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

五娘

雖有那老婦人一路扶着,但熱度又發上來,阿素頗有些頭重腳輕。此時她倒真希望自己一閉眼睡過去,再醒來一切皆是春秋大夢。

然而如今萬般由不得她,這府院深得沒邊兒似的,過了那道朱紅大門,蜿蜒繞過粉白的影壁,又沿着曲折的廊廡一腳深一腳淺走過四五進院落,三兩方園林,才到了內宅深處一座亭亭而立的樓宇前。冬日的北風依舊有些凜冽,歇山頂上的懸魚彷彿都凍得打顫兒,阿素緊緊摟着白糰子,白糰子也死命鑽進她懷裏,似是依偎在一處取暖。

那老婦人領着她穿過游廊,扶着精雕細琢的欄杆上了二層。兩個齊整的婢女卷了細紗軟簾,臨着望台的是一間敞亮的軒室,疊山連翠屏后一眾女眷正在賞雪弈棋,各自的婢子捧着拂塵立在一旁,侍香的婢女取了香箸,揭了銅熏爐的蓋子小心翼翼地翻着香餅。茶案上的爐火燃得正旺,侍茶的婢女彎着腰輕輕打扇,質樸的泥壺中氤氳出煎茶的霧氣。

望着屏后榻間那大大小小一眾美人,阿素勉力思忖着這便應是五娘的姨娘姊妹們,而她卻不知道該喚誰,真是尷尬萬分,好在她剛行了個萬福,身邊的老婦人便喚了聲王妃,接着連珠炮似的把獵苑之事一口氣道了個遍。

聽說與她同坐一車的永寧縣主落水,不幸夭折,西榻上首那位執團扇的華服美人駭得幾乎暈了過去,身邊的嬤嬤扶了她一把,才撫着胸口直起身,臉色慘白低聲道:“怎麼就攤上了這樣的禍事。”

她下首一眾女眷起先被這飛來橫禍駭得說不出話來,片刻后便暗暗漾起些眼波流轉與耳語交接。

那老婦人甫一開口便喚王妃也讓阿素懵了一瞬,難道這裏竟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而竟是王府,倒也對得上門口的十四戟。若果真如此,此間主人極可能還是她的某位皇室宗親,只是這裏終究離皇城遠了些,她絞盡腦汁也記不起到底哪位皇子表兄開府落在這裏。

阿素出了會神,再抬頭便見華服美人正蹙眉望着她,老婦人在身後輕輕扶了她一把,阿素只得一步步挪到她身前。

那美人生得杏眼桃腮,雖貴為王妃年紀卻十分之輕,約莫只有二十歲。烏髮梳成朝雲近香髻,簪一支白玉寶鈿釵,因室內甚暖,只着黛色對襟襦,石榴裙齊胸而系,綠色綢帔上綉着紫芍,別有一番嫵媚,只是如今那帔子被她緊緊絞在手中,看得出內心十分不安。

阿素暗自思索,她既如此年輕總不會是自己的阿娘,果然那美人望着她喚了聲“阿妹”,便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坐着,上上下下仔細打量。

阿素恍然,原來五娘竟是王妃的娘家親戚,這麼一來她心中一突,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她曾經的三嫂,趙王妃沈氏,原是郇國公沈崇嫡出的孫女,有一庶妹常帶在身邊。這麼想着阿素又仔細打量了一番那位美人,果然音容隱有幾分熟悉。

當年那人御極,便將自己還活着的兄弟們都圈在一處住着,號約五王宅,實則形同軟禁,趙王也在其列。阿素與這些兄嫂們也極少有來往,對這位三嫂依稀只有模糊的印象,然而就憑這不甚清晰的記憶,她還是能辨別出眼前這位極可能便是趙王妃沈氏,而如今的自己,應就是她的庶妹,郇國公庶出的孫女沈五娘。

阿素想明白了其中關竅,只能乖覺地伏在她膝上。沈氏低聲道:“方才馮嬤嬤說的可都是真的?”阿素知她問得是自己落水一事,默默點了點頭。沈氏下意識攥住她的手,力氣大了些,阿素眉間一顰,卻未呼痛,只依葫蘆畫瓢柔聲細道:“阿姊莫慌。”

沈氏平復了心情,卻掩不住滿面愁雲,她一招手,旁邊侍立的婢女便走了上來,俯身在她身前。只聽她咬着銀牙低聲道:“讓岑長使派人去望仙門外候着,待三郎下了朝便即刻請他歸家。

阿素聽到“三郎”二字便知自己所料無錯,她果然便是三王的王妃,不禁長長嘆了口氣,兜兜轉轉,自己竟還在親戚堆里打轉,如此想來眼前這一眾美人應也不是五娘的姊妹,而是趙王府的內眷了。

那廂沈氏派人在宮外攔下了趙王李靜璽,而阿素剛剛得知此處是趙王府,而她是郇國公沈崇庶出的孫女,還在一片茫茫然之中,便又燒了起來。昏昏沉沉間,便有兩個婢子拖着她下了床,簡單為她梳洗,穿戴齊整,扶着她沿着風榭走了許久才到了一處懸山檐下。跨過門檻走過兩間屋子,屏風后是間幽靜的廳堂,博古架上放着各式篆印,架格直通到梁下,卷帙浩繁,書軸上懸着各色牙籤。楠木詩筒旁的筆山坳處架着幾支宣毫,箕斗硯中擺着一方煙墨,光澤如漆,原來竟是間書房。

身後有人邁了進來,那兩個婢子立刻躬身告退,從兩面輕輕掩上了門。阿素一轉頭,便望見她的三表兄李靜璽。

同先前的太子一般,此時的他比阿素記憶中的樣子年輕許多,五官俊美,身姿英偉,一身梁冠瀾袍綉鶻銜瑞草,服色淺紫,腰間束着十三銙金玉帶,上懸金魚袋,似匆匆下朝,歸來還未更衣。

李家的男人都極像,立在那裏端得是一股風流姿態,只可惜阿素卻沒什麼好感。她此刻站得搖搖欲墜,但望了一眼面前之人還是即刻便拜倒在他的長靿靴下,低聲道:“三王萬福。”

一隻有力的手將自己託了起來,阿素抬頭,正見兩道劍眉下的目光隱帶着關切。

阿素猜測他應已聽王妃述說了說了馬車墜湖之事,果然之後李靜璽蹙着眉峰望着她,沉聲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都仔仔細細詢問了一遍,阿素把能記起來的事都詳細說了,自然略過與太子有關那段內情。若萬一走漏了風聲,耶娘阿兄與太子起了爭執,只怕這一次自家的禍事來得更快些。

如今是景雲二十三年的年尾,而阿素清楚記得前世自家捲入那件禍事卻是景雲二十五年,還有一年多,若是自己能提前將那件禍事告訴耶娘,是不是,這一世便不會重蹈覆轍?想到此處,阿素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來,難道這才是上蒼讓她重活一次的真正目的。

阿素抬頭望着李靜璽,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當年阿耶下獄,交刑部、大理寺與御史台三司會審,因是外戚,宗正寺同樣要參與過問,而宗正寺正職一向由李姓宗室領任,若她沒記錯,當年的宗正寺卿,正是眼前的這位趙王,她的三表兄。

阿素口乾舌燥,心跳得越發厲害,難道冥冥中真的有什麼天意,才定要她有如今這番遭遇。

正當她正想入非非,卻見王妃沈氏娉婷而入,緩緩行至李靜璽身邊,含愁道:“三郎,是不是此番惹上了不得了的麻煩,若是姑母遷怒下來……”

李靜璽擺了擺手,眼神微微帶着止意,表情卻依然深沉。

沈氏望他怯怯道:“不然先將阿妹送去……”

阿素心裏一激靈,看來她這位三嫂是極其擔心得罪她的阿娘,竟連親妹也不顧及,不知要如何處置自己。

只是憑直覺判斷斷不會有什麼好事等着自己,阿素勉強退了一步,望着沈氏直直搖頭。

沈氏含淚撫着她的發頂,輕聲道:“莫怪阿姊,只怕……”

然而話音未落便被打斷,李靜璽若有所思望了阿素一眼,見她燒得一片臉頰緋紅,站也站不穩,沉聲道:“去太醫署請位醫正來給她瞧一瞧。”

沈氏欲言,然而他的語氣不容置疑。侍立在門外的兩個婢子上前扶住阿素,李靜璽望着她一瞬,淡淡道:“回去便好好休息。”

阿素此時才松下一口氣,強打起的精神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片模糊,直直軟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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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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