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
那老婦人見她醒了,嚎了一聲便一把將她摟進懷裏,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念叨了許久。阿素差點被她捂死在懷裏,好不容易掙脫了,才發覺自己還在這帳中,身上的濕冷衫裙連着小衣都被褪下,身下墊着不知什麼野獸的皮毛。從小受的教養令她萬分羞赧,剛想去撈那晾在炭火旁的衣裙,那老婦人一雙大手直接將她推了回去,中氣十足道:“五娘躺着罷,餘事老嫗來做。”
說著又拿過身旁的一隻精美銀壺,其上奔馬栩栩如生。老婦人將裏面的酒液又倒出了來些,拉起她的臂膀用力的搓揉,阿素掙不過,只得隨她。將她全身反反覆復都搓了一遍那老婦人才有些滿意,之後舉着銀壺又餵了她幾口烈酒,自語道:“這便妥了,不然落下病根,不好生養。”
阿素聞言嗆了一口酒,卻有一股熱流從四肢百骸湧上來,將寒意都驅散了,渾身暖融融,她十分感激地望着那老婦人,知道是她救了自己。方才那老婦人喚她五娘,阿素心中便是一沉,現下恢復了些氣力,便即刻抓住她的手道:“如今……如今是什麼年景?”
那老婦人掐着她的人中哀道:“我的心肝兒,莫不是魘住了,怎麼說起胡話。”
阿素掙開她道:“阿嬤只管說。”
那老婦人拭了拭淚道:“自是景雲二十三年,待明年開了春……”
只是她話音未落,便被阿素打斷。阿素獃獃的坐着,半晌回不過神來,原來她真成了五娘,還回到十年之前。只是她一低頭,卻看到自己頸中正繫着那個萬字紋團花素錦囊,是耶娘為她求的,想起來什麼似的,她登時撲在那一堆衣裙處翻撿,正見阿兄那把紅寶銀匕首也在。
阿素有些糊塗了,這東西是她帶在身上的,為何五娘也有,難道冥冥中有什麼天意。只是卻管不了那麼多,一把拽過那半乾的衣裙穿上,將那銀匕首也捂在懷裏。那老婦人見她說話行事顛三倒四,只當是落水受了驚了,又將她攬在懷裏一陣疼。
阿素窩在她懷裏想,大約她便是五娘的乳娘。從小無論是府中還是宮中,照管她的乳母保傅從未有如她這般粗鄙的,但真心實意卻是相同的。想到此處對五娘不禁一陣歉意,若不是與自己同坐一車,她也不會落了水沒了性命,難道正因如此老天才要罰她來做五娘?
帳外的盧湛聽着帳內陣陣哀嚎,內心一片焦躁。那小娘子的乳娘原是一開始便等在帳外的,太子走後方喚她進去,卻沒想那老婦進去后竟將裏面的人都趕了出來。他在外早已等得不耐煩,此時一步跨了進去,便見炭火旁的一老拖着一小伏在他腳下。
他望了那老婦人一眼,即刻轉向她身邊剛醒的小娘子,心下登時一頓。方才未曾注意,這會在明明暗暗地火光下看了,面前竟是個極妙的美人坯子。雖還帶着稚氣,但伏拜之間姿態楚楚,讓人心生憐意。
阿素還未明白狀況,便被老婦人拖着跪在一人的長靴之下,她偷偷抬頭,發覺面前正是方才太子身邊那人,緋服銀魚袋,應是任東宮高職。她正思考着,便聽那人沉聲道:“小娘子可還記得,此前是如何落水。”
此間內情難道不是你最清楚,阿素無奈想,卻知不能說錯話,只能楚楚抬頭,只作不知所措的樣子。
盧湛見她怯怯地望着自己,倒像是受了驚嚇的樣子,不由和顏道:“莫怕,說出來便不治你的罪。”
阿素心道,演得倒似真的一般。然而她也只能俯身一拜,垂下眸子道:“明公萬福,奴只記得那車行的向風一般快,不知怎的就衝進了湖裏,駭得暈了過去,再醒來便在這裏了。”她望了一眼身邊的老婦人,像是怕極了似的,向她身後躲了躲。
這回答令盧湛有些滿意,然而猶自不放心,意味深長道:“那落水之前,可有什麼異樣?”
阿素此時明白,他是要封自己的口,睜大眼睛抬起頭,一臉茫然樣子望他。
盧湛見她似乎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低聲道:“那如若別人問起,你當知如何之說?”他的聲音帶着森森冷意,不待阿素回答,身邊的老婦人以為她嚇得傻了,將她攬在懷裏,一連聲應道:“曉得的,曉得的。”
盧湛負手在帳中走了幾圈,回身又望着這老的老,小的小,應興不起什麼風浪。又將前前後後都思量了一番,覺得也無什麼破綻,便大步走了出去。那老婦人在他身後捧着那銀壺期艾欲言,盧湛回首望了一眼,擺手不耐道:“貴人賞的,留着吧。”
阿素才松下一口氣,帳中便湧入了兩隊親衛。打頭是個高大威武的男子,刀劍森嚴,阿素瞧着應是東宮的武官。這架勢是要帶她們走。阿素剛邁了一步,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拽着她裳角,低頭一看,才發覺正是方才那隻白糰子,腿上似乎受了傷,黑漆漆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可憐兮兮的樣子。
阿素心一軟,彎下腰將它抱進自己懷裏,那老婦人在一旁攙着她,撫慰道:“五娘莫怕,家去。”
那武官引着她們出了帳,外面正停着一輛華軒,兩匹駿馬並駕,馬尾梳成三絡,其後車輿之上開着一幅小窗。
只是還未上車便被另一隊人攔下了,阿素遠遠望見茫茫然間少年樣子的阿兄正高高騎在馬上,金鞍玉轡,劍眉星目,只是薄唇抿得很緊。她心中一頓,不知他為何去而折返。盧湛卻似意料之中般,遙遙朝他拱了拱手。
此時另一隊侍從上前,不由分說帶着她們上了另一輛油壁車,內里寬敞了許多,鎏金香球中散發的是她熟悉的味道。
元劍雪截了人,才草草拱手回禮,望着盧湛道:“不敢勞煩盧少詹。”
只是話語雖無不敬,卻沒有要下馬的意思。盧湛面上依然帶着笑,默默退在一旁,躬身望着他們挾着那一老一小遠去了。元劍雪要來截人,也是在九皇子意料之中,此時自不能強留那小娘子,但待着風頭一過,她還不是插翅難逃?這人證終究是不能落在外人手裏,且讓她先安穩幾天,只怕日後她的命運便由不得自己。盧湛望着遠去馬車,微微嘆了口氣。
然而阿素對於自己命運毫無察覺,她坐在車中,靠着隱囊,白糰子安靜地卧在她膝上。阿素偷偷將手扎進它的絨毛里暖着,凍得它一哆嗦。雖知這實是自家的馬車,她心中還是一陣忐忑,悄悄挽起車簾,透過流蘇正見阿兄正騎馬行在一旁,表情嚴肅。行了不一會那車果然停了,有兩個侍從打起帘子,一陣風雪便灌了進來,阿素一抬頭,剛好望見阿兄正打量自己。
只是他的瞳孔中倒映的是全然陌生的影子,身邊的老婦人遲疑地喚了句:“世子。”阿素猛然低下頭,知道自己不該那樣專註地瞧他。
之後便有個聲音落下,帶着啞意:“將今日的事講與我聽,不許有一絲遺漏。”
阿素曾無數次想過倘若能再見到阿兄要說些什麼,然而當他英朗的面容真的鮮活現在眼前,她沉默片刻,卻最終搖了搖頭,低聲道:“記……記不得了。”
元劍雪望着她烏黑的發頂,知道她定是嚇得怕了,見她抱住那隻受了傷的雪狐,與她同歲的永寧亦是一般,心中一陣柔軟酸澀,輕聲道:“別怕。”
他的聲音帶着暖意,阿素卻依舊抿着唇,搖着頭。什麼也不能說,好不容易才溯回一次,不能讓阿兄再陷入險境,即便是夢裏也不行。
她打定了主意不開口,便一直低着頭,她知道阿兄定不會為難她這麼一個小娘子,果然許久才覺察到一點動靜,只是抬頭便見他眸子中濃濃的失望,那一點暖意也消失了。阿素心中一緊,纖指嵌在白糰子的絨毛里。
此事急不得,元劍雪望着面前怯怯的人影,按捺下焦躁的心神想,永寧到底是不是意外墜湖,須得將那馬車撈上來細細查驗,再來審她。
“送她們回去。”他泠然道。
那聲音是冷的,車簾被掀開,又猛然闔上了,有雪花竄進來,落在身上也是冷的,只是油壁車卻又動了起來
定是被阿兄討厭了,阿素想。
白糰子在她手裏不安地扭着身子,阿素輕輕揉了一把它才安靜下來。軒車飛馳,阿素靠在車窗邊上,只見茫茫來路上一片無盡的車轍印記,然而去處卻是皚皚如新,正如她未知的前景。
皇家獵苑在南山,油壁車走了許久終於見到連綿城垣的影子,臨到南門啟夏門巍峨的闕樓前慢了下來,兩隊配刀帶兜鍪的監門衛上前,只望了一眼那車,便恭敬地放了行。
車輪嚴絲合縫通過石檻上兩道卡口,油壁車緩緩穿過城樓右側門道,沿着寬闊平坦的沙堤一路向北而行。這車甚華美,引得道旁之人紛紛側目。貴人出行,未設路障,有幾個浮浪少年大着膽子圍上來,未及靠近便被高大的駿馬踏翻在地,一人直直滾入道旁水溝,其餘驚惶作鳥獸散。阿素有些忐忑,不知車將停哪一坊。她已不記得五娘誰家的小娘子,也不好問身邊的老婦人,只記得自己當初在眾人中一點,便選了她陪自己去獵苑,卻沒想之後竟連累她殞命。那時年紀小,阿素自己也受了驚嚇,昏昏沉沉了幾日,卻不知道後來怎樣了。
她低頭望了望自己身上,窄袖連枝花夾羅襦,套着錦半臂,倒是暖和,料子也是好的。只是嬌貴了這些年,這衣衫一挨身,便察覺與平日穿慣了的質地還是不同。身邊只有老婦人一人,未帶婢女,應不是極富貴的出身。不過北面是皇宮,挨着的幾坊也都是諸王和世宦勛貴的宅子,若是向北,總好過向西,倘若離興道坊近些,那便更好了,還能再找機會多看一眼耶娘。
只是這車並未一路向北,而是駛過六七坊便停了下來,未走坊門,卻停在一道白牆之外。
此時雪下得大了些,亂瓊碎玉之中,阿素撩起車簾看去,遠處高大的朱門金釘金鋪首銜環,朱漆蓮座廊柱林立,兩隻石鎮獸不怒自威。仰頭視之,這門樓竟有兩層之高,嶙嶙灰瓦,其後懸山連綿,宅院深深。
能在坊牆之上單獨鑿門,自是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官宦高門,若她不是生在王府長在宮中,視之自然也會覺得是極氣派的。
這樣的人家,便是自己以後生活的地方了,阿素怔怔地想。
見她出神,那老婦人大手一揮將她撈進懷裏,半扶半抱的將她帶下了車,阿素只見朱門外戟架上幡旗招展。她仔細數了數,兩列共十四戟,十分威嚴,此時倒有幾分刮目。
前世府外耶娘各立十四戟雖不必提,阿素卻知單列十四戟也不是一般人家,需帶職事三品以上,還要有勛在身,或是祖上蔭的爵位。這家中難道受過開府儀同三司,或是上柱國,亦或是州府大都督之類?
她知道自己如今身上背着一樁太子與雍王暗鬥的命案,這樣的人家,究竟能不能護得住她?
方才見了這車,閽室中早有值宿之人疾跑向內通傳,之後出來兩個灰衣仆,將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慢慢向內拉開。老婦人扶着阿素走過碎石小路,一邊邁過高高的門檻,一邊在她耳畔低聲念叨着五娘小心。
阿素過了門,抱着白糰子,最後回望一眼逐漸隱沒在風雪中的油壁車,只見那高高的朱門重又緩緩地闔上,將一切前塵隔絕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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