓住了它,然後各種虐待的結果吧——其實,人類才是可怕的夜行動物。”
“可憐。”
“折斷翅膀的蝙蝠,無法飛上夜空,不可能自然生存,只有關在籠子裏餵養。”葉燕打開一個小抽屜,爬滿了小蟲子,包括綠色的毛毛蟲,還有半死不活的綠頭蒼蠅,“我專門給它抓昆蟲吃,院子裏有捕蟲的網,還可以去花鳥市場買蟲子。”
普通人聽着就毛骨悚然,這間屋子的傢具都頗為古老,還有張佈滿灰塵的棕綳床,小微輕聲問道:“這是誰的房間?”
“我爺爺的,他就是死在這張床上的。”
“哦。”
退出這間屋子前,小微又瞄了一眼蝙蝠,隔着細密的鐵網,那雙灰溜溜的野獸眼睛,發出似曾相識的目光。
葉燕帶着她回到一樓,互相挽着胳膊說:“你害怕蝙蝠嗎?”
“不,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像蝙蝠。”她莫名地微笑,鏡子裏反射上翹的嘴角,“因為,我也喜歡黑夜。”
“我也是啊!”葉燕打開窗戶,看着院子裏的花花草草,“哎呀,天氣熱了啊。”
恰是黃昏,天色擦黑,小微痴痴地眯起眼睛,看着頭頂飛來的幾隻黑影……
轉眼,六月,已近高考。葉燕卻沒有努力複習的意思,依然每個周末約小微出來玩。怕被認識的人看到,選擇的地點越來越偏遠,差不多都是郊外山林。
她們先去某位帝王的陵墓,在參天大樹的綠蔭下,走過六百年前的神道,手拉手數着腳下的青石板。兩邊矗立着文臣武將的石人,憨態可掬的石羊石馬,只是身體都有些殘缺,面目也模糊不清,彷彿個個遭遇了嚴重的虐待、肢解與毀容。小微總感覺神道兩邊的石人,貼着她的耳朵低聲說話,含混不清的中古漢語,只聽得一知半解,關於手足相殘的血腥往事。
離開帝陵,她倆去了更為幽靜的一座古寺。據說始建於李後主的年代,在東山的最深處,必須通過一條盤旋的小徑,才能在白雲之間抵達。此間不曾有一個遊人,唯有三兩年邁的僧人。空曠的寺院倚着石壁,處處是竹葉與青苔,陰涼得好似深秋。
謝小微與葉燕背靠背,坐在冰冷的石頭台階上,側臉看着不知名的花兒開放。
她越看越覺傷心,滿耳的鳥鳴都靜止了,便從包里掏出笛子,這是小微唯一掌握的樂器。嗚嗚地吹了一曲,笛聲回蕩在古寺禪房間,驚動着滿山寂寞竹林,卻是台灣電視劇《八月桂花香》的主題曲《塵緣》,幾年前她看着報紙上的簡譜學會的。
一曲終了,葉燕已把頭倚在她肩上,痴痴地說:“姐姐,真想永遠這樣下去,直到死!”
“在我們認識前,沒有人關心過我。跟我做了多年同學的人,居然叫不出或叫錯我的名字。偶爾,我也會跟大家去參加聚會,冬天登山賞梅之類的。可我總是被人遺忘,最後所有同學都回家了,只把我一個人拋在山上,居然誰都不知道少了一個人。高二那年,我因此在這座山上迷路,困了整整一個晚上,幾乎活活凍死。也許,就像我的名字一樣吧——小微,微小到像粒塵埃,無人發現。”
“無人發現,就像我倆的秘密。”葉燕轉過身來,看着她的眼睛,“再過一個月,我就要高考了。”
“加油!你一定會考進北大的。”
“自從認識你以來,半個學期都沒怎麼複習,我想我考不進的吧。”
“怎麼會?”小微自責地低下頭,“哎呀,是我不好,應該督促你好好複習的,這種時候不該出來玩的。”
“不怪你!是我不想去高考。”
“你瘋了嗎?”
小微真想抽她一個耳光,多少人打破腦袋一輩子的機會,怎麼就這樣輕易放棄掉?
“小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嗎?不,是唯一的朋友。”
“是,至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代替我去吧。”
“什麼?”
其實,小微已在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卻還要裝作一無所知。
“請代替我去參加高考,我們不是一對孿生姐妹嗎?”
“不,不可能,我這麼寒酸的樣子,一眼就會被認出來的。”
“穿上我的衣服,沒人分辨得出來。”
小微搖搖頭,惶恐地摸着鼻子,又拉着白襯衫:“那你的同學們呢?”
“我的考場已經定下來了,是跟同學們分開的,你不會碰到認識我的人,何況我平常都不跟他們說話的。”
“就算可以代你考試,但我怎麼考得上北大呢?又不是什麼高才生。”
“我有三十多分的加分。”
“天哪!”
“教育系統的領導是我爺爺的老部下,為我想了很多加分辦法,北京大學招生辦的關係也打通了,只要不考砸就行。”
“原來……”
小微苦笑一聲,還想說些什麼,卻全被吞回肚子裏。她的手壓在褲子底下,指甲深深地嵌入石階,幾乎挖出了鮮血。
“我想知道你不去高考的原因?”
“恐懼。”
“考試恐懼症?每個考生都會有的吧。”
忽然,葉燕的眼眶微紅,掩着臉頰:“不是,恐懼未來——從我生下來的那天起,一切就被人們安排好了,因為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
“對於像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這是多麼大的幸福啊,前生今世都換不來的。”
忽然,古寺里不知名的山花竟然凋謝了。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小微閉起眼睛輕輕念道,古寺的庭院竟已滿地殘花。
“這是誰說的話?”
她拈起幾片花瓣,放到唇邊說:“一個死了很久的人。”
一個月後,小微穿着葉燕的衣裳,綰着很久沒剪過的長馬尾,忐忑地走進高考的考場。
N市的夏天是出名的火爐,儘管窗外可眺望蔥綠的群山,但教室里幾乎把人烤熟了,頭頂的電風扇刮來的也是熱風。小微的後背心濕透了,熱汗與冷汗交替流淌,髮絲粘在額頭與鬢角,蒼白的面色略略發紅。准考證放在考桌左上角,印着葉燕的名字與身份證號碼,還有她那似笑非笑的照片——沒有監考老師看得出這張臉與她的不同,小微不時抬頭看着桌角,彷彿另一個人的眼睛盯着自己。
數十天來,她放棄了大一期末考試,重新翻出一年前的高考複習資料,訝異居然沒把這些扔掉。其實,小微念高中時的功課很好,高考分數相當不錯,是他們高中的文科第一名,放在北京的話都能進北大了。每個周末,她都會到葉燕家裏,兩個女生一起複習高考,她們的模擬卷都做得很出色。不過,她從沒見過葉燕的保姆,每次都算好了時間錯開。二樓的房門也始終緊閉,小微沒再見過那隻折翼的蝙蝠,只是整棟房子隱隱飄蕩着一股腥臭味。
她是最後一個離開考場的,低頭交出那份字跡漂亮的考卷——她與葉燕的筆跡原本就十分接近,都是典型的女孩子的娟秀小字,一個月來還努力模仿對方字跡,即便是班主任都未必看得出端倪。
高考過後,漫長的暑期來臨,每個人都在焦慮地等待分數以及錄取通知書,除了沒有走進過考場的葉燕。
小微不能繼續住在大學寢室,回到外婆死後留下的老宅,等待拆遷的破房子的頂層閣樓。她幾乎每天都跑出來找葉燕,着急地打聽分數有沒有下來,直到葉燕笑着問了句:“你要跟我一起去北京讀書嗎?”
那天,她倆去了北湖邊的古城牆。有很長一段荒無人煙,底下是起伏的小山丘,見不到一座樓房,似已遠遁到數百年前,這座城池曾經無數次被攻破,洗劫一空,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還好沒什麼太陽,沿着還算完整的城垛走了許久,兩人腳底都要起泡了,才坐在城牆上休憩片刻。
風,穿過空曠的湖面與山林,從小微的臉頰上卷過,就像有人用冰涼的手指摸了她一把。她無動於衷地坐着,沉默得像神道上的石人,跟自己相對百年的那個傢伙,是同樣無聲發獃的葉燕。
“五彩輝煌的夜晚/屋內的燈光有些昏黃/我們燃燒着無盡的溫暖/雖然空氣中有些凄涼……”
忽然,小微扯開嗓子唱了一首馬兆駿的歌。
葉燕雙手抱着膝蓋,痴痴地看着小微的臉,發現她的眼裏湧出淚珠。
“這首歌叫什麼?”
“《會有那麼一天》。”
“明白了。”葉燕握住了她的手,“會有那麼一天!”
“我很害怕。”
“怕什麼?”
小微看着陰沉的天際線,墜落到遠方黛色的山巒:“怕等不到。”
“昨晚,我跟媽媽通過越洋電話,她說已經安排好了,等到我大學畢業,就送我去澳大利亞讀書,幾年就能辦下永久居留權或國籍。”
“等到那個時候,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葉燕也不知該怎樣安慰她,低頭,不語。
忽然,小微趴在佈滿野草的城牆上,發神經似的找着城磚上的文字,比如“某某府某某縣洪武某年某某人”,大部分字跡已漶漫不清,遺留最少的就是燒磚工匠的名字。
她撫摸着一塊殘破的磚頭:“這些人好可憐,整座城都是他們造起來的,最後卻沒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我想,這些把名字刻在城磚上的人,也有疼愛他們的媽媽,喜歡過他們的女子,還有在懷中抱過的孩子——說不定我就是其中某一個名字的後代。”
“等到我死後,還會有人記得我嗎?”
“我會讓全世界都記住我們的。”
“你騙我。”
葉燕抓緊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把她的四肢切下來,高聲說:“如果錄取通知書到了,你就代替我去北大讀書吧?”
“你說什麼?”
“小微,你去吧,代替我的人生。”
“那麼你呢?”
“我想留在N市,留在古城牆上、北湖邊、深山的陵墓中。”葉燕爬到古老的城垛上,腳下再往前挪幾厘米,就會墜入深深懸崖,“這樣,我就永遠都不會再見到爸爸媽媽——我討厭他們!”
“葉燕,太危險了!”
她卻甩開小微的手,風吹亂披散的長發,像空中飛過的海藻:“在那樣的世界長大,你是無法想像的——很臟。”
“我走了。”
小微別過頭去,獨自走下古城牆,她知道葉燕會下來的。
第二天,葉燕收到了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大約有一個禮拜,她倆沒再見過面,直到農曆七月十四晚上,小微敲響了葉燕家的房門。
“你怎麼自己來了?”
葉燕很是意外,以前兩人每次見面,都是她主動約定時間,以免被其他人撞見。
“我是來祝賀你的。”
“哦,錄取通知書啊,我還得謝謝你呢。”
“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忘了,對不起。”
小微的目光卻如刀子:“你是故意的。”
“別亂說。”葉燕擁抱了她一下,“快進來吧,你來得正好,保姆的老公死了,回鄉奔喪去一個月,接下來我得每天煮方便麵吃了。”
“直到你去北京報到?”
“是的,別那麼嚴肅好嗎?我去給你切水果,前兩天有人送的美國水果哦!超級好吃!”
小微卻拉住她的手腕:“你這裏有啤酒嗎?”
“你居然會喝酒?”
打開冰箱,有幾聽青島啤酒,小微拉開了易拉罐:“會一點,很容易醉。”
她喝了一小口,唇邊爬滿泡沫,葉燕摸了摸她的嘴唇,手指上充滿啤酒味。
“外婆快要死的時候,我去過醫院的急診室,許多人臨死前,嘴裏都會吐出白色泡沫。”
小微冷靜地說著,彷彿周圍已充滿消毒藥水,以及行將就木的病人。
“我不怕。”
葉燕堅硬地回答,自己打開一罐啤酒,大口喝了下去。
隨後,她打開客廳的音響,放入最近淘來的打口碟,還是北歐的哥特搖滾。
小微果然不勝酒力,一聽啤酒喝完,臉已漲得通紅,半躺在寬敞的沙發上,聽着瑞典人或挪威人的黑嗓,披散長發,醉眼微醺,紅唇濕漉,姿色撩人。
窗外,月光分外明媚,葉燕敞開衣領,聞着庭院裏綻開的夜來香。
“葉燕,你忘了那天說過的話嗎?”
“什麼話?”
“在那段古城牆上。”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看着葉燕冷漠的神情,小微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手中的啤酒罐,已被捏出兩個深深的凹陷。她又從冰箱中掏出一聽啤酒,仰起脖子喝光了。眼前越發模糊,燈光的顏色都如此曖昧,耳邊依然震動撕心裂肺的歌聲,卻催促她倒在沙發上,再也無法睜開眼睛……
不知何夕,等到小微醒來,晨曦已如流氓剝開衣裳,將每寸皮膚與毛孔褻玩得一覽無餘。
葉燕還在地板上熟睡,不知從哪找來的竹席墊在身下,均勻的鼻息噴涌着酒氣。
她慌亂地穿上衣服,悄無聲息地繞開葉燕,踏上樓梯來到二樓。
清晨,依然飄蕩着一股腥臭的氣味,循着味道推開那道門,謝小微看見了它。
蝙蝠、伏翼、仙鼠、飛鼠、天鼠、夜燕……其實只有它獨自一個,但她喜歡排在最後的名字。
隔着籠子細密的鐵網,它仍然全身倒掛,用利爪鉤着籠子上端,只是折斷了一邊翅膀。
它也在看着她。
那雙野獸的眼睛,雖然微小,卻在黑暗的房間裏,發出刺目的光。
某種難以言說的神情,似乎在對她祈求些什麼。
小微提起鐵籠子,將它放到自己眼前,相隔不到五厘米,近得能感到它的呼吸與體溫。
它是公的母的?天知道如何分辨蝙蝠的性別!籠子外邊有它喜歡的異性嗎?還是單純地渴望出去交配,然後生下自己的後代?不過,沒有哪只蝙蝠會看得上它,因為折斷了翅膀,只有強者才能傳播基因,弱者只能默默地滅亡,血脈也將斷絕腐爛於泥土中。
然而,她還是帶走了它,小心翼翼提着籠子,而它不安地抖動身體,幾乎要扇起另一邊翅膀。
在顛倒的世界裏,蝙蝠看到她走在天花板上,同樣頭朝下懸挂着,無聲地墜下樓梯,繞過頭頂睡着的葉燕——救過它命的女主人。
悄然打開房門,多麼美好的泥土啊,夜來香的根莖搖曳,牆角的網裏滿是垂死的飛蟲,它不禁垂涎欲滴。唯獨讓它恐懼的是,自己被暴露在天空下,如果陽光灑在身上,是否會燒成一團灰燼?
幸好,今天N市被霧霾籠罩,倒吊在籠子裏的它,只能看到骯髒的地面,卻看不到灰暗的天空。
小微拋下葉燕,帶着她飼養的蝙蝠,離開這片幽靜的小區。
清晨六點,不知該去哪裏。總不見得帶着蝙蝠籠子坐公交車,就算沒人看見,蝙蝠氣味也會把人熏走。她只能尋找僻靜小路,被濃密梧桐覆蓋,鐵籠緊靠自己身邊,偽裝成鳥籠的樣子。
經過河邊大樹參天的綠地,只有幾個早起的老人在鍛煉。小微獨自遊盪片刻,躲在茂密的小樹叢中,看着籠子裏的蝙蝠。她很想把它放了,但是附近有野貓出沒,一隻斷了翅膀的蝙蝠,恐怕就會成為別人的早餐。
忽然,她想到了一個地方。
小微沿着偏僻的河邊往前走,直到看見N市最高的那棟大樓。
一個月前,葉燕帶着她去過那棟樓,通過不起眼的貨運電梯,可以直達五十八層的頂樓。有扇秘密的小門,平常也沒有人管理,打開就是樓頂的天台。
於是,小微找來一個膠袋,將蝙蝠籠子罩起來,偷偷闖入大樓後門,找到那台貨運電梯。
她與它來到了N市的至高點。
俯瞰整座城市,已在白雲之間,腳下才是濃密霧霾,無法看清地面的街道。遠遠飄上來喧鬧的車流聲,還有街頭小攤的蛋餅味,想必到了上班的早高峰。她平視着向遠方眺望,依稀辨認出黧黑的連綿山峰,不知名的山花獨自綻放與凋謝的古寺,就在那片黑色中的某個小點吧。
她低頭看着籠子裏的蝙蝠,然後把它舉過頭頂,這樣才能看清它倒掛下來的臉。
它的眼睛在說話。
小微聽懂了,微笑着點頭,站到樓頂天台的邊緣,腳下就是萬丈深淵,她輕輕打開籠子。
蝙蝠展開那隻完好的翅膀,如同無數個黑夜裏的影子,飛向五十八層樓上的天空。
兩百米高的頂峰之上,一陣風幾乎吹散霧霾,同時托起這小小的蝙蝠。
縱然折翼,竟乘風飛舞,看似要直上蒼穹。
小微痴痴地眺望它,看它變成黑色小點,在雲霧繚繞的天空,好想自己也這樣飛出去。
最終,蝙蝠羽化登仙,消失在N市的霧霾深處,抑或在白晝之中燒成灰燼。
不知在遙遠的地面,有誰能幸運地撿到它的屍體,或永遠無人發現它的存在。就像自己。
她將鐵籠子扔在角落,手指間殘留蝙蝠的氣味,今天是農曆七月半,中元節。
小時候,她跟外婆回過鄉下,彼時農村還有過盂蘭盆節的,上祖墳燒紙錢、吃扁食、放河燈……為了死去的鬼魂,這是亡靈的節日。
可是,在這偌大的城市中,很少還有人遵照舊習俗。兩百米下的霧霾中,匆忙趕路上班的人們,還有幾個記得今天是七月半?
謝小微獨自回家,搖搖欲墜的老宅閣樓,四處散發著腐爛味道。她從未帶葉燕來過這裏,不必擔心會被找上門來。胃裏還有些酒精,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直到黃昏時分,才爬起來面對鏡子。
忽然,她很想穿條裙子。
這裏沒有衣櫥,只有床底下的柜子,疊着一條紅色的裙子,那是葉燕送給她的。
她穿上這條紅裙子,重新梳好頭髮,甚至給嘴唇與臉上化了些淡妝,儘管是地攤上買來的唇膏與粉底。她在鏡子跟前轉了一圈,似乎看到的是葉燕而不是自己。
霧霾已然散去,接管它們的是黑夜,小微穿着一雙中跟的涼鞋,步行來到人潮洶湧的鼓樓,對面是熱鬧的夜市,她跟葉燕常去逛小吃攤。
走過馬路,迎面出現一個小女孩,居然是阿丸妹妹,那年才讀小學一年級。
小微以為妹妹沒認出她,剛要低頭穿過去,卻被小女孩一把拉住:“姐姐,你好漂亮!”
這是第一回有人在街上認出她——是謝小微而不是葉燕。
她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緊張,做出噤聲的手勢:“阿丸,你越來越會說話啦,但別告訴爸爸哦!”
7歲女孩的眼神頗為羨慕,她從未見過姐姐打扮成這樣,愛不釋手地撫摸紅裙子,又轉頭向四下里張望。
“阿丸,快點回家,別讓爸爸着急!”
趁着妹妹還沒反應過來,小微已閃身沖入夜市,腳下的中跟鞋一扭,幾乎摔倒在人群中。
她能聽到自己飛快的心跳聲,就像鼓點催促在耳邊,推開眼前表情麻木的人們。她不敢再回頭去看阿丸,更不敢面對任何人的眼睛,只是低頭往前衝去,鼻子裏滿是五味雜陳。夜市裏的人聲鼎沸,耳邊是各種怪異的聲音,有悍婦的高聲吆喝、鍋子裏翻滾的水餃、臭豆腐爆裂的油炸聲,還有斷了腿的乞丐刺耳的二胡聲。
終於,小微穿過夜市,宛如溺水者呼吸到第一口空氣,世界近乎於死寂下來。
她看到了張國榮。
新版《夜半歌聲》的電影海報,貼在鼓樓電影院門口。小微摸了摸乾癟的錢包,只剩最後的十幾元錢,剛夠買一張票。
於是,她進去看了場電影。
兩個鐘頭后,謝小微走出了影院,身後的海報分外明媚,張國榮的半張臉在陰影中,那是被毀容后的宋丹萍。
中元節的夏夜,蝙蝠出人意料的多,似乎有意盤旋在小微頭頂,難道是這身紅裙的緣故?她跟着黑色的夜燕,來到葉燕家的小洋樓門口。
閉着眼睛,不斷深呼吸,在鐵門外站立十分鐘,才按響門鈴。
葉燕打開門,驚訝地看着她,還有那身醒目的紅裙。
“你終於穿上這條裙子了。”
“謝謝你,葉燕。”她微微抬起眼皮,嗓音里像被卡住了什麼,“中元節快樂!”
“什麼節?”
“我能進來嗎?”
兩人剛進客廳,主人就露出怒容:“早上為什麼不辭而別?”
“對不起。”
“是你帶走了我的蝙蝠?”
“它不是你的。”小微冷冷地斜睨着她,“它只屬於它自己。”
“還給我。”
“不可能。”
“你這個小偷!”
“我不是。”
葉燕推了她一把,指着鼻子說:“你偷走了我的蝙蝠,你還會偷走我的其他東西,乃至一切!”
“不。”
“小微,對不起,請你告訴我,它在哪裏?”
“它自由了!”
隨後,她將實情告訴了葉燕,最後一句話是:“我想,它做夢都在渴望那一刻吧——在最高的天空飛舞,像只真正的夜燕,俯瞰整座城市,並且不再是黑夜。”
葉燕沉默許久才說:“你殺了它!殺了我最心愛的東西。”
“是我救了它。”
“那你為什麼不救你自己?”她狂怒地吼道,“請你滾出去!”
小微搖了搖頭,目光如此平靜,接着被扇了一記耳光。
臉頰泛起幾道血紅的指印,她卻依然站在客廳不動,彷彿是在自己家裏,腳下是屬於她的地板與席子。
於是,葉燕扇了她無數個耳光,瘋狂地將她打倒在地,牆上的鏡子都被打碎了。葉燕抓起沙發上的靠墊,緊緊壓在她的鼻子上。小微的雙腳不停蹬踏掙扎,厚厚的靠墊底下,發出野獸般的聲音,直到劇烈抽搐,再也無力反抗,像具殭屍那樣硬挺在地上。
葉燕也僵住了,這才感到害怕,以及無盡的悔恨。她顫抖着扯下那塊靠墊,看到面色蒼白的謝小微,還有唇邊溢出的鮮血。
“天哪……小微……你……你……不要死……不要……死……”
淚水,滾燙的液體,從她的眼角墜落,滴到小微沒有呼吸的鼻尖上。
就當葉燕跪倒在地,抱着小微的屍體哭泣時,卻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就像夏日冰箱裏的啤酒罐頭,整個砸在自己灼熱的肉里。
然後,她感到除了眼淚,還有另一種鹹鹹的液體,正急促地衝出自己體外,甚至噴濺到半空中,最後灑上光滑的地板,留下一汪暗紅色的水窪。
她看不到自己的脖子,卻看到小微睜開了眼睛。
魂兮歸來。
她還看到小微的手裏,抓着一塊鋒利的碎玻璃,那是剛才被打碎的鏡子,沾滿鮮紅的血——價值連城的處女的血,如異教的獻祭儀式。
就是這塊碎玻璃,在二十秒前,割斷了葉燕的頸動脈。
忽然,葉燕的腦腔中響起一首孟庭葦的歌:誰的眼淚在飛?是不是流星的眼淚?
她的眼淚也在飛。
還有血。
葉燕墜落在地板上,整個客廳里都是她的血,就像個紙糊的假人,全身蒼白地看着天花板,直到謝小微出現在眼前。
被血水模糊的眼裏,赤紅色的世界中,有一條撩人的紅裙子,還有她自己的臉。
葉燕剩下最後一口氣,嘴唇艱難地嚅動,發出蛇行般的噝噝聲……
她死了。
她還活着,在她死去的剎那,她確信。
小微把耳朵貼在她嘴邊,卻終究不曾聽清楚,葉燕此生的最後一句話。
雙腳與裙擺,都已沾在血水中,她的嘴唇沾滿葉燕的血,看起來像個女吸血鬼。小微坐倒在沙發上,痴痴看着那具屍體,正在變冷的美麗的屍體,即將發臭腐爛的少女的屍體——不,那是自己的屍體。
謝小微也死了?
幾分鐘前,小微被沙發靠墊壓住而窒息,心跳停止、呼吸中斷、大腦死亡,根本沒有機會再活過來。
它救了她,或者說,它替代了她——這個名叫謝小微的少女心臟里,住着一隻折斷了翅膀的夜燕。
她看着死去的葉燕,自己腳上的鮮血,猶如深深的沼澤地,一旦抓住人的腳踝,就再也無法逃脫,直至滅頂之災。
忽然,耳邊又響起葉燕死前的那句話,不再是含糊不清斷斷續續的氣聲,而是絲綢般柔軟的囑託——
“代……替……我……”
於是,小微趴在冒着熱氣的血泊之中,貼着死者的耳朵說:“親愛的,我一定會完成你的心愿!”
地上死去的少女,美得驚心動魄,臉上大片鮮艷的血跡,就像院牆外綻開的夾竹桃花。
窗外,發出奇異聲響,驚慌轉頭,只見好幾隻蝙蝠,挾帶着黑影來到玻璃窗邊,倒掛着偷窺屋裏的情景,一雙雙幽暗的目光,欣賞兩個迷人的少女,一個鮮紅,另一個也鮮紅。
它們是在垂涎地板上的鮮血嗎?
“中元節快樂!”
小微對着蝙蝠們說了一句,牙齒微微打戰,但沒有拉起窗帘,反正有高高的院牆,最近的鄰居相隔數十米外,沒有活人能看到她們。
小微情不自禁地撫摸,卻是自己的身體,依舊滾燙與顫抖的身體。
“再見,親愛的!”
天亮了。
蝙蝠退散,鳥鳴聲聲,又是個生機盎然的清晨,茂盛蔥綠的盛夏,農曆七月十六。
小微這才感到疲憊不堪,坐倒在衛生間的馬桶蓋子上,看着浴缸里自己的作品,眼角墜下淚水。
再也不能見到自己了,只能如影隨形,抑或只是個幻影。
忽然,她感到餓了。
走出衛生間,打開廚房的冰箱,有許多進口水果。但她對這些不感興趣,而是取出速凍包裝的小餛飩,點燃煤氣燒了一鍋水,看着鍋里沸騰以後,全部倒了進去。
最後,她給碗裏加了許多辣醬,淚流滿面地吃完了小餛飩。
小微在這棟大房子裏睡了一整天,在屬於葉燕的席夢思大床上。
天黑以後,她回到衛生間裏,將葉燕分別裝進十九個膠袋,晚上十點才收拾完。院子裏有輛女式自行車,葉燕經常騎它去上學。小微在把手前的網兜里,放了兩個大袋子,趁着夜色騎了出去。
涼爽的月光下,她穿越大半個N市,從南城騎到鼓樓。頭頂不斷盤旋蝙蝠,昏黃的路燈穿過梧桐樹葉,人與自行車投下悠長的影子。
接近子夜,街頭空無一人,夜市也如鬼市。她將兩個袋子分別扔在街邊,無人注意到她的蹤影。
如此這般,整個夜晚過去,來回騎行十次,終把葉燕全部埋葬——在市中心的每一條街道,從垃圾箱到下水道,包括凌晨時分的大學後門,曾經賣打口碟的攤位,她倆第一次相逢的所在。
永別了,親愛的。
又迎來天明,她開始收拾房間,就像在自家那樣勤快,沖洗地板上每一個角落,用抹布一寸寸擦去牆上污跡,有些已發黑而堅硬,如同鑲嵌在人身上的胎記。至於沙發靠墊與窗帘這些無法清洗的東西,就在院子裏悄悄燒掉,宛如七月半燒紙錢,不會有鄰居注意深夜冒出的煙霧。
除了倒掛在屋檐下的蝙蝠們的眼睛。
小微給碩大的浴缸放滿了熱水,就像在一晝夜之前那樣。現在,輪到她浸泡在煙霧繚繞的熱水中,赤條條不着寸縷,讓蒼白的皮膚泡得通紅。雖然,浴缸被反覆清洗了幾遍,用了各種洗滌劑,甚至有部分腐蝕作用,以至於皮膚有些刺痛,但她依舊感覺有血絲漂浮,掠過髮絲與毛孔,以及身體的隱秘私處。即便睜大眼睛,她仍像一具僵硬的屍體。如果有人躲在角落偷窺,幾乎就是葉燕死後的錄像。眼前再也看不清了,只覺有雙手抓住她的腰,與滾燙的熱水相比,竟如水蛇般冰冷纏繞。
終於,這棟房子裏再也沒有女主人死亡的任何痕迹了,同時有了一位新的女主人。
她再沒回過外婆的老宅,更別提大學與宿舍,就連鼓樓方圓十公里內,她也沒有踏入過半步。她偽裝成葉燕的聲音,給在鄉下的保姆打了個電話,得知對方要九月才能回來,而那時北大已經開學了。她從抽屜里找到了幾千元現金,足夠她過去一年的生活費。她只在夜晚才出門,也僅限於城南活動,戴着墨鏡偽裝自己,去小店購買些生活必需品。她就像棲息於洞穴的蝙蝠,終日躲在屋裏,看電視聽音響消磨時光。她翻出了葉燕生前所有的東西,衣服、書籍、作業、相冊、磁帶、信件……
她完完全全融入了另一個人的世界,雖然偶爾還會懷疑——自己究竟是誰?
謝小微想要徹底忘記謝小微,只記得葉燕,可她無法忘記爸爸的臉,還有,阿丸妹妹。
不曉得妹妹是否會記得自己?記得鼓樓夜市的黃昏,洶湧的十字街頭,血一般鮮艷的裙子。
兩周后,她才聽說警方發現了葉燕的屍體,大街小巷貼滿了協查通告,警察也明顯多了起來,偶爾黑夜走過街邊,會聽到人們談論這起駭人聽聞的碎屍案。
然而,通告上的死者姓名卻是“謝小微”,並附有一張她的照片——平凡至極的灰姑娘,任何人都不會多看第二眼,從她的學生證上摳下來的。沒人會把如今的她,與這張照片聯繫在一起。就像沒有警察來這裏詢問過一樣,因為住在周圍小洋樓里的,不是高官貴爵就是勛舊之後,連公安局局長都要敬畏三分,誰會想到藏着個殺人狂呢?
她平安度過了整個暑期,雖然在公安局的檔案里,在同學與室友們的記憶中,在爸爸與后媽還有阿丸妹妹的恐懼間,她已死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她拿着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坐上了北上的火車。
火車通過長江的剎那,有種要飛起來的感覺,她看着遙遠天邊的晚霞,淚水漣漣。
她想,她已經忘記了謝小微。
在北大讀書的日子裏,她沒有什麼朋友,也很少主動說話,沒有男人能接近她。更多的時候,她坐在未名湖邊發獃,偶爾吹吹笛子,腦中泛起的卻是古城牆下的北湖。她很想再看到一個人,儘管她不清楚那個人是自己,還是誰?
開始的那些日子,她可說是度日如年,每晚蜷縮在寢室,任何輕微的聲音都會使她驚醒,帶着一身冷汗。她默默數着每個月份,從丹桂飄香到香山盡染,從寒風凜冽到飛雪連天,從冰封的未名湖到蕭瑟的早春二月,從漫天柳絮到春光明媚直到夏日蟬鳴。
九個月過去,她是否還會從噩夢中驚醒?以為自己回到破爛的老宅,回到N市大學的後門口小街,回到鼓樓夜市的人潮中?
我不知道。
唯一確定無疑的是——她死在了北京大學女生寢室的床上,在夏天剛剛來臨的夜晚。
她是被人謀殺的。
兇器是毒藥,氰化物,死得很高級,也很乾凈,屍體絕對完整。至少,相比另一個她,沒有多少痛苦與悔恨。
在她被殺以後兩周,葉燕的父母才分別從美國與歐洲飛回來,在公安局的停屍房查看屍體——已被解剖過的屍體,潔白無瑕的胸口,像被畫上了一道Y形的拉鏈。
早已離婚的中年男女,抱着這具美麗的屍體放聲痛哭,媽媽卻在女兒的後背上,發現了一個微小細節——葉燕打生下來就有塊胎記,約有一分錢硬幣般大小,在腰背部最不顯眼之處。
然而,這具屍體的背後卻沒有任何胎記,哪怕連顆黑痣都找不到。
她明白了。
眼前躺着的女孩,只是一個陌生人。而自己的女兒葉燕,或許已在另一個世界,也可能藏匿在N市的人間,甚至是某個遙遠的角落,誰知道呢?
不過,葉燕的父母已沒有必要再追查這樁投毒案了。
何況嫌疑對象的家族背景權勢更大,與其為了別人的女兒同對方交惡,不如假裝知難而退,或許還能有個不錯的交換。
到此為止。
至於,毒死她的真兇是誰?
我真的不知道,很抱歉!
阿丸妹妹,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
人類,是比蝙蝠更可怕的夜行動物。
第七章
聽他說完這個故事,我忽然感到肚子餓了。
我是阿丸。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沒有反胃?沒有大口地嘔吐?我才不在乎把他的地板弄髒!
後半夜,我居然餓了。記得小學一年級,姐姐帶我去鼓樓夜市,吃過五毛錢一碗的小餛飩,要是如今再吃一碗,大概還能清晰地回想起姐姐的容顏吧!
“十九年前的凶殺案,發生在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我慶幸選擇了今天這個日子,找到了眼前這個男人,“今天也是中元節。”
“不,那是昨天。”
男人指着屋裏的簡易掛鐘,時針已走到凌晨四點。
“你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
“其實,掛在葉燕家窗外的,是我。”
“蝙蝠?”
“只有照相機的鏡頭,才能從很遠的地方,看清楚小洋樓里發生的一切。”
他果然是蝙蝠,長期監視謝小微與葉燕。他眼睜睜看着兇案發生,看着姐姐騎上自行車去拋屍,看着她代替了葉燕的身份,看着她……
“為什麼不告訴警察?”
“阿丸,你還不懂嗎?我既然願意遠遠地看着她,也願意遠遠地保護她。”
“我懂了。”
此刻,我對他的最後一點恐懼都已消失殆盡。
“現在你滿意了嗎?”
這個男人說了那麼多話,嘴唇已乾裂,臉色從黧黑變得蒼白。他連喝了三杯茶,卻沒有要去上廁所的意思。坐在這狹窄的房間裏,我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轉頭看着黑沉沉的窗外,依稀可辨那棟焦黑的大樓,蝙蝠們也不再飛舞,而是倒掛在窗邊,安靜地盯着我的眼睛。
“謝謝你,蝙蝠。”
“再過一個小時,它們就要回巢去睡覺了。”
“我該回家了。”
該死的,說出這句話時,我的神情竟有些戀戀不捨,還給了他一個微笑。
“你笑起來很迷人。”
“真的嗎?”我起身要往門外走,“我怎麼不覺得?”
他卻搶先靠在門背後,身體筆直地向後仰頭,目光專註地盯着我的眼睛:“阿丸,你真的很像你的姐姐。”
“這是在誇我嗎?”
男人搖搖頭,眼眶裏卻分泌出了淚水,他的嘴唇在發抖,眼淚帶着熱氣,從雙頰上滑落,墜落到我腳下的地板上。
“請告訴我,你為何悲傷?”
我不再像是個小女生,也沒將他當作神秘的怪大叔,而是像女老師對高中生那樣說話。
“為了小微。”
“你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就像我一樣,對嗎?”
“是。”他的眼淚止住了,恢復了石頭般堅硬的表情,“對不起,我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堅強。”
“想像總比現實美好一些,就像死亡那樣。”
“不要天真地以為,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如果你是一個阿富汗小女孩,你可能被強姦而死,被地雷炸死,被傳染病毒死,被分娩時的大出血害死,卻永遠沒有機會在世貿雙塔上被燒死。死亡是一種難以逾越的資格,我們終日活在可鄙的地洞裏,換來的不過是更高級別的死亡資格,更值得讓所有人記住的被謀殺的方式與地點。”
這番話從他的喉嚨深處吐出,完全不再是他的聲音,而是某種奇異的假聲,或者是女人的聲音——我已經忘記姐姐的聲音了。
我無法抗拒地閉上眼睛,額頭感覺濕濕的,儘管只有,一秒鐘。
睜開眼,看着他乾裂的嘴唇,我知道,這個叫蝙蝠的男人,剛剛吻了我。
但我並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反而低頭惶恐地猜測——他是在吻我,還是姐姐?
男人卻沒有把我留下,而是打開房門,我第一次覺得他的眼神里有種令人着迷的物質。
當我走到門外又回頭,顫抖着盯着他問:“你說,蝙蝠眼中的世界,是不是顛倒的?”
他平靜地回答:“小型蝙蝠的視力都很差,它們依靠超聲波定位飛行,所以能在漆黑的夜間行動。”
“對不起,這個問題好無聊。”
“阿丸,親愛的——人類的世界,本來不就是顛倒的嗎?”
“再見。”
我想,在他的眼裏,臨別時我的表情,大概是恬靜與滿足的那種,儘管背景是幽暗雜亂的樓道。
用了漫長的十分鐘,我一格格走下黑暗的樓梯,穿過寂靜無人的小區,頭頂是寶藍色的天空,還有歸巢的蝙蝠。
我在凌晨的路邊等待出租車,頭頂就是被燒焦的大樓。好久才攔到一輛車,雖然疲憊已極,但我強忍着不能睡着,終於熬到了家裏。
打開門,躺在狹窄的床上,大口呼吸,彷彿重新活了一遍。
天,已亮了。
在我沉沉地睡去之前,沒忘記給主編髮短訊請假。
醒來已是下午四點。我餓得頭暈眼花,連洗漱的力氣都沒了,黑着眼圈,披散着頭髮,跑到樓下的沙縣小吃,要了一碗小餛飩。
當我嘴裏咀嚼着餛飩餡,眼裏看着碗中漂浮的餛飩,忽然想起餛飩有個別名“扁食”,而在爸爸的老家鄉下,中元節那天就有吃扁食的習俗,為了祭奠先人的亡靈。
我又想起了姐姐。
姐姐。
昨晚,那個叫蝙蝠的男人,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嗎?儘管,彼時彼地,我已深信不疑。
十九年前,在N市的鼓樓街頭,如果我能拚命拖住姐姐,不讓她一個人衝進夜市,或許她就不會死了——不管是那一晚的碎屍,還是一年後致命的毒藥。
對不起,姐姐。
正是這種內疚心,才讓我執着地找到了“蝙蝠”。
於是,我把七個小餛飩都吐在了地上。
我被趕出了沙縣小吃,繼續蹲在街邊乾嘔,淘干最後一點胃液。
然後,我靠着油膩的牆壁,虛弱地拿起手機,撥通110。
這天深夜,原本悶熱得讓人抓狂,卻突然下起瓢潑大雨,滿世界亂箭般的雨點,涼風襲來竟如波浪般卷過街道。警車載着我來到那棟焦黑的大樓下,飛濺起的水花不知沾到什麼顏料,竟是一片刺眼的暗紅色。我惶恐地看着夜空,自然不會再有蝙蝠的影子。夾竹桃被風雨打得亂顫,一不留神被枝葉打在臉上,身邊的男人扶着我說:“別害怕,不會毒死你的。”
男人的名字叫葉蕭。
因為職業關係,我能辨認出他的警銜,屬於比較資深的那種,與這張三十多歲的臉不太相稱。警官替我撐着一把碩大雨傘,衝進那黑乎乎的門洞,未能阻止半邊衣服濕透。
六樓,敲門,無人應答。
警官叫來房東,用備用鑰匙打開門。迎面一陣腥臭之氣,我嗆着掩住鼻子,不曉得昨晚如何在此度過的。燈光下滿地黑色污跡,我想那是蝙蝠的糞便。
然而,我看到了他留給我的禮物。
兩三個警察入內搜查,只剩空空蕩蕩的傢具,也沒有半件衣服留下來。冰箱裏乾乾淨淨,廚房似乎剛被清洗過,衛生間也是空的,茶杯放置得整整齊齊,就連垃圾桶都是新的。
他逃跑了,只把一樣東西留給了我。
面對房門的白牆上,貼着一張巨大的照片,幾乎佔據半面牆壁。至於照片里的人,我也難以分辨,謝小微還是葉燕?總之,她是個迷人的少女,穿着鮮血般耀眼的連衣裙,長發如黑色輓聯披在肩頭,目光迷離地面對鏡頭,暴露所有的五官與輪廓。只要看着照片里的女子一秒鐘,方圓十公里內一切雌性生物,都有了自慚形穢甚至想要自絕的念頭。
昨晚,那個男人給我看過許多“葉燕”的照片,其中也包括穿着這條紅裙子的,但所有照片無一例外都是側臉——唯獨這是一張正面照。
眼前的這張照片,是“蝙蝠”唯一能證明自己不是偷拍的證據。毫無疑問,小微/葉燕看到了他,至少是他的鏡頭,並給予他足夠的善意,就像照片里微翹的嘴角。
他沒有說謊。
窗外悶鍋般沸騰的大雨聲,讓我的神經元之間不斷電突觸,幾乎要把我按倒在地上。
比照片里的少女更吸引我的,是她身後的背景——《夜半歌聲》的電影海報,張國榮的半張臉沒於陰影,看似就站在她的身後,宛如合影。
而在照片上方的牆壁,用紅色油漆刷着一行字——
阿丸,我一直在想,在蝙蝠的眼睛裏,它們的世界是不是倒過來的?
這是“蝙蝠”給我的禮物。
我跪倒在佈滿蝙蝠糞便的地板上,絕望地看着這些紅字,很難說是油漆還是什麼液體。
忽然,鼻孔里也冒出一股血腥味,熱熱地流到嘴唇上,接着舌頭感到咸澀的滋味。我抬起手指擦拭,看到滿手鮮紅的血跡,濕潤得就像黃梅天裏泛潮的牆壁。
難以制止的鼻血奔流,我如中箭的兔子倒地,再沒力氣睜開眼睛,也無法聽到任何聲音……
夜雨奔流。
混沌,黑暗,冰冷。
等到我再醒來時,已經是兩天之後,逃脫了六層樓上的蝙蝠巢穴,而是在醫院純白的病房中。
葉蕭警官坐在我的面前,哎,我並沒有想像過他是王子。
“蝙蝠在哪裏?”
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卻是在關切另一個男人,我還沒從失心瘋里走出來嗎?真想這是一部國產恐怖片,最後發現全是幻覺,而我正被關在精神病院的鐵窗內,接過強壯的男護士塞進來的藥丸。
“不知道——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與葉燕或者謝小微的兇案有關,所以無法立案偵查,更不可能發佈通緝令。”
警官的表情像沉默的冰塊,我想我無法融化它。
“我明白了。我不是個瘋狂的女人,他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也沒有錄音保留下來。我都無法證明自己沒有說謊,更別說證明他是兇手了。”
“阿丸,昨天我去了趟N市,專門調查了這個人——他叫卞福生,是在貧窮的農村長大的。但他沒有讀過大學,初中畢業就來到N市。他在照相館打了幾年零工,終於成為攝影師。當年的照相館老闆說,這個人的性格怪異,用幾年的工資買了台相機,每逢休息天就去街頭拍照,主要活動在鼓樓和大學附近。”
“沒錯,那就是他了!”
“他還喜歡拍攝夜景中的蝙蝠。”警官起身看着窗外的陽光,白晃晃地刺眼,“因此,他確實有可能接觸過你姐姐,或者葉燕。他在照相館工作了二十年,此間從未去過北京。至少,他不可能與葉燕的死有關。”
“不,葉燕在十九年前就死在了N市,她是代替我的姐姐被碎屍的——警方還有沒有屍體的殘本?我是謝小微的同父異母妹妹,只要我提供DNA樣本,很容易就能查清楚的!”
葉蕭平靜地搖了搖頭:“對不起,那些都沒有留下來,不可能再查下去了。”
“那麼葉燕住過的房子呢?雖然,過去了十九年,但我知道有許多技術,可以把多年前的血跡都檢測出來!”
“昨天我也去看過了,那棟房子幾年前就被拆了。”
“也就是說——不會有任何人相信我的話?”
“很抱歉。”他的手指觸摸病床上方的牆壁,似乎為我拈去灰塵,轉身就要離去,“再見。”
“你也不相信我嗎?”
“這不重要。”葉蕭依然背對着我,或許是不想讓我面對他警服上的徽章,“或許——卞福生說的話都是真的,這一切都是他的故意安排,為了讓謝小微的秘密,在墳墓里埋藏了十八年後公諸於眾,至少要讓她的阿丸妹妹知道。為此,他不惜冒着被警方抓獲的危險。”
“是,如果他真的認識姐姐,那麼也一定知道我的存在,也很容易查到我現在在《懸疑世界》做編輯。”
“因此,小說只是一個誘餌。”
我看着警官的後腦勺,茫然地點頭說:“就算是用來釣魚的,《蝙蝠的回憶》也是篇不錯的小說,我還是想讓它在雜誌上發表。因為這個原因,他深深吸引了我,即便明知道小說不可能被主編採用,但只要讓我着迷就達到目的了。他在小說里故意安插了幾處細節,使得我可以循着線索找到他的住處。他早已準備好了那些照片,也編織好了謊言,最終賣個破綻,讓我墜入他的陷阱。看起來像是我逼迫他說出了秘密——其實都是我的自投羅網。”
“不錯,如果他一開始就說出謝小微與葉燕互換身份的秘密,恐怕你是絕對不會相信的,更不敢在他家裏坐到凌晨。”
“他是個心理遊戲的高手,利用了我的種種弱點,居然把我牢牢釘在了座位上。”
我想起了那個骯髒的衛生間。
胃裏,有股淡淡的噁心感,我不敢抬頭去看警官,更不敢想像背後的牆壁,彷彿佈滿晦暗不明的血跡,同時汩汩流淌着某種液體……
“阿丸,你知道比痛苦更痛苦的是什麼?”
“痛苦的回憶?”
忽然,這個回答讓我淚流滿面。
等到我的哭聲響徹病房外的走廊,小護士驚恐地衝進來,像對小孩子那樣安撫着我。
“告訴我!正確答案?”
葉蕭警官卻已消失不見。
我躺回到病床上,深呼吸,強迫自己瞪大眼睛,凝視天花板上的污跡。我只是不敢睡着,生怕這一覺醒來,又回到了蝙蝠的房間……
一個月後。
已過了中秋節,幾場秋雨落後,天氣果然漸涼。傍晚時分,我來到那棟焦黑的大樓底下,仰望灰暗的夜空,除了雜亂無章的高樓頂組成的天際線,什麼都沒看到,包括月亮。走進夾竹桃凋謝了的小區,造訪蝙蝠住過的六層樓下,卻再沒見過一隻蝙蝠,只有牆上殘留着無數斑點。我不清楚它們是隱入巢穴,過早準備度過寒冷的秋冬,還是遷徙到了別的什麼地方——或者,跟隨那個男人?
秋風裏夾着小餛飩的氣味,我的裙擺落到了小腿,長袖裹緊裸露一夏的胳膊,就連頭髮也被綰在腦後,越發像個待嫁的少婦,惹得編輯部的同事們揶揄,說我是不是談了男朋友。
說實話,這是真的。
他是舅媽介紹的,也是N市人,在上海的一家外資企業上班,月收入一萬元,自己買了輛江蘇牌照的日系車。他是以結婚為目的在談戀愛,計劃在明年領證買房擺酒,並且回老家創業開公司——舅媽把他的情況全告訴了我,而我也在認真地談戀愛,跟他一起看午夜場電影,去台北純K唱歌,揮舞熒光棒聽張宇的演唱會。
我想要早點結婚,回N市,不管跟哪個男人。
第二天,編輯部收到一封信——真正的實體信件,古老的牛皮紙信封,摸上去有股光滑的油墨感覺,收件人寫着我的名字。
信封上沒有寄信人的地址姓名,我仔細辨認郵戳,那是個遙遠的城市,距此至少有兩千公里。
午休時分,我躲到公司的露台,鐵灰色的天空底下,獨自拆開這封信,迎面一股熟悉而刺鼻的腥氣。信封里裝着幾十頁稿紙,竟全是手寫的藍色鋼筆字,密密麻麻就像這幾年常做的夢——烏黑的夜空擠滿了蝙蝠。
我已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了。
尾聲
《蝙蝠的回憶》
陰面
作者:蝙蝠
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
那是一個悶熱潮濕的夏夜,許多人都想剝光自己,不僅是衣服。籠罩全城的霧霾,傍晚還未散盡,圓月在煙雲里時隱時現。幾個老人在街邊角落燒着紙錢。大群蝙蝠飛過夜空。那時還沒有戴口罩的習慣,大人們騎着自行車在街頭橫衝直撞,放暑假的孩子們結伴叼着鹽水棒冰,男孩不用擔心被人販子拐走,小姑娘也沒有遇到怪叔叔的危險。
鼓樓的十字路口,正對着夜市大門,像尊十字架斜扛在誰的肩頭。有個八歲的小女孩,臉上帶着嬰兒肥的紅暈,站在十字架的交叉點上,差不多就是耶穌心臟的位置,那流淌漫延的鮮血,恰好染紅了她的小百褶裙。
她叫阿丸。
“姐姐,你好漂亮!”
“阿丸,你越來越會說話啦,但別告訴爸爸哦!”十九歲的紅裙少女,跟妹妹同樣鮮艷欲滴,只是表情尤其不自然,掩飾慌張的目光,“阿丸,快點回家,別讓爸爸着急!”
小女孩還沒回頭,姐姐已被人群吞噬。阿丸並不知道,這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也是第一次。
阿丸回到家,媽媽燒了一大鍋肉,爸爸喝了半杯白酒,全家三口默默吃完,她始終沒提起姐姐。坐在媽媽懷裏看了會兒電視,她就倒在小床里睡著了。
她沒有夢見姐姐,但夢見了那條紅裙子,穿在自己身上——阿丸已經長大,有了像姐姐那樣的長發,還有凸起的胸部、細腰與寬臀、毛孔里的某種氣味……
那一晚,穿着紅裙子的少女,尚在撒謊后的興奮中,於人群深處穿過夜市。最喧鬧的角落裏,閃光燈的陰影背後,一個鏡頭對準了她。
她飛奔到一棵梧桐樹后,果然是那個叫蝙蝠的男人,他看起來二十齣頭,膚色與眉眼卻有些滄桑,就像許多在農村長大的孩子。他雙手捧着照相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簡直要超過自己的命,就像數月前春風沉醉的夜晚。
而在這個炎熱的夏天,中元節的夜市,他的鏡頭再次抓到了她,還是側臉。
她和他找了個小吃攤位坐下,點了兩碗小餛飩。
“你知道嗎?我們鄉下管這個叫扁食,每年七月半鬼節必須要吃的。”
她知道,這是紀念亡靈的食物。
等到胃裏已被扁食塞滿,他們走出夜市後門,來到鼓樓電影院,《夜半歌聲》的海報前。
“能陪我看一場電影嗎?”
於是,他買了兩張電影票。
沒有爆米花,沒有可樂,今晚最後一部散場電影。
兩小時后,兩個人走出影院,月光依稀墜在身上,鼓樓的街頭頗為寂寥,夜風捲來幾片落葉,只有蝙蝠倒掛在枝頭。
“我能給你拍張照片嗎?”
他在她的耳邊說,她微微點頭,走到張國榮的海報前,影院最後一盞燈光掛在頭頂,讓她的面孔略略有些詭異,連同鮮紅的衣裙,就像在馬爾克斯筆下遙遠的南美,說著西班牙語的新嫁娘。
她第一次把自己整個正面暴露給了他和他的鏡頭。
閃光燈刺了一下瞳孔,將這張臉永遠烙印在底片中——忽然,她很想把這張照片放在自己的墓碑上。
“謝謝你。”
在宋丹萍殘缺的目光注視下,她幾乎緊貼着他的臉,卻保持幾厘米的縫隙。
他的手剛要撫摸她的頭髮,卻無力地垂下,在她耳邊說:“今晚,你決定好了嗎?”
“是,我決定了,在農曆七月十五。”
“但願你別後悔。”
“決不。”
走過空無一人的馬路,月光拉長了他和她的影子,進入對面一條深深的小巷。
“我能拉着你的手嗎?”
她沒有回答,卻已伸過手來,放到他的手中。
一隻手是冰涼的,一隻手是滾燙的——很多年後,他再也記不清了,到底誰的手是冰涼的,誰的又是滾燙的。
在小巷的盡頭,有棟六層樓的老式工房,她抬頭看着夜空,黑壓壓一片飛舞的影子。
“那些都是蝙蝠嗎?”
她注意到在昏暗的路燈下,門洞外牆上佈滿了腥臭的污跡。
“是我的朋友。”
他說著走上樓梯,沒有燈光,全憑腳下感覺。她拉着他的手,如此放心,不曾疑惑,即便什麼都看不到。
心底默念着每一層,直達六樓頂層。
“這就是你家?”
說罷,她從包里掏出一張打口碟,封面上是揮舞金髮的瑞典人或挪威人。
“是。”
他掏出鑰匙,輕輕打開房門,屋裏亮起微弱燈光,照出一個空曠的客廳。牆壁油膩而潮濕,只有張摺疊的餐桌,還有兩把黑色的椅子,桌上有杯早已冷卻的綠茶。她的雙腿有些猶豫,但還是先後邁過了門檻。
突然,他的嘴角悄悄下撇,無法形容地悲傷,如影隨形在她身後。進門,上鎖。
空蕩蕩的門外,蝙蝠飛過頂層樓道,樓下的麻將聲也告停歇……又一片死寂過後,有個猩紅色的影子,驀地從陰暗深處走來,暴露在抖動的白熾燈光下。她也有一襲血色連衣裙,相同的長發與眉眼,蒼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膚,宛如安在門外的鏡子。
世界安靜在墓穴中,她把耳朵貼緊房門,渾身上下每根毛孔都在戰慄,遠處傳來一個男聲——
只有在夜深
我和你才能
敞開靈魂
去釋放天真
把溫柔的吻
在夜半時分
化成歌聲
依偎你心門
我祈求星辰月兒來作證
用盡一生
也願意去等
總會有一天
把心愿完成
帶着你飛奔找永恆
2013年7月3日星期三初稿於上海蘇州河畔
2013年7月14日定稿於上海蘇州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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